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衣僧人化虹來到邊境雲海,看到那個盤膝坐劍面朝東方的猩紅身影,李當心驟然而停,行雲流水一般,他靜止站在天空中,就像一幅山水畫。
白衣僧人望著遠方因為劍陣破空而造成的風雲激盪,道:「這僅剩的十二萬把意氣飛劍,注定半數都到不了太安城。北涼尚且有貧僧替你擋下天上仙人的趁火打劫,太安城更是如此,多此一舉,還不如省下你那點意氣,用來固本培元。」
徐鳳年手中還握著那銳氣盡失但鋒芒猶在的兩截斷劍,輕聲道:「一下子沒忍住。」
「還是年輕啊。」
白衣僧人搖了搖頭笑道:「將心比心,若你是家天下的離陽皇帝,眼睜睜看著江湖人和讀書人攜帶各自氣數湧入北涼,你能忍?太安城的初衷,不過是要以這一劍削去你的氣數,只是謝觀應添了把柴火,才變成不死不休的局面。按照京城齊陽龍桓溫殷茂春這些中樞重臣的想法,就算要你死,那也應該等到北莽大軍跟北涼鐵騎打成兩敗俱傷,你死太早了,不利於從張巨鹿手上就謀劃完畢的離陽既定大局。」
徐鳳年抬起手肘胡亂擦了擦臉龐血跡,「謝觀應是打定主意要這天下大亂了,不止想要從廣陵道戰場撈取名聲,似乎還想讓陳芝豹接替我成為這西北藩王。也對,只要我暴斃,北涼三條戰線都會隨之動盪,距離北涼最近的淮南道節度使蔡楠,別說拿著聖旨接任北涼邊軍兵符,恐怕燕文鸞都不會讓他順利進入幽州,而在北涼口碑一向不錯的蜀王陳芝豹無疑是最佳人選,離陽朝廷就算內心百般不情願,也只能捏著鼻子答應,畢竟有陳芝豹坐鎮西北大權獨攬,總好過北涼一盤散沙各自作戰,最終被北莽踏破邊關,過早染指中原。當然,如此一來,陳芝豹坐擁北涼鐵騎之外,又有西蜀南詔作為戰略縱深,等於完成了我師父李義山當初設想的最好形勢。對離陽趙室而言,無異於鳩鳩止渴,但實在也沒法子,沒這口毒酒來解渴降火,死得更快。」
白衣僧人摸了摸光頭,無奈道:「聽著就讓人頭疼,你們這些廟堂人啊,也不嫌累得慌。」
徐鳳年對此一笑置之,轉頭咧嘴問道:「禪師接到東西和南北了?」
白衣僧人嗯了一聲,然後就沒有下文。
徐鳳年等了半天,也沒能等到半點動靜。
終於,白衣僧人轉頭看著這個坐劍懸空的年輕人,緩緩道:「你屁股底下那柄劍都打顫了,還要裝高手裝到什麼時候?真把自己當作餐霞飲露喝天風的神仙了?」
徐鳳年臉色尷尬至極,白衣僧人抬起袖子輕輕拂動,徐鳳年連人帶劍一起掉頭,往武當山那邊掠去,白衣僧人在旁邊御風而行,淡然道:「貧僧只把你送回逃暑鎮幫東西還錢,別得寸進尺要貧僧幫你嚇唬那祁嘉節和柴青山。」
哪怕沒有罡氣護體,仍是清風習習,拂面而不覺半點寒意,饒是徐鳳年也心中驚歎不已,這可是自成八方一丈小千世界的佛門神通啊,這一丈範圍的金剛不敗,當今天下誰能打破?是鄧太阿的劍?還是轉入霸道的儒聖曹長卿?徐鳳年仔細思量一番,竟然發現好像都機會不大。
大概是猜到徐鳳年的心思,白衣僧人笑了笑,略帶自嘲道:「貧僧也就這點挨打的能耐還算拿得出手,不比你徐鳳年,連那一劍也給完完全全接下,換成貧僧,雖說那一劍傷不了貧僧分毫,可貧僧也絕對擋不住它闖入北涼。怎麼,想偷學這份佛家本領?勸你還是放下這個念頭,除非你哪天不當北涼王,剃成了光頭……」
徐鳳年趕緊輕輕搖頭,然後低頭看去,橫放在腿上這個罪魁禍首一丈劍,重創自己體魄,傷勢看上去很嚇人,但是胸口那個窟窿其實已經開始在赤紅絲線的游曳縫補下,止住流血如泉湧的跡象。徐鳳年預測大概要修養小半年才能徹底恢復,在此期間別說對陣拓拔菩薩,恐怕就祁嘉節這一線的宗師都談不上必勝,只是相比自身那份易散難聚的氣數受損,形勢已經要好上太多,畢竟身體可以緩緩痊癒,氣機神意也可以如池塘緩慢蓄水,終歸有蓄滿的一天,一座池塘的水量多寡,其池塘寬度取決於武人體魄的渾厚程度,而更加隱晦的深度,和虛無縹的氣數運道有關。在黃三甲將王朝氣運散入江湖後,王仙芝兩者兼具,故而在武帝城稱霸一甲子。拓拔菩薩呼延觀音都屬於前者,謝觀應是後者集大成者。
總能精準抓住徐鳳年心意念頭的白衣僧人,望向遠方的武當群峰,感慨道:「以練氣士來看,氣數一物,人人皆有,但是多寡懸殊,帝王將相自然遠超販夫走卒,但為何依然有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一說?簡簡單單的民心所向四字早已透露天機。天地為父母,恰如一雙嚴父慈母,舉頭三尺有神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而地生五穀以養人,君子以厚德載物承恩。貧僧當初西行遠遊,出遊時黃龍士送行,返回時又是黃龍士相迎,此人向來神叨叨的,一次無意間說過經他翻書看來,你徐鳳年只是應運而走的人物,陳芝豹卻是龍蟒並斬的應運而生之人,所以你應該早早戰死邊關,留下青史罵名千百年。」
應該是知道徐鳳年沒辦法痛痛快快開口說話,白衣僧人自問自答道:「貧僧這麼多年待在兩禪寺,經常問自己,為何有此生成了佛,有人來世也成不了佛?是不是成了佛的,讓人不成佛?佛法東傳,入鄉隨俗,大乘小乘之分愈發明顯,貧僧斗膽提出頓悟一說,然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說,愈演愈烈。貧僧有些時候也擔心這一步的步子,稍稍大了些。其實小乘捨離世間,樂獨善寂自求涅盤,多好的事兒啊。大乘利益天人,度己度人慈航普度,更加是好事啊。」
徐鳳年艱難道:「不一樣頭疼?」
白衣僧人點點頭,「可不是。」
臨近武當山,滔滔雲海中那朵荷尖變島嶼,白衣僧人突然說道:「以後你可能會去兩趟太安城,但也只是可能罷了。你就當貧僧在叨叨叨裝神弄鬼,不用太上心。」
徐鳳年笑道:「我以為只有一次。」
這一刻,白衣僧人的僧袍肩頭袖口等處都出現古怪動靜,像是有鉤子在撕扯僧袍。李當心只是隨意地揮揮袖口,拍拍肩頭。
徐鳳年臉色凝重,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握住膝上一截斷劍。
仙人高坐九天之上,持竿垂釣,那些恐怕連練氣士大家也看不見的一根根魚線,墜落人間。
而此時就有許多魚鉤恰好鉤住了白衣僧人。
白衣僧人搖頭笑道:「不用在意,身為三教中人,就是比較麻煩。」
徐鳳年難免心中腹誹,能不在意嗎?被天上垂釣氣運的仙人如此赤裸地拉扯衣服,擱誰也要沉不住氣啊。不過看禪師你那這裡一拍那裡一彈的架勢,就跟打蒼蠅差不多,我也就只能跟著你一起不在意了。
徐鳳年沒來由笑了笑,「禪師,你在吵架前弄出這麼大動靜,青山觀的韓桂壓力很大啊。」
白衣僧人樂呵呵道:「這是閨女教的,說山下的江湖人打架,在拳頭打到對手身上前,都要先在原地打一套威風八面的拳架子,既能給自己壯膽,也能賺到旁人的喝彩聲。」
徐鳳年笑臉牽強,打哈哈道:「不愧是經驗豐富的江湖兒女。」
臨近武當山腳的逃暑鎮,白衣僧人輕輕一推,徐鳳年坐劍斜落下去,身後傳來聲音,「見到東西之前,換身衣衫,否則要是被他知道你是在貧僧眼皮子底下這般淒慘狼狽,貧僧得被她叨叨叨好久,就別想耳根子清靜了。要曉得貧僧閨女的佛門獅子吼,有她娘親八分真傳啊。」
徐鳳年聞聲後會心一笑,轉瞬間就落在了逃暑鎮上空,站起身,那柄意氣飛劍自行消散,徐鳳年將兩截斷劍都握在左手中,祁嘉節在被自己拔斷丈劍後,受傷之重還在自己之上,體魄還算好,但幾乎算是劍心盡毀,此生就不要想在劍道境界上有所突破了。所以徐鳳年真正要提防的是不知為何選擇袖手旁觀的柴青山。
當徐鳳年雙腳落在街面上,沒了白衣僧人一丈淨土的佛法護持,頓時一口鮮血湧上喉嚨,給他硬生生強行嚥回去。其實從徐鳳年御劍離去到此時御劍返回,不過小半個時辰左右,小鎮事態也已經穩定下來,在角鷹校尉羅洪才的五百騎和隋鐵山的拂水房死士鎮壓之下,差不多人人帶傷的王遠燃一行人已經拘禁起來,而祁嘉節也讓殷長庚這些勳貴子弟返回客棧,他則跟李懿白以及柴青山師徒三人一同站在街道上,小鎮內外不斷有甲士趕到,連武當山輩分最高的俞興瑞都來到小鎮邊緣,站在一堵泥牆上,雖未進入小鎮跟祁柴兩位劍道宗師直面對峙,但這個師兄弟六人中「唯獨修力」的武當道人,明擺著是來堵他們退路的。
當宋庭鷺單餌衣這兩個孩子看到滿身鮮血的徐鳳年,呆若木雞。在從師父嘴中以及跟祁嘉節的對話中得知大致內幕後,少年是震驚這個姓徐的竟能真接下那一劍,而白衣少女則是截然不同的心境,她差不多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那雙靈氣四溢的漂亮眼眸中隱約有淚光,雙手十指關節泛白,死死抓住那本《綠水亭甲子習劍錄》。
徐鳳年對羅洪才和隋鐵山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大可以退出逃暑鎮,五百角鷹輕騎和七十餘錦騎都如潮水瞬間退去,屋頂上那些死士和弓手也是紛紛撤掉,一氣呵成,無聲無息。這股恰恰因為沉默反而愈發顯得有力的氣勢,尤其讓曾經在春雪樓當過十多年首席客卿的柴青山感到驚心,廣陵道也可謂兵馬強盛,但是那麼多支精銳之師中,除了藩王親衛,大概也只有當時的橫江將軍宋笠調教出來的人馬,勉強能拎出來跟這撥北涼境內駐軍比一比。
徐鳳年沒有看到東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應該是買完東西開始登山了。
徐鳳年對祁嘉節和柴青山說道:「咱們進客棧聊一聊?」
柴青山笑道:「有何不可?」
腰間又掛上了把長鋏的祁嘉節默不作聲。進了客棧一樓大堂,空蕩蕩的,住客顯然早就躲在屋子裡不敢出來了,徐鳳年挑了張椅子坐下,柴青山和祁嘉節先後落座,宋庭鷺剛想要大大咧咧坐下,被李懿白拎著後領扯回去,少年只好老老實實站在師父身後。此時殷長庚一行人都站在了二樓樓梯口,但只有離陽天官之子的殷長庚獨自下樓,走到桌子附近,不卑不亢問道:「王爺,有我的位置嗎?」
徐鳳年把兩截斷劍輕輕放在桌上,一截長度已經遠遠超出桌面,一截短如匕首,他微笑道:「殷公子坐下便是,死牢犯人還能有口斷頭飯吃呢。」
殷長庚臉色僵硬,當他看到徐鳳年胸口那處鮮血最重的傷口,只是瞥了一眼,殷長庚很快就落座眼簾低垂。
祁嘉節正襟危坐閉目養神,柴青山饒有興致地仔細打量那兩截斷劍,雖然此劍出自東越劍池的大奉劍爐,但除了宗門內那群年邁鑄劍師,哪怕是他這個宗主也從頭到尾沒能瞧上半眼。成劍之前,此劍如待字閨中的女子,但已經遠近聞名,其劍氣沖天,柴青山身在劍池,感受最深。但可惜這麼一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代名劍,才「出嫁」便夭折了。此時斷劍,就只剩下鋒銳而已。
徐鳳年沒有著急開口,客棧內氣氛凝重。就在此時,那個沒有跟隨師父一起進入客棧的背劍少女,捧著一大堆剛買的衣衫鞋襪跑進來,其實不能說是買,鋪子早就關門,是給她硬生生踹開大門,揀選了衣物再丟下一袋銀子。單餌衣怯生生道:「北涼王,你贈送我一本秘籍,我還你一套衣服,行嗎?」
徐鳳年笑了笑,「做買賣的話我虧大了,但如果是人情往來,那就無所謂了。單姑娘,你把衣服放在桌上好了,回頭我登山前會換上的。」
滿臉焦急的宋庭鷺踮起腳跟,在身材修長的師兄李懿白耳邊小聲說道:「師兄師兄,咋辦啊?師妹這個樣子,該不會就留在北涼不回咱們劍池了吧?」
徐鳳年不理睬這個少年的憂愁,對祁嘉節開門見山說道:「這一劍若是成功,你能助長劍道,朝廷也能安心。其實挺佩服你們的,都說天高皇帝遠,結果你們處心積慮來這麼一手,也真看得起我這個都不在江湖廝混的傢伙了。是有人在劍上動了手腳,你祁嘉節已經知道,我也不跟你們繞圈子,你祁嘉節今天就滾回太安城,十年之內不許出一劍,再幫我捎句話給你主子,我會找機會跟他聊一聊,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祁嘉節猛然睜眼。
「怎麼,沒得談的意思?」
原先一直用袖袍籠住雙手的徐鳳年,緩緩提起手臂,雙指彎曲,在那截極長斷劍上接連敲下,讓人目不暇接。與此同時徐鳳年輕輕出聲笑道:「折柳送離人,不止是你們中原的習俗,我們北涼也有。只不過北涼跟你們不太一樣,這邊離人一去,很多人就回不來了。不知道你祁嘉節到了北涼,會不會入鄉隨俗?」
長一丈餘斷劍,折斷成了數十截。
一截截斷劍懸空升起,在桌面上輕盈轉動,如柳葉離枝,隨風而動。
祁嘉節冷哼一聲,看似發洩怒意,其實在座諸人都清楚這是京城祁大先生示弱了。
「柳葉」緩緩落回桌面。
一顆心吊到嗓子眼的殷長庚如釋重負,年輕貴公子的額頭已經有汗水滲出。
但是下一刻,殷長庚只感受到一股清風撲面,緊接著就給撞擊得向後靠去,連人帶椅子都轟然倒在地上。
整張桌子都被一人撞成兩半,柴青山轉頭望去,只見祁嘉節被徐鳳年一隻手掐住脖子,這位祁先生整個人後背抵住客棧牆壁,雙腳離地。
祁嘉節腰間那柄長鋏僅是出鞘一半。
徐鳳年一手掐住祁嘉節的脖子,一手負後,抬頭看著這個體內氣機瞬間炸裂的京城第一劍客,笑道:「受到同等程度重創的前提下,要殺你祁嘉節,真沒你想得那麼難。來而不往非禮也,回頭我就讓心中肯定對你頗多怨恨的殷公子,帶著你的腦袋返回太安城。」
隨著劍主的氣機迅速衰竭,長鋏緩緩滑落回劍鞘。
心思急轉的柴青山最終還是紋絲不動,心中喟歎不已,這個年輕人,真是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啊。
這個年輕藩王為了殺祁嘉節,別看瞧著這般輕鬆寫意,身上剛剛有乾涸跡象的鮮血恐怕又要多出個七八兩了。
徐鳳年鬆開手,已經死絕的祁嘉節癱軟坐靠著牆壁。
二樓樓梯口的男女,趙淳媛和高士箐都摀住嘴巴,不敢讓自己驚呼出聲,高士廉韓醒言兩個都倒抽了一口冷氣,少年趙文蔚第一次重視這個既聽調也不聽宣的離陽藩王,而不是像先前那樣更多留心白衣少女單餌衣。不同於哥哥姐姐們的震驚畏懼,這位只在書籍上讀過邊塞詩的少年,非但沒有驚慌失措,少年反而居高臨下第一時間打量起在座幾人的反應,看似面無表情、但是左手使勁握住椅子把手的劍道宗師柴青山,雙手微微顫抖重新扶正座椅、猶豫了一下才坐下的殷長庚,以及那個嘴角帶著笑意緩緩坐回位置的年輕藩王。那一刻,自幼便對姐夫殷長庚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趙文蔚,心思開始急劇轉變,以前不管爹怎麼說都聽不進去的隱秘話語,一下子都開竅一般,尤其是那句「文蔚啊,那殷長庚只是個太平宰相,做不成亂世首輔,我趙家有這樣的女婿,未必是福。」
徐鳳年對柴青山笑道:「柴先生剛才能忍住不出手,讓我很意外。」
柴青山回應道:「王爺沒忍住出了手,草民更加意外。」
一身血腥氣越來越濃重的徐鳳年瞥了眼柴青山的兩個徒弟,說道:「柴先生收了兩個好弟子,東越劍池有望中興。」
雖然把這個風度翩翩卻行事狠辣的藩王視為大敵,但是宋庭鷺聽到這句話,還是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桿。
廢話,被武評四大宗師中的一個親口誇獎,這要傳到江湖上去,他宋庭鷺就一夜成名了!以後再離開宗門行走江湖,還不是輕輕鬆鬆就知己遍天下?
柴青山爽朗笑道:「那就借王爺吉言了。」
徐鳳年對少年宋庭鷺笑道:「聽說你要做第二個在京城揚名的溫不勝?桌上有這幾十截柳葉飛劍,我送給你,你敢不敢收?」
少年揚起下巴道:「有何不敢?!」
柴青山無奈歎息,這個惹禍精。這樣東西,何其燙手啊。
徐鳳年果真收回桌面上那些斷劍,起身道:「殷公子,勞煩你領我去一趟祁嘉節的屋子,換身衣服好上山。」
白衣少女看著徐鳳年那雙血肉模糊可見白骨的手,匆忙捧起衣服道:「我幫王爺拿上樓。」
柴青山更無奈了,死丫頭,這是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猜測劍池跟北涼不清不楚嗎?
殷長庚帶著徐鳳年登樓,少女緊隨其後,樓梯口那些同伴在這之前就退回屋子。
宋庭鷺腦袋擱在桌上傻樂呵。
李懿白打趣道:「有了新劍,就不擔心你師妹了?」
少年始終盯著那些越看越喜歡的柳葉殘劍,撇嘴道:「反正也爭不過徐鳳年,聽天由命唄。」
柴青山一巴掌拍在這個徒弟的後腦勺上,「瞧你這點出息!」
在二樓走廊盡頭停下腳步,殷長庚輕聲道:「這就是祁先生的房間了。」
不等徐鳳年動手,白衣少女就已經很伶俐丫鬟似的率先推開房門。
徐鳳年站在門口,對殷長庚說道:「如果你有膽量,回到太安城就跟殷茂春說一聲,蜀王陳芝豹如今有謝觀應竭力輔弼,如虎添翼,一旦給他在廣陵道樹立起威望,此人對朝廷的威脅,不在我徐鳳年之下。當然,說不說都是你殷長庚的事,況且我也強求不來。」
殷長庚似乎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突然低聲道:「王爺,我能否進屋一敘?」
徐鳳年愣了一下,笑道:「無妨。」
俏臉微紅的背劍少女正在歡快忙碌,不但那些衣物放下了,甚至連背著的那柄劍也一併擱在桌上,一點都不把當外人的意思,此時更是端著個木盆出去,她看到那殷長庚也跟著走進來,驚訝之後,也心眼玲瓏地不問什麼,只對徐鳳年略帶羞赧道:「王爺,我去幫你燒一盆熱水,可能要王爺等一會兒。」
徐鳳年玩笑道:「去吧去吧,不過這次幫忙,我可沒東西送你了。」
少女低頭小步走出屋子,到了走廊中,就開始蹦蹦跳跳了。
給少女這麼一打岔,殷長庚心境也平穩了幾分,他親自關上門後,在徐鳳年坐下後,殷長庚沒有順水推舟跟著坐下,就那麼站著,正要說話的時候,發現徐鳳年伸手摀住嘴巴,觸目驚心的鮮血從指縫間流淌出來,尤其是胸口那一大灘血跡,讓殷長庚忍不住懷疑就算你是武道大宗師,流了這麼多血真沒事?徐鳳年喉嚨微動,放下手掌後,輕輕呼吸一口氣,笑道:「你們那位祁大先生死前雖然沒有出劍,但是他饋贈給我的十八縷劍氣,正在肺腑中翻江倒海呢,只好請你長話短說了。」
殷長庚盡量不去聞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快速醞釀措辭,說道:「王爺可曾聽說坦坦翁有意要讓出門下省主官的位置?」
眼角餘光中,殷長庚看到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按在腹部,五指彎曲各有玄妙,似乎是以此鎮壓那些劍氣。
徐鳳年眼神玩味,點頭道:「聽說了,你爹和你老丈人都有可能接替這個位置,算不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殷長庚搖頭沉聲道:「趙右齡對我一向看輕,這其中也有趙右齡對幼子趙文蔚期望極重的原因。事實上王爺應該心知肚明,我爹當年第一個離開張廬,比趙右齡、元虢韓林等人都要更早,正是因為他在對待北涼一事上,跟老首輔起了分歧……」
徐鳳年笑著打斷道:「分歧是有,不過你也別急著往張巨鹿是身上潑髒水,殷長庚當年率先離開張廬,有關北涼的政見不合只是一小部分,更多還是先帝的意思,先帝需要培植一個能夠繼顧廬之後、能夠以文臣身份與張廬抗衡的人物,只可惜青黨不爭氣,江南道的士子集團更是不堪,殷長庚兩次暗中拉攏都沒能成事,這才不得不待在翰林院這一隅之地,不但先帝大失所望,更失望的還是元本溪才對。」
於是殷長庚說不下去了。
言語間徐鳳年時不時咳嗽一下,繼續道:「讀書人果然天生就不適合面對面地談生意,幕後謀劃倒是一套一套的。行了,你說不出口,我替你把話說了,你爹跟趙右齡雖然是親家,但一直相互看不對眼,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爹真正的至交好友,願意視為同道中人的官場同僚,就只有馬上接任淮南道經略使的韓林吧?怎麼,要我北涼照顧一下志向遠大的韓大人?那麼你們的回報呢?」
殷長庚突然有些底氣不足,輕聲道:「韓大人在淮南道赴任後,會立即向朝廷提議將經略使府邸搬到薊州和河州交界處……」
徐鳳年點頭道:「明白了。」
殷長庚鬆了口氣,因為再說下去,有些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言語,實在是太難以啟齒了。
徐鳳年揮手道:「行了,你放心返回太安城,淮南道和薊州那邊,你在回去的路上,也讓那位經略使大人放寬心。」
殷長庚欲言又止。
徐鳳年冷笑道:「該怎麼做,北涼這邊自然會權衡,總之不會讓你爹和韓林難堪。這筆買賣,肯定是你們那邊更划算。」
殷長庚作揖道:「那殷長庚就靜候佳音了。」
等到殷長庚悄悄離開房間,發現不遠處站著那個端了一盆熱水的劍池少女。
徐鳳年當然沒那臉皮讓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服侍自己,關上屋子獨自脫去身上袍子的時候,也有些納悶,年紀越大反而臉皮越薄是怎麼個情況?一炷香後,潦草包紮完畢清清爽爽的徐鳳年重新打開房門,少女眨巴眨巴著大眼睛,不說話。徐鳳年揉了揉她的腦袋,柔聲道:「小姑娘,謝了啊,以後如果能等到北涼不打仗了,再來這兒遊歷江湖,關外風光,雖然比不得中原江南那兒的樹木叢生百草豐茂,但也很美。」
少女眼神有些幽怨,他揉她頭髮這個動作,太像慈祥的長輩了。
徐鳳年突然一抱拳,笑瞇著眼,學那江湖兒女大聲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後會有期!」
白衣少女給嚇了一跳,然後笑得不行不行的,怎麼也遮掩不住,怎麼也矜持不起來。
徐鳳年大踏步離去,到了酒樓外,羅洪才已經在門口牽馬等候,身邊站著束手束腳的錦騎都尉范向達,還有那個負傷後從涼州游弩手退回境內任職的錦騎伍長陶牛車。
徐鳳年接過馬韁繩,上馬前望向那個身負內傷而臉色蒼白的陶伍長,伸出大拇指。
年輕藩王一騎絕塵而去。
羅洪才輕輕踹了一腳范向達,在翻身上馬前,又重重拍了一下陶牛車的肩膀,大笑道:「好樣的,這回給我長臉大發了!」
差點給一巴掌拍地上去的陶牛車憨憨笑著。
錦騎都尉范向達悶悶不樂。
陶牛車轉頭說道:「范都尉,掐我一下,怕自己在做夢。」
范向達給逗樂,笑罵道:「大白天做個鬼夢!」
陶牛車豪氣干雲道:「范都尉,今兒我請你和兄弟們一起吃酒去,管夠!」
范向達訝異道:「就你那點銀錢,還都給家裡人寄去了,能管夠?」
陶牛車嘿嘿笑道:「這不有范都尉你幫忙墊著嘛。」
范向達愣了愣,然後鬼鬼祟祟摟過麾下伍長的肩膀,「陶老哥,商量個事兒,反正今天就咱倆加上他羅校尉三個人,校尉大人這不跟著王爺去武當山了嘛,晚上喝酒,要不你就跟兄弟們說一聲,說王爺是朝咱們倆豎起大拇指的?」
陶牛車一本正經道:「范都尉,借錢歸借錢,又不是不還,我陶牛車可是實誠人!」
范向達歎了口氣。
陶牛車放低聲音道:「借錢不收利息,這事兒就成,咋樣?!」
范向達哈哈笑道:「沒得問題!明天我再請一頓酒!」
為了照顧受傷的陶牛車,兩人都沒有騎馬,都尉和伍長並肩而行走在這逃暑鎮上,陶牛車突然眼神恍惚輕聲說道:「我是胡刺史帶出來的最後一撥游弩手,有些晚了,咱們標長都尉就都喜歡吹噓他們親眼見過大將軍,在關外那些年,把我羨慕得要死。范都尉,等王爺帶著咱們打贏了北莽蠻子,以後是不是也可以跟更年輕人的小伙子說一句,想當年咱們也親眼見過王爺的?就隔著這麼兩三步的距離?!」
范向達點了點頭,沉聲道:「會有那麼一天的!」
徐鳳年和羅洪才上山的時候,俞興瑞也在。徐鳳年跟老真人討要了一顆丹藥,讓羅洪才回頭送給那個錦騎伍長,別說是他的意思。
當徐鳳年來到茅屋前,趙凝神就坐在小板凳上,身邊還有根空著的板凳,而那位白蓮先生正幫著徐鳳年搬書翻書曬書。
徐鳳年坐下後,跟叔叔趙丹坪同為龍虎山當代天師的趙凝神平淡道:「王爺如果要興師問罪,貧道絕不還手。」
徐鳳年冷笑道:「不還手?你還手又能怎樣?」
趙凝神眺望遠方,說道:「貧道願意在武當山上結茅修行十年。」
徐鳳年瞥了眼那個忙碌的白蓮先生,笑道:「怎麼,為了能夠讓白蓮先生安然下山,竟然捨得連天師府的清譽都不要了。」
白煜緩緩起身,擦了擦額頭汗水,走向徐鳳年,蹲在兩人身邊,習慣性瞇眼吃力地看著這個北涼王,笑道:「王爺,讓趙凝神走,我留下,如何?」
徐鳳年笑了。
這個白蓮先生,明顯比祁嘉節甚至是殷長庚都要識趣多了。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但是我只能留在北涼一年,在這一年間,我也會盡心盡力。」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掌,「五年!」
白蓮先生搖頭道:「這就不講理了。一年半。最多一年半!」
徐鳳年嗤笑道:「四年。就四年,給你白蓮先生一個面子,再別說少一年,少一天就沒得談了。」
白蓮先生還是搖頭,「四年的話,中原那邊黃花菜也涼了,而且北涼根本就不需要我白煜待四年,王爺是明白人,一年半,足矣!天下大勢,定矣!」
徐鳳年縮回兩根手指,「三年。再討價還價,我真要揍你……哦不對,是揍趙凝神了啊。」
白煜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王爺就揍他吧,我反正幫不上忙,看戲就行。」
徐鳳年猶豫片刻,終於說道:「看在趙鑄那傢伙的份上,兩年。你再廢話,我連你一起揍!」
也不知道這個讀書人哪來的氣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站起了身,身形矯健得很,這位白蓮先生作揖道:「兩年就兩年。」
徐鳳年連忙起身扶起白蓮先生,滿臉笑意道:「先生還習不習慣咱們北涼的水土啊?還有先生啥時候去清涼山啊?」
趙凝神一臉癡呆地看著這兩個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