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請老祖宗赴死
大雪坪,黑雲壓頂,山雨欲來。
想要撼動那崑崙?
軒轅大磐聽到孫子軒轅敬城的言語後,仰頭豪放大笑,絲毫不介意對敵在即。
這並非軒轅大磐自負,扳手指算上一算這位鮐背老人曾經叫陣過的對手,及冠時挑戰家族老祖,讓其重傷不治,而立之年迎戰槍仙王繡,稍遜半籌,四十歲單槍匹馬入吳家劍塚,逼迫那一代劍冠使出飛劍術,雖敗猶榮,劍塚一戰,十年悟劍,自信劍術可以媲美那一輩江湖頂峰的劍神李淳罡,再敗,繼而練習刀術,與年輕的顧劍棠一戰,又輸。更別提期間軒轅大磐還與仙人齊玄幀比試過內力,落敗是自然,可若他修為平平,一生都呆在斬魔台上悟道的齊玄幀豈會出手?
軒轅大磐看似與人比武,次次都輸,故而被嘲諷為軒轅不勝,可是不說五百年唯一幾可並肩呂祖的齊玄幀,以及那時候俗世天下無敵的李淳罡,便是當時最不起眼的顧劍棠,如今也是刀法超凡入聖,自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如此算來,又幾個人敢小覷這位軒轅世家的老祖宗?世人喜好一味高古貶今,軒轅大磐活了將近百年,他與境界江河日下最終一蹶不振的李淳罡不同,大體而言,他一直穩步上升,世人預測天象境早在軒轅大磐杖朝之年就已到達,這些年潛心雙修,致力於將儒釋道三教熔於一爐,以軒轅大磐的老而彌堅,未必無望陸地神仙境界,龍虎山在齊玄幀飛昇登仙後再無此境大真人,當年之仇,一旦被軒轅大磐成就大長生,算是一併奉還給了道教祖庭,到時候顧劍棠即便刀法超絕,又怎是一位陸地神仙的對手?
耳目靈通人士對於李淳罡的登山,不乏惡意揣測獨臂老頭想要借軒轅大磐立威,而且大多不看好境界大跌的老劍神,江湖好事之徒專門為此給出賭注,押注李淳罡與各位一品高手的勝負,無一例外賠率極高,說明對李淳罡是何等不報希望,至於與王仙芝以及新劍神鄧太阿的賠率,大抵是下注五千兩押李淳罡勝出,就能讓莊家傾家蕩產的地步。
江湖健忘而薄情,便如那文人相輕,自古而然。
軒轅大磐十年閉關明顯境界大漲,雙鬢由霜白轉青黑即是明證,已經返璞歸真,是證得長生真人的玄妙兆頭。齊玄幀在龍虎山斬魔時,古稀之年卻是容貌俊逸如弱冠男子。
軒轅大磐並不急於出手,等了二十年,終於等到這一天,往往年紀大了,耐心也就越來越好,軒轅大磐望著遠處一記起手勢不沾煙火氣的嫡長孫,眼中不帶任何感情,對他而言,血緣關係可重可輕,聽話乖巧並且有望成龍的,那便栽培,若是根骨平庸的廢物,便是親子親孫,不如心意也要被他隨便捨棄,軒轅大磐何曾是那種喜歡含飴弄孫的慈祥長輩?天倫之樂,比起自身的長生不朽,不值一提,眼前這個曾經寄予厚望的長孫,他破例多給了一次機會,第一次時是軒轅敬城成人禮時,問他是否願意習武,可惜這頑固孩子執意要學那知章城荀平治國平天下,這也就罷了,軒轅大磐委實是驚艷於這孫子的天賦,哪怕一輩子都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就當作擱在家裡蒙塵也好,後來軒轅敬城遇到那名落難女子,回山乞求家族出手相救,軒轅大磐於是再給了他一次機會,可這個將一身才華暴殄天物的孫子竟然再度拒絕,軒轅大磐雷霆大怒,不再將其視作嫡長孫,轉而培養天賦較差但勝在野心勃勃的軒轅敬宣,後來那女子竟主動要求雙修房中術,軒轅大磐不過是順水推舟,他既然決意拋棄軒轅敬城,一個丰韻年輕的孫媳婦,吃了便吃了,適合做鼎爐的女子本就是多多益善。
軒轅大磐淡然看向那道被軒轅敬城充沛氣機引來的龍卷,呈巨大漏斗狀,風根在大雪坪上劇烈旋轉,恍如直達天庭,不斷將天空中的黑雲撕扯下來,愈演愈烈。
軒轅敬城探出一手畫出一弧,另一攬手向上緩緩托起,輕聲道:「再起。」
大雪坪左側平空再起一條大龍卷。
天地氣象圍繞龍軸旋起無盡風沙走石。
軒轅敬城一鼓作氣,氣勢暴漲,卻沒有半點衰竭跡象,雙手握拳,一襲儒生青衫鼓掌如球,氣機瞬間攀至頂峰,緩緩道:「三起!」
右側起龍卷。
大雪坪上。
三龍汲水!
軒轅大磐灰白髮絲被勁風吹拂得凌亂不堪,平靜道:「竊取天地之力,這便是你的天象境?這種投機取巧的行徑,嚇唬人到還行,想要傷我,真是可笑至極!」
軒轅敬城不言不語,三條龍卷挾激盪天威迅猛移向紋絲不動的軒轅大磐,三龍驟然匯聚,擠壓位於中心並不屑躲避的徽山老祖。
「來得好!」軒轅大磐大笑一聲,雙手鉤爪,左手探出,伸入兩根龍卷,蘊含將近百年內力積澱的浩瀚氣海開始發力,如沸沸鍋爐翻滾。他之所以瞧不起軒轅敬城這份通天本事,與軒轅大磐自身修行有關,大體而言,三教聖人都分別留下了一鱗半爪的言語留於後人揣摩大道,其中北方張素聖提出讀書以養天地浩然正氣,又說大凡人物不得其平則鳴,故而以儒入武道大境的高人,極其擅長與天地共鳴,以自身四兩撥動萬鈞天機,這無疑是極為宏大壯觀的景象,可在以力證道的軒轅大磐看來,卻只是滑稽,這位老祖宗一生不拜天地君師,只信奉自己雙拳,與一劍既出便要叫天地驚鬼神泣的李淳罡是一個路數。什麼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什麼今世苦德來世福,都是放屁!軒轅大磐越是鑽研三教奧義,越是堅定原先所走的道路,我有雙手,仙佛魑魅都得給老子乖乖退散滾蛋!
更何況,軒轅大磐有一個再清晰不過的目標,證實他挑的這條路不但可行,而且異常正確。
武帝城王仙芝!
當今天下,可與我軒轅大磐一戰的,屈指可數,軒轅敬城你這個窩囊廢的家族棄子還不配。
軒轅大磐竟然生生撕碎了兩道龍卷,沒了根基的龍吸水,頂端黑雲緩緩經過一陣垂死掙扎般的翻滾,最終飄散,重歸天空。
正當他對付最後一根龍吸水時,軒轅敬城腳尖一點,地面轟出一個大坑,身影如長虹,刺入龍卷,一穿而過,再來到軒轅大磐身前,一掌推出。
並未吃驚的軒轅大磐冷笑著變爪為拳,直取中門,軒轅敬城側了側手掌,無視其洶湧拳罡,只是搭上拳背,軒轅大磐面有輕微異色,右拳縮手,左手黏住其手橋中節,試圖將這隻手腕卸掉,不料軒轅敬城攝手剎那間轉成匣手,斜向下一壓,左手猛拍軒轅大磐肩膀,這一擊看似輕描淡寫,卻將內力早已爐火純青的老祖宗打亂重心,身體向前一衝,但軒轅大磐臨敵何等套路嫻熟,借勢就要來一勢肩撞泰山,將這手法古怪絕倫的嫡長孫給撞爛胸膛,但面無表情的軒轅敬城精妙一匣復爾乍變回攝手,把軒轅大磐給推回原地,一時間後者空有一身天下罕見的勇猛,卻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這一切,不過是雙方在眨眼功夫交出的攻守轉換。
軒轅敬城再一掌推出,軒轅大磐掐准掌速,還以更加剛烈的肘擊,不曾想軒轅敬城那一掌原本僅是綿裡藏針,在即將觸及肘撩一瞬,氣機就如滔天洪水開閘,一掌比軒轅大磐的撩肘更猛更快,拍在後者心口。
兩人之間因這一拍掌蕩起一圈圈肉眼可見的漣漪。
軒轅大磐高大健壯的身軀被拍得倒退十丈!
牯牛降屋簷下一直緊繃拉直的風鈴在這一刻終於不堪重負,斷墜於地。
以勇猛著稱於世的軒轅大磐竟被擊退?
此時,一名佩劍老者緩緩走上大雪坪,對這駭人一幕沒有絲毫驚訝,低頭朗聲道:「父親,軒轅敬宣已被軒轅敬城殺死。」
軒轅大磐不冷不熱嗯了一聲,玩味看著今日顯然要大逆不道到底的軒轅敬城,問道:「殺你那初入指玄境的三弟,用了多少招?」
一直面無表情的軒轅敬城突然笑了笑,咳嗽了幾聲,摀住嘴巴,略微含糊不清微笑道:「事先說好以指玄殺他,不過其實用上了天象境,所以一招而已。」
軒轅國器腰間古劍抱樸悲鳴不止,臉色怒極。
軒轅大磐點頭道:「方纔你那最後一掌,也是如此,先前不過都是障眼小把戲罷了。」
臉色如雪的軒轅敬城淡然道:「彫蟲小技,當然屠不得惡蛟。敢問老祖宗手熱了沒,若是已熱,敬城便不再客氣了。」
一旁觀戰的軒轅國器愣了一愣。
軒轅大磐發出一陣發自肺腑的愉悅笑聲,抬手指了指軒轅敬城,道:「你這小子,狂妄得可愛,不愧是整座徽山最被我器重看好的,著實可惜。」
軒轅敬城摀住嘴咳嗽了幾聲,抬頭看向烏雲滾滾,輕聲道:「年少時讀書讀到一句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當時只覺得的確可笑,後來細細琢磨,以為將笑字該成敬字,也不錯。」
蚍蜉撼大樹,可敬不自量?
徽山三個敬字輩,軒轅敬宣已是死人,而軒轅敬城也是將死之人。
軒轅敬城收回視線,一手負後,一手伸出,大聲道:「軒轅敬城請老祖宗赴死!」
軒轅國器頓時驚懼不能言。
病貓一般的長子,何時變成了一頭可與父親軒轅大磐撕咬搏殺的猛虎?
自詡獨享陸地清福的徽山,竟然也難逃一山不容二虎的下場?
招搖山大雪坪,風雨將至。
儀門那邊,軒轅敬意動了真怒,尤其是侄女軒轅青鋒出來攪局後,火上澆油,那個吊兒郎當的年輕世子真當是來徽山賞景來了?我徽山與近鄰龍虎山互引奧援,連那在帝國東南首屈一指的地頭蛇廣陵王趙毅都敢事事拂逆,你一個根基遠在北涼、而且尚未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就敢來撒野?對這條北涼過江龍心存忌憚不假,卻也不見得真的如何畏懼。真正讓軒轅敬意不敢使出全力碾壓的,不是一個空有皮囊與頭銜的徐鳳年,甚至不是那仍是天下第八的李淳罡,而是那個瘸子人屠而已。軒轅敬意斜眼瞥了瞥軒轅青鋒,冷哼一聲,吃裡扒外的小賤貨,不愧是那不知羞恥婆娘調教出來的女兒,想要借勢挽回嫡長房頹勢,你一個小娘們拋頭露面也不害臊,先是袁庭山那鄉野出身的粗鄙小子,再是對文壇執牛耳的宋家拋媚眼,現在連口碑惡劣的北涼世子都勾搭上了?牯牛大崗軒轅世家的顏面都給丟光了!
軒轅敬意換了個溫煦臉色,轉頭對最為倚重的次席客卿笑道:「勞煩洪兄了。」
洪驃淡然道:「分內事。」
場內一拳打爆客卿頭顱的黃蠻兒,閒來無事,時不時伸腳踹踹那無頭屍手,看得徽山眾人毛骨悚然。
天生膂力舉世無匹的少年看到洪驃出列,咧嘴一笑。
這時二房大管事火急火燎跑來,一名被三房供奉起來的客卿壞心眼使了個絆子,管事撲出一個瀟灑的狗吃屎,竟然顧不得怒目相向,只管爬起來衝到主子軒轅敬意身邊,這名不知為何背脊發涼的管事嘴皮顫抖,踮起腳附耳小聲道:「三爺死了。」
軒轅敬意以為聽錯了,皺眉道:「你說什麼?」
管事身體打著擺子,顫聲重複道:「三爺,軒轅敬宣,死了。」
軒轅敬意瞪大眼睛,但瞬間壓抑下震驚,極力保持平靜問道:「怎麼死的?」
彷彿要抵擋初秋涼意的管事雙手護住胸口,低頭輕聲道:「大夫人說是軒轅敬城殺死的。」
軒轅敬意終於忍不住怒道:「放你的屁!」
管事哭喪著臉委屈道:「是真的,三爺的屍體都還躺在庭院裡頭,沒人敢動。」
心知肚明的軒轅青鋒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她從未感覺到如此酣暢快意。
本性就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世子殿下見到這場景,靈犀一動。場內青鳥正把持扇男子追攆得像頭喪家犬,徐鳳年大聲笑道:「青鳥,回了回了,這牯牛大崗已是後院起火,軒轅敬城做掉了軒轅敬宣,手足相殘,可悲可歎啊。」
全場嘩然。
客卿們都不是睜眼瞎,除去極少數不諳世事的武癡,大多是人精,稍微聯繫軒轅敬意有違常理的表現,便知道北涼世子這石破天驚的一番話,離真相不會太遠。
徽山這棵參天大樹要倒?
樹倒猢猻散,有些跑得慢的,可就會被大樹給砸死。尤其是那些把身家性命都拿繩子捆綁在枝椏上的,注定死得最慘。
但是會倒嗎?徽山會變天嗎?
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
哪怕軒轅敬城真殺了軒轅敬宣,只要有老祖宗坐鎮牯牛降,這個天便變不了!
至於軒轅敬城如何殺得了宗師軒轅敬宣,反正不論誰想破腦袋都想不到,乾脆就不去想,轉而將注意力投在那名一上山就掀起巨大波瀾的世子殿下。一些個心眼活絡的武散客卿則識時務地偷偷思量,是不是可以攀附在北涼王府?人往高處走,徽山秘笈是多,可能多得過武庫聽潮亭?軒轅老祖宗武力通玄無邊,可終究跳不出江湖,江湖再大,對上當年曾在馬背上冷眼俯瞰江湖的北涼王,算得了什麼玩意?!
場面突然徹底失控。
「快看!大雪坪那邊怎的一回事?!」
「莫不是人力早就的龍卷?」
「乖乖,這可是三龍汲水!莫非是老祖出關了?是要證道飛昇?」
軒轅敬意轉頭望去,臉色陰沉鐵青。
徐鳳年趁熱打鐵,胡說八道:「喂,姓軒名轅敬意的老頭兒,再不給本世子放行,大家可就都要錯過一場百年難遇的好戲了。」
軒轅青鋒很不識趣地錦上添花一番,平靜道:「叔叔,殿下此次上山,是我爹邀請,得到老祖宗許可的。」
軒轅敬意猶豫不決,家醜不可外揚,給那災星放行臉面上過不去,可如果執意僵持不讓,任由世子潑髒水,徽山人心可就不穩了。等等!軒轅敬意的腦子一下子轉過彎來,如果管事所言確鑿無疑,三弟軒轅敬宣已死,大哥倒行逆施後去大雪坪那邊自尋死路,父親軒轅國器本就無意家主一位,他日老祖宗渡劫長生,這徽山,由誰來一言九鼎?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軒轅敬意心中狂喜,但仍是一副難以抉擇的神情。
所有人都屏住氣息,耐心等待軒轅敬意的決定。
「要下雨了嗎?」
徐鳳年抬頭看了眼天色,繼而望向軒轅敬意笑瞇瞇道:「借個道,再借把傘。不為難吧?」
軒轅敬意面有怒容,但顯然退了一步立場,不輕不重吩咐身邊管事,「去拿傘。」
徐鳳年全部人馬都帶去了大雪坪,但軒轅敬意只帶了心腹洪驃和黃放佛兩名大客卿。
軒轅青鋒走在最後。
一些本以為早已忘卻的畫面場景,沒來由歷歷在目。
那名自嘲一日不讀書便三餐無味的男子,以前親自教授她如何讀書,說但凡開卷必有益,可不求甚解。手把手教她如何寫字,如何撰文,說開卷之初,可取巧以奇句奪人眼目,使之一見驚奇,虎頭蛇尾也不打緊。他曾讓年幼自己騎在脖子上,笑著說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要做好人,不妨先學狗。許多話許多事,那時候軒轅青鋒還小,什麼都聽不懂看不真切,等到了可以理解的年歲,因為鑽牛角尖,對他只有偏見和蔑視,這些年對於他那些詩賦文章,只有不屑譏笑,「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易漲易降大江水,易左易右牆頭草,易反易覆小人心」,「喫茶吃飯吃虧吃苦,能吃是福,多吃有益」……
如今再看再讀再咀嚼,軒轅青鋒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大雪坪風雨如晦,電閃雷鳴。
暴雨傾盆直瀉,潑灑在一行人頭頂。
徽山,似乎氣數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