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名劍出世的緣故,蘇酥打了個激靈,才要清醒過來,徐鳳年馭劍出袖,彈指敲在金縷劍柄上,又把這位舊西蜀太子給當場擊暈過去,老夫子又是氣惱得一陣嘴皮發抖。(全文字更新速度快百度搜莽荒紀即可找到本站)
返袖金縷在目盲女琴師眼前時,薛宋官冷哼一聲,金縷在空中掙扎顫抖,進退失據。冷眼旁觀的老夫子洞察世情,對這個言語輕佻的北涼世子增添了幾分戒心,大局明明塵埃落定,到了此時仍是不忘試探性抹殺薛宋官,徐鳳年厚臉皮笑了笑,扯去對飛劍金縷的氣機牽引,薛宋官也沒雙手奉送的好心腸,食指一勾,將飛劍拉扯到身前,然後用左手兩根纖細手指按住劍身,她是貨真價實的指玄高手,最是見微知著,飛劍乃是鄧太阿精心打造,就妙不可言的紋理來說,就像是一本無字劍譜。一品四境,不說當下境界是否晉陞或者毗鄰陸地神仙,有三人是繞不過去的天才,都曾在某個境界上一騎絕塵,金剛境上白衣僧人李當心,獨佔八斗氣象的曹長卿,而指玄境,就是以術證道的鄧太阿,雨巷一戰,加上這柄可謂殺手鑭的金縷,目盲琴師總計見識到十柄飛劍,此時一摸劍身,知道大有學問,薛宋官估計這個人屠之子似乎身懷巨寶而不自知,有撿芝麻丟西瓜的嫌疑,只顧著養育劍胎,而不知一柄飛劍本身蘊藏的劍道意義,她也沒那份善心去捅破窗紙。
徐鳳年丟了金縷,也不擔心女魔頭不歸還,不理睬趙定秀的怒目相視。走到院中,看著儲有春秋劍的烏檀匣,目不轉睛。劍匣篆刻有繁瑣樸拙的銘文符菉,天底下排得上號的上乘劍匠,大多精通奇門遁甲,姓齊的鑄劍師既然有資格給西蜀劍皇鑄劍,當然名列前茅。如果說劍鞘是內衫,那麼劍匣就好似一個人的外衫。這只劍匣,已經超出這個範疇,更像一隻牢籠,不讓殺伐氣焰外逃。不論是文壇棋壇還是江湖武林,都有崇古貶今的陋習,總以為詩詞文章是古人做得好,武學秘笈也是越上年紀歲數越珍貴,殊不知世事如棋,總是踩在先人肩膀上的後來人落子越來越精妙,好在棋壇有黃龍士徐渭熊,江湖上有王仙芝李淳罡,都開創了足以福澤百年的新氣象,此時一柄春秋出世,也差不多能算是教今人不羨古人了。
鐵匠看到徐鳳年伸手要去觸碰劍匣,輕聲道:「小心。」
徐鳳年伸手摸在劍匣上,縮手後低頭看去,滲出許多新鮮血絲,這柄劍所藏殺伐意氣之盛,生平僅見。
曾經給西蜀劍皇捧劍的鐵匠笑道:「我只管鑄一把好劍,你如何取劍,事後讓劍氣內斂,是你的事情。」
徐鳳年頭也不回,說道:「戊,你去幫琴師姐姐找家客棧住下。」
持大弓背箭囊的少年點頭道:「好咧。」
薛宋官兩指才鬆開金縷,剎那便返回徐鳳年袖中劍囊。本就是當世劍道屈指可數高手的鐵匠見到這一幕,暗自點頭,難怪能跟這名指玄境女子在小巷鬥得那般凶險,北涼王倒是生了個心性相近的好兒子。鐵匠繼而想到自己西蜀的太子蘇酥,蘇酥當然是化名,蘇酥二字都諧音蜀,至於為何姓蘇名酥,得問趙老學士,他這些年總沒能想明白,敢情是老夫子惦念西蜀街上挑擔叫賣的酥餅滋味了?鐵匠走到爐前,看著熟睡的年輕人,他一個打鐵鑄劍的與老夫子不同,沒那麼多國仇家恨好講究,只覺得這名遺落民間市井的小太子能開心活著就好,復國與否,聽天由命,記得有大江過西蜀,那位聲名僅次於劍神李淳罡的劍皇曾說過劍勢如江流,居高臨下順勢往低處流去,自然也就劍氣更足,捧劍的他覺得做人大概也是這麼個道理,如那般逆勢劍開天門,終歸是只有李淳罡一人,木馬牛一劍,並非常理。老夫子負手走入後院,鐵匠背起蘇酥,後院有兩間狹小屋子,小時候蘇酥喜歡半夜啼哭尿床,老夫子差不多就要整夜守在門口伺候,反而是鐵匠自己睡得安穩,或是只顧著將那塊天外玄鐵鑄劍,每次想到這個,鐵匠就忍不住想笑,真是難為一輩子做文章學問的老學生了,臨老還要當爹又當娘的,當年頜下鬍子也不知道被小太子揪斷多少,拔完以後還要咯咯笑,鐵匠覺得那會兒一臉無奈的老夫子,人情味兒遠比當年廟堂上怒斥陛下昏聵來得更多。
徐鳳年枯站在院中,繞著劍匣慢行。
少年死士把弓留在院子裡,然後和目盲琴師走出院門,她拿棉布行囊裹足了碎琴,挽在手臂上,如同一個出門買菜歸來的婉約小娘。少年斜眼瞧著挺有趣,他本就是留不住煩憂的樂天性子,打趣道:「薛姐姐,我不小心打爛你的心愛古琴,你不會突然出手宰了我吧?」
女琴師柔柔搖頭,說道:「不會。」
代號戊的少年好奇問道:「薛姐姐,你不是北莽榜上很靠前的大魔頭嗎?魔頭殺人可不就都是不要理由的?」
她笑了笑,「我也不知為何能上榜,其實我才殺了六人而已,除了第一人,其餘都是別人花錢買兇要我殺人。可能是因為我所殺的人物,都是接近金剛境界的」
少年孩子心性笑道:「薛姐姐,女人本領這麼高,小心以後嫁不出去。你想啊,就算你不是惡名昭彰的大魔頭,哪個男人喜歡娶進門的媳婦打架比自己厲害,是不是這個說法?像我就不敢,以後找媳婦肯定找只會女紅繡花的女子,不過我沒錢,長得也不俊,師父在世的時候就總擔心我以後討不到媳婦。」
盲女輕聲道:「跟了北涼世子,你還怕沒媳婦嗎?」
雙手過膝如深山猿猴的少年戊走在小巷青石板路上,望向遠方,沉聲道:「就怕哪天說死就死了,所以不敢找媳婦啊。」
到了客棧門前,少年悄悄隱入黑夜。
第二天天濛濛亮,睡飽了的蘇酥想要用一個漂亮的鯉魚打挺坐起身,結果重重砸在床板上,可憐木板小床吱呀作響,揉了揉腰,蘇酥有些犯迷糊,怎麼睜開眼就躺床上?昨晚雨夜裡不是碰上了一名等人的女子嗎?依稀記得小巷盡頭還有個撐傘的修長身影,這類瞧著就高高在上的人物,擱在平時見著,能讓蘇酥酸溜溜腹誹半天,走出這間不管如何被老夫子收拾整齊第二天保管凌亂不堪的屋子,老夫子經常念叨什麼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起先蘇酥左耳進右耳出,後來實在不堪其煩,就堵了老夫子一句「你弄個天下來給我掃掃,我保證把這間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那以後老頭兒再沒在這件事上碎碎念,讓蘇酥心裡頭有些過意不去。老夫子在往外搬那幾盆蘭花,蘇酥見怪不怪,去了前屋,齊叔還在孜孜不倦叮叮咚咚打鐵,蘇酥屈臂,跟齊叔對比了一下肌肉,有些洩氣,冷不丁瞥見院裡站了個半生不熟的身影,小跑過去一看,瞪大眼睛,怒喝道:「你誰啊?」
整整一宿,徐鳳年都在將劍匣流淌出來的劍氣抽絲剝繭,翻裂泥土已經不知不覺被踩平,他轉過身看了眼這名舊西蜀皇室遺孤,沒有出聲。
蘇酥皺了皺眉頭,隨即醒悟,跳腳譏笑道:「老子記起來了,你是那個昨日在老柳樹下被騙了錢的傻子,大老爺們還流淚,是心疼銀子還是咋的啊?」
徐鳳年冷著臉轉過身。
來到前屋的老夫子趙定秀無奈道:「不可無禮。」
以蘇酥的五感遲鈍,自然無法感知劍匣藏劍的充沛劍意,劍氣有靈犀,對於蘇酥這類不習武的凡夫俗子也不會主動傷人。蘇酥跨過門檻,想著出門跟狐朋狗友們打鬧逍遙去,他這輩子都跟窮得叮噹響的傢伙打交道,對於眼前這種出手闊綽的公子哥,雖說
腦子有點被門板夾到的嫌疑,但也不是他喜歡接近的,說到底還是會渾身不自在,容易自慚形穢。蘇酥就當眼不見心不煩了,繞過那人和那個古怪匣子,無意間瞧見牆腳芭蕉叢,蕉葉碎爛得跟惡狗咬過似的,當下便怒氣橫生,爬上牆頭,叉腰對隔壁院子罵道:「王肥膘,你給蘇爺爺滾出來!上回你偷摘我家芭蕉葉子去擦屁股也就算了,這次你是貓叫春還是咋的,撓老子的芭蕉做啥?撓什麼撓,撓你那癡傻媳婦的奶-子去!」
隔壁院子傳來一聲怒吼,一個肥肉顫抖的胖子一邊拉上褲腰帶一邊抄著鋤頭就殺出來,「酥餅,皮緊了欠拾掇是吧?大清早喊喪啊!老子削死你!」
蘇酥自顧自在牆垛上打了幾拳,自以為威風八面,然後蹲在牆頭上,笑瞇瞇道:「還想爬牆?來啊來啊,就你這體型,在床上能壓得你那媳婦喘不過氣,小心別壓死了。到時候你可就真要求我幫你喊喪了。」
胖子爬不上牆,鋤頭也夠不著蘇酥,一氣之下就乾脆甩手丟了除去,興許是昨晚在媳婦肚皮上力氣用得七七八八,沒了準頭,落向小巷裡。蘇酥正想調笑幾句,轉頭見鋤頭要死不死偏偏砸向了一名路過女子,嚇得他趕忙縱身一躍,想要去攔住鋤頭,可驟雨以後的泥牆鬆軟,一個踉蹌就要撲出個狗吃屎,下意識閉上眼睛。等睜開眼睛時,猛然驚覺自己被她抱在了懷裡。蘇酥一時間有些發懵,不知道怎麼開口。胖子打開門,見到這一幕,也是目瞪口呆,蘇酥這小子祖墳冒青煙了,竟然還給一個娘們抱住了?王肥膘搖晃了一下腦袋,他跑去撿回鋤頭,還真怕傷到了人,小門小戶,每一顆銅板是要一顆蘿蔔一個坑的,哪來的閒散銀錢去賠?真死了人,萬一若是北莽二等的人物,他就要全家給賠命陪葬了。
目盲女琴師放下蘇酥,後者站定後赧顏笑道:「見笑見笑了。」
大清早的,又有夜雨掃塵,空氣清新宜人,光線也就顯得格外清晰,蘇酥瞧真切了她,不漂亮,不過秀秀氣氣的,也很討喜了,像是鄰里富裕人家走出來的姑娘,沒啥大架子,他喜歡得緊。
蘇酥撓撓頭,問道:「姑娘,你昨夜等人,是等院子裡那個佩刀的公子?」
她點了點頭。
蘇酥習慣性一拍額頭,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都是腦瓜子不太正常的,如此一來,蘇酥看他的眼神就有些憐惜。領著她進了院子,身後傳來蹲在門口看熱鬧的王肥膘一句「呦,酥餅,出息了啊,都帶娘們進院子了,打從娘胎以來頭一回啊,要不放炮竹慶祝一下?」
蘇酥一腳跨過院門,縮回頭怒罵道:「王肥膘,再瞎叫喚,晚上我帶兄弟去你家聽牆根去!什麼金槍不倒一夜七次郎,我看也就是提槍上馬就下馬的眨眼功夫!」
胖子才要衝上去痛打一頓,聽到院門砰然關上,只得罵罵咧咧回家睡回籠覺,狠狠呸了一聲,心想老子有媳婦暖炕頭,你小子有嗎?接下來蘇酥才知道老夫子去私塾說過了這幾日不教書,齊叔依然打鐵,目盲女子只是坐在後院,不像是發呆,不過也不愛怎麼說話,偶爾老夫子跟她閒聊才問一句答一句,至於那個不知姓名的公子哥,蘇酥橫豎沒看出門道,也就懶得理睬,就坐在後院欣賞目盲女子略顯拘謹的小娘子姿態,至於老夫子所謂非禮勿視啥的,才不當真。後來老夫子不知從哪個旮旯拿出半弔錢,讓這些年常歎自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蘇酥心情大好,做了頓有葷有素色香味俱全的豐盛午飯,姓薛的目盲姑娘吃飯時也一樣秀氣靦腆,小嘴小嘴的,蘇酥怎麼看都歡喜,老夫子在桌底下不知踩了幾腳,蘇酥始終不動如山,十分有大將風度。
蘇酥知道那個佩刀公子哥端著飯碗就又去前院站著發呆了。
老夫子時不時去那邊看一會兒,然後搖頭晃腦回來,蘇酥也不是沒有疑惑,可老夫子嘴巴嚴實,不透露半點,讓本以為有個大財主遠房親戚的蘇酥很是失望,好在有薛姑娘安靜坐著附近,蘇酥心裡好受許多。
接下來半旬,薛姑娘皆是清晨來黃昏走,雷打不動。
終於知道是姓徐的年輕公子哥還是走火入魔地呆在前院,蘇酥就納悶了,你要說你眼前杵著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這麼不眨眼盯著看半旬時光也得看吐了吧?
這一天,蘇酥坐在後院小板凳上,和薛姑娘有一句每一句聊著。
老夫子負手從前院走回,低頭自言自語:「精誠所至,六丁下視,太乙夜燃,勤苦從來可動天。既然有了這般數一數二的家世,還如此吃苦毅力。是我趙定秀走眼小覷了。」
蘇酥聽得含糊不清,高聲問道:「老頭兒,說個啥?」
老夫子默然坐下,許久以後,說道:「要搬家了,往南走。」
蘇酥白眼道:「咱們有那個錢嗎?再說了,去南邊做什麼?在這兒就挺好,不搬!」
老夫子好似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揚聲道:「我說搬就搬!為何人家身在富貴尚且吃得住苦,你偏偏就吃不得?!」
平時老夫子罵就罵,可今天有女子在場,蘇酥也有些急眼了,「放著有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憑啥要我去吃苦,顛沛流離跟喪家犬一樣,好玩嗎?!」
老夫子怒極,顫聲道:「好一個喪家犬!對,你就是喪家犬!」
老夫子竟然眼眶濕潤,指著這個年輕人,咬牙切齒道:「我西蜀三百萬戶,誰不是做了二十年的喪家之犬?!」
一頭霧水的蘇酥嚅嚅喏喏,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看到老夫子罕見的失態,也不敢再強嘴。
一直安靜的目盲女琴師輕聲道:「老夫子,其實蘇公子說得也沒錯,為人處世,天底下任何人都只是求一個不苦。像我這般的,在江湖上,也無非是求一個莫要身不由己。」
老夫子並非一味蠻橫不講理的迂腐人物,只是搖頭哽咽道:「可是他不一樣啊,他是蘇酥啊!」
蘇酥其實不是挨了罵而委屈,只是見到老夫子老淚縱橫,有些莫名的心酸,也紅了眼睛,抽泣說道:「對,我是蘇酥!可我就只是在這裡長大的蘇酥啊。」
訓斥蘇酥二十多年從來都是正襟危坐的老夫子默然,垮了那股不知為何而撐著的精神氣,就像脊樑被壓彎了。
蘇酥心一緊,胡亂抹了抹臉,神情慌張,趕緊說道:「老頭兒,你說啥就是啥,我聽你的就是啊,你別嚇我。」
老夫子重重歎息一聲,站起身走回屋子。
只留下犯了錯卻不知錯在哪裡的蘇酥,顧不得有女子在身邊,低頭抽泣。
薛宋官猶豫了一下,伸手輕柔拍了拍他攥緊拳頭放在膝蓋上的手背。
他如溺水將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握住她的纖細小手,抬起頭,哭泣道:「你告訴我哪裡錯了,我去跟老夫子道歉去。我不想他傷心,我也想有出息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沒了古琴的目盲女子溫柔笑了笑,另外一隻手幫他擦去滿臉淚水,輕聲喊了一聲:「蘇蘇。」
前院。
這半旬無數次記憶起廣陵江畔的一劍天門開。
深呼吸一口。
徐鳳年一手負後,一手伸出,無數劍氣繭絲一改往日暴虐常態,溫順纏繞在他這隻手臂上。
他平靜道:「開門!」
劍匣大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