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那一年西楚亡了國

  老話勸人都說事不過三。

  可這位西楚遺民已經是第四次來皇宮了。

  只是官子曹長卿這一次踏足太安城,身邊多了一名年輕女子。

  她御劍懸停,衣袂飄搖。稍有名士風采的官都有瞬間失神,女子傾人城傾人國,不過如此了吧?

  千餘人齊齊回神過後,武官員瞬間由東西劃分,變成了南北割裂,武將以兵部兩位侍郎盧白頡盧升象、以及多位老驥伏櫪的年邁大將軍為首,往南急行,官則後撤北方。還有兩百餘人腳步極快或者極慢,步伐急促者都是西楚下一輩遺民,見風使舵,十分靈活,只想著撇清關係,生怕惹禍上身。老一輩則截然相反,幾乎同時潸然淚下,轉身後撤時抬袖掩面,步子踉蹌,更有數十位年邁老人當場老淚縱橫,其中有膽戰心驚的家族後生想要去攙扶,無一例外都被老人摔袖,怒目相向,這讓好不容易在廟堂上佔據一席之地的年輕俊彥都有些赧顏,無地自容。

  眾多為離陽朝廷不計前嫌納入朝廷的遺民官員,也有些唏噓感慨,神情複雜。春秋八個亡國,盡數慢慢融入離陽,唯獨西楚至今仍是「餘孽猖獗」,一心想要那死灰復燃。

  離陽皇帝率先踏出大殿,出人意料,三番四次被忤逆龍鱗的趙家天子沒有震怒,只是大聲笑道:「曹先生好一個西楚觀禮太安城!」

  曹長卿一襲普通青衣,雙鬢霜白,若非此時高立於皇宮城頭,也就與一名翰林院寒酸老儒無異。

  趙家天子繼續豪爽笑道:「我離陽王朝既有白衣僧人掛黃河於北莽道德宗,又有曹先生連過十八門闖城而來,自是我朝幸事。」

  此話一出,廣場上原惴惴不安的武官員都吃了顆定心丸,笑逐顏開。

  一代雄才帝王當如此氣吞天下。

  曹長卿平淡道:「靜等還禮。」

  這位曹官子腳下頓時罵聲一片,大罵他不知好歹,多半是出自臣之口,多數武將氣惱得怒髮衝冠,只恨手無兵器,加上忌憚曹青衣的儒聖名頭,不敢造次,生怕立功不成,反被恥笑。

  嘩啦一聲,不知誰率先轉頭,然後一起轉過身,望向紅蟒衣的偉岸男子拖槍,拾階而上,一桿梅子酒槍尖朝地,來到皇帝陛下身側後,槍身一旋,搶柄插入地面。

  一夫當關。

  梅子青轉紫。

  有兵聖陳芝豹護駕,趙家天子更是豪邁氣概橫生,瞇眼望去階下的大將軍顧劍棠,離陽軍伍第一高手的寶座,迄今為止無人撼動,當陳芝豹入京以後,眾人翹首以盼,想著兩位分出一個高下,不曾想兩位新老兵部尚書非但沒有勢同水火,反倒是有過了顧劍棠親自提酒去陳府聚頭對飲的傳言。顧劍棠看到皇子投來視線,輕輕點頭,按住刀柄,大踏步前行,武將相繼後退,顧劍棠並未直接拔出那柄南華刀,世人皆知顧劍棠有雙刀,這柄南華出自東越皇宮大內珍藏,說是符刀也不假,曾被東越歷代道教國師層層符菉加持,東越自古便是名劍產地,仍是被南華一刀奪走兵器魁首的稱號,與王小屏手中那把武當符劍神荼並稱「雙符」。

  宮牆正南,是徒手徒步而來的曹長卿與御劍的亡國公主姜姒。

  東側則是阻攔無果的吳家劍塚「素王」,身後是一隻被劍塚獨有馭劍術編織而出的大蜂巢,八百柄吳家藏劍匯聚而成。

  西側,來自龍虎山的青詞宰相趙丹坪,這位羽衣卿相的大天師跟一名世人不知身份的魁梧老者並肩而立,老者斜背有一柄幾乎尋常古劍兩倍長度的大劍。

  牆腳兩排持有彩繡禮戟的御林軍巋然不動。

  「顧劍棠先還一禮。」

  顧劍棠說完以後一探臂,一柄禮戟從御林衛脫手而出,天下用刀第一人顧劍棠大踏步奔出,握住急速飛來的禮戟,輕喝一聲,如一道炸雷轟向牆頭曹長卿。

  曹青衣一步踏出,懸停天空,併攏食指中指,對著挾雷霆之勢而激至的戟尖輕輕豎起。

  長達一丈半的禮戟根不是寸寸折斷,而是毫釐崩裂,碾作齏粉。

  曹長卿髮絲不曾拂亂些許。

  「趙丹坪二還禮。」

  仙風道骨的趙丹坪身穿黃紫道袍,飄飄欲仙,抬起大袖,祭出九柄貼有桃符的桃木劍,飛劍有九,竟然一出手便是道門指玄問長生的仙家手段。

  曹長卿冷笑一聲:「誦的是上古人語,做的是自家人。如何問道長生?」

  天下風流獨佔八斗的大官子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點。

  九劍之中有八劍自相殘殺,在空中砰然碎裂,最後一劍竭力來到曹長卿身前,便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官也看得出來,相當強弩之末,曹長卿那根沒有收回的手指,順勢一撥,桃木劍調轉劍尖,朝趙丹坪一掠而去,迅速快了太多,堪稱雞隼之別。趙丹坪眉頭緊皺,飛劍出袖去時卓爾不群,來時收劍狼狽盡顯,飛劍入袖歸入袖,可眾人都看到道袍大袖鼓蕩搖晃,久久不肯安靜。都說這位大真人降妖除魔十分熟稔,可畢竟儒聖一劍充沛浩然氣,如何能輕鬆得了?

  兩次還禮,都被青衣彈指之間化解。

  曹長卿三過皇宮如過廊,可都不是如此眾目睽睽之下,除去韓貂寺等少數皇宮內蟄伏的頂尖高手,都不曾親眼目睹,更別提領教。第二次闖入皇宮,曾有三百鐵甲御林軍橫在路前,便是直接被這位青衣裂甲三百而過,那一次若非韓貂寺有指玄針對天象的獨有優勢,恐怕趙家天子還姓趙,卻不是陳芝豹身邊這個皇帝了。佩刀出列的顧劍棠就才還了一半禮,被那位青詞宰相打斷,眉宇之間就隱約有不悅,可仍是敬他是龍虎山天師,強行按捺下磅礡氣機,等到此時二還禮結束,拔地而起,南華出鞘一刀,幾乎讓天地黯然失色。

  一直浮空而站的曹長卿踏出三步,一手傲然負後,右手一手迎向那柄南華刀。

  手掌直接透過刀芒,按住了南華刀鋒!

  「斬的便是聖人。」

  顧劍棠輕笑一聲,南華刀芒消失不見,任由曹長卿按住刀鋒,他左手與右手一起按住刀柄。

  曹長卿微微皺眉,瞬間釋然,身體旋如陀螺,最終頭朝地腳朝天,右手不離南華,只見天空中一聲悶雷炸開。

  轟隆隆不絕於耳。

  天空晴朗,萬里無雲,真是好一場毫無徵兆的冬雷陣陣。

  曹長卿握住南華刀,重新站定,顧劍棠並未強行奪刀,而是後撤兩步,飄然落地。

  曹長卿一揮袖。

  大袖撕裂。

  天空中又相繼響起五聲雷。

  曹長卿一笑而過,「原來是如此的出竅,不愧是讓刀超凡入聖的顧劍棠。」

  輕輕將南華刀丟向落腳在廣場上的顧劍棠。

  顧劍棠也沒有胡攪蠻纏,懸好古刀南華,轉身前行。

  這時候,所有人才看到曹長卿身後斜向九天的那條「路徑」,雲氣劇烈震動,尋常人也是清晰可見。

  台階之上,陳芝豹與皇帝竊竊私語,後者一臉恍然。

  陸地神仙就是世間所謂高高在上的天人,可曹長卿的儒聖,踏足時間不長,卻已是駭人聽聞地幾入地仙巔峰境,離數百年前呂祖過天門而返身,恐怕只差一層半境界。

  借了傾力兩禮僅是一袖略微破敗的曹長卿臉色平靜。

  廣場上許多官都猛然記起此人西壘壁入聖時,朗朗乾坤下,他曾經對整座西楚所說的一句話。

  「曹長卿願身死換翻天覆地,願身死換天地清寧。」

  曹長卿已是如此近乎無敵,

  可馬上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凌厲劍意,刺骨冰冷。

  御劍女子視線所及,那一條線上的官武將都下意識左右側移躲開。

  直到一人「浮出水面」。

  北涼徐鳳年。

  那一年,西楚亡了國。

  那一年,她兩頰有梨渦。

  那一年,他還不曾白頭。

《雪中悍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