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青大半劍,十六觀生佛。
定風波全部歸鞘,黃青反手握劍。
被劍鞘尾端擊中胸口的少年,出現一個鮮血淋漓的窟窿,雖未露出白骨,但早已被透體劍氣傷及心肺。
饒是氣機綿長如江河的黃青在使出這一招後,也需要以數次吐納來安撫體內瘋狂絮亂的氣機。武道招式皆是講求竅穴洞開的一氣呵成,追求意氣所指一往無前的境界,但黃青這十六觀則極其詭異,一氣生成後,卻硬生生在十六大竅穴處「關起大門」,讓那一股氣機洪流接連十六次撞擊大堤,借此成就聲勢。十六觀,一觀一頓,契合佛經上所載的一步一蓮。
雖然一劍功成,不過黃青心底還是有些美中不足的遺憾,據傳北涼王不遺餘力幫徐龍像這個弟弟重現了一具符將紅甲,黃青更希望與自己對敵的少年穿上那具號稱固若城池的甲冑。
冷不丁,以心如止水著稱於北莽的黃青很不合時宜地笑了,因為眼前一幕,讓他倍覺荒誕。
那少年低頭看了眼胸口,然後抬起頭盯住黃青,張了張嘴,只見一股青色流華縈繞齒間,那是黃青先前種於少年心肺間的駁雜劍氣,少年非但沒有就此順勢吐出減輕傷勢,反而嚥回劍氣,「沒吃飽,還有嗎?」
黃青握緊手中名劍,微笑道:「別的沒有,劍氣有的是。」
眼眸泛著金色的徐龍象轉頭回望一眼,不知是看青蒼還是那涼州。
少年回頭後扭了扭脖子,全身上下所有關節發出一連串黃豆炸裂的刺耳聲響,舉起雙拳,然後一腳轟然踏下!
暗中急劇蓄勢的黃青瞇起眼,只見一條條凝聚如虹的氣機不斷從少年身上湧出,碎裂,破散。
在劍道上登高望遠可謂只差鄧太阿一步的黃青都感到匪夷所思。
自行散氣?
少年原本已經在指玄門檻徘徊的不俗境界,一路墜回金剛境!
龍虎山老天師趙希摶曾經傳授這個徒弟大夢春秋,這在天師府不是什麼秘密,那些羽衣卿相世家的黃紫貴人都誤以為那是老傢伙昏了頭去虎作倀,是在幫助徐人屠的小兒子在武道修行上更進一步。事實上趙希摶出於私心為愛徒徐龍象著想不假,但大夢春秋的真正意義,恐怕天下人打破腦袋都猜想不到,不是增益徐龍象的實力,而是道門的鎮壓厭勝之法!
世間匹夫懷璧死,但那不過是死於人妒,趙希摶若是不用心良苦為徒弟造匣藏璧,那徐龍象可就是遭天妒了!
徐鳳年為徐龍象鍛造符甲,何嘗不是如此?
之前少年在黃青氣勢磅礡的一局劍中,看似是窮途末路的困獸猶鬥。
其實符甲裹身和大夢春秋孕育出的道門氣機,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困獸!
黃青如臨大敵,低頭看了眼定風波。
終於可以遞出完整一劍了。
徐龍象同樣低著頭,憨傻笑著。
哥,我要打架了。
江南小雪一場。
徽山日復一日的人頭攢動,別說小雪,便是大雪紛飛,都無需軒轅家族如何掃雪,道路上早給人踩踏乾淨了。那些比肩接踵的遊客都是奔著瞻仰大雪坪缺月樓去的,牯牛降肯定沒資格走入,但遠遠看一眼也就能乘興而來乘興而歸,回去後都能跟鄉里鄉親的江湖朋友好生吹噓一番了。隨便看到個穿紫衣的女子,就敢吹牛皮說自己見著那位女子武林盟主了,但現如今哪位女俠行走江湖在行囊裡沒有一套紫衣?否則出門哪裡有臉皮自稱仙子?前段時間武林大會隆重召開,共襄盛事,眾人拾柴火焰高,讓徽山紫衣的聲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尤其是連北涼聽潮閣都千里迢迢送來那麼多箱子的武學秘笈,無疑是等於當今天下第一人都承認了軒轅青鋒的盟主位置,誰還敢說三道四?何況那女子氣概何其豪邁,大肆贈送大雪坪舊有秘笈如分發幾顆銅錢,許多老成持重的江湖名宿那一張張老臉上都笑開了花。
徽山的熱鬧,襯托得龍虎山愈發冷清。
加上遠方那座武當山的香火漸盛,以及姓吳的青城王分去天師府掌管北地道教事務的權利,龍虎山若不是還有一位白蓮先生勉強支撐著檯面,這個冬天,真是怎一個冷字了得。天不寒,可心冷啊。
好在這一切,對於龍虎山山腳小道觀內那個喜歡清淨的老道士來說,反而是一樁好事。
姓趙的老道士一直是個不可理喻的怪人,出身天師府嫡系,才華橫溢,能與齊玄幀論道,能與李淳罡比劍,能與軒轅大磐比氣力,天賦分明比那位已經飛昇的龍虎山掌教趙希翼還要高出一籌,但當時為了不當那殊榮無雙的羽衣卿相,愣是逃下山去隱姓埋名浪跡江湖了,這一走就是很多年。返山後也不住在天師府,就在山腳破敗道觀混吃等死,前幾年更是冒天下大不韙受了人屠的小兒子做徒弟,若非當時龍虎山道教祖庭的地位仍然不可撼動,朝野上下的口水都能淹死這腦子拎不清的老道人。
趙希摶在總算好不容易修繕過的寺觀內外逛蕩,去青龍溪邊發了會兒呆,似乎記起什麼,跑去彎腰繫緊了些那張竹筏的繩索,然後蹲著看溪水,很是蕭索吶。起身後抖了抖袍子,回到寺觀,又去那小子住的屋子床邊坐了會兒,坐了半天還是不知道該幹什麼,實在是無事可做,就又去那口井邊坐著,曾經騙那徒弟這口井通向北涼,跟他家是連著的,結果這癡兒每逢有山楂可摘,就會撅起屁股往井口裡丟,自己也不捨得吃,算是都送給他那個哥哥了。他這個當師父的想偷幾顆騙幾顆嘗嘗,那都絕對不行的。
趙希摶坐在井邊,怔怔出神。
老人當然不喜歡那個差點馬踏龍虎山的人屠,但這不耽誤老道士打心眼喜歡人屠的兩個兒子。
徒弟黃蠻兒不去說,就跟他晚年得子差不多,不是兒子勝似兒子。
對那個世子殿下印象一直不壞,第一次去北涼王府,跟那只滿身心眼的小狐狸鬥法,很有意思,但那也是不討厭,真正喜歡起來,還是後來年輕世子來龍虎山,面對自己那鄭重其事的一揖。
這個世道,門閥林立,真的不缺世家千金子,而越是一帆風順的天之驕子,越難知曉去愧疚和感激,從不願說對不起和感謝這五個字,比起隨手一擲千金,前者艱辛了無數。山上天師府那些晚輩,不正是如此嗎?依仗著著父輩掙來的高度,自幼活在山上,哪裡知道山下討生活的不易。殊不知所有的高位,甚至包括那張龍椅,每一位開創家業的先祖,無一例外都是泥腿子啊。
老道士歎息一聲,
突然之間,老人眼皮子不停輕抖起來,心口更是劇烈一顫!
老人臉色大變,迅速掐指,臉色越來越蒼白,猛然起身,又頹然坐回。
自欺欺人的趙希摶對著井口怒吼道:「徐鳳年,你要是這次護不住黃蠻兒,貧道這輩子還能活幾天,就在你家門口罵街幾天!」
老道士罵著罵著,莫名其妙笑了起來。
笑聲中,有些一生不曾登頂有負祖輩期望的悲愴,更一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豁達灑脫。
趙希摶緩緩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屋子。
南朝西京那棟擺有一口有蛟龍蟄眠大缸的隱蔽小樓,樓內那些見慣天底下最奇異怪事的隱士,盡嘩然。
很快老婦人和北莽帝師就被驚動第一時間趕到小樓。
老嫗視線中,缸內象徵北涼版圖的方位,平整如鏡的水面,如同被利器割裂出了一條經久不散的「水溝」。
老嫗經過初期的震驚,然後嘴角泛起冷笑,「一隻鉤,釣起兩條魚嗎?」
老嫗盯著水面,輕聲問道:「除了劍氣近和銅人師祖,還能不能調些高手過去?武力稍遜一籌的,也可以。」
太平令搖頭惋惜道:「不可能,距離最近的洪敬巖也來不及。至於實力差上一截的,就算去十幾二十個也沒用,何況南朝邊境也抽調不出,大多都已經在南院大王身邊了。」
老嫗問道:「會不會有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可能?」
太平令淡然道:「銅人徹底攔住徐鳳年,很難。但是拖延他的腳步,給黃青贏得那迫使徐龍象遭受天譴的時間,應該不難。南朝所有練氣士都已準備就緒,屆時會添一把火。」
老嫗點了點頭。
這就足矣。
老嫗猛然後退一步,但很快踏回那一步。
缸中,有一物破開水面。
龍抬頭!
它死死盯住那條線。
又見江南又見雪。
一名老道人開始登山,走向天師府。
老人從箱底找出那太多太多年不曾穿過的一襲黃紫道袍,還梳理乾淨了頭髮鬍鬚,惹來無數天師府晚輩如同白日見鬼一般的眼神。
老道人走向祖師堂,對牆上懸掛的所有祖師爺畫像,一幅一幅一位一位拜過去。
走出祖師堂後,這位龍虎山碩果僅存的希字輩老真人來到山頂。
風雪中,老人盤腿而坐,輕聲笑道:「都說沙場有刀,不怕死於馬背。江湖有酒,不怕死於酩酊。貧道從來不敢殺人,連那酒也總喝不盡興,一生從沒有活得豪氣,最後走這一遭……」
老道人彷彿在與天地言語,大聲道:「且盡興!」
老人伸出手指,直刺雙眼。
然後這位黃紫老真人顫顫巍巍抬起那鮮血淋漓的右手食指,在眉心劃出一抹印痕。
如開天眼。
老人雙臂垂下,輕輕擱在膝蓋上,各掐一訣,安詳道:「黃蠻兒,為師本事就這麼點,學不來開天門,連開天眼也是這般勉強。」
「若是仍然無法為你擋下天劫,莫怪師父啊。」
世人羨長生,道人修清淨。
老人在生前最後一刻,記起了前幾年山腳道觀裡自己徒弟的打鼾聲。
一點都不清淨啊,可卻是讓老人最懷念。
祥符元年的冬末。
天師府池中那朵位於最高處的紫金蓮,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