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北涼都知道本道府城外駐紮著一群後娘養的精銳輕騎,多是富家子弟,偶有將種子孫,父輩們官職也都不高,人數始終保持在八百人左右。因為群龍無,加上有規矩牽制,這支騎軍極少有露面的機會,只有去年才從將近二十標中各自抽調五人,湊足了一百騎,算是走了趟江湖。然後抬回十幾條戰死袍澤的屍體,再就是從一個叫徽山牯牛大崗的地方搬回許多箱子的武林秘籍,外界也沒怎麼留心。這麼多年世子殿下做過的荒唐事還少嗎?
才八百騎能做什麼,騎卒王沖曾經私下就問過袁猛校尉這個問題,袁猛告訴他褚祿山褚將軍帶兵開蜀時,也就兩三千人,一樣揍得空有連綿天險可據的西蜀魂飛魄散。
騎卒王沖的好兄弟林衡就死在了襄樊城蘆葦蕩之戰,給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一戟插透了身體,在乘船過鬼門關的時候,一起值夜,看到那人坐在船頭屈指彈刀,林衡還說了那人不是花架子,練刀很有火候了。王沖武藝雖說不如總嚷著以後刀法要比顧劍棠還要生猛的林衡,但當時還是沒信,後來襄樊城外,被武林中屈指可數的高手王明寅攔道阻殺,親眼見過了那人的拔刀,王沖終於深信不疑,可林衡卻死了。但王沖不記恨那人,因為那一天,他們寥寥九十騎對陣靖安王的千騎,兩軍對峙,那人一馬當先,輕輕一槍就捅死了青州軍的一員猛將,那人下令收刀以後,也沒有如何言語去安定軍心,只是親自幫王沖包紮了傷口,王沖不是愣頭青,之所以進入鳳字營,那是當過沖渡校尉的爹說過總有問心無愧掙戰功的那一天,王沖自然也不覺得自己是去送命的,咱的命就不是命了?憑啥給你賣命?老子的爹也不差啊,從北涼軍邊境下來以後,好歹也算是一郡的兵頭子。
只是那一趟江湖走下來,不說他王沖,連王東林這種兵痞油子回到北涼標內以後都變了個樣,鳳字營有誰若是說那人的不是,王東林也不廢話,去校武場來一場騎戰,連贏了三場,第四場技擊給人拿木矛戳下馬,讓人高坐馬背上拿矛尖抵住胸口,問他服不服,不等王東林破開口,一起行走江湖的另外一標洪書文就翻身提矛上馬,又將那人捅翻落馬,反過來問他服不服。洪書文在鳳字營是數一數二的狠子,馬戰步戰都是出類拔萃的一流,連袁校尉都說這小子是只不叫的狗,真咬起人來最不知道輕重,很快鳳字營就沒人再去說從未踏足軍營一步的那個年輕人壞話,倒不是不想說,實在是不敢說了,他媽的洪書文跟幾個人私底下挑翻了一雙手都數不過的,袁校尉從來都是嘴上說責罰,事後屁都沒一個,似乎還有人看見袁校尉開了小灶,傳授洪書文幾個技擊槍術,大夥兒算是整明白了,原來袁校尉也倒戈倒向那傢伙了!何況那之後,北涼軍赫赫有名的大戟寧峨眉時不時就逛蕩鳳字營駐地,專找王沖王東林這批騎兵,期間還收了兩個不記名的徒弟,雖說沒有正兒八經認師徒關係,但也差不多了,傾囊相授短戟擲法,閒時還掏錢請這幫尚無軍功的無名小卒去喝酒,很是讓別人眼饞羨慕,誰讓那寧峨眉可不是尋常角色,堂堂北涼四牙之一,跟典雄畜這等統率六千鐵浮屠精騎的一流實權將軍,都是能夠平起平坐的。
鳳字營八百人雖說目前人心渙散,但誰都對得起腰間那柄北涼刀,論單人單騎的戰力,絕對不輸給北涼任何一支勁旅,尤其是像洪狠子這類鬥毆跟吃飯一樣的王八蛋,本來早就該去當精銳游弩手了。
八百輕騎屏氣凝神,安靜等待那人的到來。
他們只知道要進行一場長途奔襲,殺誰,不知。敵人兵馬多少,不知。戰後生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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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驍坐入馬車,馬伕是那槍仙王繡的師弟韓嶗山。
陳錫亮和小女娃很不見外地跟著進入車廂,徐北枳被留下進入涼州府城,跟隨前往那座王府,他騎馬而行,身邊有幾位氣息綿長如江河的年邁扈從。馬車突然停下,徐北枳突然見到北涼王掀起簾子朝他招了招手。
徐北枳坐入馬車,談不上戰戰兢兢,卻仍是百感交集。
眼前這位駝背老人,跟黃三甲一起毀去了春秋大義,更被說成是硬生生折斷了百萬儒生的脊樑。
徐北枳實在無法想像人屠是一個與販夫走卒談笑風生的老人。
徐驍雙手插袖靠著車壁,對這個故人之孫說道:「徐淮南的死,你不要記仇,當然,真要記的話,也是記我的仇。」
徐北枳屈膝跪地,低頭道:「徐北枳不敢。」
徐驍笑了笑,「不敢?」
徐北枳背後青衫頓時濕透,一陣汗流浹背,語氣卻沒有任何變化,始終低斂視線,緩緩沉聲道:「徐北枳既然到了北涼,便一心為北涼行事。但若要說讓我全無芥蒂,徐北枳並非是聖人,因此絕無可能。」
徐驍點頭道:「這話實在,很好。」
徐北枳默不作聲。
徐驍輕聲道:「坐著說話,真說起來,咱們還是遠房親
戚,以後喊我徐伯伯就可以了。」
徐北枳盤膝正襟危坐。
徐驍問道:「這次皇子趙楷遠赴西域,不出意料,八百鳳字營會劍閣與流沙河之間,在南北疆之間的咽喉之地跟他打照面。趙楷身邊除了一名實力不俗的密教法王,還有兩百精銳羽林騎兵,十六名御前金刀護衛。至於暗中勢力如何,以北涼的眼線密探也沒有挖出多少,你說這場截殺值不值當?就算成功了,利弊如何?」
徐北枳平靜反問道:「敢問大將軍在劍閣有多少策反將士?」
徐驍皺了皺眉頭,輕聲道:「策反?」
老人然後笑道:「就按你的說法好了,劍閣自古是邊關一等一的重鎮,其重要性在整個離陽王朝可以排在前十,守軍總計有一萬六千,步騎各半,八千步卒大多是顧劍棠舊部,也摻雜有燕敕王的部屬。至於騎兵,此時三千騎,正好在劍閣以西地帶,剿殺一股游匪。」
徐北枳繼續問道:「其餘五千騎能有多少可以緊急出關?」
徐驍說道:「一半多些,一樣是三千兵馬。但前提是有顧劍棠的兵部尚書虎符,用八百里加急傳遞至劍閣。不湊巧,通往劍閣的那一線驛路上,我有一些老下屬,年紀大了,可能會讓軍情傳遞得不快。」
徐北枳搖頭道:「我敢斷言,有所動作的不會是這三千兵馬,而是其餘兩千騎。因為就算顧劍棠肯下達這份調兵令,京城那邊皇宮裡也會有某位女子阻攔。」
徐驍皺眉道:「哦?誰有這份魄力。」
徐北枳淡然道:「趙家天子,更準確說來,是一心想要扶襯趙楷當上皇帝的韓貂寺。這位看似在大內逐漸失勢的權宦極有可能會親自出京。而且韓貂寺這麼做,就意味著他要真正從皇宮裡走下坡路。畢竟一個宦官明面上參與奪嫡之爭,是皇家大忌,何況當今天子可不是昏庸之君,在尚未坐上龍椅前跟一個貼身宦官結交下的再大交情,也經不起如此揮霍,哪怕趙家天子心底確有想法讓趙楷繼位,韓貂寺也必然要讓出位置。」
徐驍點了點頭:「這個說法,說得通。」
一直抱著小丫頭的陳亮錫低頭望向相依為命的她,會心一笑。
她不知道陳哥哥在笑什麼,只是習慣性對他展顏一笑。
徐北枳由衷感歎道:「就算世子鐵了心要殺盡趙楷和兩百御林軍,恐怕也是一場後手不斷的互相螳螂捕蟬。」
徐驍突然朗聲大笑,指了指陳錫亮,然後對徐北枳說道:「你們兩個,大致上英雄所見略同,不過還是有些小區別。」
徐北枳沒有看向陳錫亮。
陳錫亮也沒有抬頭瞧徐北枳。
一位是北院大王徐淮南寄予厚望的孫子。
一位是原本連報國寺曲水流觴都沒資格入席的寒士。
「一如豪閥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家氣度。需從細處小心雕琢,祛除負傲,方能慢慢見天香國色,漸入佳境。」
「一如貧家美人,雖極妍麗動人,終究缺乏了天然的富貴態。需從大處給予氣韻,開闊格局,才可圓轉如意,媚而不妖。」
聽潮閣中隱晦頂樓的一張書案案頭,擺有一張宣紙,一位國士臨死之前寫有徐北枳陳錫亮二人的寥寥評語。
徐驍輕聲說道:「你們遇見鳳年,比遇見我的那幾位讀書人,都要幸運得多。」
徐驍輕輕笑道:「以後北涼就要辛苦你們了。創業守成都難,萬一真要由守成之人去打拼新的江山,就更難了。」
陳徐二人同時愕然而悚然。
徐驍眼神中流露出一抹罕見的落寞,「入城以後,你們先替鳳年去墳上給一人敬酒。他生前對你們二人都十分看重,別讓他失望。」
「這個人叫李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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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隊騎士在不屬於驛路上的偏僻小徑上轟然而至。
袁猛驀然瞪大眼睛,視線瞬間炙熱起來,這名常年被同僚嘲笑的武將,此時甚至連握槍的手都在顫抖。
為一騎是極為風流的公子哥,只是那張本該玩世不恭才對的英俊臉龐上,有著八百白馬義從都感到陌生的肅穆英氣。
左手腰間佩有一柄短刀,右邊有一柄長劍。
第二騎是那黑衣赤足的人屠次子。
如今北莽離陽誰人不知龍象軍?誰人不知萬人敵徐龍象?
第三騎是那被稱為離陽王朝軍中戰力可排前三甲的白熊袁左宗!
這名西楚妃子墳一戰天下知的無雙猛將,僅僅帶有一柄北涼刀,便已足夠。
第四騎是一名手提長槍的青衣女子。
第五騎是一位手臂藏入朱袍大袖、頭罩紅巾的女子,看不清容顏,但鬼氣森森,氣勢竟是半點都不輸給袁左宗!
五騎依次與鳳字營擦身而過。
袁猛率先調轉馬頭,其餘輕騎默然,緊隨其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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