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下午有世子殿下插科打諢,徐脂虎歡聲笑語不斷,她這樣發自肺腑的嫵媚笑顏,足以讓江南道那幫假道學們神魂顛倒,可惜他們見不著。徐脂虎很鍾情木劍溫華的幾句口頭禪。
「小年,我當下很憂鬱啊!」
「老子能餓得不想吃飯,也是本事嘛。」
「小年,你瞅瞅,那小娘子還沒你長得沒你白,沒你好看,你給兄弟笑一個,解解饞唄?」
徐鳳年說起這個曾經一起偷雞摸狗的哥們,嘴上惱火,眼神卻是柔和。而世子殿下說到李子姑娘和王東廂,可以明顯察覺到大姐徐脂虎的喜好程度有一個鮮明高下,出乎意料,徐脂虎被《頭場雪》勾去不少眼淚,但似乎對胸有錦繡的王初冬並不看好,反而倒是對那個名字古怪的李子姑娘十分喜歡,說這丫頭做側妃是極好的,嬌憨可掬福嘛,而王東廂,對女子來說,驚才絕艷不是幸事啊,說不定會難逃薄福短壽的下場。
這些話徐脂虎都是直言以對,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半點不隱瞞,徐鳳年笑著說不會的,王丫頭既然能引來魁黿出水,肯定福緣不淺,徐脂虎一聽這個解釋,點了點頭。
她看了眼窗外天色,臨近黃昏,該晚飯了,寫意園與退步園在盧府一直特立獨行,兩個園子都可以不參與家族宴席,徐脂虎嫁到江南後,入鄉隨俗,逐漸習慣了這邊的飲食,但照顧弟弟的口味,專門讓二喬請了城酒樓兩位名家廚子來寫意園做一桌辣烈北涼菜,不是行家可不敢嘗試北涼獨有的石烹法與溫熗法,做地道了,才是大俗出大雅,做差了,就難登大雅之堂。
江南道胭脂虎徐寡婦的兩百兩銀子可燙手得很,其一位聽說是要給那當街殺人的北涼世子做菜,臨行前趕忙跑回家對著妻兒一頓痛哭流涕,再看那成天就知道嘮叨雞毛蒜皮的媳婦就格外順眼,許諾若是能活著走出盧府,以後再不去窯子裡揮霍銀子。
盧氏府邸氣象不大,勝在格局巧妙,深諳藏風聚水的韻味。
一襲青衫踩踏牆頭山頭與亭尖,翩然而至,恍若仙人,期間俯視盧府山水樓榭佈置,這位青衣略微點頭,最終在湖畔落下,腳尖才落地,一人一劍奔襲而至,劍氣森寒,青衫士略皺眉頭,身形也不後掠,雙足站定,一指敲在劍尖上,硬生生壓彎了這柄榜上有名的霸秀古劍,兩者之間橫著一把彎曲成弧的劍,雙鬢白霜點點的儒士單指看似不離霸秀,實則瞬間一敲再敲,指玄一十二次,霸秀劍終於撤離,年儒士不動如山,身後整座小湖竟掀起巨大波瀾,層層推去,將對岸花木衝擊得搖晃不止,盧府出面拒敵的當然是棠溪劍仙盧白頡,一劍無功而返,已經猜出眼前儒士身份,立即收劍入鞘,面露驚訝道:「曹官子?」
曹青衣微笑道:「棠溪劍仙果真深得羊豫章劍道精髓,巍然正氣。曹長卿不虛此行。」
盧白頡將霸秀劍交給小跑而來的書僮,面朝青衣,行禮恭敬道:「曹先生謬讚,盧白頡惶恐不安。」
怪不得棠溪劍仙如此謙恭,此時面對的,可是那個在皇宮內匹夫一怒雙手撼城的曹青衣。若說一般江湖人士,哪怕如強如王明寅這些散仙式的高人,也都不會輕易啟釁官府與豪閥,徐驍當年馬踏江湖後,向皇帝陛下建議樹立起一支半軍半武的秘密機構,被武林人膽戰心驚稱作「趙勾」,專門針對以武亂禁的江湖莽夫,一旦有人惹禍犯事,就要應付這個機構裡刺客不知疲倦的追殺。
這十多年,多少自恃武力超群的武夫被格殺後「傳首江湖」了?
傳首一說原本出自邊境重鎮的嚴酷軍法,將領反叛,屍首就會被送去邊鎮示眾,此舉乃人屠徐驍首創,擱在江湖,震懾效果一樣巨大,傳首江湖的具體地點又有講究,大江南北不幸被點名的宗門教派共計十個,其起初連龍虎山這等道統仙地都難逃羞辱,後來天師府這些年在京城運作,不知道獻了多少仙丹妙藥給達官顯貴,才好不容易免去傳首地,除了龍虎山,東海武帝城也赫然在列,不過在趙勾特使連續次傳首東海都被殺後,傳首依然傳首,不耽誤,但都不入城,只是在城外象徵性宣示一下即可返回,應該是朝廷與武帝城雙方都互退一步。但這些鮮血淋漓堆出來的規矩,對曹青衣來說太不痛不癢了,早些年趙勾整整有一半規模都在焦頭爛額地追剿大官子,但哪次僥倖碰頭,不是被曹官子一殺再殺?到最後這個劊子手機構乾脆不再讓屬下直接參與撲殺行動,而是傳遞消息到總部,再由趙勾裡的四位最拔尖的殺手集體出動。
所以說曹長卿如果此行而來是要尋江心盧氏的晦氣,事後如何姑且不言,當下盧白頡肯定攔不住,棠溪劍仙幾近宗師境界,可惜對上曹官子何來半分勝算!
盧白頡難免喟歎,武道一途,最忌心有旁騖。他幼年偶遇羊豫章,也算一樁奇緣,羊豫章非世間最頂尖的劍術高手,卻是一流劍道大家,學識駁雜,並不拘於劍道一域,見識往往高屋建瓴,盧白頡本就是家學淵源的世家子,修道講究苛求法財侶地,習武也是如此,棠溪先生自然都不缺,天賦異稟,得到羊豫章傾囊相授,自然事半功倍,在劍道江河上一日千里,最終隱約有要獨樹一幟的氣象。這麼多年清心寡慾,不沾俗務,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為之,委實是武道修為唯有如此才有氣候,可惜幾近大宗師境界時,還是不能免俗,要入仕朝廷,以後多半是無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對於立志於登頂江湖的武夫來說,這種抉擇,無異於自斷一臂。
棠溪先生在這裡頭的付出,許慧撲當下有怎會知曉?等到明白盧白頡的苦心,那時候他已身在京城,兩人又能如何?世間不如意事七八,能與人言一二三都無,才算坎坷。
盧白頡穩了穩心神,揮手示意遠處一批盧府武士退下,這才問道:「不知曹先生此行所為何?」
曹長卿淡然道:「看看而已,逗留不會太久。」
盧白頡鬆了口氣,既然曹官子不是來盧府興風作浪,盧白頡當然就不需如臨大敵,泱州誰都沒這份底氣,唯獨棠溪劍仙有,故而盧白頡盛情邀請道:「曹先生能否去退步園一敘,白頡有許多劍道結症想要向先生請教,希望先生可以解惑,白頡感激不盡。」
曹長卿笑道:「勞煩棠溪劍仙帶路。」
寫意園很寫意,退步園裡盧白頡果真向曹長卿詢問了許多積鬱心的劍道疑難,曹官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談舉止俱是風流,盧白頡是第一次與曹長卿見面,起先更抱有戒心,才寥寥幾個時辰,便心生佩服。曹長卿全無門戶之見,講解疑惑,深入淺出,娓娓道來,且半點不以前輩自居。聖人有雲獨學而無友必孤陋寡聞。這道理誰都懂,可類似棠溪先生這個境界的人物,如何去找那值得相談甚歡推誠布公的友人?
在劍道上豁然開朗的盧白頡心感慨,曹長卿不愧曹八斗的名號。
黃昏,盧白頡正襟危坐,再一次問道:「曹先生所要何物?」
這一次,棠溪先生心誠正意。
曹長卿搖了搖頭,只是問道:「相信棠溪先生比我更瞭解世子殿下徐鳳年,若是他極為在意一樣東西,有人想拿走,他會不會給?」
盧白頡記起了盧府門口那一幕,思量以後沉聲說道:「若是重要如他至親,此人絕不會給。除此之外,並不是小氣的人物。此子心機城府極輕又極重,不好妄言。」
曹長卿笑了笑,道:「那就行了。」
姜姒對他來說才是西楚公主,對那世子殿下來說,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