月光雪亮地照在螭羽仙子的臉上,笑容猶在,姿容嬌艷如生。頰邊那顆凝結的淚珠閃耀著淡淡的冷光,彷彿海底珍珠、夏夜荷露。
拓拔野怔怔無語,腦中始終縈繞著她臨終所言:「……下輩子倘若還能遇著你,你會不會只喜歡我一個呢?」心痛如絞,羞慚難已。
古元坎呆呆地望著螭羽仙子,喃喃道:「倘若有來生,倘若有來生……」反反覆覆說了幾遍,熱淚滾滾,哽咽難言。過了半晌,搖晃著站起身,左臂抱著她,右手斜握長刀,茫然四顧,不知將欲何往。想到天地縱大,卻再無伊人相伴,更是悲從心來,忍不住縱聲長嘯。
空谷回聲如雷,巨石危崖滾滾崩裂。他嘯吼半晌,驀地放下螭羽仙子,轉身朝阿斐大步走去,怒火欲噴,殺氣凌厲,渾無平素那懶洋洋的魔魅笑容。
阿斐驚怒駭懼,動彈不得,口中兀自罵道:「姓古的,原來你說話是放屁嗎?他奶奶的,剛剛發誓不傷我性命,現在就想反悔?」
古元坎冷冷道:「誰說我要悔改殺你?你道天下人都像你一般的卑鄙無恥嗎?你放心,古某絕不殺你,但我要讓你從今往後永遠受地火煎熬,生不如死!」指尖一彈,那玉螺神燈急轉飛出,在月光中閃耀一道瑩光雪弧。
阿斐變色叫道:「你想怎樣……」話音未落,已被古元坎一記掌刀重重地劈中咽喉,悶哼一聲,雙眼暴凸,臉容脹紫,登時暈厥。
古元坎素衣鼓舞,淡白色真氣江河似的洶湧破體,衝入玉螺神燈中,「噗」地輕響,那神燈銀光大作,漾開圈圈光漪,渦柱似的投射在阿斐身上。阿斐身體劇顫,簌簌亂抖,驀地水波似的扭曲開來。
拓拔野頓時恍然,蓋古元坎乃是以神燈封印這卑鄙凶人。
只聽古元坎低聲道:「天地神明,封其元靈,玉螺神燈,以為封印……」滔滔念訣,阿斐幻影搖擺,倏然被吸入那銀光渦漩,消失不見。神燈一震,光芒一閃而沒,飄飄忽忽地落到他的掌心。
古元坎將王螺神燈放在螭羽仙子屍身之前,黯然道:「羽姐姐,對不住,我不能手刃此獠為你報仇。但這惡賊魂靈受箍,生死兩難,也算落得應有報應了。」驀地轉身,揮舞天元逆刃當空劈落,銀光如電,倏地沒入草地之中。
「轟!」草木迸碎,地裂石飛,谷中赫然出現一道十丈餘長、三尺來寬的裂縫,深幽不可見底,隱隱有火光噴吐而出。白光一閃,古元坎將那玉螺神燈奮力甩入縫隙之中,猙獸悲嘶怒吼,竟不顧一切地隨之躍入。又是一陣轟然震響,地縫陡然扭曲了片刻,逐漸合併復原。
拓拔野心下正自大快,懷中雨師妾「嚶嚀」一聲,悠悠醒轉。她秋波橫流,迷濛恍惚,有一刻,渾不知此身為誰,身在何地。
拓拔野見她無恙,鬆了一口氣。目睹前世生離死別,宛如親身再歷,一時激動難抑,驀地將她緊緊抱住,掀開面具,往她唇上吻去。
雨師妾渾身一顫,突然想起一切,心中悲喜不自勝,淚水倏然滑落。
前生今世,這宿命的男子,帶給她怎樣的幸福、痛苦與坎坷……命運的輪迴,就像是一個美麗而凶險的渦漩,明知那下面黑暗莫測,仍然不能遏止地向下跳躍。難怪四年前,當她在東始山下初見他時,竟莫可名狀地鍾情歡喜,死心塌地。
她恍惚地想著,心中迷惘、淒楚而甜蜜,殘餘的驚惶恐懼彷彿黎明的薄霧,在晨曦中漸漸散去。雙臂環抱著拓拔野的脖頸,低吟著,顫慄著,虛軟無力地任由他的舌尖在回中橫行,靈魂似乎也在剎那間被他吸吮一空,只剩下滾燙的軀體。
兩人猶如大劫重生,貪婪而渴切地纏綿著,不知過了多久,才從那恍然悲喜的情境中甦醒過來。執手相視一笑,突然都有些害羞,彷彿變得有些陌生,彼此都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
當是時,古元坎抱起螭羽仙子縱聲長嘯,大步朝不死樹走去,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入樹洞之中。
雨師妾一顫,低聲道:「原來那洞中的骨骸果然是螭羽仙子。」此時,她已經朦朦朧朧地想起一些前生往事,依稀記得這不死樹洞乃是某年蟠桃會時,「她」與古元坎幽會的秘密所在。無怪乎先前自己鑽入樹洞時,竟有那般強烈的熟識之感。
古元坎從樹洞中鑽出,盤坐於地,閉目調氣,口唇微微翕張,似乎在默誦法訣。過了片刻,真氣團團盤轉,衣裳獵獵鼓舞,一道銀光從他頭頂貫空飛舞。他大喝一聲,倏地拔劍,閃電似的刺入樹根之中。轟然震響,白光耀眼,繼而七彩絢光迸爆飛旋,整個世界劇烈搖晃起來。
拓拔野恍然大悟,脫口道:「是了,他想要救活螭羽仙子!」古元坎必是知道這不死神樹的奧妙,是以才將螭羽仙子屍身放入樹洞,試圖畢盡全力,以天元逆刃施放「回光訣」,將自己與螭羽仙子送回到從前。時空一旦交錯,螭羽仙子自然也就不藥而活了!
彩光波蕩,轟然巨響,四周狂潮似的扭曲洶湧,一切都瞧不清楚了。但拓拔野卻已猜到了答案,心下黯然。古元坎接連重傷,真元大耗,又中了阿斐的「紫電光雷」與「鎖魄蝕骨膠」,如不及早運氣調理,必定逐漸石化而亡。他為了救活螭羽仙子,不顧安危,奮力一搏,終於耗盡週身真元,功虧一簣,化作一尊石人。
狂風大作,眩光刺目,週遭一切迷濛恍惚,兩人彷彿陷入巨大的漩渦之中。混亂中忽然聽見一個女子尖利的笑聲:「我打敗你啦!我打敗你啦!老混蛋,我終於打敗你啦!」狂喜激動,幾近嘶啞,正是長留仙子的聲音。
拓拔野心中一凜,難道那瘋婆娘當真擊敗了金神石夷?雖知那婆娘神功驚人,轉頭四顧,絢光迷亂,瞧不真切。只聽見長留仙子的狂笑聲忽東忽西,似乎越來越近。驀地聽她驚咦一聲,厲喝道:「臭小子,怎地又是你!」
拓拔野暗呼不妙,忽見人影一閃,「啪啪」疊響,還不及反應,兩人經脈已被盡數封住。
「轟!」天地陡亮,波光碎蕩,刺眼已極。待兩人重新睜開雙眼時,山谷中業已恢復寧靜。明月高懸,山崖矗立,樹木濃蔭在夜風中沙沙作響,只是那不死樹前再沒有古元坎的身影。崖壁之下,那尊石像盤坐依舊,旁側斜插著天元逆刃。
一切又與今夜初來時渾無兩樣,這一場八百年的幻夢終於醒了。
※※※
長留仙子站在身前,柳眉倒豎,鳳眼凌厲,惡狠狠地盯著拓拔野,冷冷道:「臭小子,你的命倒挺大,流星竟也撞你不死。」
拓拔野目光電掃,見石夷紋絲不動地站立在三丈之外,竟似已被她封住經脈,心中暗驚,口中卻哈哈笑道:「瘋婆子,我是魁星下凡,鬼王見了還要掩著臉繞道而走,那顆流星和我更是親家,怎捨得砸死我?」
長留仙子瞥了雨師妾一眼,冷笑道:「臭小子,短短三日,居然又換了個女人,你的桃花運倒旺得很呢!」
拓拔野臉上一紅,不敢看雨師妾,大聲道:「瘋婆子,那天夜裡你親口說過,倘若流星撞不死我,就立即放了我們,你說過的話不算數嗎?」
長留仙子冷笑道:「本姑娘說的話當然算數,但是我答應放過的是你和那白衣丫頭,可不是這戴著面罩的女娃兒。」絢光一閃,「似水流年」倏然頂在雨師妾的脖頸,膚裂血流。
拓拔野大駭,失聲道:「住手!」
長留仙子尖笑道:「我偏不住手,你能怎樣?」神尺輕送,雨師妾脖頸一涼,心中大驚,驀地閃過一絲懼意。
拓拔野驚怒交集,喝道:「臭婆娘,她與你素不相識,你要殺我便殺我吧!」
長留仙子這一尺原不過是虛探,尺端真氣方甫入肉,立時便閃電回撤,血滴如珍珠飛揚,格格笑道:「你倒多情,那夜我要殺那白衣丫頭,你說你喜歡她,甘願為她而死;今日怎地又願意為這女娃兒抵命了?」
突然面色一變,厲聲道:「本姑娘生平最恨你這等輕薄濫情之徒,油嘴滑舌,動輒信誓旦旦甘願為誰而死,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幾條性命!」絢光飛舞,似水流年尺陡然轉向,瞬間刺入拓拔野胸膛。
雨師妾駭得魂飛魄散,失聲叫道:「仙子手下留情!」
拓拔野被她這幾句劈頭蓋腦罵得羞愧難當,臉頰滾燙,心中酸苦,猶自怔怔細想,一時竟感覺不到胸口銳痛。
「哧!」鮮血激射,長留仙子突然一震,只覺五股巨大的真氣彷彿狂潮入海,洶湧撞來,「啊」地一聲,登時連人帶尺被撞飛到十丈開外。
拓拔野原已被她封住經脈,真氣不得流動,但她這一尺正好刺入他的膻中穴,鬱結於此的五屬真氣登時沿著神尺反衝激射,瞬間爆發。神尺一旦離身,氣流中斷,拓拔野的經脈又立時恢復為封閉狀態。
長留仙子衣袂飄舞,翩然站定,又驚又怒地望著拓拔野,想不出何以三日之間,他體內真氣竟變得如此強沛可怖。若不是她反應極快,剎那後撤,只怕已被這五股真氣震斷心脈,死於非命!
她苦修「一寸光陰」數十年,原以為必定天下無敵,今夜又順心如意地一舉擊敗金神石夷,正狂喜不已,豈料卻莫名其妙地在這少年身上栽了個大跟頭,心中之駭怒實難描述。
驚疑不定地瞪著拓拔野,心道:「難道這臭小子當真是魁星轉世?」想到流星也撞他不死,漸漸有些相信起來,一時驕狂氣焰大斂,進退維谷,不敢上前。
雨師妾又驚又喜,隱隱猜到大概,抿嘴笑道:「多謝仙子手下留情。」
長留仙子哼了一聲,順水推舟,冷笑道:「臭小子,本姑娘今日心情大好,不願妄開殺戒,便宜你了。你若再敢濫情寡義,東邊風西邊雨,小心我將你心挖出來,大卸八塊。」
拓拔野此時方回過神來,赧然歎道:「仙子教訓得是。」
長留仙子微微一愣,想不到他竟突然變得如此乖覺,正要說話,忽聽袖裡傳出一個男子聲音,不耐煩地喝道:「臭丫頭,你既已打敗了那小子,還不快將我放出來!囉哩囉嗦的幹什麼?」
拓拔野二人微微一愣,不知她袖中所藏何人,聲音雄厚,聽來頗為耳熟,一時卻想不起來。
長留仙子冷冷道:「急什麼?你都在地底待了八百年了,還在乎這一時半刻?」袖擺飛舞,一盞海螺形狀的玉晶銅燈飄然落地。
拓拔野、雨師妾霍然大震,驀地明白此人是誰了!
長留仙子指風彈處,燈心一顫,驀地跳起幽藍色的火焰,火光搖曳,宛如一張扭曲變形的臉龐,果然便是八百年前被古元坎封印神燈的白阿斐!
一陣風吹來,白阿斐急劇搖擺,宛如妖魔,猙獰可怖,陰惻惻地道:「臭丫頭,對你師父也敢這般放肆!這可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哩。適才的封印訣聽清楚了嗎?快將我放出來!」
長留仙子冷笑道:「你放心,本姑娘言出必踐,可不像你那般言而無信。你雖然是本族巨奸,但好歹也傳了我『一寸光陰』,我自會還你自由。只是今夜一過,咱們之間便無恩無怨了,再敢以師父自居,可別怪姑娘我不客氣。」
聽到此處,拓拔野業已豁然明瞭。八百年前,白阿斐被古元坎封印入玉螺神燈後,拋入地底遭受地火焚燒煎熬。而長留仙子當年敗給石夷之後,羞怒悲傷,躍入風龍澗自盡,不想陰差陽錯,非但沒死,反倒在地底遇見了阿斐。阿斐為了重獲自由,與她達成契約:他幫助長留仙子擊敗石夷,而長留仙子則須將他從神燈裡解印放出。
幾十年來,阿斐授其神功,卻始終無法打敗金神,無奈之下,只好傳以「回光訣」。阿斐昔年為了得到「回光神訣」絞盡腦汁,無所不用其極,對這神訣自有一番獨特研究。長留仙子的「一寸光陰」倘若不是由他親傳,多半便是來自天元逆刃上的殘篇斷訣。
但要想將阿斐解印而出,除了需要足夠的念力,還必須獲知當年古元坎的封印法訣。蓋因此故,長留仙子特意選擇今夜,將石夷帶到南淵山谷決戰,一來克其雪恥,了遂心願;二來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利用兩人對決時,神尺、念力的巨大力量,重現往日情景,獲知神燈的封印訣,可謂一石二鳥。
孰料拓拔野為了劈斷雨師妾的鎖鏈,也趕在今夜雙雙到此,無意間目睹、參詳一切,攪入這混局之中。
長留仙子真氣鼓舞,神尺絢光流離,筆直地投射在神燈之上,口中唸唸有辭,倒背封印訣。「呼」地一聲,狂風陡起,燈光明暗跳躍,劇烈搖曳。
拓拔野二人對望一眼,驚怒交加,齊聲叫道:「仙子,此人罪大惡極,萬萬不可放他出來!」
石夷被封住經脈之後,原如石人似的緘默不言,此刻亦睜眼沉聲道:「不可!」
長留仙子「哼」了一聲,秀麗的臉容上泛起嫣紅之色,柳眉倒豎,尖聲厲笑道:「老混蛋,你說不可以,本姑娘就偏偏將他放出來,氣也將你氣死!」當下暴雨連珠似的急念解印訣。
阿斐大喜,幻影搖擺,同誦解印法訣。神燈嗡然脆響,緩緩地旋轉起來,四周氣流飛舞,絢光渦流。單憑長留仙子或阿斐的念力,自然不足以解開古元坎的封印,但一則當年古元坎封印之時重傷纏身,神念已經大大減弱;二則兩人同力念訣,威力倍增,封印眼看便要告破。
拓拔野等人又驚又急,卻苦於經脈被封,無能為力。長留仙子的獨門封穴術極為詭異,以石夷真氣之強,竟也不能衝開。
只聽長留仙子與阿斐大聲念道:「……印封為以,燈神螺玉,靈元其封,明神地天!」話音方落,轟然巨震,玉螺神燈流光溢彩,氣芒如萬蛇亂舞,三股絞擰的燈心突然迸解開來!
「轟!」一道白光沖天而起,狂笑聲中,那光芒倏然聚合,回落在地,化為人形。英武雄偉,長眉星目,嘴角似笑非笑,正是那紫電光神。猙獸歡呼怪叫,掙脫長留仙子,撒歡似的奔到他身旁,繞圈跳躍,極是興奮。
阿斐昂首睥睨,哈哈大笑,右臂一振,左側懸崖石迸壁裂,一道紫光流星似的劃入他的掌心,赫然是那柄紫電光劍。
長留仙子對他頗為厭憎,冷冷道:「白阿斐,本姑娘已經放你出來了,今後我們再無瓜葛。」
阿斐斜睨她一眼,笑道:「臭丫頭放心,你只管找一處隱秘山谷,終身守著這姓石的小子,我絕不會糾纏不清,壞你好事。」
長留仙子臉上一紅,又羞又怒,正欲發作,卻見阿斐面色突變,對著自己身後的石夷大聲喝道:「臭小子,哪裡走!」
她大吃一驚,急忙轉身望去,突覺背心一涼,一道紫光貫胸穿出!
眾人失聲驚叫,長留仙子心底一沉,驀地明白中了那奸賊奸計,遭其暗算。念頭方起,經脈要穴劇震酥麻,已被盡數封住,再也動彈不得。驚怒懊悔,厲聲怒罵。
以她反應之快,原不會瞬間受制,只是她太過在意石夷,窮其畢生之力,方才將他降伏,此刻聽聞他逃走,焉能不心神大亂?而阿斐又是神位級的絕頂高手,在地火中熬煉了八百年,真氣更是突飛猛進,對她又知根知底,只需小小破綻空隙,便可一擊得手。
阿斐伸手捏住長留仙子的臉頰,笑嘻嘻地說道:「臭丫頭,這些年你對我不恭不敬,我大人大量,也不與你計較。但今夜你看見了八百年前的往事,知道了諸多不該知道的秘密,倘若被你傳揚出去,白阿斐的一世清名豈不是全毀了嗎?何況你已經學會了『一寸光陰』,若不將你除掉,白某又安能放心?天元逆刃得來又有何用?」
長留仙子想要怒罵,剛一張口,心中劇痛欲裂,眼前一黑,險些暈厥。經脈震痺,週身如灌鉛,說不出的僵硬沉重,連意識也變得混沌迷糊。
石夷怒極,大聲喝道:「卑……卑鄙小人!你……你恩將仇報……我……」他素無喜怒,宛如石頭,但此刻瞧見長留仙子被此獠使詐重創,不知何以,竟突然怒不可遏。原本緘默木訥,不善言辭,激動之下更是張口結舌,期期艾艾。
白阿斐笑道:「嘖嘖,想不到石頭人也會如此激動,敢情你已經中了這臭丫頭的道,有點喜歡她哩!莫急莫急,被我這『紫電光雷』刺中,神仙難救,過不了多久,她也會變成一尊石人,那時你們豈不正好匹配?」
石夷緊皺雙眉,古銅方臉脹得通紅,腦中一片迷亂。他這一生醉心武學修行,不問世事,更不諳男女情緣,單純如雪山冰河。數十年來,唯一接觸過的女子便是長留仙子,雖然兩人每次相見都是比鬥爭強,但時日一久,對這驕傲美麗的女子竟隱隱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淡淡感覺。隔了許久不見她來挑戰,倒覺得心裡空空落落,悵然若失。時間越久,這種感覺便越發強烈,有時修行之際竟突然無緣無由地牽掛起那張臉容,讓他覺得說不出的迷惘、惶恐。他雖是大荒十神,幾近天下無敵,但於感情之道,卻是一無所知,束手無策。此刻聽阿斐一說,宛若被雷電所劈,呆若木雞,心中更加混亂起來。
阿斐哈哈怪笑,紫光一閃,將長劍抽出,轉身雷霆電舞,瞬間刺入石夷紫宮、璇璣等九大要穴。
石夷一震,鮮血噴射,週身陡然僵硬,連舌頭也彷彿瞬間凝結,更加說不出話來。怔怔地瞪著長留仙子,心底兀自狂亂地想著:「喜歡?什麼……什麼叫『喜歡』?這究竟是武功,還是蠱毒法術?」
阿斐笑道:「這回可是貨真價實的石頭人了。」心中石頭總算落地。「這些年他透過長留仙子與石夷連連間接交手,知他神通了得,甚至在自己之上。心下頗為忌憚,生怕他如當年古元坎那般捨命衝開經脈、奮力反擊。因此故意擾其心神,乘其不備時,搶先一步痛下殺手。
長留仙子心痛如絞,狂怒、悲憤、懊悔、氣苦、憂懼……張口無聲,欲哭無淚,只能怔怔地望著石夷。身體迅速僵硬石化,呼吸滯堵,眼皮沉重,他的身影漸漸模糊……不消片刻,她便墮入永恆的黑暗,再也瞧不見這讓她一生愛恨交纏的男子了。一念及此,一種強烈如尖錐的苦痛突然直刺入心,令她驀地爆發出一聲沙啞而淒厲的號哭。
阿斐怪笑道:「臭丫頭,哭什麼?說起來你還得感謝我哩!若不是我,你們又怎能在這等山清水秀的福地同穴而眠?能與古大俠和水聖女比鄰而居,也算是你們的造化了。何況黃泉路上還有兩人與你們做伴呢!」拔出長劍,施施然地朝拓拔野二人走來。
兩人驚怒悲憤,莫可言表。經脈封堵,竟只有束手待斃。難道今生又要死在這奸賊之手嗎?
拓拔野思緒飛閃,驀地想起先前長留仙子一尺擊來,反被自己震飛的情景,心中一動,忖道:「是了,眼下我體內有五屬真氣,雖然經脈被封,不能自由駕御,但真氣漲堵於奇經八脈,只要一受外界之激,便立即反彈激震。即便不能震死這奸賊,卻可借助那剎那的反震真氣衝開經脈!」
方甫大喜,旋即心下一沉,又想:「不成,這廝的『紫電光雷』極是厲害,一旦被擊中,必定石化而死。即便我能瞬間解穴反功,最終也免不了一死。我死便也罷了,萬一不能在石化之前殺了這奸賊,雨師姐姐豈不危險?昨夜陰差陽錯,她的真氣大半已輸入我體內,真元虛弱,縱使我及時解開她的穴道,她必定也逃不脫白阿斐的毒手……」
又想:「不如趁這奸賊到身前之際,以意御劍,殺他個措手不及?」但念頭方起,一兒即又知斷不可行。「以意御物」雖非難事,但若想「以意御物殺人」卻就不容易了。一則自己的念力需足夠強大;二則要視對方的實力強弱。高手神念相爭,凶險之至,稍有不慎,便有靈神被攝,魂飛魄散之虞。他的意念雖足以御使斷劍飛空傷人,但要想一舉擊殺阿斐這等意氣雙修的絕頂高手,卻是斷無可能,不過自尋死路罷了。
雨師妾見他兀自皺眉沉吟,心中更覺淒苦,忖道:「難道這一切竟是三生命定?我和小野注定要死在這南淵山谷嗎?」
一念及此,心底反倒奇異地平定下來,那森冷的恐懼登時煙消雲散。眼波溫柔地凝視著拓拔野,嘴角泛起一絲淒涼而甜蜜的笑意,又是哀傷又是歡喜,心想:「只要能在他的身邊,是生是死又有何妨?」
只聽阿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拓拔野苦思良計,仍想不出萬全之策,煩亂已極。眼光一掃,突然撞見雨師妾澄澈而溫柔的日光,登時明白她的心意,心中大震,忖道:「罷了罷了!生死由命,只要能與雨師姐姐一起,竭盡人力,管它天意如何!」
一念及此,精神大振,心道:「先激他動怒,亂其心神,只要他一近身,我便凝神御劍,全力反擊;倘若不能奏效,那便唯有趁著真氣反震之時,衝開經脈,殺他個魚死網破了。」亂麻盡斬,倏地湧起萬千豪情,大聲喝道:「白阿斐,睜開你的狗眼,認得爺爺是誰嗎?」
阿斐雙眼微瞇,仔細打量二人,又轉頭凝望遠處的古元坎石像,倏地一怔,神光大盛,掩抑不住驚訝狂喜,獰笑道:「天下竟有這等巧事!古大俠、水聖女,八百年不見,別來無恙?白某在地底無時無刻不在惦念你們哩,想不到我們又在這裡團圓了!」
拓拔野哈哈笑道:「承蒙掛念,榮幸之至。也不知我們有什麼好處,竟讓你這等念叨?難不成你竟是個賤骨頭,越被人折磨越是快活嗎?」
雨師妾此時超然生死,對阿斐已毫不害怕,聞言格格脆笑,嫣然道:「既然如此,我們這次便讓他好好快活,一萬年也忘記不了吧!」
阿斐大怒,殺氣凌厲,面上卻依舊不陰不陽地笑道:「不敢當。只是世人常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古大俠讓白某延年益壽八百春秋,這份恩情怎敢淡忘?打從今日起,我一定好好報答兩位,讓你們千秋萬載快快活活,日日夜夜記得白阿斐。即便是哪天過得膩了,想要自己了斷,我也萬萬不會答應。」語氣森冷陰寒,令人聽得毛骨悚然。
聽到「自己了斷」,拓拔野驀地靈光一閃,掠過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哈哈大笑道:「是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多謝提醒!」驀地凝神聚意,默誦「御劍訣」,大喝一聲:「起!」
「叮」地一聲脆響,斷劍飛舞,倏然沖天。翠芒流麗迴旋,電光一閃,陡然折轉,朝著他自己的「膻中穴」怒刺而來!
雨師妾大駭,剛要驚呼失聲,腦中一亮,驀地明白了拓拔野的用意。拓拔野若想「以意御劍」擊殺阿斐自無可能,但他卻可以御劍「自殺」。換作常人常態,經脈被封後,真氣一段時間內必定無法流動,這般御劍自殺實是愚蠢之至。
但自昨夜以來,他體內潛伏了五股截然不同的強霸真氣,互生互克,暫時牽制平衡,一旦受外力所激,必定震盪失衡,反衝以數倍之力。只要斷劍刺入膻中穴,鬱結沉埋於奇經八脈中的五屬真氣便會受激反彈,在那一剎那形成一個稍縱即逝的突破口。
阿斐不明究底,只道他不甘受辱,想一死了之,大喝一聲疾衝而來,銀光真氣交疊飛舞,倏地將劍柄纏住,朝後猛力拖拽。
但此時血珠激射,斷劍氣芒業已刺入拓拔野膻中要穴。拓拔野胸膛銳痛,突覺五股氣流從穴道噴湧衝出。凝神聚意,默誦「潮汐流」。念力及處,潛伏奇經八脈的五股真氣轟然震動,如冰川崩落,瀑布飛瀉,朝著膻中穴的突破口激撞而去。
「砰!」絢光飛舞,斷劍嗡然激響,受五氣巨力與定海神珠反推,閃電似的反彈激射,倏然掙脫阿斐的白金其氣,朝他當胸貫去!
阿斐怪叫一聲,紫電光劍筆直地刺撞在斷劍鋒芒之上。轟然爆響,氣浪迸飛,斷劍破空飛揚,他亦週身大震,猛地朝後跌飛。
與此同時,拓拔野體內「噗噗」連響,如春冰乍裂,大浪奔湧,任督二脈豁然貫通。意如朗朗日月,氣似蕩蕩河海,剎那之間,週身經脈盡數震開!
拓拔野身形一閃,抱起雨師妾騰空飛掠,右手疾拍,將她經絡一一解開;順勢一抄,將落下的斷劍握個正著。
雨師妾「嚶嚀」一聲,雙臂舒張,緊緊將他抱住。死裡逃生,驚喜激動,淚珠從笑靨上倏然滑落。
拓拔野縱聲大笑,翠芒電沖飛舞,朝著阿斐眉心怒刺而去。
這幾下如電光石火,一氣呵成,出人意料之外。待阿斐驚覺之時,拓拔野斷劍氣芒已如青龍碧電,呼嘯劈至。劍氣洶洶,剛柔並濟,變化莫測,真氣之強如海嘯狂潮,滔滔不絕。
阿斐劍芒方一相觸,便覺五股屬性迥異的強猛真氣從劍尖凌厲劈入,勢不可擋。心底大驚,驀地閃過一個念頭:「五行真氣!」猛一翻身飛撤,移形換影疾退開去。
「砰!」斷劍絢芒及處,地裂石炸,塵土飛揚。
拓拔野微微一怔,想不到威力一至於斯,驀地明白定是昨夜吸取了四大高手真氣之故。又驚又喜。一劍卻敵,信心大增,真氣綿綿不絕,劍光如銀河飛瀉,將阿斐殺得狼狽飛逃。
阿斐且戰且退,驚愕恨怒,幾欲迸爆。原以為古元坎轉世之後必大不如前,不料竟厲害若此!以適才這幾劍看來,他似已練成五行真元,真氣之強絕對已凌越神位,遠勝於己。心道:「他奶奶的,早知如此便一劍取他性命,白白給他喘息之機!」面色青白不定,懊悔惱恨,無以復加。
卻不知他也高估了拓拔野。拓拔野雖是「五德之身」,體內又有強猛已極的五屬真氣,但畢竟修為不足,尚不能融合轉化,御用自如;相反的,五氣鬱結相剋,稍有不慎反倒還有經脈迸裂之虞。適才這雷霆反擊之所以聲勢驚人,全因經脈方甫衝開,鬱積五氣如岩漿噴爆,又有定海珠相助,威力倍增。阿斐若與他多戰數合,拓拔野的真氣必定不強反弱。
奈何阿斐雖然凶頑奸惡,對古元坎卻素有畏懼之心,雖已隔世,積威猶在。見他衝開經脈,神威凜凜,原已鬥志大墮,此刻一處下風,更如驚弓之鳥,聞弦膽裂。
長嘯聲中,拓拔野橫空穿掠,懷抱龍女在古元坎石像旁飄然落定。反手拔起天元逆刃,氣芒吞吐,遙指阿斐,淡然道:「白阿斐,不以此刀取你項上人頭,又怎能平兩大聖女之冤,洩我前世之恨?」意態悠然,但那凌厲殺氣卻是直迫眉睫。
阿斐面色微變,氣焰大餒,暗想:「這廝取了天元逆刃,不啻如虎添翼,又有那賤人相助,斷難抵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剛解印逃脫,何苦逞強冒險?終有一日讓他們知道我的厲害。」
當下揚眉哈哈大笑道:「故人相見,古兄就這般敘舊嗎?好生讓人傷心……」話未說完,突然破天電沖,沿著峭壁疾掠飛點,瞬自不見。猙獸悲吼,縱掠攀飛,緊追而去。
拓拔野一愣,想不到他堂堂神位高手,竟不敢應戰,逃之夭夭;驚怒交集,待要解印太陽烏追去,卻被雨師妾攔住,搖頭歎道:「罷了,他當年號為紫電光神,除了『紫電光雷』獨步大荒之外,御風術快如閃電,也是一大原因。現在追去已經晚啦!」
見拓拔野猶自懊惱,忍不住莞爾笑道:「放心吧!我已經在猙獸身上灑了『千里子母香』,定能將他們尋著。即使讓他們逃脫,只需稟明白帝,昭告五族,天下縱大,也沒有他容身之所。咱們還是先救金神吧!」
拓拔野又是氣惱又是滑稽,與兩師妾對望一眼,忽地忍俊不禁,笑將起來。但想到石夷、長留仙子慘遭毒手,笑容凝結,心情登時又轉沉重,當下攜手朝金神二人飛掠而去。
月華如水,清輝普照。草木掩映,石夷、長留仙子兩相對立,雖然衣袂鼓舞,膚色潤澤如生,但週身僵硬,氣息全無,已經化作兩尊石人。任憑拓拔野如何輸氣相救,已不能復活還轉了。端詳兩尊石人的表情,竟是凝眸對望,神情古怪,也不知究竟是悲傷、歡喜還是迷茫。
拓拔野呆呆地望著兩人,胸中如被巨石所堵,說不出的悵惘難過。這兩人雖與他不甚熟識,但石夷為人內向緘默,癡迷武學,乃是大荒十神中最為單純的人物,長留仙子雖偏激瘋癲,卻是命運坎坷的可憐女子。一個令他尊敬,一個讓他同情,雙雙慘死於八百年前的餘孽之手,焉不令他扼腕歎息?倘若他前世將阿斐直接了斷,又怎會發生今日之事?想到此處,更是愧疚難當。
雨師妾低聲道:「傻瓜,你別自責啦!冥冥之中自有天數,不是你,也不是白阿斐所能決定的。況且長留仙子這一生坎坷寂寞,暗戀金神卻始終不得回報,現在與他同化為石,兩兩相望,對她來說何嘗不是最好的結局?」
拓拔野聞言更感唏噓。木立片刻,方回過神來,哂然道:「險些連此行的目的都忘了。」輕揮天元逆刃,將雨師妾身上的鎖鏈盡數斬斷。
兩人在不死樹下掘了個大坑,將古元坎石像和螭羽仙子的屍骨一齊埋入,立了一個小墳,刻碑為記。想到阿斐有可能去而復返,不敢將天元逆刃埋入墳中,仍由拓拔野懸掛腰間。
二人原想將石夷、長留仙子也合葬一處,但慮及他們非親非故,又是當世金族前輩,自己這般擅做主張,倒頗唐突失禮。當下只好讓他們佇立原地,等轉告了白帝、西王母,再由他們處置。
兩人收拾既畢,又在古元坎、螭羽仙子的墳前拜了幾拜。一陣涼風乍起,塵土飛揚。月色清冷,風聲嗚咽,二人突然覺得一陣刻骨的悲傷,攜手對望,悵然無語。
拓拔野想到螭羽仙子臨終言語,忖道:「雖有天下至利的天元逆刃,卻偏偏情絲難斷!」驀地一陣衝動,轉過身,斬釘截鐵地低聲說道:「好姐姐,今生今世,拓拔野只喜歡你一人,如有變心,天打……」
雨師妾急忙伸手掩住他的口,搖了搖頭,嘴角泛起溫柔的笑意;眼眶一紅,突然撲簌簌地落下淚來。癡癡地望著他,欲言又止,半晌方低聲歎道:「塵埃落定,魂魄歸真。咱們走吧!莫擾了他們清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