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陽官場有三同的講究,即同門同鄉同年,吏部尚書趙右齡與工部侍郎元虢便是如此巧合,一樣師出於張巨鹿,一樣是舊北漢金門郡的寒庶子弟,在永徽年間一同參與科舉,一個狀元一個榜眼,使得以往極少有人進士及第的金門郡一夜間名聲大噪,若是加上一個志趣相投,趙元兩人可謂是有四同。兩座府邸才隔了兩三百步距離,他們之間的走門串戶十分頻繁,鄰里之間早已見怪不怪了,今天趙府不但來了元虢,還有趙尚書的親家殷茂春,兩位本朝的重臣公卿都捎上了孩子,晚輩都是差不多歲數,三姓子弟相互間也多是好友,戶部王雄貴的幼子王遠燃當時醉酒調戲趙右齡的次女,當然是捅了個大馬蜂窩,何況還揍了個出來好心勸架的刑部侍郎獨子韓醒言,好死不死一口氣惹到了四家人,不過「因禍得福」,如此一來,坐實了王遠燃京師第一公子哥的名頭,雖說事後被當戶部尚書的老爹拉著去趙府門口給跪了半個時辰,可這不妨礙王公子在太安城裡風頭一時無兩。元虢無妻無子女,但偏偏數他在晚輩裡孩子緣最好,在趙右齡殷茂春這雙親家拿窖藏冬雪煮茶時,元虢還是跟一大幫年輕男女廝混在一起喝酒,親自熱酒遞酒,也不覺得跌份兒,十來個晚輩習以為常,竟也覺得天經地義,像那殷茂春的長子殷長庚小時候就天天坐在元叔叔脖子上撒尿,叔侄兩個還打趣約好了,以後會由殷長庚給元侍郎養老送終的,像韓醒言年少時第一次去喝花酒,就是被為老不尊的元虢拐騙去的,這讓老學究韓林火冒三丈,氣得沒穿鞋子就跑去元府緊閉的大門外罵了許久,元虢呢,半點不心虛,開門時就那麼一手掏著耳屎,一手拎著從青樓順手牽羊到的酒壺,嬉皮笑臉詢問韓侍郎要不要喝酒,把韓林氣得從此跟元虢絕交,不過這之後韓醒言經常偷偷摸摸找元虢討酒喝,韓林想管束也管束不住,乾脆就眼不見心不煩。
殷長庚韓醒言兩人作為正兒八經的京官,都參加了那次早朝,只是他們的品秩不足以入殿,殿內的風起雲湧,他們自然聽不真切,此時元虢就坐在榻上,懷裡抱著殷茂春的長房長孫,一邊拿筷子蘸酒讓孩子張嘴咂摸,一邊繪聲繪色給他們講述廟堂上的八仙過海,經元侍郎那麼添油加醋一番,讓眾人聽得一驚一乍,趕巧兒,張首輔待字閨中的女兒連同殷儲相的小女兒也進了屋子,元虢老頑童般腆著臉要兩個丫頭給他當叔叔的揉肩敲背,在太安城衙內子弟中「惡名昭彰」的張高峽瞪了一眼,佩劍的她拔劍兩寸然後狠狠歸鞘,熟稔這位女俠脾氣的元侍郎只得訕訕一笑,所幸殷和韻倒是乖巧許多,斜坐榻邊,給這個叔叔揉捏肩膀。殷長庚瞥了眼身材高挑的張高峽,迅速收回視線,與今日回娘家的媳婦閒聊起瑣碎家務,韓醒言不動聲色,只是心中歎息一聲,他何嘗不知道殷大哥對張高峽的心思,成為新郎官前,所有同齡朋友都在祝賀殷大哥成了趙尚書的女婿,都說殷趙兩家門當戶對,更是郎才女貌。可殷長庚那一晚只是拉著他韓醒言去小館子喝悶酒,韓醒言呼出一口氣,要不怎麼說情絲易結最難解?說來奇怪,論姿色,張高峽甚至還不如當下的嫂子,跟她爹首輔大人同樣是一雙碧眼兒,而且女子無才是德的話,張高峽真是活該嫁不出去,她能與胭脂副評「女學士」的太子妃一較高下,至今就沒有哪個男子能說得過她,劍術也是極其不俗,先後師從東越劍池大宗師宋念卿與京師第一劍道高手祁嘉節,她自然什麼繡花枕頭,連棠溪劍仙盧白頡也對她的劍道天賦讚賞有加,大皇子趙武就在張高峽手上吃過苦頭,這位女子,在太安城確實是那可以橫著走的女俠,反正單槍匹馬的話,打肯定是沒誰打得過她,拼家世?不好意思,她親爹是張巨鹿,義父是桓溫,還有一大幫子如同元虢這樣離開張黨卻仍舊念情的廟堂名卿給她撐腰,誰敢?
元虢還想拿筷子給殷儲相的幼齡孫子蘸著喝酒,被看不下去的張高峽一把奪過孩子,元虢只得轉移話題問道:「剛才說到哪兒了?」
趙尚書的幼子趙文蔚還是個少年,雀躍道:「元叔叔才說到那國子監的晉三郎不知怎的鼻青臉腫了!」
元虢嘿嘿笑道:「對,這一記老拳啊,是咱們坦坦翁桓老爺子打的,真真正正的刁鑽老辣,可憐晉祭酒先是惹惱了姚大家,如今還被曾經是他半個官場領路人的桓老爺子揍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吶。所以你們這些瓜皮娃子,以後千萬記得當官做人得夾著尾巴,別太得意忘形,一山總有一山高,元叔叔也好,你們的爹也罷,高帽子都不小了吧?嘿,還是都不能免俗啊。」
三家人知根知底,加上有元虢在,根本沒有什麼忌諱,韓醒言皺眉低聲道:「元叔,雖說晉祭酒嗜好對北涼倒戈一擊,憑此來在朝野上下掙取名望清譽,吃相有些下作,可終歸有益於朝廷社稷,而他也確有許多高屋建瓴的高明見地,讓人忍不住要拍案叫絕,他跟姚大家在國子監內外都要針尖對麥芒,這對左僕射大人是好事啊,為何要大打出手?就不怕傳入陛下耳中?」
元虢哧溜喝了口燒酒,下意識揉了揉耳朵,笑道:「桓老爺子哪裡會在乎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們啊,太年輕,當年我與你們爹入朝為官的時候,首輔大人的脾氣奇好,差的反而是桓老爺子,元叔叔當年可沒少被老爺子揪著耳朵痛罵。對了,桓老爺子揍晉蘭亭這事兒,你們聽過就算,在這屋子裡為止,傳出去就不好了,否則我得被你們爹念叨得頭疼。」
元虢看到殷長庚欲言又止,一口喝光杯中酒,大呼痛快,伸出酒杯讓韓醒言添了滿滿一杯,抓起一粒花生米丟入酒杯,酒是佳釀,能掛杯,所以酒水哪怕已經高出杯口,仍是沒有溢出絲毫,侍郎大人低頭望著漣漪,有些恍惚,抬頭後恢復平靜,輕輕晃著酒杯微笑道:「知道你們最想問什麼,這件事呢,也不是不能說,只不過……」
正在逗弄殷茂春孫子的女俠沒好氣道:「我就當沒聽見。」
元虢嘿嘿一笑,又是仰頭一口喝盡烈酒,嚼著那顆酒味十足的花生米,一臉陶醉道:「武封十八,厲字呢,本是貨真價實的惡謚,宋老夫子撰寫《解謚》的時候,是先帝授意要將這個字改惡為美,只不過在十八美謚中墊底,老首輔,也就是元叔叔恩師的恩師,嗯,就是咱們張女俠她爹的師父,一直對北涼王怨氣極大,先帝此舉未嘗沒有一份獨到心思。這份心思,直到今年的驚蟄,才算浮出水面。當今陛下頒賜下此字,更是用了心的。以陛下的氣度,自不會給徐大將軍什麼惡謚,其它十七字美謚,如果大大方方給了的話,那日大殿上可就要亂成一鍋粥嘍。說過了朝廷,再來說說北涼,從世子殿下世襲罔替成為北涼王的那個年輕人,對於這麼個不上不下的謚號,接還是不接?不接聖旨的話……」
韓醒言笑道:「這廝難道想告訴天下他們徐家要造反?」
元虢放下酒杯,對韓醒言的評斷一笑置之,繼續說道:「假若北涼忍氣吞聲接下這道聖旨,以北涼對老藩王的忠心,那個新藩王無疑會失去軍心民心,無異於自拆家門嘍。元叔叔這麼給你們一說,你們覺得那位年紀輕輕的北涼王是接還是不接聖旨?醒言,問你呢!」
韓醒言想了想,笑道:「我打賭那傢伙還是不敢不接,無非就是盡量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假裝雲淡風輕,竭力壓制謚號一事。」
殷長庚皺眉道:「難,士子赴涼,可都在看著,北涼道就算阻絕消息,百姓知道得不多,可那麼多士子如何能沒有消息門路。更難難在接了聖旨是不孝,三十萬鐵騎更要輕視新王,不接是不忠,許多趕赴北涼的讀書人也會有想法,反正新藩王注定難做,一個處置不當,還會兩面不討好,裡外不是人。」
元虢瞥了眼張高峽,手指捻動酒杯,輕聲笑道:「這才是朝廷跟北涼新棋局的先手而已,接下來新藩王要守孝三年,朝廷可沒誰願意為新藩王去求一個奪情起復,這個需要耗時三年的中盤,更加讓人頭痛吶。就算熬過了中盤,解決了焦頭爛額的內憂,恐怕就要面臨倉促收官,北莽一旦執意要先打北涼,嘿……」
元虢不再說話了。
韓醒言小聲說道:「聽上去,好像這位新涼王將來的日子挺慘的?」
殷長庚冷笑道:「是極慘。」
元虢離開小榻,搖搖晃晃道:「醉了醉了,找你們爹喝解酒茶去。」
元虢雙手習慣性揉著耳垂,晃蕩著走出屋子,此時春風仍裹挾寒氣,被風一吹,打了個激靈,轉頭看到張高峽跟在身後,緩了緩步子,自嘲道:「我元虢是『永徽之春』裡最沒出息的一個,那些年裡桓老爺子罵得最多最凶,也讓首輔大人失望了。」
張高峽冷冷說了一句,就返身去殷長庚韓醒言那邊。
「確實是失望最大!」
元虢彷彿什麼都沒有聽見,繼續往前走,步履蹣跚。
這位僅是在工部渾渾噩噩擔任侍郎的元榜眼,走到一塊足有兩人高的春神湖巨石前停下,開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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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奇怪,首輔張巨鹿在偌大一個家族裡,既不是什麼嚴父也不是什麼慈父,對家務事從不插手,對待幾位子女,一向抱著自生自滅的冷淡態度,長子好似並未繼承首輔父親的學識才華,碌碌無為,在京畿邊緣的一個人口不足三千戶的下縣擔任縣令,當了整整六年都沒能往上攀爬一步,事實上時至今日,那個州郡的官老爺都還不知道此人就是首輔大人的兒子。次子僅是個書獃子,沒能靠著家族福蔭進入翰林院成為黃門郎,籍籍無名。小兒子只能算是游手好閒,竟是連半分為惡的膽子都沒有,久而久之,即便他是張首輔的小公子,王遠燃這些家世明明輸他一大截的京城紈褲都不愛帶他一起玩了,覺得這傢伙太沒出息,帶出去都嫌丟人現眼。張首輔的幾個女兒嫁得的門戶也平平,每次回娘家,甚至都見不著爹一面,哪怕張巨鹿在家中閒暇無事,也只是在書房雷打不動,從不露面,幾個女兒只敢帶著那些見著首輔老丈人都站不穩的丈夫,站在書房門口隔著房門,怯生生問安幾句,張首輔頂多就是不輕不重嗯一聲,很多時候乾脆理都不理。
張首輔偶爾見著了才會走路的孫子,才能有些淺淡笑意。所以在府上,能跟這個權傾朝野的爹說上幾句話的,也就只剩下尚未出嫁的張高峽了。
紫髯碧眼的首輔大人今日獨坐光線昏暗的書房,這座書房就是張府的雷池,連女兒張高峽都不怎麼能走進來,這麼多年來能在這兒落座的人物,自然更是屈指可數,桓溫算一個,因為房內椅子就一把,誰坐下,就意味著首輔大人必須站著了。
張巨鹿對美酒佳餚從無興趣,也無納妾,妻子是恩師老首輔的女兒,那位老婦人當初嫁給張巨鹿的時候,京城就有首輔女兒狀元妻的說法,等丈夫也當上首輔後,更是尊容至極,哪怕當今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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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稚見著了也要以禮相待。只是兩人感情清淡如水,一年到頭也說不上幾句話,相敬如賓更如冰罷了。張巨鹿對縱橫十九道也無興致,倒是對黃龍士首創的象棋十分癡迷,只是除了桓溫這個老友,極少跟人在棋盤上廝殺,更多時候都是自己跟自己下,下了二十來年,也沒厭煩。此時張巨鹿就在棋盤上分別挪動紅黑棋子,這副棋子棋盤俱是象牙雕琢而成的昂貴象棋是當年元虢送來的。狀元榜眼探花年年有,可永徽之春那短暫四年中進入朝廷視野的那撥「年輕俊彥」,卻是如今廟堂上各掌大權的名臣,以至於注定要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大篇幅溢美之詞。這些當下年紀都不小了的權貴,元虢是最有「意思」的一個,公認才氣最高,名聲卻最為不顯,性子最為跳脫,最浪蕩無良,擱在尋常文臣身上,這叫做名士風流,可對一個想要成為閣臣的官員而言,這樣的形象,很致命。所以當時張黨該由誰接過衣缽,張廬該換成哪個姓,就根本沒誰會想到那個在工部廝混的元侍郎,不說趙右齡王雄貴殷茂春,就連品秩相當的刑部韓林都要比元虢更出彩,很難想像元虢是這五人中第一個跨過四品門檻的傢伙,可惜光有好的先手於大局無益,官場本就是個講求循序漸進,後勁越來越重要的地方,否則就只有虎頭蛇尾的慘淡下場。
張巨鹿雙指夾住一枚棋子,輕輕敲打棋盤邊上疊起的一堆「死」棋,自言自語道:「棋是好棋,就是差了火候,稱不上一招收放自如的妙棋。此時收得太攏,接下來只能是要麼不放,要麼就必須放太多了。不過也是人之常情,輸了那麼多年,再不扳回一城,以後想贏他一回連機會都沒有了。」
這位首輔看了眼七零八落的棋盤,沒了興致,站起身,走到窗口,院中綠柳才黃半未勻,果然是入春了。
張巨鹿陷入沉思,轉身去棋盤上撿起一枚紅色棋子,刻有「相」字。
張巨鹿笑了。
「趁著元本溪謀劃未及。一物換一物,是時候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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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道聖旨約莫該到了北涼道邊界的時候,有一騎於清晨悄然出城。
這位白衣男子,斜提一桿梅子酒,沿著御道徑直離京。
這一天早朝在殿外沉悶春雷聲中,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宣讀了三道聖旨:禮部尚書盧道林辭去官職,告老還鄉。由工部侍郎元虢遞補。
陳芝豹辭去官職,封王就藩西蜀。兵部尚書由侍郎盧白頡升任。
京城震動。
傳聞有數位骨鯁老臣踉蹌出列跪地,泣不成聲,當庭直諫天子,言語顧不得半點含蓄,直截了當訴說莫不可將那陳芝豹放虎歸山,還說北涼便是那前車之鑒,養虎為患一次也就罷了,怎可再讓陳芝豹得勢。
皇帝陛下以「無事退朝」四字作答。
如此一來,各自官升一級的元虢盧白頡兩位新任尚書,都沒有太多道賀聲了。
暮色中,一位中年白衣僧人很荒誕地帶了位婦人在身邊一同入城,時下人人皆知朝廷正大肆滅佛,城門甲士都這對男女瞪大了眼睛,一臉匪夷所思,這和尚是來太安城找死不成?見慣大場面的京城百姓也紛紛側目,眼神就跟看妖怪差不多。
姿色尋常的婦人輕聲打趣道:「當年我想看你,踮起腳尖都見不著,得蹦蹦跳跳才行。」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笑臉溫暖,「那會兒就覺著哪家的閨女,腳力真是好,足足蹦跳了好幾里路。」
婦人擰了他一把,哼哼道:「到了京城,少勾搭狐媚子!」
「哪能呢。」
「只要有一個不知羞的狐狸精跑來勾搭你,看我不收拾你!」
「這個有點難啊……媳婦,你現在就動手吧。」
「吹,讓你吹!你瞧瞧現在誰認出你了?再說了,那些還唸唸不休的女子,早已人老珠黃,我可不放在眼裡!」
「媳婦,不放眼裡,放在心上了啊。還不如不放心頭放眼中呢。」
「找削不是?」
「……」
「這世上還真有人相信吃你的肉就能長生不老?」
「唉。」
「心若不誠,甲子吃齋持戒有何益。心若不善,百年出家修道有何用。我看呀,燒香求神拜佛,不如自己攢福做菩薩。」
「咦?媳婦,你也去聽了慧欣方丈的那場講經?你不是最愛聽這個嗎?」
「哼!當時是跟老方丈借錢去了,老和尚明明有錢,偏說沒錢,就跟我叨叨叨這個!出家人不打逛語,不像話!」
「哈,媳婦啊,慧欣方丈說沒錢確實不曾打誑語,那些銀子,在他看來就是佛寺的磚塊佛經的書頁……」
「哦?那些銀子不是你讓笨南北偷偷藏到老方丈那邊的嗎?」
「哈哈,媳婦,快看快看,太安城的人就是多啊。」
「我想咱們家李子了,也想南北了。」
「我也想啊。」
「喂喂,前邊兩個使勁兒瞧你的男子,是誰?難道除了黃龍士那傢伙,還有男人要跟我搶男人?當心,你去幫我找塊板磚來!找拍不是?!」
「呃,一位是皇帝陛下,另外一位叫元本溪。」
「那我買胭脂去了……」
「我去跟他倆借些銀子?」
「我傻啊,跟老方丈們借錢可以不還,跟他們借,我能不還?」
「也對。」
前方兩人雙手合十,雖說都不信佛,但仍是朝這位曾經西行萬里的白衣僧人行了一禮。
可這位白衣僧人,則轉身笑望向媳婦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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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詔槐州不太平,一路行去,滿眼皆是逃難的百姓,斜塌的木樑,墳包般的烏青礫石堆。五溪交匯的江上木商古道,沒了往日的繁華熱鬧,渡口碼頭上不見一艘船隻停留。
一個小和尚和一位少女站在渡口溪邊,少女趴在地面上,探出頭拿還算清澈的溪水當作鏡子,仔細捋著額頭鬢角的絮亂青絲。
精疲力竭的少女坐起身,拍了拍身前的塵土,無奈道:「笨南北,那些難民都吃不飽,你給他們講經說法有什麼用啊?也填不飽肚子的。」
「師父說意起緣生……」
「打住打住,聽你給人說經就會覺得餓,你再叨叨叨叨,我就真要餓死了。」
「哦。我給你找吃的去!」
小和尚和少女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陰陽怪氣的言語,少女側頭看去,眉頭緊皺,是一群吊兒郎當的地痞,多達三十幾人,身材健壯,大多披獸皮掛肩,比起普通的浪蕩子顯然要孔武有力許多,大概就是江湖上所謂的五溪蠻子了。少女站起身,扯了扯小和尚的袈裟袖口,眼神示意他打不起惹得起。擱在以前行走江湖,她可不會這麼好說話,論起打架揍人的功夫,她還算馬馬虎虎,只是帶上身邊的笨南北後,她就很少惹事了。這幫五溪蠻子嘴上穢語不斷,不過他們外地人兩個也聽不懂拗口方言,不過蠻子們的眼神說明了一切,他們看上了小和尚身邊的少女。因為皇木爭江案,槐州五溪一帶被戰火殃及,而且離陽朝廷本就對南詔掌控不力,有些勢力的,沒少做對中原商人趁火打劫的勾當,許多莊子店舖都被掃蕩一空,這都算幸運的,破財總歸還能消災,許多人家連命都說沒就沒了。
少女輕聲說道:「咱們跳溪。」
小和尚搖頭道:「你不是餓了嗎,哪有氣力游水。」
少女氣得就想要敲這個笨蛋的腦袋,可小和尚已經獨自走上前去,雙手合十,攔在路中間。
一名五溪蠻子快步上前,對著這個找死的小禿驢就是當頭一拳,後退幾步,抖了抖手腕,一陣生疼,轉頭唧唧哇哇說了一大串。
下一位五溪蠻子獰笑著小跑起來,高高躍起,往死裡斜踹向這古怪小和尚的胸口。
小和尚身形微微搖晃了一下,神情依舊平靜。
那伙五溪蠻子顯然都被狠狠震驚了一下,其中幾人開始抽出鋒利雪亮的彎刀。
少女正要上前拖拽小和尚跳入溪水,小和尚轉頭咧嘴一笑,晃了晃那顆光頭,眼神堅毅。
小和尚重新轉過身,默唸一聲,合十雙掌拉伸開去一尺,然後猛然合十。
五溪蠻子愣了一下,誤以為撞上鐵板了,結果等了片刻,四周毫無動靜,哈哈大笑,其中一名刀客用刀背敲打肩頭,桀桀陰笑走來。
小和尚那件袈裟飄拂不定。
「我佛如來。」
平靜溪水之中,頓時掀起一陣毫無徵兆的驚濤駭浪。
一條溪水匯聚而成的猙獰青龍做天王張須狀!低頭朝那群五溪蠻子咆哮如雷鳴!
嚇得眾人屁滾尿流。
這次離開家後再沒有買過一盒胭脂的少女坐到渡口邊上,沒有任何驚喜,反而神情黯然。
小和尚撓了撓頭,蹲在少女身邊,嚅嚅喏喏了半天,終於開口。
「李子,我只是個和尚,什麼都不會,只會唸經啊。」
「唸經就非要成佛嗎?!誰稀罕你的舍利子!」
「李子,你餓不餓?我給你化緣去唄?」
「……」
「東西?」
「……」
「李東西?」
「……」
小和尚唉了一聲,歎息著托著腮幫遙望遠處。
背對小和尚的少女抬起袖子,抹了抹臉頰。
————
一支百人精銳輕騎護駕的車隊已經看見那塊幽州界碑,再往前沒幾步,就是北涼道了。
掛明黃色簾子的馬車內坐著一位印綬監的大太監,捧著一隻睡覺都不敢離手的金漆盒子,盒內便是那離陽朝廷賜頒北涼的誥敕聖旨。
老太監越是臨近北涼,眼皮子就跳得越厲害,不斷告訴自己只要踏足北涼道轄境就心滿意足,哪怕暴斃途中,好歹也算將聖旨攜帶到了北涼道土地上。不過他終究是心存僥倖,思來想去,還是不認為那位年輕新藩王膽敢派人行刺或是拒收聖旨。
然後馬車突然停下,印綬監老宦官感受到不同尋常的氣息,掀起簾子一看,心一下子沉下去。
幽州界碑附近,有不計其數的鐵騎一直蔓延到了視野中的驛路盡頭。
祥符元年春分後清明前,護送聖旨的車隊尚未進入北涼,便被兩千北涼鐵騎驅逐出三百里。
同時,有一支八千騎軍兵臨河州朱樓軍鎮,還有六千兵馬矛頭直指河州鐵霜城。
聖旨不得入北涼寸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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