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壺,江湖做酒。我有一掌,可托五嶽。我有一口,吃掉春秋。數百年一位武林前輩定下了一品四境的規矩,曾用這三句話來讚譽天象境界,說的就是天象高手能夠跟天地共鳴之後,會有何種睥睨天下的巍巍氣象。柳蒿師看了眼天色,笑意濃郁起來。想要在江湖上成名,只要是個江湖兒郎就都藏有幾手壓箱技藝,像宋念卿這趟江湖行就帶了十四劍十四招,柳蒿師當然也不例外。這一招雷池,原本是打算作為一份大禮,就等著超凡入聖的曹長卿下次赴京,曹官子的三過皇宮如過廊,次次都打在他的臉上,柳蒿師如何能嚥下這口惡氣,不曾想到頭來先用在了那小子身上。
黑雲如墨,柳蒿師靜等天雷滾滾。
柳蒿師見過許多靠終走南捷徑博取帝王青睞的聰明人,沽名釣譽的本事很是高明,青詞宰相趙丹坪就是之一,可在太安城,柳蒿師侍奉過離陽三代皇帝,始終都是那座京城的中流砥柱,哪怕趙丹坪也無法瓜分柳蒿師對趙室積攢下來的香火情分。柳蒿師習慣了靠境界碾壓對手,這次背負皇命前來絞殺徐鳳年,他跟宋念卿只是一招先手,萬一沒能得手,讓徐鳳年逃過一劫,還有萬無一失的後手,故而柳蒿師沒有拚命的興趣,可泥菩薩也有火氣,更何況柳蒿師跟北涼那是不死不休的局勢,這個徐鳳年渾身上下冒著一股邪氣,柳蒿師就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念頭。
還背著洛陽的徐鳳年好整以暇,等著天劫落地。他只有一炷香,如果柳蒿師執意避而不戰,也沒有太大把握抓住這隻老狐狸的死穴,天象境界高手本就是天地寵兒,極難捕獲氣機流轉,一心想逃的話,因為沒有躋身可以引來天劫的陸地神仙,甚至躲過疏而不漏的天網恢恢,好似那條昭昭天理之外的漏網之魚,徐鳳年即便追得上柳蒿師,卻耗不起光陰。可天底下就沒有無懈可擊的招式,只要柳蒿師托大,有膽子落地生根,徐鳳年不介意扛一扛所謂的池中滾雷,然後伺機而動。
天上黑雲猛然下墜,漂浮在大地之上,宛如一幅人世轉換雲海的玄妙畫卷,讓人有滄海桑田之感,徐鳳年上半身露出雲層,齊腰高的黑雲連綿翻湧動盪,四周雲霧中電閃雷鳴,電光逐漸交織成網,徐鳳年緩緩行走,立即成了被撒網漁夫盯上的游魚。雲海中眨眼間浮起一顆顆紫雷,一眼望去,粗略計算就有不下五十顆,大小不一,大如井口,小似拳頭。紫雷之間又有一條條不斷跳動的雪白閃電牽連,還真是一作名副其實的雷池。
腳步不停的徐鳳年膽大包天,伸手握住一顆紫雷,整座雷池翻轉,五十多顆紫雷頓時漸次飛掠而來,徐鳳年右手五指鉤入紫雷,紫氣縈繞手臂,左手也沒閒著,輕輕揮動,每次恰好拍掉一顆顆砸來的紫雷,不過這座雷池霸氣十足,加上被徐鳳年死死攥緊那一顆,毫無頹勢,驚世駭俗的壯闊景象根本沒有半點折損,五十多顆紫雷去而復返,被拍掉之後,不過彈出二十丈外就迅猛旋回,來勢洶洶,速度不減反增,慢慢行走的徐鳳年就像被圍困在一座隨之移動的雷池之中。
背後女子拿下巴抵了抵他的肩膀。
徐鳳年柔聲道:「記得當初答應要陪你去崑崙山巔看雲海,可幾次巡狩天下要麼忘記要麼錯過了,後來下定決心時,你已經不願意。今天就當彌補一些。」
她柔聲道:「比起你送給那狐媚子的舉國狼煙,雲海算什麼。」
徐鳳年側了側腦袋,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臉頰。深呼吸一口氣,將手中那顆始終沒有鬆開的紫雷放入嘴中,一口吞入腹,大笑道:「當年整個天下都被我吃掉了,小小几顆天雷算什麼。」
徐鳳年一手拎住一個紫雷,紛紛放入嘴中,當他吞掉一半紫雷後,雲海消散,雷池也就蕩然無存,站在三十丈外的柳蒿師瞠目結舌,哪裡料到這傢伙會是以這種蠻橫手段破解掉他苦心孤詣造就的天象秘術。五十顆借天地借龍氣借氣運辛苦形成的紫雷,可以說顆顆都是價值連城,為此北宗附龍練氣士不知傾注了多少心血,幾名大宗師的修為甚至直接被搾乾。原本雄厚的家底一下子就沒了一半,柳蒿師如何能不心疼!更可恨的是那莫名其妙就境界暴漲的惡獠還打了個舒舒服服的飽嗝,對柳蒿師露出一個譏諷笑臉,懶洋洋問道:「還不跑?」
柳蒿師乾淨利落就開始撤退。
「難怪整整五十年都沒能成就地仙境界。」
徐鳳年瞇起眼,冷笑道:「要是剛才一直不停腳,我還未必能拿你怎麼樣。不過現在嘛,已經晚了。」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在眉心割出一條細微血槽。
急掠之中的柳蒿師頓時頭顱裂開一般,從額頭開始憑空出現一條從上往下觸目驚心的裂痕,滿臉血跡,狼狽不堪。但這並不是最讓柳蒿師膽戰心驚的恐怖,隨著臉面上淌血不止,他的天象境界竟然像是洪水決堤,江河日下,一瀉千里。柳蒿師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深厚境界,原本就像一座湖泊,然後眼睜睜看著湖水乾涸,卻完全無法阻擋湖面下降。柳蒿師痛心疾首的同時更是匪夷所思,天象境界的精髓便是與天地共逍遙,是躋身陸地神仙超然世外的前兆,哪裡聽說會作繭自縛,難不成那傢伙有與天地並肩的成就,能夠強行吸納別人的氣數,自作天地?若說是劍斬六國氣運的洪洗象,柳蒿師還會有幾分將信將疑,可身後那小子就算繼承了洛陽的修為,也絕對不至於如此駭人。
柳蒿師幾乎走火入魔,一咬牙,在勢如破竹的險境中,硬是趁勢崩碎自己本就搖搖欲墜的天象境界,在跌入指玄的瞬間之前,壁虎斷尾,任由剩餘一半紫雷滾落,如同陸地神仙一氣掠出數百丈,遠遠拋開那個讓他輸得一敗塗地的瘋子。徐鳳年停下腳步,心中歎息,只要柳蒿師稍稍猶豫,再晚上一點點時間,他就有把握宰掉這條老狗。抬頭看了眼天空,嘴角冷笑,離陽趙室不愧是如今的正統,連給趙室看門護院的一條走狗都身具相當可觀的氣數。徐鳳年轉身望向十里之外,密密麻麻的劍氣,陣仗宏大。
徐鳳年默默將一顆顆紫雷納入袖中,融為氣機。
洛陽掙扎著落在地上,平靜道:「你去吧。」
徐鳳年牽著她的手,轉頭跟她對視。
她淒然決絕道:「你要天下,我只要你。我不能獨佔,我寧肯不要。八百年是如此,八百年後還是如此。」
徐鳳年突然笑了,「大秦皇后了不起啊?」
洛陽一臉震驚,後退一步。
徐鳳年嘴角翹起,笑道:「我是他,他可不是我。」
洛陽神情複雜。
徐鳳年蹲下去,示意她上背,柔聲道:「洛陽,回北涼之前,咱們去洛陽城看一看吧?」
洛陽一腳狠狠踢在他屁股上。
摔了個狗吃屎的徐鳳年繼續蹲著,輕聲道:「當年大秦鐵騎沒能踏平如今叫北莽的大漠,這輩子補上。拓跋菩薩敢欺負我女人,我……」
不等徐鳳年說完,洛陽輕輕趴在他後背上。
徐鳳年站起身,「回頭跟你慢慢算賬。」
洛陽說道:「你先打贏了王仙芝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