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騎往快雪山莊而去,馬蹄輕靈,面容清逸的年輕騎士戴了頂紅狐皮帽,雙鬢垂下黑白相間的兩縷髮絲,腰間挎了一柄烏鞘短刀,一人一馬沒有急於進入莊子,而是沿著春神湖邊上的青石路板,下馬步行。文學
正值晌午,日頭溫暖,冬雪消融,湖水澄清如鏡,賞景行人絡繹不絕,快雪山莊的變故讓人目不暇接,傳出一連串小道消息,當初真武大帝法相臨湖之後,先是雁堡少主李火黎領著六百里加急的緊急軍令,攜帶精騎扈從返回邊境,隨後是春帖草堂謝靈箴也離開莊子,尉遲良輔說是這位草堂的老前輩觀湖有所悟,要回蜀閉關,此生有望躋身天象境。東越劍池李懿白也說要去迎接恩師宋念卿,不知所蹤,快雪山莊原本想要憑借選舉武林盟主這樁盛事提升山莊聲勢地位,三位正主相繼離去,就要成為整座江湖的笑柄,可徽山紫衣女子的橫空出世,一天之內連敗十六位成名高手,一時間風頭無二,隱約要趁勢一鼓作氣奪魁,讓許多都已經離開莊子在返程路途上的江湖人士,紛紛調轉馬頭車頭,湧入快雪山莊,無疑解了山莊的燃眉之急。
若不近觀細瞧,在這個人靠衣裳佛靠金裝的勢利年代,牽馬而行的佩刀遊俠兒在擁擠人流中並不起眼,能到快雪山莊的江湖人本就豪俠居多,大多藉著門派背景或是自身名號在家鄉即便不能富甲一方,腰纏萬貫總是逃不掉的,湖邊沿途滿眼錦衣狐裘,不弄頂動輒幾十兩銀子的貂帽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眾多貌美女子都小鳥依人在豪俠身邊,眼光游曳,暗中比拚身家,還一些個攜帶妻兒家眷出行的武林中人,這些人無疑底氣更足,多是江湖一二流大幫派的嫡系子弟,那些半點都不怯場的俏皮孩子,不顧爹娘叮囑,嬉戲打鬧,好似穿花引蝶,可能這些孩子自己都不知道朝廷上有官家子弟和將種子孫兩個說法,而他們就相當於江湖上的世家子弟,他們以後繼承父輩衣缽行走江湖,顯然要比其他人來得左右逢源,熙熙攘攘的青石板路上,充斥著久仰大名的客套寒暄,以及熟人相遇後的把臂言歡,幾對父輩恰巧是世交好友的稚童稚女,很快就熟絡起來,一起橫衝直撞,歡聲笑語,偶有被他們磕碰上的江湖人,便是往常性子暴戾的漢子,今天也不以為意地揚起一張粗糙笑臉,還友善地伸出去揉一揉孩子們的腦袋,孩子們伶俐彎腰低頭跑過,他們身後一臉無可奈何的父輩則不忘對漢子抱拳微笑,雙方清淡一些,就是一笑而過,要是玲瓏一些,就會停腳互報名號,順手順嘴的,花不了一顆銅錢,也就結下了一樁可有可無的香火情,何樂不為。
幾個結伴孩子像幾尾歡快游魚在人群縫隙中遊走,愈演愈烈,他們有幾分輕功底子傍身,興致所致,無形中都用上了家學身法,不巧有人牽馬停腳站在湖邊,遙望煙波浩渺的春神湖,為首一個孩子在即將撞上馬肚子時,雙手一抓馬背,靈巧翻過,繼續前奔,行雲流水,讓人眼前一亮,頗有驚艷觀感,後邊一個垂髫丫頭也依樣葫畫瓢,翻過馬背,最後一個孩童就沒這份功底了,可又不願繞道而行,沒能躍過,撞在了馬肚子上,倒地不起,不知是吃疼還是自覺在青梅竹馬的夥伴眼前丟了面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頭頂紅狐皮帽的年輕人聞聲轉身,鬆開韁繩,笑著伸手要去攙扶那孩子起身,那孩子抬頭看了眼陌生人,興許是覺得他的笑臉是在嘲諷自己,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年輕公子哥大概是劣馬劣皮帽,沒能有幾分富貴氣,才會如此笑意和煦,略帶歉意,面對幾乎滿地打滾的撒潑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兩名已經躍過馬背的稍大孩子也折路返回,對這個年輕人虎視眈眈,率先攀馬跳躍的男孩子一臉怒氣,小小年紀就有了不容小覷的英武氣焰,垂髫丫頭是個美人胚子,脾氣也要柔和許多,看到那罪魁禍首不像惡人,僅是瞪了一眼,嫵媚天然,就去攙扶起滿身塵泥的同伴,被扶起的孩子別看哭嚷得厲害,其實一直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等到哥哥姐姐來了給他撐腰,身後爹娘也快步走來,他頓時膽氣粗壯,跑過去朝那牽馬攔路的傢伙狠狠踹了一腳,踢在那人小腿上,年輕公子哥一笑置之,低頭拍了拍塵土,不曾想那孩子猶然不解氣,一巴掌拍在眼前這人的頭上,拍掉了那頂他一看就不值幾個錢的狐皮帽子,這才洋洋得意咧嘴一笑,那二十幾歲的佩刀年輕人在帽子跌落後,露出一頭與兩鬢垂發相似光景的頭髮,竟是老衰的灰白顏色,一幅死氣沉沉的遲暮氣象。
年輕人搖了搖頭,不與頑劣孩子斤斤計較,上前幾步,彎腰想要去撿那頂相依為命的狐皮帽子,不料一根軟鞭如靈蛇吐信,勾住狐皮確是質地不堪入目的廉價皮帽,鞭子撩起,皮帽高高拋起,然後這根在江湖讚譽為虎尾秧的軟鞭形如蛇盤,鞭頭與鞭身相擊,聲響如爆竹,震響過後,驟然伸直,彈在皮帽上,迫使那頂帽子斜斜墜回主人,恰好覆在年輕人的頭上,這一幕,果真贏了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的古話,那年輕人想必是被孩子的長輩這一手給震懾住,在圍觀旁人唯恐天下不亂的陣陣叫好喝彩聲中,安靜站起身,扶正了狐皮帽,甚至沒有去瞥一眼那抖摟了一手超群鞭術的精壯漢子。
見年輕人惹事後一退再退,那位家族在遼東世代豪橫的漢子也懶得痛打落水狗,他生得五短身材,身邊媳婦倒是高大妖嬈得讓人眼饞,不說其它,光是一修長雙腿就差不多有到他肋下,這般身高的女子不說在南方,便是在北地也罕見,尤為不易的是她身材勻稱,雙峰對峙,即便披有厚裘,也是不甘寂寞地呼之欲出。身邊還有兩對跟他們家世淵源不淺的神仙俠侶,都是三十幾的歲數,男子有雄氣,女子婉約,四人看到這幅談不上和氣生財的場景,也都相視一笑,有些不贊同,只是眼神憐憫,卻也沒有給那陌路年輕人說上一句公道話,闖蕩江湖,幫親不幫理,大抵如此。幾乎所有人都沒有留意到那沒有半兩骨氣的年輕人在牽馬後,按下狐皮帽子之前,悄悄做了個不易察覺的擺手姿勢,除了一直冷眼旁觀的周親滸,因為這個女子始終將視線都停留在這個龍尾坡上初見的徐奇身上,她如何都想不明白能讓逐鹿山數十位大魔頭知難而退的男子,一個能讓魔教請去登山封侯的大人物,怎就如此落魄了。
周親滸猶豫了一下,走到繼續眺望蕭索冬日春申湖景的男子身邊,這些時日一直跟她朝夕相處的徐瞻緊隨其後,背有一根祖傳長棍的徐瞻才走出幾步,很快就被一些眼尖的傢伙認出,這些天快雪山莊在春神湖上擺下幾座耗資巨萬的擂台,除了被徽山紫衣奪盡風光的主擂,還有其餘幾座小擂,也是高手輩出,徐瞻就在其中一座擂台上一鳴驚人,跟西北一位老當益壯的高齡刀客酣戰了四百回合,仍是勝出,然後接連成功守擂四場,才被聲名遠在徐瞻之上十萬八千里的東南劍道名家謝槐柏擊敗,眾人這才猛然記起徐瞻的父親徐大丘著有《觀技經》,曾是世間屈指可數的棍法大家,家道中落的徐家因為徐瞻的技驚四座,被許多武林前輩尤其是兩淮高手視為有望家族中興。那名比媳婦矮了一頭的遼東豪俠收起軟鞭,看到徐瞻突兀露面,稍加思索,爽朗一笑,主動問道:「這位可是將家學《觀技經》發揚光大的徐瞻徐公子?」
徐瞻本來對這些恃力而驕的江湖豪俠沒有好感,可被認出後仍是轉過身,微笑抱拳還禮道:「小子徐瞻,曾聽父輩說有遼東馮家,高手如雲,既可一鞭摔死吊額猛虎,更有箭術出神入化,僅是扣弦聲,便能讓飛鳥驚弓而墜。」
那遼東馮家的偏房庶子聽了這一席話,可謂是被麻姑搔癢,正巧搔到了癢處,通體舒泰,一句好話三冬暖,要是別人來溜鬚拍馬,他大可以不放在心上,可徐瞻終究不同,既有不輸遼東馮家太多的淵博家學,徐瞻本身也身手不俗,將來未必不能成為一流高手。聲名僅在兩遼一帶流轉的馮茂林使得一手高明鞭術,箭術更是出類拔萃,若非馮家素來被膠東王趙睢不喜,以馮茂的家世本事,去撈個實權校尉並不難,這趟南下快雪山莊,為了避免麻煩,沒有攜帶那張牛角大弓以便找機會嶄露頭角,讓馮茂林引以為憾,僅憑軟鞭,沒有掌握馮家鞭術精髓的他自知斤兩,打擂極難像徐瞻那般連贏多場,江湖難出頭,就難在馮茂林這類世家子弟,就因為庶出,也要被長房嫡子壓下一頭,習武是銷金窟無底洞,一個有野心在武林中冒頭拔尖的家族,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人人兼顧,馮茂林尚且如此,更別說出身一般家族的練武子弟,鍛煉體魄的藥材,積攢或是借覽秘笈的金銀和人情雙重開銷,搬動名師高人來家族授業的種種付出,都會讓人咋舌,故而窮習文富習武,半點不虛。這邊馮茂林跟徐瞻套近乎,給一戰成名的徐瞻介紹身邊兩雙跟遼東馮家家世相當的夫婦,相談甚歡。
周親滸來到牽馬站定的年輕公子哥身邊,壯起膽子問道:「你怎麼轉性了,脾氣如此好?」
徐鳳年轉頭看了眼這位在快雪山莊裡少有的舊相識,笑了笑,沒有說話。周親滸回憶那趟連環險境劫後餘生,才發現這個身世晦暗不明的公子哥,好像確實一直不是個如何行事跋扈的人物,不管胡椿芽如何白眼如何挑釁,也都沒見他有半點動怒。周親滸瞥了眼他的側臉,一時間有些恍惚失神,他之所以如此事事淡定從容,是由於他根本不在乎自己這幫人的起起落落吧?看待別人的榮辱起伏就像看孩子嬉鬧一般,周親滸想到這裡就有些感到無趣了,轉頭看到徐瞻在跟那幫人笑語言談,稱兄道弟,好似相見恨晚,這段時日在快雪山莊,周親滸見多了人情冷暖,隨著徐瞻的成名,都已經有幸在莊子上住上獨棟院落,三教九流的貨色都來院子攀交,一刻不得清閒,徐瞻也對她旁敲側擊,一次對坐喝酒,他就差沒有藉著酒意袒露心扉,仍是被她岔開話頭,周親滸對一起出生入死的徐瞻觀感很好,可惜卻不是那男女情愛,周親滸只想趁著年輕多走一走江湖,多看一些光怪陸離的故事,至於有人相伴還是形單影隻都不打緊,也許以後哪天出現了能讓她一見鍾情的男子,也就是她離開江湖的那一天了。
徐鳳年之所以在死士寅秘密護送下返回快雪山莊,有三件事,第一件是跟龍宮林紅猿做個了斷,她還欠了他一招指玄「拓碑」,第二件是看能否等到年輕掌教李玉斧,替呵呵姑娘去遊俠兒賀鑄的墳頭敬上一杯酒,再知會李玉斧一聲那溪畔稚童的初次開竅。最後一件則是根據密信,軒轅青鋒在主擂上大殺四方,有一舉奪魁的趨勢,早先承諾讓她坐上武林盟主的寶座,如果有機會的話正好幫襯她一把。徐鳳年自己對這座江湖已經念想無幾,除了縮在龍虎山的那只趙家老王八未死,除了那場還不知道到底能否打得起來的東海一戰,除了心底仍掛念逐鹿山的她與她,再就沒什麼可以去提起興致的了。
不管願與不願,事未了也要拂衣去。
好在這一次,是跟在襄樊等他的徐驍一起回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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