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讓韓芳和張秀誠兩個聰明人去忠義寨收拾行李,獨自下山,來到酒肆,見到這個青竹娘就趴在那裡熟睡,這要是被瘦猴兒這般猴急的牲口見著了,還不得拖入密林深處或是莊稼地給當母馬騎了?徐鳳年坐下後伸手拍了拍她臉頰,打了個激靈,命途多舛的婦人下意識去抹嘴角,生怕自己失態,女子大多如此,愛美,惜名,怕疼更怕死。當然肯定會有例外,徐鳳年見識太多不讓鬚眉的女子,不敢小覷了女人,再者他對於姿色七十文以上的女子,年紀大些也妨,只要不是生死大敵,都挺好脾氣。
青竹娘迷迷糊糊,馬上摟緊了領口,沒察覺到異樣,才悄悄鬆了口氣,這個表情讓徐鳳年有些受傷。青竹娘是過來人,男女之事早已熟稔,眼角餘光瞥見這個年輕後生的奈,莞爾一笑,小兔崽子,讓你連寡婦門都不敢敲,氣死你!
徐鳳年直截了當說道:「忠義寨惹惱了沈門草廬的魔頭們,韓芳和張秀誠幾位當家的會帶你南下薊州逃命,我想日子可能會顛簸一些,不過應該好過在這裡被人魚肉,也活得更自在一點。不過去不去薊州,還得看你自己的意思,我不強求,事先說明,長樂峰草堂的鍾離邯鄲死了,你算是沒了靠山。」
青竹娘一臉愕然,然後喃喃自語:「死了?終於死了?」
徐鳳年點頭道:「死得不能再死了,不騙你。」
青竹娘趴在桌面上怔怔出神,高聳雙峰又出來嚇唬人了不是?就不怕壓塌了桌子啊?徐鳳年正大光明瞧了幾眼,笑問道:「會騎馬?」
青竹娘媚眼一拋,「老娘連人肉包子都會做,怎麼不會騎馬。」
徐鳳年眼神古怪,點頭恍然道:「會騎馬啊。」
青竹娘媚眼如絲,桌底一腳輕柔踩在這名負劍遊子的腳背上,柔聲道:「可不是哩?公子不信的話……」
徐鳳年搖頭道:「我不是隨便的男人。」
青竹娘停下挑逗,眼皮低斂,輕聲道:「我是隨便的女人,是吧。」
言語末尾,甚至連疑問語氣都不曾有。
徐鳳年愣了一下,隨即伸出手指在她額頭了一下,見她像是一位犯了錯被嚴苛長輩懲戒的女孩,雙手按在額頭上,眼神從未如此純澈過。徐鳳年擰了擰她的臉頰,縮手後笑道:「你比良家女子還要良家,我說的。」
青竹娘好像沒有如何太當真,一臉憂愁道:「去薊州能做什麼?」
徐鳳年兩根手指撫摸著空蕩蕩的酒罈子,柔聲道:「繼續當酒肆老闆娘,記得賣好酒,別開黑店做人肉包子了。」
馬蹄聲傳來。
韓芳張秀誠帶了不到二十騎下山,兩人下馬來到桌前,畢恭畢敬,青竹娘看著兩個好像老鼠見著貓的山寨領,滿頭霧水。
徐鳳年數了一下人數,笑道:「加你們才二十騎,是二當家的攔住了你?才沒讓你讓整個寨子拖家帶口?」
韓芳一臉赧顏。
張秀誠嘴角翹起,一語中的。若不是自己極力阻攔,只帶十八名精壯兄弟去薊州,以韓芳的想法,恨不得都帶去南方。
徐鳳年這才慢慢起身,繞著酒桌走到青竹娘身邊,將她一把抱起,把她抱到自己那匹馬上,仰起頭說道:「青竹娘,去薊州,以後找個看得上眼的男人,再嫁了便是,誰敢碎嘴你,我讓兩位當家的撕破他們嘴巴。」
馬背上,還帶著酒勁的少婦突然哭了起來,彎腰抱住這名遊學書生的腦袋,只是不肯鬆手。
很久,很久。
徐鳳年終於比艱辛出聲道:「我喘不過氣了。」
忠義寨漢子們都看傻眼了,何況青竹娘竟然還有像小娘子嬌羞的時候?
徐鳳年輕聲道:「好好活著,天底下就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了。」
她點了點頭,擦去淚水。
二十一騎漸漸遠行。
徐鳳年揮了揮手,摸了摸腦袋,輕聲道:「好香,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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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青樓除了名字比較逗笑,也就只長了一張很平常的臉孔,身手在沈氏草堂諸多外姓清客裡不上不下,參與不了機密大事,五六年前上山到了長樂峰,因為耍得一套不在江湖上流傳的凌厲劍術,劍招不花哨,不過殺氣極重,因此經常被鍾離邯鄲抓去比試,砥礪劍道。杜青樓也不是那種離群索居的孤僻性情,和山上諸多客卿也都談得來,是願意放低身架去熟絡關係的小角色,也是草堂中少數樂意給山寨草寇一個好臉色的顯貴清客,經常下山喝酒說笑。
今日主樓廣場外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他第一時間就跟去了,不過只是站在拐角處窺視,沒露面,一名身邊掠過的客卿還有過出聲譏諷冷哼,杜青樓也不介意被唾棄,見過了掛劍書生精彩廝殺,默默牢記下招式,便返身回到獨棟小樓二層,不去拎起時常使用的一根竹管大霜毫,而是揀起了一根極少用到的斑竹管春筍筆,筆頭為羊毫長鋒,擅長書寫蚊蠅小字,凝神靜思,將腦中所記迅過濾一遍,緊接著在一小塊方寸熟宣上下筆如飛,吹乾墨汁後,手指一捻成捲筒,塞入那截短小筆帽,拿硯泥堵死後,起身去打開一隻豎格通風的楠木箱櫃,拿起一隻黑布籠罩的竹編鳥籠,扯去布料,竹籠站立有一隻頂笠鴿,眼珠如綠水,故而又名綠滴水,是短程信鴿裡的一流品種,尤其是五百里路程以內傳信,爆力堪稱第一,快捷過鷹隼,用絲線綁好輕質竹管筆帽,在夜幕中朝外丟出這只不起眼的綠滴水。
杜青樓放出信鴿以後,到樓下拿出一壺酒,坐在一條水楠木椅上,在桌前自飲自斟,一隻手下意識撫摸著楠木椅柄。沈門草堂不鍾情紫檀黃楊和紅酸枝那幾種北莽皇木,唯獨嗜好收藏巨木楨楠做裝飾,楠木是中原地區江南四大名木之,自古以來便有楠香壽人的說法,草堂內沈氏嫡系大多用上尤為珍貴的金絲楨楠,如杜青樓一流不打緊的清客散人,就只能逐次降低一等,用黃芯楠做傢俱擺設,也算有些紋美木紫生清香的派頭,對於刀口舔血的武林人士來說,有這麼一張椅子坐在屁股底下,不愁衣食不缺娘們,實在是沒啥好抱怨的了。
可惜杜青樓不是尋常江湖莽夫,他是北莽朱魍的一位捕蜓郎。與眾多同僚滲入江湖各大宗門一樣,他受命潛伏在沈門草堂,事鉅細,都要飛鴿傳信據實稟報,往常是一旬一次,遇到緊急狀況,可以酌情處理。至於情報的過濾篩選,不需要他一個小小捕蜓郎操心。杜青樓自認身份隱蔽,並未被草堂識破,退一萬步說,就算那幾隻沈氏老狐狸看穿,又敢如何?把自己驅逐下山?給沈門草廬熊心豹膽都不敢,這等於向朱魍叫板,撕破了臉皮,長樂峰草堂的安樂也就到頭了。
杜青樓心情漸好,喝酒也就愈喝出滋味,舌尖悠悠回著餘味,瞳孔驀地劇烈收縮,杜青樓站起身,朗聲問道:「何人造訪?」
人應答,拴緊的房門門栓被某種鋒銳割斷,然後輕輕推開,杜青樓一腳踢去楠木椅,一襲錦衣腴美如蝴蝶飛入,不見如何動作,椅子悄然落地,房門也掩上,杜青樓貼靠向一根樑柱,正要抽出袖劍,抬頭只見兩抹華麗衣袖旋柱飄動。
好似一叢錦簇芙蓉,繞樑而開。
下一刻他便被人掐住脖子,這讓杜青樓泛起悔恨,捕蜓郎按照朱魍內部「密律」,舌下含有一枚秘製毒膽,行蹤一經暴露,便要自盡,只不過杜青樓絕不認為草堂有人會殺自己,最近兩年也就懈怠下來,進入這張蛛網以後,沒聽說過形勢被迫咬毒自盡的同僚,倒是只聽說過有一個酗酒過度誤殺自己的可憐蟲。杜青樓馬上就知道有多蠢了,來者不光是掐住他脖子,另外一隻手幾乎同時就斬斷了他四肢經脈,便是鬆手,他也只能像一灘爛泥倒在地上,動不得。這等手法,嫻熟得好像巧婦下廚切菜。
偏偏眼前女子,是這般的尤物動人!
最為驚心動魄的是,她異常猩紅醒目的嘴唇,自知必死疑的杜青樓恍惚間只想知道是什麼胭脂,令她狐媚之餘如此冷艷。
她輕聲笑道:「你送給三百里外雄雞鎮另外一名捉蝶娘的密信,我截下了。」
只能艱難出沙啞聲音的杜青樓問道:「你是誰?」
她本來不想回答,沒來由瞇起眼兒媚如月牙兒,嬌聲笑道:「是你失散多年的老娘,這個答案美不美?」
陰溝裡翻船的杜青樓差點被這句話憋屈得吐血。出身朱魍,就意味著他並不貪生怕死,甚至連那嚴刑拷打都視作兒戲,只不過身陷死地,而且毫還手之力,關鍵兇手還是這樣一位年輕女子,跟千年修成人形的狐狸精似的,讓杜青樓有些茫然,凶狠都凶狠不起來,至於江湖上盛傳的所謂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更是說不出口,太傻了。杜青樓死死盯住這名殺手,只知道她是單身上山,是敦煌城的使者,這些消息都寫在那封信上,因為白日放飛信鴿太過扎眼,小心起見,杜青樓一般都在子時左右傳遞密信,方纔還在慶幸遞傳消息晚些有晚些的裨益,這不就趕早不如趕巧,正好將那名年輕劍士的消息一併寫上,怎料諸般努力都付之流水。
她問道:「那只綠滴水還沒死,要不你換一封密信寄出去?」
杜青樓眼神古井不波,平靜問道:「這麼做我就能活下來?」
她理所當然說道:「不能。」
杜青樓譏諷笑道:「那為何要寫?」
她眨了眨眼睛,嬌媚笑道:「我一直以為年輕時候能活長久一些,是很幸運的事情。」
杜青樓突然說道:「我寫!」
她搖頭道:「三言兩語,既然知道了你不怕死,就不給你在信上耍心計動手腳的機會了。」
卡嚓一聲,很清脆的骨頭碎裂聲響,可憐捕蜓郎死不瞑目,靠著樑柱癱軟滑落,歪腦袋坐在地上。
女子看也不看一眼屍體,錦繡裙擺姍姍而行,登上二樓,看了眼那只象牙雕筆筒,一下子就揀選出那根春筍羊毫長鋒筆,手指做刀,彎腰割下與手上密信絲毫不差尺寸的熟宣,沒有急於下筆杜撰消息,她在書案上挪過幾本杜青樓經常翻的書籍,仔細瀏覽了一些杜青樓考評的筆跡,這才伸手探入衣領,從豐腴壯觀的胸脯間掏出那只綠滴水,這幅場景若是被杜青樓瞅見,估計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女子隨手將信鴿放在書案上,解開捆綁絲線,摘下筆帽,指甲剝去封泥,抽出密信,對比筆跡,果然大有不同,拿手指點了點綠滴水信鴿,輕聲笑道:「跟你一樣,都是不肯老實的滑頭。」
她突然放下羊毫長鋒,眼神炙熱起來,一隻手伸入自己雙峰間,眼神迷離,細微嗓音如泣如訴,許久以後,終於止住了膩人嬌-喘,壓抑著長呼一聲道:「世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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