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慕容龍水已經三天兩夜滴水未進,既然甩不掉身後那一對跗骨之蛆,乾脆就在城中通衢鬧市揀選了一家酒樓,從腰間小囊掏出一錠黃金拋給酒樓夥計,說不用找了,要了一桌子豐盛酒菜,在臨窗位置落座,不論是闊綽敗家的出手,還是她那小山墩般的稀罕身段,都很是惹眼,慕容龍水沒有在窗外瞧見那個王八蛋,也樂得眼不見心不煩,只管大塊吃肉,反倒是老蛾細嚼慢咽,附近幾座食客都竊竊私語,對慕容龍水評頭論足,嬉笑言語也談不上有多客氣含蓄,蛛網老蛾這三天積攢下不小的火氣,就想不動聲色給這幫無禮之徒一點教訓,慕容龍水輕輕搖頭,喝了一大口不曾嘗過的燒酒,含在嘴裡,也不急著下嚥,慢慢回味。眼角餘光中,鬧市川流不息,小門小戶人家,也是綢紗絹緞,慕容龍水有些入神,離陽結束春秋動盪後,從西蜀南唐東越三地得到的錦緞彩帛就多達數百萬匹,這些年離陽趙室對市井百姓的服飾定制也要比各地前朝寬鬆許多,慕容龍水嚥下酒水,抿了抿嘴唇,輕輕呢喃一句,好一幅太平盛世畫卷。

  不足五丈外的一堵青牆後,行人寥寥,頭頂貂帽的徐鳳年蹲在牆角根下,一邊嚼著一張蔥餅,一邊含糊碎碎念,不耽誤抬起袖口,好似一名小伍長故作沙場點兵的豪邁做派,對著懸浮眼前的幾柄飛劍發號施令,手指一旋,其中三柄劍貼著牆面急急飛掠而去,拐彎出巷弄,一瞬間就透過酒樓窗戶直刺慕容龍水,老蛾手指輕叩桌面,飛劍與郡主之間出現絲絲縷縷的白霧,三柄頑劣調皮的飛劍無法得逞,便原路折返,一撥才去,第二撥又來,這一次三劍角度刁鑽,穿窗以後就迅速分散,老蛾頓時敲桌急驟,三劍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第三撥轉瞬即至,樂此不疲,讓一心隱蔽手段的老蛾越來越疲於應付,幾個眼尖酒客都瞧見臨窗那邊白霧濛濛,依稀有亮光流螢。

  慕容龍水重重放下酒碗,才勸過老蛾不要大張旗鼓,她自己就猛然起身,整個人直接撞爛窗欄,大步狂奔而去,看得酒樓眾人目瞪口呆,敢情這婆娘還是個深藏不露的江湖女俠?青色牆腳下的徐鳳年趕忙把小半張蔥餅叼在嘴上,撒開腳丫子溜之大吉,慕容龍水站在巷弄中,五指鉤入牆面,捏碎手心磚石,臉色變得鐵青。老蛾也是被徐鳳年這種沒有盡頭的下作手腕折騰得不厭其煩,只是不知如何勸慰那位年輕郡主。之所以不追,委實是這小子馭劍的手法太靈犀,十丈以內飛劍懸停得恰到好處,安安靜靜在他們前頭守株待兔,八柄飛劍,那就是八座陷阱起步。老蛾忍不住嘀咕道:「真是追趕一條胡亂拉屎的狗,走哪兒都得擔心鞋子沾上狗屎。你不追吧,他就在你屁股後頭吠幾聲,真是難纏!」

  慕容龍水被這個粗鄙比喻給逗笑,心頭陰霾消散幾分。小巷盡頭,那傢伙似乎察覺到兩人沒有窮追猛打的念頭,又嬉皮笑臉現身,斜靠牆頭,啃完了蔥餅,油漬手指在貂帽上隨意一擦,好心提醒道:「你們這一雙老少配的神仙俠侶還沒下定決心啊?等到我喊來成千上萬的北涼鐵騎,一人一口唾沫都淹死你們了,小心變成一對亡命鴛鴦,在口水裡游啊游,游啊游……」

  慕容龍水死死盯著那個做出划水姿勢的王八蛋,冷笑道:「你也別瞎扯了,這會兒蛛網跟北涼諜子都成了趙勾的眼中釘,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你要是能從北涼調動一千鐵騎到這裡,我慕容龍水不光乖乖束手就擒,給你徐鳳年當丫鬟都可以。」

  徐鳳年朗聲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啊,有本事你就等著,聽潮閣有本道教典籍記載了撒豆成兵的通玄本事,敢不敢給我三天時間,等我修成了這門神通,到時候你給我當丫鬟,巧了,梧桐院還少個捧劍婢女,我瞅著你牛高馬大的,不過氣勢很足,咋樣?」

  慕容龍水咬牙切齒擠出一個笑臉道:「好商量。別說捧劍,以後給你捧靈牌都行。」

  徐鳳年佯怒道:「咒我啊?喂,那養蠶的老頭,你也不管教管教你媳婦,你怎麼當家的,那麼大歲數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你先前說我是狗拉屎,你跟郡主魚水之歡的時候,狗舌頭瞎舔,就是風花雪月了?聽說你這老兒在蛛網裡頭風評極差,被你糟蹋虐殺的女子一雙手都數不過來,這次跟正值妙齡的郡主一起逍遙江湖,可千萬別起了歹心,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還是黃花閨女的北莽郡主一笑置之,老蛾可就有些急眼了,雖然蛛網一向只效忠於女帝陛下,準確來說是陛下身後的影子宰相李密弼,可慕容龍水身份尤為煊赫,主辱臣死,何況那世子殿下滿嘴只帶一個髒字的混賬話,盡往他跟郡主身上一塊兒潑髒水,萬一郡主返回北莽後哪天惦念起這個,老蛾怎能不心驚肉跳。徐鳳年本來還想繼續逗弄這只蛾繭,不過小姑娘的到來讓他收斂許多,毛茸茸貂帽歪斜在腦袋上,她蹲在一旁慢悠悠啃咬一張夾有牛肉片的蔥餅,顯然比起徐鳳年的蔥餅要富貴氣太多,幾張蔥餅錢都出自徐鳳年在大街上順來的錢囊,賈家嘉嚼完蔥餅,舔了舔手指,然後似乎覺著不習慣暖和的貂帽,扯了扯,不過是由東倒變成西歪罷了。老蛾將這對臨時搭檔看在眼中,一點都沒有感到滑稽可笑,只有忌憚和棘手,這幾天都只有徐鳳年出手,老蛾相信等那小姑娘緩過神,傷勢痊癒幾分,下一記手刀吃不準就要落在他和郡主身上。

  老蛾揉了揉酒糟鼻子,陰沉笑道:「世子殿下,聽說北涼王妃本是女子劍仙,因為懷上你,才有了京城白衣案,落下不治之症,早早離世。又聽說你大姐徐脂虎遠嫁江南,鬱鬱寡歡,二姐徐渭熊也好不到哪裡去,差點死在陳芝豹手上。再過幾年,新王換舊王,好不容易當上了藩王,小心到頭來就只是孤家寡人一個,有福不能同享,還要一邊擔心北莽鐵蹄南下,一邊防著離陽使絆子,換成我是你,早就瘋了。隨便扳手指頭算一算,不說北莽在臥榻之側厲兵秣馬,還有記恨在心的趙家天子,有張巨鹿顧劍棠一大幫骨鯁忠臣冷眼旁觀,有幾大藩王虎視眈眈,你說你活著不是遭罪嗎?」

  徐鳳年依舊斜靠牆頭,雙手抱胸,重重歎息一聲,「誰說不是呢。」

  慕容龍水語不驚人死不休,神情平淡道:「趙勾裡有我們北莽安插多年的死士,位居高位。京城那邊稱得上一個屁響如雷的大人物,很多都清楚這次是你最後逗留江湖,神武城外一戰未必就是你的江湖收官,你要是繼續跟我們貓抓老鼠,小心得不償失,被趙家天子反過來漁翁得利。到時候我肯定不介意跟趙勾聯手,把你的屍體留在江湖上。總之現在你我都身陷賭局,去賭趙家天子和離陽重臣有沒有這份魄力,我輸了,不過是維持眼下的僵局,你輸了,你們父子和北涼整整二十多年的隱忍不發,竹籃打水一場空。之所以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是因為我始終沒有把你當成不共戴天的死敵。相反,徐鳳年,我對你有幾分發自肺腑的欽佩,能讓我慕容龍水心服口服的男子,北莽只有拓跋菩薩和董卓兩人而已。」

  徐鳳年吊兒郎當說道:「心服口服不算服,女子的身體服氣了,才是真服氣。」

  慕容龍水忽略他的輕佻言辭,平靜問道:「你鐵了心要跟我賭一把?」

  徐鳳年伸出一手,握了握,搖頭笑道:「談不上賭不賭。就像北涼只相信鐵騎和北涼刀,我也只相信自己掙到手的斤兩。」

  慕容龍水嘴角翹起,冷笑道:「那就拭目以待。」

  她轉身離開巷弄,老蛾正要轉身,徐鳳年笑道:「兩百四十字,我都記下了。」

  老蛾喉嚨微動,憋出一口濃痰狠狠吐在地上,朝徐鳳年譏諷一笑,揚長而去。

  少女呵了一字。

  徐鳳年沒有在意她的拆台,好奇問道:「你那隻大貓上哪兒了?」

  賈家嘉蹲在地上,默不作聲。

  這幾天她始終沉默寡言,不管徐鳳年詢問什麼都不理不睬。

  徐鳳年蹲下去,幫她擺正貂帽。她瞪了一眼,又伸手歪斜回去。徐鳳年白了一眼,站起身,兩人繼續尾隨「如花似玉」和「丰神玉朗」,這是徐鳳年前天給慕容龍水和老蠶繭取的綽號,用徐鳳年的話說這叫以德報怨。

  經過路邊一座攤子,一名老儒生在那兒擺攤販賣舊書,豎放了一幅字,書有典故魚三字,被一方青綠蝦蟆銅鎮紙壓著,老儒生見到徐鳳年和小姑娘經過,笑問道:「這位公子,不挑挑書?要是買書錢不夠,有老舊釵子也可當銀錢用。」

  徐鳳年停下腳步,彎腰凝視那幅字,問道:「老先生,這典故魚可是獺祭魚的意思?」

  老儒生笑瞇瞇點頭道:「正解。公子確實博聞強識。」

  徐鳳年仍是低頭,繼續問道:「賈家嘉,諧音都是甲,三個甲,三甲,黃三甲。」

  老儒生嘖嘖道:「公子可是說那黃龍士?這名字晦氣,少說為妙。」

  徐鳳年看了眼面無表情的小姑娘,又瞧了眼裝神弄鬼的老儒生,掏出一根釵子,輕輕放在鎮紙旁邊,「老先生,帶她走吧。再晦氣,也沒在我身邊更晦氣。」

  老儒生伸手要去拿起釵子,被小姑娘拿向日葵拍在手背上,一臉悻悻然。

  老人笑道:「不是白白收你釵子的,有個叫柳蒿師的老不死出了京城,還捎上了東越劍池的狗腿子,不用半個時辰就可以入城。」

  徐鳳年點了點頭,問道:「隋斜谷怎麼樣了?」

  老人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在等,兩個歲數加在一起兩百多歲的糟老頭子,王八瞪綠豆,慢慢耗著。不過要我看啊,他那一劍,火候再足,也還是不行。你還有什麼想問的,一起問了。縮頭烏龜趙黃巢?走火入魔的劉松濤?還是倒騎毛驢看江山的鄧太阿?要不就是替人尋鹿的洛陽?」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笑道:「算了。你們爺倆還是早點收攤子走人吧。」

  老人笑意玩味道:「你真不怕死?」

  徐鳳年無奈道:「等你們一走,我也好趕緊跑路啊。」

  老人哈哈大笑,「理是這個理。」

  他站起身,收斂笑意,輕輕拿起鎮紙夾在腋下,抖了抖那幅字,斜視徐鳳年,「她替你接下龍虎山趙宣素的氣運,解鈴還須繫鈴人,你小子趕緊恢復大黃庭,要不然三年後……她要是死了,我就算破例違背本意,也要讓你和北涼吃不了兜著走。你今天當然不能死,要死也只能是三年後,所以我給你喊了個幫手。」

  小姑娘走得一點都不拖泥帶水,頭也不回。

  並肩而行的老人歎氣道:「真狠心,就別要回釵子。」

  小姑娘抽了抽鼻子。

  老人突然笑道:「貂帽不錯,瞧著就喜慶。」

  小姑娘拉下原本才遮住額頭的毛茸茸貂帽,遮住了整張臉。

  徐鳳年站在原地安靜目送兩人遠去,沒過多久,轉頭望去,跟一老一小相反的大街盡頭,白衣洛陽緩緩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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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