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的江湖從未如此熱鬧過,當初在軒轅青鋒的推波助瀾之下,本就有許多武林豪傑滿懷熱血往邊關北行,而就在此時,武當山傳出要舉辦新一屆佛道爭辯的消息,這就給許多原本不太想摻和涼莽大戰的江湖人有了個台階好下,咱們不趟渾水,但稍稍繞道去那武當山瞧瞧熱鬧而已,總不至於就惹惱你離陽朝廷吧?人人皆知那八十一峰朝大頂的風景極為壯觀,何況呂祖和那騎鶴下江南的仙人洪洗象都在此修道,去沾沾仙氣也好。一時間,湧入幽涼兩州的外鄉人多如過江之鯽,而作為北涼地頭蛇的魚龍幫,在幫主劉妮蓉的親自操持下,幫眾不但主動負責為江湖朋友帶路,承擔一切衣食住行的開銷,而且若是有人嫌與人同行不夠爽利,那麼只要憑借路引在魚龍幫各郡分舵掛個名,就可以拿到一筆沉甸甸的車馬費,至於是否真的前往武當山,是拿去青樓買醉了還是半途大魚大肉了,財大氣粗的魚龍幫也不會真的計較,這無形中也讓魚龍幫在中原江湖的地位提升不少,魚龍幫的頂尖高手不多是不假,可擋不住人家富可敵國啊,混江湖想要混得愜意,還不就是靠拳頭硬和腰包鼓兩樣?否則你以為自己是玉樹臨風的北涼王啊,聽說他老人家那可是習武前僅靠一張臉,就能讓不下十個早年向清涼山尋仇的女俠一見鍾情的,從此心甘情願在王府那座梧桐院中被金屋藏嬌……一隻手就數的過來的武道大宗師,桃花劍神鄧太阿太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官子曹長卿畢竟年紀不小了,拓拔菩薩更是個天生就不討喜的北莽蠻子,那麼風華正茂而又壯舉不斷的徐鳳年,就成了離陽江湖人茶餘飯後最是津津有味的談資。許多新赴北涼的武林豪傑和綠林好漢更是大開眼界,大小青樓是個花魁就都說自己為徐鳳年暖過被窩,涼州路邊隨便一個算命先生就敢說自己當年給咱們王爺測過字卜過卦,酒肆茶樓也紛紛吆喝北涼王對自家的招牌貨那叫一個讚不絕口,尤其是那些售賣胭脂水粉的鋪子,更是信誓旦旦揚言徐鳳年在他們那兒給紅顏知己買過東西,最讓少俠和公子哥感到悲憤的在於這明擺著是店家糊弄人的欺人胡話,可隨行的女俠仙子們就跟鬼迷心竅似的,在那些鋪子裡買了一大堆貴死人不償命的瓶瓶罐罐,關鍵在於花錢如流水的真正冤大頭,正是他們這些護花的大老爺們啊。
在北涼江湖喧囂之際,恰好遇上北涼軋柳風俗最盛的時候,北涼富家子弟都會在郊野或演武場走馬騎射,於樹枝上懸掛任意一物,將其挽弓射落,謂之軋柳。當那些外地江湖漢子看到許多北涼婦人也是弓馬熟諳的模樣,難免有些心驚,以前只聽說北涼民風彪悍,現在才確定所言非虛。而這些北涼軋柳男女多半又在臂上綁縛白麻絲,一問才知原來是北涼百姓在脫去喪服後的一月之內,都要綁麻祭奠逝世親人,這跟中原家族在夏中時節臂系用五彩絲縷以求辟鬼祛病有些相似。這同時也讓人心驚,難道北涼果真在涼州邊關虎頭城和幽州葫蘆口,戰死了那麼多人?為何之前在中原家鄉只聽說北涼邊軍面對北莽百萬大軍壓境,要麼是不戰而退,要麼就是一觸即潰?倒是聽說大柱國顧劍棠坐鎮的兩遼和他女婿袁庭山的薊北防線,雙雙捷報連連。進入北涼之後,親眼所見,除去騎射軋柳的北涼子弟讓人自慚形穢,那些從北涼境內駐軍抽調出來的巡城游騎則是讓人感到敬畏,這些據說戰力要遠遠遜色邊關鐵騎的境內騎軍,如果真拎出去跟眾人家鄉所謂的精銳兵馬打一場,那還不是猶如一品境界的頂尖高手碾壓二品小宗師?
當大多數外地江湖人都開始登山或是臨近武當,又聽到了兩個極具傳奇色彩的新消息,北涼王徐鳳年在繼上一次率領幽州萬騎戰於葫蘆口外,這一次又於虎頭城外單身陷陣,殺得北莽南院大王董卓一退再退。而那個惡名昭彰的北涼都護褚祿山,則親率八千騎軍,由懷陽關奔赴流州東北邊境,大破三萬董傢俬軍。大惡人誰都討厭,可如果這個惡人是自家人,其實想一想也是挺能讓人感到安心的。褚祿山這個小兒止啼的大魔頭,放在北涼邊關那是最合適不過了,既不禍害中原,還能讓北莽蠻子糟心。這麼看來,徐鳳年當了北涼王,別的功績不去說,光是能夠降伏褚胖子讓他老老實實待在涼州關外,就已經是一樁天大功德了。
徐鳳年為了這場原本應該在兩年前龍虎山斬魔台舉辦的佛道之爭,在見過褚祿山和那支傷亡慘重的鐵血騎軍後,特地從懷陽關趕到這涼幽交界處,他當然不是為了來武當山出風頭,而是拂水房諜報說有兩撥人要來此地湊熱鬧,一方是跟隨洛陽進入離陽的斷矛鄧茂和耶律東床,他們似乎在進入幽州境內後便不再刻意隱藏行蹤。另一方更加古怪,是一對堪稱世間獨一份的夫婦,比呼延大觀那兩口子更讓徐鳳年重視,因為那個男人是白衣僧人李當心,是如今被封山門的兩禪寺名義上的主持方丈,更是某位很早就立志要當女俠的小姑娘的親爹。
白衣僧人的到來,很大程度上讓小蓮花峰的佛道之辯變得名正言順,否則由於武當掌教李玉斧並不在山上,與佛家進行辯論的道教中人,是個連許多北涼人都沒聽過名字的道士,是宋知命的弟子,傳聞此人才剛剛在小柱峰築觀修行,武當八十一峰,不是峰峰都有道人道觀,絕大多數山峰都是養在深閨人未識」,武當山如今總計開峰不過十二座山,其中大小蓮花峰最為著名,號稱天下內功出玉柱的玉柱峰也名氣不小,由此可見,那個叫韓桂的開峰道士能夠被視為足以獨當一面,想來應該還是有些道行的,加上青山觀從清涼山出資築造到後來的北涼王贈送珍藏典籍,小柱峰的地位也自然而然水漲船高。武當山作為跟龍虎山分居南北遙遙鬥法數百年的道教祖庭之一,最高輩分的那幾個神仙,王重樓最早仙逝,修為通玄的洪洗象不知為何要自行兵解轉世,劍癡王小屏攔路王仙芝,壯烈戰死於廣陵江畔,活了兩個甲子還要多的宋知命也死了,如今就只剩下掌律真人陳繇,以及那個自嘲「修不得仙,只好修力」的俞興瑞,後者也是當年慧識珠把李玉斧從東海帶上武當的人。與李玉斧和韓桂一輩的武當道人,大概有二十餘人,接下來的清寧靈貞四代道士,就多了,尤其是靈字輩和貞字輩,不同於龍虎山的江河日下,沉寂百年的武當山香火愈發鼎盛,貞字輩道士如今多達六百多人,這還是武當山不願濫收弟子的前提下。
上山燒香,往常不論是相對富饒的陵州百姓還是薊河兩州的香客,都由風景最為旖旎也是路途最好走的南神道登山,徐鳳年揀選了北神道上山,不曾想他仍是小看了佛道之爭的巨大號召力,除去那七八百號江湖人,北涼三州的有錢人大多都乘車騎馬而至,甚至連淮南道和江南道都來了不少人,燒香觀戰兩不誤。武當北神道的山路本就不寬,更不湊巧的是今天從清晨時分就下起了淅瀝小雨,雨水天氣不至於阻路,可道路泥濘就讓人遭罪了,加上前行之人的不斷踩踏,小二十里崎嶇山路,比走上五十里官道驛路還要累人。
徐鳳年這次到武當山沒有扈從跟隨,為了趕時間,甚至都沒有騎馬,而是揀選僻靜路徑一路如鳥飛掠,所以顯得猶未風塵僕僕,身穿青衫,左右腰間懸掛了兩柄刀,一把是從江斧丁手上「奪人所愛」的過河卒,一柄普通的制式涼刀。晌午時分,徐鳳年在北神道入山口子上的一棟簡陋酒樓略作歇腳,酒樓名字也有意思,叫「過村店」,大概是提醒遠道而來的香客們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吧。酒樓內早已人滿為患,儘是希冀著趕早上山盡快登上武當主峰的遊客,徐鳳年只能跟十多人一起坐在屋簷下的小竹凳躲雨,想要吃口熱飯喝口熱酒就得乖乖排隊候著,徐鳳年要了一壺茶,茶水打著武當「道茶」的旗號,巴掌大小的一壺茶就敢獅子大開口,要價二十五文錢!徐鳳年一手拿壺一手拿杯,沒幾口就喝光了,再跟酒樓夥計添水,又得掏五文錢。顯然不光是徐鳳年覺得給宰得不輕,身邊那些香客也頗多埋怨,幾個年紀輕脾氣大的甚至對武當都起了惡感,說那一葉知秋,山下如此,山上的武當道士想來也是這般滿身銅臭市儈。聽他們口音,都是外鄉人,一些個經常去山上燒香的北涼本地香客都皺起了眉頭,有位老人笑著好言勸說了幾句,說到了山上燒香連那香火香燭都是武當贈送的,不收香客一文錢,當然之後願意給多少香火錢,幾文也好,幾兩也罷,無非是量力而行。老人還說他自年少起每年都要來此燒香三四次,還真沒碰到一個主動要他掏錢的武當道人。
老人這一開口,許多對武當山心懷好奇的外地人就有了興致,其中有人詢問老人是否見過武當掌教李玉斧,老人哈哈大笑道:「見過,怎麼沒有見過,不但李掌教,從那位一指斷江的王老掌教再到騎鶴下江南的洪掌教,我這老兒都見過,尤其是洪掌教,當年還給我解過簽呢。這可不是我誇海口,其實吶,見過這幾位的香客多了去,你們今日上山,一樣有可能碰到陳真人或是俞真人替你們解籤,可惜聽說李掌教下山遠遊去了。」
「那麼你們北涼王當年曾經在武當山習武,也是真的?」
「當然,老兒我親口問過兩位熟悉多年的清字輩真人,千真萬確。都說咱們王爺很早以前就與洪掌教相交莫逆,在山上一人練武一人修道,相互砥礪,那關係真是一等一的好。」
有位外地小娘羞赧問道:「老伯,那你們北涼王當真有外界傳聞的那麼風流倜儻嗎?」
「這豈能有假?!大將軍和王妃的兒子,相貌自是沒的說!哈哈,這位小姑娘,你也不用羞,咱們北涼這地兒想要嫁給王爺的女子,茫茫多啊。」
老人說到這裡,伸手指了指正坐在不遠處喝茶的徐鳳年,跟那位小娘打趣笑道:「瞅瞅,咱們王爺包管與這位公子一般俊。」
徐鳳年轉頭報以無奈一笑。
年輕女子滿臉通紅。
徐鳳年喝了一口茶,輕輕望向遠方。就像小柱峰韓桂所在的道觀,青山觀,觀青山,一個人身處何地,心境也會不同。身在沙場,屍骨纍纍,容不得你不悲愴。而若是身在山林,難免能夠生出幾分野逸心境。親身經歷過那場虎頭城攻守戰,再去迎接從流州邊境返回的褚祿山和三千騎軍,以及那五千具屍體,徐鳳年哪怕已經遠離虎頭城懷陽關,徹底遠離戰鼓馬蹄聲,但耳邊卻好像始終有廝殺聲。越是身臨祥和安寧之地,徐鳳年越是難以釋懷,腦海中就像有一幅畫面,北涼馬頭朝北!矛頭朝北!刀鋒朝北!三十萬邊關將士,為了他們身後的這塊貧瘠土地,不惜以死阻擋北莽鐵蹄。
劉寄奴在分別之時,說無需愧疚,虎頭城六萬餘人,不是為你徐鳳年而戰,是為北涼而死。只不過你徐鳳年值得我們放心托付性命而已,讓我們知道自己死得其所!
但是徐鳳年就真的能夠不去愧疚?
做不到的。
簷下眾人看到遠處走來兩個男子,一個身材敦實一個身材矮小,因為並不惹眼,也就一瞥而過,並未上心。徐鳳年緩緩起身,喊來夥計還了茶壺茶杯,然後站在台階邊緣,恰好站在了頭頂有雨無雨的那條界線上。當他做出這個看似無心之舉的動作後,兩位遠方來客也放慢了腳步,只不過對於酒樓屋簷下等著吃飯的香客而言,這種不入一品境不解其玄妙的巔峰對峙,是察覺不到絲毫的。
徐鳳年的身後,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養神的養神,渾然不知一股驚濤駭浪洶湧而至,如潮打城頭。
兩人雖然放緩前行速度,但是依舊向酒樓走來,看似步伐如同常人,其實一人根本就是腳不沾地,沒有觸及半點泥濘,更年輕一人則如負千斤重物,一腳踩下,連整個鞋面都沒入黃色泥濘中。
看到他們沒有停步的意圖,徐鳳年瞇起眼,右手按在過河卒的刀柄上,作勢要抬腳踏出台階。
中年男人率先停下腳步,身旁年輕男子本想繼續前行,卻被同伴突然伸手攔住。
年輕人一臉憤憤然,死死盯著那個傢伙,用略顯蹩腳生澀的中原官話小聲嘀咕道:「當自己跟王老怪和拓拔菩薩都打過架,就了不起啊?」
緊接著神色桀驁的年輕人歎息一聲,「得,是挺了不起的。」
他扯開嗓子喊道:「喂!你明明知道我們不是來打架的,有你這樣的待客之道?」
徐鳳年看著這個別說相比北地高大男兒、就是在離陽廣陵江以南男子中也屬於矮小的年輕人,真實身份是耶律東床,正兒八經的北莽天潢貴胄,簡單來說,如果那個傀儡太子哪天死了,那麼這傢伙跟慕容龍水一樣,是最有希望成為北莽下一任皇帝的皇室成員。當初因為賈家嘉,徐鳳年跟慕容龍水和那位蛛網頭領老蛾玩過一場貓抓老鼠的遊戲,她是個頗為有趣的娘們。耶律東床不知為何會大搖大擺跟在洛陽身邊去了逐鹿山,至於北莽高手名次與洪敬巖相差不多的斷矛鄧茂,應該就是這個北莽先帝親侄子的貼身扈從了。準確說來,這是徐鳳年跟耶律東床第二次見面,那是高樹露在「封山」四百年後醒來,徐鳳年出竅神遊,與之天人相見,當時跟在洛陽身邊跑腿的耶律東床跟徐鳳年算是勉強有過一面之緣。
徐鳳年笑了笑,收回腳步,重新坐回小凳子,鄧茂和耶律東床這才得以跨上台階來到簷下,不是說鄧茂沒這個本事,只不過既然沒有死戰之心,鄧茂也不是那種沒事找事的人物。至於耶律東床,對上如今的徐鳳年,後者想要讓他一步都靠近不了酒樓,那他這個北莽王室子弟還真沒有這份能耐。耶律東床鞋底板狠狠蹭著台階角,刮去厚厚一層泥土,這才一屁股坐在徐鳳年身邊,鄧茂沒有坐下,因為酒樓只能騰出一張空餘凳子。
耶律東床壓低聲音問道:「真跟拓拔菩薩大打出手了?結果咋樣?我想聽真話。」
徐鳳年對這個自來熟的傢伙說道:「徐嬰還好嗎?」
耶律東床愣了愣,「徐嬰?誰啊?」
徐鳳年終於有了幾分笑意,輕聲道:「就是洛陽身邊喜歡穿大紅袍子的女子。」
耶律東床哦了一聲,「她啊,就那樣唄,以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後來失心瘋自削一面,如今瞧著倒是跟尋常女子差不多了,但沒事兒她還是喜歡自個兒在那裡瞎轉悠,那大紅袍子轉啊轉,能一口氣轉小半個時辰,反正看得我眼花,心也累。」
徐鳳年沒有說話。
耶律東床一驚一乍道:「怎麼,你竟然好這一口?!」
徐鳳年沒有轉頭去看這個口無遮攔的年輕人,只是淡然問道:「你不怕死在這裡?」
耶律東床翻了個白眼。
下一刻,耶律東床大氣都不敢喘了。
簷下眾人都沒有意識到那一瞬間,那個佩雙刀的英俊公子小凳子搖晃了一下,而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已經離開簷下淋了一回雨水然後又返回簷下站定,只是奇怪怎麼不知不覺這個背對酒樓的男子就面朝他們了。
徐鳳年輕聲道:「沒有下一次了。」
耶律東床苦笑道:「以前只聽說你挺風趣的,不像是個開不起玩笑的人啊。看來這人啊只要成了高手,架子也就大了。」
徐鳳年搖頭道:「如果有一天你換個身份走一趟,就知道原因了。」
耶律東床也不知道是真理解了還是糊塗裝明白,「懂了。」
徐鳳年招招手跟店夥計要一壺茶三隻杯子,精明的夥計瞥了眼蹲茅坑不拉屎的矮個子,板著臉不答應,說得買兩壺茶才行,不過可以再外加借他一條小板凳,徐鳳年笑著答應,直接從錢袋裡捏出了一粒碎銀子,約莫六十文錢了,何況這世道從來都是銀貴銅賤,夥計這才咧嘴一笑,這哥們,上道!稍後鄧茂好不容易有了坐下的機會,這個真相要是傳到江湖上,這店小二大概能算是天下頭號牛氣的爺們了,跟北涼王徐鳳年討價還價,白眼了耶律東床,打賞了鄧茂一條凳子!徐鳳年給左右兩側的北莽男子各自倒了一杯茶,問道:「來北涼有事?」
耶律東床沒有賣關子,「洛陽讓我告訴你,除了曹長卿跟那位幫離陽皇帝說項的衍聖公沒談攏之外,還有什麼三年之約作罷。」
耶律東床喝了口寡淡無味的茶水,繼續說道:「再就是我自己想見一見你,想知道你我有沒有可能一起做點事情。」
徐鳳年有些失神,望著屋簷外的淺淡雨幕,深呼吸一口後平靜道:「說說看。」
耶律東床自嘲道:「在我家,跟我差不多年紀的親戚這些年死了不少,當然是跟我相同姓氏的居多,與那位……嗯,就是隨我嬸嬸姓的,多是女子,就像那個肥妞慕容龍水。所以說實話,我還是有機會的,哪怕不大,可終歸有。我之所以偷跑出來,實不相瞞,就是避著那個東山再起的棋劍樂府扛把子,沒辦法,那老頭兒當初其實就是被我爺爺趕到你們離陽的,他這趟殺了個回馬槍,當然不會只是不給我好臉色看那麼簡單,老傢伙對我那個哥哥比較看重,原因嘛,看家護院都是找條狗,卻不會找頭狼崽子的。我知道如今涼莽對峙不死不休的局面,歸根結底就是兩個人的主意,老傢伙和董胖子,不是所有人都這麼認為。」
徐鳳年似笑非笑道:「拿出點誠意好不好。」
耶律東床打了個哈哈,嗓音更輕,緩緩道:「最不濟我就知道八位持節令和十二位大將軍中,有六個是堅決反對的,而赫連武威這幾個則是涼莽大戰屬於可打可不打,不好說他們是牆頭草,反正就是隨大流。當然,我很早就父母雙亡,但我爺爺仍然健在,雖然不是什麼大將軍持節令,可他老人家好歹一人抵得上一位大將軍加一位持節令吧?」
徐鳳年熟知北莽王庭的內幕,搖頭道:「還不止。」
耶律東床轉頭凝視著這個年輕藩王的側臉,問道:「這筆買賣,做不做?」
徐鳳年反問道:「你除了要我北涼打掉董卓和太平令的氣勢,還需要做什麼?」
耶律東床一臉傻呵呵笑道:「首先,拓拔菩薩得由你來殺。其次,你還要在戰場上盡量保住洪敬巖柔然鐵騎的主力。」
徐鳳年譏諷道:「你真該去戰場上看看,就不至於說得這麼輕巧兒戲了。」
耶律東床笑道:「換做別人,我根本不會提這一嘴,但你,可以。所以我今天才會坐在這裡,喝著二十文錢一壺的……好茶。」
徐鳳年問道:「就那麼想當皇帝?」
耶律東床反問道:「你不想?」
徐鳳年一笑置之。
耶律東床安靜等待下文。
徐鳳年最終只是說道:「我只能答應你走一步看一步。」
耶律東床一拍大腿,「這就夠了!」
耶律東床把茶杯放在腳邊,彎腰起身的時候輕聲道:「如果你我二人都能走到那一步,我也能答應你一件事,半個南朝,就當我耶律東床還給你的茶錢了。等到涼莽雙方都事了,而且若是你將來還有心南下中原,我甚至可以把整條東線都借給你用三年,幫你壓制離陽的兩遼邊軍三年。」
徐鳳年目送兩人遠去。
人走茶涼。
耶律東床和鄧茂在走出十幾里路後,耶律東床問道:「你說他會答應嗎?」
鄧茂面無表情道:「為什麼不答應,除了洪敬巖的柔然鐵騎一事,其餘都是他徐鳳年想做也該做的分內事。只要董卓和太平令還聯手執掌朝政,涼莽就是一個死結死局,而他徐鳳年的北涼勝算太小了。」
耶律東床雙手交錯抱著後腦勺,感慨道:「是啊,看上去他只能陪著我賭上一把,也只能幫我一把。與其跟我百萬大軍死毫無勝算地磕到底,還不如竭盡全力把董卓和太平令搞臭,起碼會相對比較輕鬆,只要迫使這兩個傢伙一鼓作氣再而衰,都不需要三而竭,就等於為我贏得了機會,到時候,就看我耶律東床的本事和氣數了。」
鄧茂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如果真成事了?」
南北共分天下?
那個矮子咧嘴無聲而笑,透露出耶律這個姓氏二十年不曾有過的猙獰血腥。
而在那棟酒樓屋簷下,徐鳳年扯了扯嘴角。
徐鳳年起身走下台階,開始步入那條武當山北神道。
那樣的人當上了北莽皇帝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