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寶瓶州北部重鎮,由於還未被那場如火如荼的戰火殃及,加上湧入許多從南朝北竄直上的高門膏族,反而讓胡笳城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繁榮景象。南朝覆滅在即,北庭以草原遊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戶牒制度也就崩潰了大半,有沒有路引已經無關緊要,亂世中,懷揣著真金白銀比什麼都管用,想要進入一座城池尋求庇護,甭管什麼身份,都得老老實實交出一筆不菲的過路費,過路費的多寡,往往又與那座城鎮城牆的高低直接掛鉤。此時,一名南朝文士模樣的男子夾在人流中緩緩而行,身邊沒有豪僕壯扈護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緞袍子早已蒙塵變灰,路上行人也見怪不怪,南朝無數世族子弟都是這副掉毛鳳凰不如雞的狼狽模樣,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許多美妾妙婢都親自雙手奉送給了手握兵權的北庭權貴。這名鬍渣邋遢的男子既沒有佩劍也無佩刀,不過若是還有閒心去細細打量,到了一定歲數更為熟稔男女情事的婦人也許就會看出這男子刮掉鬍子,會有一張極為英俊且飽經滄桑的臉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著一種大難臨頭及時行樂的風氣,藉著南朝世族落難的東風,許多喜好豢養面首的北庭富貴婦人,人人收穫頗豐,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輕人成為她們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時,一駕由兩匹雄壯戰馬牽引的馬車就掀開了簾子,露出一張連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面容,眼神遊曳,如鷹隼捕捉獵物,一圈下來,選中了兩位結伴而行的文弱書生,隨著她伸手指指點點,車廂內那位粗壯丫鬟很快就去為主子「排憂解難」,喊來八騎扈從中的那位領頭騎士,低聲說了幾句。
那名騎士點點頭,策馬狂奔,毫無顧忌地衝散人流,到了那兩名倉皇失措的年輕男子身前,這名魁梧騎士高坐馬背,輕輕旋轉戰刀,嚇得那兩人臉色雪白,等到騎士直言不諱說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和意圖,然後用刀尖點了點那駕馬車,兩個年輕人稍有猶豫,騎士便冷笑著抽出戰刀,兩根手指摩挲著刀尖。兩人很快就認命,跟隨這名將軍府上的騎士前往那輛馬車,坐入車廂後,既有辱沒家風的難堪,也有賣身求安的如釋重負。還提著簾子的婦人瞥了他們一眼,嘴角翹起,瘦胳膊細腿的,雖說手臂還未必有她粗,可這畢竟是讀書人的滋味啊。她收回視線,望向那個方才驚鴻一瞥便無法釋懷的修長背影,猶豫是不是再納入一位男寵,不過當下已經略顯擁擠的車廂讓她打消了這個旖旎念頭,繼續前行的馬車重新超出那人的時候,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暫時沒了那份心思,總覺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內那幾位總喜歡跟自己爭風吃醋的娘們,萬一此人不小心淪為她們的幕中賓客,那得多彆扭?自己不要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於是她讓健壯婢女捎話給那隊扈從,去宰掉那個前一刻看著挺舒服的男人。
亂世人命賤猶不如太平犬,生死只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間。身為一名實權將軍正妻的她放下簾子,豎起耳朵等待那種戰刀刺入胸膛或者乾脆剁掉腦袋的愉悅聲音。若只是因為丈夫是寶瓶州的一員萬夫長,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事乖張,可當她男人是因為她的家族尊貴姓氏才坐上這個位置,那麼在胡笳城,就沒有幾個人膽敢因為她當街擄搶幾個難民「誤殺」幾個賤民而說三道四了。
只是她等了片刻,還沒有聽到預期的美妙聲音,疑惑地掀起簾子,那名親衛百夫長返回來到窗外,躬身後一臉驚駭道:「夫人,那傢伙突然不見了!」
婦人惱火道:「竟然逃了?那傢伙兩條腿還能快過戰馬的四條腿?!」
百夫長的膽戰心驚不是因為婦人的震怒,而是自己的詭譎遭遇,慌張解釋道:「夫人,屬下剛才已經衝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可那傢伙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婦人皺眉喃喃道:「白日見鬼了不成?難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沒道理啊,咱們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涼那邊拼得差不多一乾二淨了,就算有漏網之魚,那也要麼是繼續在軍中任職,要麼被南朝大族吸納擔任護衛。」
婦人和她的家族雖然在寶瓶州本土勢力中是佼佼者,卻也不至於狂妄到招惹那些傳說中飛來飛去奇人的異士,涼莽邊境上那幾場雙方高手盡出的巔峰大戰,雖然沒有太多細節流傳,但也讓世人終於明白了一個鮮血淋漓的道理,戰場上一個萬人敵未必能決定一場大型戰役的走向,但是兩個三個,甚至是十數個武道大宗師的聯袂出現,北莽兩三萬鐵騎根本不夠殺,哪怕是二十萬大軍想要推進一步,都會難如登天!可以說與北莽國勢一榮俱榮的婦人臉色陰沉,咒罵了幾句北涼蠻子的冥頑不化,尤其是那個讓北莽吃盡苦頭的北涼王更被她罵得不輕。
當婦人決定息事寧人後,擺擺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長不用追究那人,放下簾子,突然察覺到一陣不合常理的微風拂面,不僅是婦人,車廂內壯碩婢女和兩名羊入虎口的書生都目瞪口呆,婦人這才發現自己身邊坐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胸口劇烈起伏,波濤洶湧,艱難轉頭,看著那個正是先前那位風塵僕僕卻難掩氣質的古怪男人,坐在繡墩上的婦人不愧是出身豪閥的女子,哪怕雙拳緊握,微微顫抖,但臉上仍是擠出嫣然一笑,並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回過神後的拚死護駕,微笑道:「這位爺,是劫財還是劫色啊?不管是哪一種,就沖爺這份讓奴家深深折服的膽識氣魄,便是兩樣都劫,奴家也都認命了。」
男人一笑置之,輕聲開口道:「讓申屠夫人失望了,在下只想要胡笳石碑兩城的地圖,要很詳細的那種。」
婦人嬌媚笑問道:「爺可是北涼諜子?奴家膽子小,萬一給按上串通北涼的罪名,那可是要滅九族的。」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煩,但語氣還算和善,說道:「我的時間很寶貴,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寶貴,在半個時辰內拿不出地圖,我不介意……」
婦人故作小女人姿態地拍了拍胸口,打斷男子的言語,楚楚可憐說道:「奴家怕死了啦,爺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為何要跟一個弱女子過意不去?當然,兩份地圖對奴家而言,也不是太緊要稀罕的玩意兒,只要爺去了奴家府上……」
下一刻,顧左右而言他的婦人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因為她的頭顱和身軀死死貼在車廂後壁上,如一張薄紙被釘入牆壁,整個人的臉色迅速由紅潤轉為蒼白再轉為鐵青,像一條被扯上岸的魚,命懸一線。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過去,如爛泥癱軟在地,生死不知。剩下兩個好不容易從龍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輕人噤若寒蟬,使勁閉嘴,生怕自己一個呼吸都會惹惱了這尊來歷不明的魔頭。
他們看到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彷彿是在感受什麼,然後有些失望,回神後對那婦人平靜說道:「可能我先前沒有說清楚,我的時間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實要寶貴很多。眨一下眼睛,就當夫人答應交出兩幅地圖,我數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著進入將軍府。」
即將窒息而死的婦人用盡最後的精氣神趕緊眨了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讓她感到絕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氣昂的八騎扈從,而是那個高人不露相的老馬伕,實打實的二品小宗師,可車廂內這番變故,那名馬伕從頭到尾都沒有察覺,期間她有意無意提高嗓音與身邊男人「打情罵俏」,照理說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該洞悉發生在身後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結果是馬車依舊穩穩當當前行。難道這個瞧著年紀應該還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這麼一號人物嗎?北莽江湖不比蛟龍蟄伏遠離朝廷的離陽江湖,沒有什麼秘密可言。
盤腿而坐的男人沒有任何動作,貴為申屠家族嫡女的婦人便能夠重新恢復呼吸,男人平靜說道:「申屠夫人,你的馬伕曾經是二品圓滿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歲左右臟腑受過嚴重的創傷,這些年以道德宗名貴藥餌進補,才堪堪維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沒有說錯?」
婦人臉色陰晴不定,將他當作了申屠家族潛伏多年的仇敵,對自己家族知根知底,否則如何能一口說破老馬伕的底蘊?
男人略帶譏諷笑意說道:「之所以講這些,是告訴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節外生枝,耽誤了我的時間,讓一座小小的將軍府雞犬不留,真的不難。」
婦人倒抽一口冷氣。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偽裝,轉頭沉聲問道:「這位公子,當真是只要兩幅地圖?不殺我,也不在城內胡亂殺人?」
男子點了點頭,然後閉目養神。
馬車到了那棟將軍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讓老馬伕去取地圖,自己作為人質留在車廂,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負到讓她下車,甚至只需要讓僕役送來地圖,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面。婦人難免咋舌,讓那本該成為新面首的兩名文弱書生滾蛋,她則沉默著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取回兩軸北莽軍用地圖,畢恭畢敬遞給那名依然坐在車廂內的男子,後者打開地圖,仔細瀏覽了一遍。
申屠夫人壯著膽子偷偷打量這位男子,他的臉龐有著比北莽北庭男兒更柔和的輪廓,但相較中原江南的男子,又要多些稜角,故而可以稱之為俊美同時卻不給人陰柔的感覺,尤其是他那漂亮的雙丹鳳眸子,細瞇起觀看地圖的時候,尤為勾人心魄。男子看完地圖,閉上眼睛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後,睜眼遞還給婦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餘私軍扈從都沒有隱蔽動作。我現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感謝夫人的借圖之舉,不過相信以後應該會有表達謝意的機會。」
婦人一陣後怕,幸好離開自己男人書房的時候,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恐怕今日就會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了。
正當她感慨萬分的時候,那男子如同陸地神仙一般驟然消失。
婦人突然笑道:「都說那北涼王不但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高手,而且還長得十分英俊,我想這位公子哥比起那位北涼王,也差不太遠了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涼王徐鳳年,一定會活活嚇死。
徐鳳年一開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內去大海撈針,但是很快意識到一點,他和紅薯的孩子當初也許不是選擇直接南下避禍,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並且尋找機會安然赴涼,於是他迅速北上。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他也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還是在某座城池中。徐鳳年只能憑借僅剩的直覺搜尋,極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勞,事實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後,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須啟程返回。
也許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但這種事實上屬於最大可能的「也許」,徐鳳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鳳年在胡笳城內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還在僻靜的酒樓屋簷下望著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現在了某條有稚童嬉笑聲傳出的小巷弄裡,然後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樓屋頂。
從正午烈日,到日頭開始西斜,再到黃昏來臨,徐鳳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處貧寒市井的破敗古寺台階上。
一路行來,期望了成千上萬次,失望了成千上萬次,既便如此,他始終沒有死心。
徐鳳年告訴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等自己,等自己這個對不起她們娘倆太多太多的爹。
背後古寺荒廢多年,不顯佛氣,只剩下了陰沉的光線。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鳳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遠處跑來一群孩子,有三四歲,也有七八歲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飾裝束,他們無憂無慮,手裡大多扯著多半是他們爹娘自製的劣質竹骨紙鳶。七八個孩子玩起了斗風箏,中原江南一帶,不論貧富,稚童也喜好放飛紙鳶,但那都是放風箏,不像眼下這群孩子玩的是斗風箏,足可見北莽骨子裡流淌著的那種血性。孩子手中的紙鳶皆是長而方的薄板子,從背後勒成瓦狀,繪畫簡陋粗鄙,不拴尾而縛弦,憑借奔跑和強風放入空中,嗡嗡作響,左衝右突,與其它紙鳶碰撞廝殺,若是纏繞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線,落敗者就只能眼睜睜看著紙鳶墜落遠處,再屁顛屁顛去撿回來。徐鳳年抬頭看著天空中的斗風箏畫面,怔怔出神,已經有幾隻風箏斷線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聲,跑去尋找,那紙鳶不幸高掛枝頭,便在樹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個時辰後,到了吃飯的時候,在爹娘的呼喊聲中孩子們陸續散去,斗風箏勝者如同沙場凱旋的將領,落敗者則灰心喪氣,想著回去從爹娘那邊再偷些絲線。
暮色中,徐鳳年對著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遠處,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來,手裡拎著一隻略有損壞的小紙鳶。
跟台階相距七八丈,那個邋裡邋遢的孩子停下腳步,原來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小黑炭丫頭,小臉髒兮兮的,除了紙鳶,還有些不知何處撿來的枯黃菜葉,多半是個乞兒的她盯著坐在台階上的攔路虎,流露出稍縱即逝的戒備,但很快就恢復歡快蹦跳的姿勢,從徐鳳年身邊跨上台階,就要走入古寺。徐鳳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門口」了,也難怪她有些不開心。
就在此時,遠處跑來四五個孩子,為首一個有八九歲,牽著先前一個在空地上斗風箏落敗後紙鳶掛枝的孩子,看到徐鳳年身後的小黑炭後,立即就吵吵嚷嚷起來,徐鳳年身後的孩子已經足夠警惕,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猛然將那只紙鳶丟入了院中,可惜還是落入了那幫孩子的眼睛,那幾個孩子嘩啦啦衝上台階,年紀最大的那個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頭,冷哼一聲,威脅道:「小偷,滾去把我弟弟的風箏撿起來,然後跪下來求饒!否則我拆爛你的破家!」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誰是小偷?你全家才是小偷!紙鳶落在樹上,我爬上去取回來,也沒見上邊寫你們的名字啊!」
那年長許多的男孩一巴掌扇過去,小女孩歪了歪腦袋躲掉,一抬腳踹中男孩的褲襠,踹得他立馬在地上打滾,這還了得?其餘拉幫結派的孩子二話不說就開始圍毆這個一直很惹人厭的女孩,結果一通糾纏下來,都給她打得不輕,個個鼻青臉腫,還有個手腕都被她用牙齒咬出血跡,當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腳踢,但是最後她還是驕傲地站在破寺門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繼續跟他們拚命的架勢。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腳不怕穿鞋的,嘴上罵著「賤種」「乞丐」悻悻然離去,不忘放著各種狠話。
徐鳳年轉頭看著那個小女孩等所有人走遠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滲出血絲的稚嫩臉龐,然後使勁張開嘴,伸出兩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顆搖搖欲墜的門牙拔下
來,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她瞥了眼一臉訝然地徐鳳年,翻了個白眼,拍拍屁股,轉身雙腳併攏一下子跳過門檻。
徐鳳年啞然失笑。
徐鳳年站起身,繼續在胡笳城內尋找,尋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動人女子容顏的孩子,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樑,像她的嘴唇,不管什麼,只要有一分相像都
好。
夜深人靜,徐鳳年一無所獲,站在胡笳城頭,歎了口氣,就準備前往最後一座城池,石碑城。
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出那小黑炭拔掉門牙的表情,徐鳳年情不自禁會心一笑,捫心自問,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
陰森森的寺廟,窗欄破敗不堪的屋子,狹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著一口小鍋,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糧食,就是她的一切家當了。
可她一個人還是過得很開心,晚餐是那一小鍋白天從集市上撿來的菜葉亂燉,她覺得很豐盛。
她盤腿坐在離窗口最遠的小木板床上,抬頭癡癡看著星空,腿邊擱有一隻縫縫又補補的棉布偶,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說話的小夥伴了。
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聲推開門,站在原地瞇起眼,她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場景,傍晚那個坐在台階上的傢伙這會兒正蹲在院子裡烤肉!
她沒有上前,就站在門口打量那個傢伙。
徐鳳年架起火堆烤著一隻雞,雖無佐料,卻也被他折騰得金燦燦黃油油,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小女孩吞嚥著口水,但就是咬緊牙關不挪動腳步,等到那傢伙撕下一條雞腿往嘴裡塞,她還是強忍著。
直到那傢伙吃掉半隻烤雞,她還在天人交戰,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對最後一隻肥膩雞腿下手,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邊,伸出一隻手,意思很明確,我要吃雞腿,你給
我。
徐鳳年沒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雞腿,滿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
徐鳳年斜眼看著她,一口一口咬著雞腿。
女孩眼珠子轉動,透著一股靈氣狡黠,說道:「這是我家!」
徐鳳年含糊不清道:「不過是借個地兒,吃完我就走。」
女孩憤怒道:「給我雞腿!」
女孩急匆匆補充道:「只剩下半隻了!」
徐鳳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應該加個請字嗎?」
黝黑又乾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後走回台階,一屁股坐下。
徐鳳年丟掉雞骨頭,隨手擦了擦油膩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還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個飽嗝。
倔強的小女孩生著悶氣,涼風習習,雖然她的頭髮骯髒生硬,但是稀疏的劉海還是被微風拂動,露出高高的額頭,相比她泥污的臉孔,顯得尤為白皙光潔。
最後還是小女孩率先敗下陣來,返回屋子睡覺去了。
徐鳳年坐在院子裡,如老僧入定,閉目養神。
期間好幾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過沒有窗紙的窗戶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躡手躡腳爬回小床。
拂曉時分,小女孩輕輕推開房門,結果看到那個討厭的傢伙還賴在她家裡沒走,她也沒敢趕人,乾脆就當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煩,拎著那斷線紙鳶自顧自順著一棵
老樹爬上去再跳到屋頂,舉起紙鳶高過頭頂,跑來跑去,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小野貓。
徐鳳年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抬頭望去,那個小黑炭正居高臨下望向自己,冷漠的眼神,而且充滿了與她年幼歲數極其不符的審視意味。
徐鳳年和顏悅色問道:「你爹娘沒了?」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憤然道:「你爹娘才死了!」
徐鳳年有些無奈,「那你還不出門乞討,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否則就不怕餓死?」
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還有,你才是乞兒!我!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當小乞兒乞討為生,難道你還能去偷去搶?」
小女孩嗤笑道:「你懂個屁!」
徐鳳年沒有說話,屋頂上那個在底層市井艱難求生的孩子顯然很擅長察言觀色,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幾歲的孩子拚命,因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著永遠被他們欺負,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們趁她不在家偷走過,她的小鍋也被他們藏起來,還經常被他們往窗戶裡砸石子,但她明顯不敢真的惹怒院子這個成年男子,她這種知曉進退的習性,也許是與生俱來天賦,可更是被孤苦無依的境地一點一點逼出來的。她願意去偷東西,去撿菜葉,但她就是不願意去大街上當一個擺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年她已經可以去高不過膝蓋的城外小溪小河裡,嘗試著用尖木刺魚,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鳥,挖野菜,她覺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慢慢等著個子長高,然後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徐鳳年看到那個性情頑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頂邊緣,把紙鳶放下,雙條小腿一晃一晃,托著腮幫望向南方。
徐鳳年掠至屋頂坐下,過了半個時辰,她才猛然驚醒,轉頭一臉疑惑問道:「喂,你怎麼也爬樹上來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
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離他更遠一些,但事實上她右手輕輕掀起兩片破瓦,握緊一柄小木刀,卻始終不讓徐鳳年看到。
徐鳳年依舊望向遠方,笑問道:「你在屋頂藏一把小木刀做什麼?難不成還想殺我?」
她臉色唰一下變化,猛然站起身,面朝徐鳳年,雙手握刀。
徐鳳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壞人,嗯,準確說來,也許是壞人,但肯定不會對你有什麼壞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麼值得我惦記的值錢
物件嗎?是木刀?是小破鍋,還是這棟破屋子?」
她看似天真無邪笑了笑,嘴上說著對啊對啊,揮舞了幾下木刀。但徐鳳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渾身依舊緊繃。
徐鳳年有些納悶,這孩子是不是被這些年流離失所給人欺負得慘了,否則怎麼會如此的「老道世故」?
她嬉笑著重新坐下,又從瓦片下掏出一塊不知從哪裡順手牽羊來的鈍刀片,主動朝徐鳳年晃了晃,彷彿在耀武揚威,說我有刀哦。
她見徐鳳年一直沒有轉頭,有些許的放鬆,開始削刀,小木刀還是件半成品,她得繼續「煉刀」。
徐鳳年發現這個小妮子在入神專注於一件事情後,神情會相當一絲不苟。
徐鳳年忍不住笑了笑,記起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時候也是像她這樣?
他和她有一句沒一句閒聊著,一問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說話。
「你叫什麼?」
沒有反應。
「有朋友嗎?」
「當然!」
是那只相依為命的棉布偶。
「多大了?」
「問這個幹嘛!」
「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了個白眼,對他的明知故問很是不滿。
「你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涼刀要窄,比南唐久負盛名的豪壯大平則要纖薄……」
「喂喂喂,你怎麼像個娘們絮絮叨叨的?」
徐鳳年默然。
不過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動發問,「南唐豪壯大平是啥刀?」
徐鳳年笑著耐心解釋道:「是一種形似大型戰陣斬馬刀的佩刀,曾經在南唐皇室很是風靡,當世幾種著名戰刀都有過借鑒。」
小黑妞瞥了瞥嘴,滿臉不屑。
徐鳳年好奇問道:「以你的身手,對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經足夠了,還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擱放在膝蓋上,越看越歡喜,愛不釋手呀,哼哼道:「要過生日啦,這是給我自己的禮物。」
徐鳳年打趣道:「小丫頭片子,你倒是不虧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頭怒視徐鳳年,呲牙咧嘴道:「什麼小丫頭片子!我都是站著撒尿的!」
徐鳳年撫額,無言以對。
小女孩突然說道:「對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高手和英雄,殺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頭就讓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壞人,才跟你說
這個秘密的!」
徐鳳年笑問道:「你爹真有這麼厲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張小臉蛋都充滿了自豪,嘖嘖道:「十層樓那麼高!不對,是一百層樓!你怕不怕?」
徐鳳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麼高的高手,你還會待在這裡連隻雞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迸出,「不,許,你,說,我,爹!」
徐鳳年轉過頭,望著那張極其嚴肅的稚嫩臉龐,他有一剎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爭鋒相對。
徐鳳年笑著認輸,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腦袋,但被她躲掉。
徐鳳年柔聲說道:「小丫頭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長得跟她娘親一樣好看。」
她老氣橫秋地擺擺手,笑瞇瞇說道:「去吧去吧,咱們有緣再聚。千萬記得,下次見面別那麼小氣了啊,要不然小家子氣的,小心找不著媳婦哦。」
徐鳳年生怕嚇到這個小姑娘,便沒有一閃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輕輕跳入院子,推開院門後,等到了巷弄陰暗拐角才驀然消失身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沒有什麼傷春悲秋的情緒,等到徐鳳年離去,反而鬆了口氣,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著:「抽刀斷水水更
流呀,拔刀砍頭血更流呀……」
把紙鳶路在屋頂上,她順著大樹溜回院子,開始新的一天了。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想要活下去,總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她先熟門熟路跑去兩條街外的一棟院落,幫一對年邁夫婦收拾屋子和打掃院落,有些吃力地幫他們把水
缸裝滿清水,夫婦的兒子兒媳是經常跑遠路的推車小販,每旬返家一次,到時候會結算給她十幾顆銅錢,有些時候甚至還會跟她賒賬。做完了活計,她就要去滿大街
逛蕩了,聽到哪家什麼時候有紅白喜事都會記在心頭,能偷偷蹭一頓是一頓,月初月中的兩次集市,往往會有大豐收,運氣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燈市上還撿
到過一隻鼓囊囊的棉布錢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銀子,碎銀子,很小小的一粒,還不如她指甲蓋那麼大,可還是讓她高興到今天。若是在城裡沒有收穫,就得往城
外碰運氣,去河裡摸魚上樹掏鳥窩,記得去年年末,河水結冰,瞧見有人鑿冰釣出許多肥魚來,看上去又輕鬆愜意又一本萬利,只需要蹲在冰面上,於是她也去試過
一次,差點凍死,還是被一個好心路過的商販救下,那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讓孩子知道一個道理,自己的運氣並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爺對她有多少大方。
一個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這麼撒開腳丫子在胡笳城內歡快飛奔。
暮色中回到荒廢古寺,她手裡多了些菜葉和一兜從樹上捕捉下來的知了,今天老天爺開眼,中午在城東給她偷摸進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覺現在滿嘴都是那小塊豬肉留
下的油水滋味,只可惜她扒飯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但還是沒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給人拎著丟到門外。
夜色中,徐鳳年站在窗口,看到那個小丫頭對著一鍋炸知了,背對著他哼著一支小曲兒,「砍下頭顱來盛酒呀,挖出心肝來紅燒呀,抽筋剝皮來清蒸呀,滋味美美的
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崩脆呀……日子一天一天過,我在一天一天長大呀……」
徐鳳年哭笑不得,只是當他看著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看著她的瘦弱背影,想像著她此時大概是很滿足的神情,對人對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軟的他
開始覺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後不論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這個歲數啊。
徐鳳年歎了口氣,在石碑城還是一無所獲,照理說他就該立即返回北涼軍,可歸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這塊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這座古寺。
那小丫頭猛然轉過頭,看見了窗外的徐鳳年,愣了愣,接著繼續腮幫一動一動,吃著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饞都講究一個非時令不食,可窮人家,是不得不時令而食。若擱在高門豪閥,油炸知了也算一道雖登不上檯面卻也頗為俗中求雅的偏門菜餚。
小姑娘好奇問道:「你沒去石碑城?」
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猶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卻又假裝大度說道:「餓了?吃過飯沒?沒吃過飯,我請你吃一頓?」
徐鳳年笑著說道:「好啊。」
小姑娘顯然很希望這個傢伙回答一句吃過了,但她又不好改口,只好苦兮兮朝徐鳳年招招手,鍋裡還有七隻炸知了,她往自己這邊撥了四隻,眼角餘光瞥了眼那傢伙
,又撥還給他一隻。
徐鳳年跟她面對面蹲著,拎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無味不說,還有種沒有調料殺味的土腥氣息,但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當初跟老黃走江湖的寒磣光景,不
知不覺滿臉浮現笑意。
她自豪問道:「好吃吧?」
徐鳳年點頭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戰,拍了拍肚子,故作豪邁道:「我吃飽了,剩下的都給你吃。」
徐鳳年吃掉四隻炸知了後,搖頭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餓。」
她歪著腦袋問道:「真不吃?」
徐鳳年嗯了一聲,趁著她吃炸知了的時候,環視四周,而小姑娘則藉著機會打量他。
她拍拍手,問道:「想乘涼不?」
看徐鳳年沒有反對,於是她帶著這個心底不討厭也不害怕的傢伙,一大一小爬樹爬上屋頂,一起躺著看著星空。
她小聲問道:「你沒有家嗎?」
徐鳳年後腦勺枕著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別吹牛好不好,我家還小啊,這麼大地兒,全都是我的呦。」
一顆流星在天空劃過。
小姑娘趕緊閉眼許願。
徐鳳年柔聲道:「許願啦?什麼願望?」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沒告訴過你嗎,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徐鳳年望著那無比絢爛的夏日星空,輕聲道:「告訴你啊,其實許願不管說不說出口,有沒有跟別人說,都不靈的。」
小姑娘趕緊呸呸呸了幾聲,轉頭一臉憤然瞪著這個烏鴉嘴的傢伙。
徐鳳年歉意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經驗之談,也許你不一樣。」
兩兩沉默許久。
她突然開口問道:「你騎過馬嗎?」
徐鳳年說道:「當然,很小很小就騎過馬了。怎麼,你想騎馬?」
她放低聲音一臉神秘道:「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馬,我爹有一萬匹馬,不,是十萬匹馬!」
徐鳳年笑著調侃道:「小丫頭片子,知道十萬匹馬有多少嗎?如果讓馬挨著馬奔跑,你從高處看去,馬背就像大地了。」
她呢喃道:「這樣啊。」
徐鳳年側過身躺著,看著她說道:「你請我吃了四隻炸知了,我可以答應你四個願望,比如你可以說讓我請你吃一隻雞腿,讓我給你一兩銀子什麼的,我會盡量滿足
你,怎麼樣,我是不是一個還算不錯的客人?」
小姑娘搖搖頭,一本正經說道:「我娘說過要待人以誠,那炸知了是我送給你吃的,又不是賣給你的。再說了,真賣的話也賣不了一顆銅板。」
徐鳳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小丫頭沒有拒絕,不過也沒好臉色給徐鳳年,她突然歎了口氣,「我小時候……」
徐鳳年忍俊不禁打斷她的言語,「你現在也很小。」
她瞪了眼,繼續說道:「小時候我娘親說過很南邊的南方,每到夏天,會有一種東西叫螢火蟲,飛來飛去,可漂亮了!」
徐鳳年笑道:「對啊,那邊的詩人都喜歡叫它們宵燭、夜光或者景天之類的。」
她眨巴眨巴著眼睛,閃亮閃亮的,好奇問道:「它們真的會發光嗎?為什麼呢?我問娘親,她不告訴我,說讓我問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訴我啊。」
徐鳳年很認真回答道:「那是因為螢火蟲尾巴有光囊,發出黃綠色的螢光。」
徐鳳年笑瞇瞇補充道:「你爹真夠小氣的,這也不告訴你。」
她揚起拳頭,擺出一副再說我爹壞話我就打你啊的架勢。
小姑娘歎了口氣。
徐鳳年沒來由也跟著歎了口氣。
兩人繼續不說話。
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享受這份難得的安寧。
自涼莽開戰以來,這四年中,看不完的戰火硝煙,聽不盡的戰鼓馬蹄,打不完的仗,殺不光的人。
也許將來史書會用波瀾壯觀四個字來形容這場戰爭,但作為身處其中的當局者,沒有誰能夠真正喘口氣。
徐鳳年一直覺得自己比徐驍差太多太多了。
領兵打仗是這樣。
當爹,更是這樣。
徐驍這個爹,留給他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三十萬鐵騎,給了他徐鳳年整整二十年時間的年少輕狂,在北涼,他這個世子殿下曾經比當太子還要逍遙。
這是所謂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而輪到他當爹了,自己的孩子又在什麼地方?
這是不是積惡之家必有餘殃?
耳畔傳來輕柔的嗓音,「想家啦?」
徐鳳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頭有樣學樣模仿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斷斷續續哼著一支臨時新編的曲子,「螢火蟲啊螢火蟲,乖乖跟著我回家……」
反正顛來倒去,就一句歌詞。
不知過了多久,聽不到歌聲的徐鳳年發現小姑娘已經沉沉睡去了。
怕她著涼,徐鳳年脫下袍子,動作輕柔,蓋在她身上。
徐鳳年看著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縮在溫暖袍子裡的小姑娘打著哈欠醒來,看到那人盤腿而坐,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徐鳳年轉頭笑問道:「小丫頭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臉不屑道:「不去。」
興許是怕這麼乾脆利落地拒絕別人好意有些傷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亂瞎逛的。」
徐鳳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雞窩一般亂糟糟的頭髮,「沒關係,以後我再來找你玩。」
「下次你來,能帶雞腿不?」
「能。」
「拉鉤?」
「行啊。」
大人小孩很鄭重其事地拉鉤。
徐鳳年的笑臉不變,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門方向。
小黑妞先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然後環視四周,頓時面無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點直接在屋頂上飛掠跳躍前進,直奔她的這個小家。
徐鳳年輕聲解釋道:「別怕,那些人都是找我來的。我事後肯定幫你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雞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幾州境內迅猛游曳,神出鬼沒,北莽哪怕有練氣士盯梢,一時半會也抓不到機會調動兵馬來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寶瓶州就不一樣了。
看情形,不但蛛網算是傾巢出動了,還加上數支精銳鐵騎疾馳而來。
只是那小女孩卻嘴唇顫抖,顫聲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鳳年,尖聲喊道:「快逃,你快逃!別管我!」
徐鳳年一臉錯愕,低頭看著不知為何倉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頭紅著眼睛哽咽道:「娘親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貫哥哥為了我也斷了一條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鳳年如遭雷擊。
小女孩鬆開手,手忙腳亂從屋頂另一處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狹長木刀,趕緊塞給徐鳳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淚水,擠出笑臉道:「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如果,
我是說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還有,我的名字是徐念涼,還有還有,我的綽號叫小地瓜。」
她咧嘴燦爛一笑,「我爹叫徐鳳年,是北涼王哦,很厲害對不對,我沒騙你吧?」
眼看著那些黑點越來越大,她推了一把握著木刀紋絲不動的那個傻瓜,怒道:「還不走?!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緩緩蹲下身,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那一刻,他抱著她,他不僅淚流滿面,還嗚咽抽泣起來。
那些抱著必死心態進入胡笳城的蛛網諜子在附近屋頂上紛紛落定,看到這一幕,這一大撥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讓整座北莽王朝瑟瑟發抖的北涼王,那個重傷武神拓拔菩薩至今還未痊癒的人間無敵手之人,在哭?
包圍圈一層層累加,愈發厚重起來,但人多勢眾的蛛網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們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涼的小女孩眼神堅毅,握緊手裡那把短小木刀。
徐鳳年鬆開她,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她擦拭髒兮兮的臉頰。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連累他這個不壞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也要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樣子大小兩個倒霉蛋都要死在這裡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蠻子面前哭鼻子,凝視著他的臉龐,嘿嘿笑道:「沒事,放心啊,我不會笑話你的,誰都怕死,你看我剛才也哭了嘛。」
徐鳳年站起身,低下頭,仔細佩好那把按照涼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狹長木刀,懸在腰間。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內是蛛網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隻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孩子呆呆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著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著那些蛛網死士,聽著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著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