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張燈結綵迎新冬,更在恭賀諸王離京就藩。《**傾城之戀:真情錯愛》//這一日的黃昏好似床幃後欲語還休的女子,褪去衣裳極為緩慢,一名衣著華貴的中年男子下車,踩在餘暉上緩緩走入飯館,屋內沒有任何一個自詡老饕的食客,都給門外掛起的謝客木牌攔在門外,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好在京城都知道九九館的老闆娘架子比皇親國戚還大,習以為常,跟男子差不多時分來到街上的食客,看到有人竟然入了屋子,就想著跟進去碰運氣,結果給幾名扈從手握刀柄,攔住去路,瞥見這些扈從刀鞘裹金黃絲線之後,都嚇得噤若寒蟬,立即唯唯諾諾退去。姓洪的俏寡婦施施然掀開簾子,涮羊肉的火鍋已是霧氣升騰,她只是端了一些秘製的調料碗碟放在桌上,男子左手抬起虛按一下,示意女子坐下,然後夾起一筷子羊臀-尖肉放入鍋中,過了好些時候也沒收回筷子,沒有坐下的婦人極力克制怒氣,以平淡腔調說道:「別糟蹋了肉。」
男子聞聲縮回筷子,慢悠悠去各式各樣的精緻碗碟沾了沾,這才放入嘴中,點了點頭,確實別有風味。他一直動嘴咀嚼京城最地道的涮羊肉,卻沒有開口言語。婦人就一直板著臉站著。吃完了瓷盤裡光看紋理就很誘人的臀-尖肉,男子就放下筷子,終於抬頭說道:「洪綢,你有沒有想過,當今天下,每一個離陽朝廷政令可及的地方,轄境所有百姓,都無一例外受惠於荀平。這一切歸功於他的死,歸功於朕當年的見死不救,歸功於朕登基以後對他的愧疚。」
被當今天子稱名道姓的女子冷笑道:「洪綢只是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婦道人家,顧不得大局,只知道沒了男人,就只能去怨恨那些害死他的王八蛋。今天之所以沒弄幾斤砒霜倒入鍋中,只是知道毒不死你而已。」
皇帝收回視線,霧氣中透著股並不膩人的香味,勞累一天之後,吃上那十幾筷子,只覺得暖胃舒服,對於婦人的氣話和怨恨,不以為意,輕聲說道:「膠東王趙睢跟他說了幾句話,朕就讓他丟了所有軍權。」
女子淒然大笑,「你是當今天子,還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皇帝洒然笑道:「你高看朕了,天底下不能做的事情多了去,朕就不敢動徐驍,徐驍的兒子到了眼皮子底下,朕還是得忍著。」
她冷笑道:「坐龍椅的人,也好意思跟一個孩子鬥心鬥力。」
皇帝伸手揮了揮撲面而來的熱氣,側頭說道:「朕還是孩子的時候,可也照樣是要提心吊膽,夾尾巴做人。太安城那些人雅士都訴苦說什麼京城居不易,朕一直覺得好笑,因為天下唯獨皇宮最不易。臣子們想的是活得好不好,皇宮裡頭,是想著能不能活。朕登基之前,告訴自己要讓以後自己的所有孩子不要過得跟他們父皇一樣,可真當上皇帝以後,才知道人力有窮時,天子天子,終歸還是凡夫俗子,也不能免俗。家家有難念的經,朕是一家之主,徐驍是,你洪綢也算半個,操持這個飯館,想必也有許多憤懣,比如你兢兢業業購置最好的羊肉,最好的鍋底,最好的調料,自認價錢公道,一分錢一分貨,可顧客肯定吃多了以後,就覺得你家的涮羊肉其實就那麼回事,背後指不定還要罵幾句這婆娘心真黑,要不就是通往太安城的驛道出了狀況,導致你手頭缺貨,不得不歇業時,更要罵你不厚道,憑什麼別家飯館日日開張,就你九九館把自己當大爺?難保不會撂下幾句糟心話,將心比心便是佛心,道理是如此,可之所以是可貴的大道理,不正是因為它的易說難行嗎?而且天底下就數這些個道理最刺人,很多人不願意聽的,因為你說了,別人做不到,就尤為撓心撓肺。朕也是當了皇帝後,批朱過那麼多年累積下來比立冬那場大雪還多的諍言奏章,才深知箇中滋味。」
皇帝沒有轉頭去看女子臉色,自顧自說道:「趙稚沒什麼說得上話的女子,又知道你不喜她當年行事,朕這次來,沒有別的意思,只想替她與你知會一聲,她那麼做是不對,可回頭再做一次,還是會那麼選擇。可她心底還是跟朕明知錯事而為之一樣,會難受。人非草木,都會有惻隱之心,朕說這些,不是讓你原諒趙稚,好如初見。她這些年在宮中,所用銅鏡,依舊是你當年送她那一柄,她記得清清楚楚,八分銀子。」
這位以勤政勤儉和守業有術著稱的皇帝站起身
,走向門檻時笑了笑,停下腳步,「朕要承認一件事,朕很嫉妒徐驍當年能跟先帝把臂言歡,甚至臨死前仍然不忘留下遺囑,徐驍必須早殺,一則利於朝廷安定,再則他好早些在下邊見著徐驍,如果真有陰冥酆都,也好一起在陰間繼續征伐,有徐驍輔佐,一定可以笑話閻羅不閻羅,否則沒有這名功勳福將,他不安心。但徐驍的兒子若是長大成人,一定要厚待。可惜了,老頭子臨終兩件事,朕這個當兒子的都沒能做到。」
走出飯館,皇帝沒有急於坐入馬車,緩行在寒風刺骨的冰凍河邊,河面上有許多頑劣稚童背著爹娘叮囑在鑿冰捉魚,大內扈從都不敢接近,只是遠遠跟隨,只有柳蒿師走在當今天子五步以外。
皇帝隨口說道:「柳師,一干有望成才的柳氏子弟都已經被送往京城,無須擔心。」
既然已經被尊稱為師,年邁的天象境高手也就沒有如何興師動眾去謝恩,只是重重嗯了一聲。
皇帝停腳站在河邊,捧手呵氣,自言自語道:「徐驍,要是你兒子死在你前頭,朕就賜你一個不折不扣的美謚。可若是死在你前頭,殺戮無辜謚厲,朕就送給你這麼一個當之無愧的惡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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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驛路上兩駕馬車飛速南下,天空中有一頭神異青白鸞刺破雲霄。
去的是那座上陰學宮,瓜熟蒂落,再不摘,就過了好時辰。徐鳳年一心想要將梧桐院打造成另一座廣陵春雪樓,缺了她雖然稱不上無法運轉,但自己當家才知油鹽貴,再者徐鳳年也不希望那名喜好抱白貓的女子,在上陰學宮遭人白眼。徐鳳年此時跟青鳥背靠背而坐,一路欣賞沿途風景,死士戊少年心性,快馬加鞭,兩架馬車在寬闊驛路上並駕齊驅,青鳥總給外人不近人情的表象,可一旦被她自然而然接納,可謂善解人意入骨,跟少年做了個手勢,戊咧嘴一笑,兩人躍起互換馬車,徐鳳年略微挪了挪位置,側身坐在少年身後。
少年戊欲言又止,揮鞭也就不那麼順暢,徐鳳年笑問道:「有話就說。」
連姓名都不曾有的少年輕聲問道:「公子,我不喜歡車廂裡那紫衣婆娘,打心眼討厭吶。」
徐鳳年好奇問道:「為何?」
少年戊就是爽利人,既然張了嘴,也就竹筒倒豆子,抱怨道:「這婆娘誰啊,不就是一屁大小山頭的女匪嘛,憑啥在公子面前橫眉瞪眼耍橫,換成是我,早一腳踹下馬車了。一點都不知足,就算她是跟公子你做買賣,那也是她佔了天大便宜,怎麼到你這兒反倒成了天大人物了,搞得她是皇后娘娘似的。公子啊,不是我說你,對女人就不能這麼寵,再說了,她也沒啥好看的,我瞅過幾眼,也沒見她是屁股翹了還是胸脯大了,也就一張臉蛋說得過去,可公子你又是什麼人,頂天立地,天底下除了你誰敢去殺皇帝老兒的兒子,公子,你說是不是?」
徐鳳年哈哈大笑,「你這拍馬屁功夫是和誰學來的,一塌糊塗。」
少年戊轉頭一臉怨念,「公子,我說正經的!」
徐鳳年斂去大半笑意,瞇眼望向遠方,可惜沒有下雪,也就沒有那雪花大如手的美景了,輕聲微笑道:「其實不光是你,也沒有誰會喜歡她這麼個娘們。」
少年戊一揮馬鞭,「對啊,那公子你咋就處處順著她?該不會是真喜歡上她了吧,那我可得說句良心話,公子你這回岔眼了,不值當!」
徐鳳年也不怕車廂內女子是否動怒,腦袋靠著車壁,「去年之前,全天下也沒有幾個人喜歡過我。這算是同病相憐。」
少年戊一副懵懂表情,明明知道公子說了個道理,可就是不理解,只是哦了一聲,十分勉強地接受。
徐鳳年玩笑道:「很多人和事情,就跟女子懷胎十月一樣,得慢慢等,急不來。」
少年戊嘿嘿笑道:「公子要是讓那娘們大了肚子,然後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就解氣了。」
徐鳳年拿北涼刀鞘拍了一下少年的腦袋,「不知死活,她可是指玄境的女魔頭。」
徐鳳年有些納悶,車廂內的徽山山主竟然破天荒沒有動怒,甚至連出聲都欠奉。
車內,紫衣女子對鏡自照,寂靜無聲。
如同水聲冰下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