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仙打架,動靜可真不算小,武當山上下,大概除了某位白衣僧人的媳婦依舊鼾聲如雷,幾乎都披衣而起,但是無一例外,都沒有人過去就近湊熱鬧。
武帝城李淳罡王仙芝一戰,太安城徐鳳年鄧太阿曹長卿三大宗師各自為戰,還有之後曹長卿一人攻城之戰。
以及一些僅次於這些巔峰之戰的江湖盛事,都給過武林中人鮮血淋漓的教訓,那就是沒到那個份上,千萬別摻和其中,否則殃及池魚沒商量!想要去對那些武評宗師的招式指指點點,難如登天。
真正的頂尖武道宗師做生死之爭,絕不會給小魚小蝦在旁拍手叫好或是一驚一乍的機會。
胸前沒有那串掛珠的白衣僧人坐在茅屋前的板凳上,安靜抬頭賞月。
同樣是白衣且身形高大的女子出現在他對面。
白衣僧人沒有看她,只是輕聲道:「此心拖泥帶水,世人皆謂之苦,唯有你我,樂在其中。」
這位天下練氣士領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你我一樣,又不一樣。」
白衣僧人摸了摸光頭,感慨道:「我閨女不知道從山腳哪裡聽來一句混賬話,說是對世間女子而言,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千年修得呂洞玄。」
百歲高齡卻容顏妙齡的女子傷感呢喃道:「他不懂。」
白衣僧人歎氣道:「更怕裝糊塗。」
她壓下那股情緒,望向白衣僧人,「不管如何,我畢竟是練氣士,都會遵循本心行事。」
白衣僧人哦了一聲,「那貧僧就不請你喝茶了。」
她問道:「只是如此?」
就在此時,白衣僧人突然想起一個少女的清脆嗓音,「娘親娘親!快醒醒!爹又偷偷摸摸跟他的紅顏知己見面了!」
白衣僧人臉色大變,趕緊站起身,「澹台宗主,你先別走,幫忙解釋解釋!」
只管替天行道的女子哪裡會理睬這些狗屁倒灶的柴米油鹽,直接就一掠而逝。
白衣僧人僵硬轉身,看到幸災樂禍的自家閨女,睡眼惺忪的笨徒弟,還有氣勢洶洶拎著一把菜刀跑出屋子的媳婦。
白衣僧人靈光乍現,一本正經道:「那女子都一百多歲了,根本就不是一個輩分的人!」
婦人愣了愣,「這麼老?」
白衣僧人使勁點頭。
婦人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走。
老娘我正貌美如花呢,最不濟也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跟一個百來歲的老女人爭風吃醋?
偷捏一把冷汗的白衣僧人瞪了眼自己閨女。
她做了個鬼臉,氣咻咻道:「白天給娘扯得現在還疼!」
白衣僧人沒好氣道:「爹辛苦攢下那麼點私房錢,誰讓你告訴你娘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吧?」
少女一愣,就在白衣僧人老懷欣慰,以為女兒良心發現有所醒悟的時候,不曾想她立馬轉頭喊道:「娘!那女子雖然歲數是大,可瞧著年輕得很吶!比你看上去還年輕!」
屋內頓時響起一聲比佛門獅子吼還威嚴的怒喝,「啥?!」
白衣僧人默默舉頭望月,估摸著這回佛祖也救不了自己了。
佛祖大概是真救不了這個喝酒吃肉娶媳婦的和尚,倒是他的笨徒弟突然開了竅,壯著膽子跟他師娘好一番解釋,竟是把師娘勸回去了。
死裡逃生的白衣僧人揉了揉臉頰,笑呵呵把笨徒弟喊到身邊,「南北啊,趁著月明星稀心境清絕,為師要傳你艱深佛法……」
小光頭歎了口氣,「師父,你也真是的,一大把年紀了,也不曉得收收心。難怪師娘這兩天總跟我和東西說,蒼蠅不叮無縫蛋。」
白衣僧人金剛怒目。
只可惜笨徒弟半點不怕,反而一板一眼道:「師父,佛曰違己情有情生,起憎恚,有怨恨情,需觀五義去除。」
白衣僧人沒脾氣了。
李東西做了個俏皮可愛的豬頭臉,晃蕩回屋。
白衣僧人無可奈何。
笨南北突然低聲道:「師父,東西其實一整宿都在幫你串那佛珠呢,怕師娘知道繩子斷了,又要憂心念叨人生無常,東西連油燈都沒敢點,只是藉著窗口月光串珠子。」
白衣僧人滿臉歡喜,天經地義道:「師父的閨女嘛!」
心情大好的中年僧人笑道:「徒弟啊,為師還是繼續傳你佛法吧。」
小和尚年紀輕輕卻早已曾是兩禪寺的三藏法師,無論是山門輩分,還是論佛法艱深,其實都是當之無愧的得道高僧了。
小和尚突然臉色微紅,鬼鬼祟祟道:「師父,佛法就先放一放,不然先把藏在韓道長那邊的三兩銀子借給我?明天我就給東西買那煙柳坊綿燕支去。」
白衣僧人大袖一揮,大踏步走向茅屋,「今夜月色不行,不宜傳授佛法!」
只留下一個小和尚唉聲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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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山腳,那尊真武大帝塑像大步登山,紫氣升騰。
石階頂的對峙兩人,徐鳳年手持封山符刀,螢光流轉。
張家聖人依舊泰然自若,雙手下垂,輕輕抖袖,「還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
靜極思動,徐鳳年並未展開奔雷掣電的衝勢,倒像是道教神通裡的縮地成寸,轉瞬之間身形就出現在張家聖人面前,高高躍起,身體擰轉,一刀斜劈而下。
大袖飄動,有仙人扶搖之姿。
張家聖人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仁者樂山。」
徐鳳年蘊含萬鈞罡氣的一刀就這麼凝滯不前,竟是連老儒士的手指都不曾觸碰。
兩者之間,彷彿隔了連綿起伏的十萬大山,一線之隔,咫尺天涯。
身體凌空的徐鳳年幾乎同時默念道:「開山!」
其神意是李淳罡的「山不來就我,我劍開山便是」,其招式則是劍九黃的六千里。
刀尖繼續壓下,稱不上勢如破竹,卻緩慢而堅定。
一手負後的張家聖人對那柄藏有一尾蛟龍的符刀,似乎不想真正觸及,眼見刀尖距離手指僅有寸餘間隙,皺了皺眉頭,沉聲道:「智者樂山!」
負後之手悄然抖腕,半山腰那座洗象池中,便如有青龍汲水,一條粗如井口的恢弘水柱迅猛拔起,直撲山頂。
與此同時,張家聖人並不給年輕藩王撤刀而退的機會,由單指抵住刀尖之勢轉為雙指夾刀之勢,「我倒要看看你夠不夠資格當那北涼鐵騎共主!」
左手持刀的徐鳳年臉色如常,右手舉起,一掌拍下。
掌中風雷大震。
仙人撫頂斷長生!
張家聖人原本駕馭那條池水長龍撞擊徐鳳年胸膛,不得不稍稍改道應向年輕藩王的壓頂手掌。
之前老儒士以單掌退散兩袖青蛇,摧枯拉朽,氣勢凌人。
徐鳳年還以顏色的這一掌,毫不遜色,兩人之間,悶雷陣陣,恰似沙場之上兩支鐵騎狹路相逢,唯有死戰不退。
片刻之後,被聖人浩然氣象牽扯的洗象池沸騰不已,水面已是下降了丈餘。
兩人不約而同地轉換一口新舊氣機,水柱停歇,張家聖人往後倒滑退去數步,徐鳳年手持符刀飄落地面。
剛好那尊真武塑像已經臨近山頂,向老儒士背後撲殺而去。
張家聖人並未轉身,而是直視眉心紫金的年輕藩王,哈哈笑道:「好教你小子知曉我儒家何謂修身養性,何謂以浩然氣與天地共鳴!」
只見老儒士輕輕一跺腳。
世間尋常武夫尤其是外家拳宗師,都講究寸勁透土殺蛇鼠,言下之意便是一腳跺地,藏於地下深處的蛇鼠也會被當場震死。
可張家聖人這一腳卻聲勢全無,反而只像是鄉野老農在自家莊稼地裡的一次隨意踩踏。
當真武塑像即將登頂之時,張家聖人背後突然出現一尊泥塑雕像,高達數十丈,蔚然而坐,與大蓮花峰山頂齊平!
這尊手持書卷的泥塑塑像,遠比只在北涼道享受香火的北方玄武大帝,要更為被認世人熟識。
張府祠堂,京城皇宮,夫子廟,學宮,書院,離陽版圖之上,無處不見。
張家聖人輕描淡寫翻轉手掌,朗聲笑道:「滄海桑田,如觀掌紋!」
背後那座聖人泥像隨之以書卷拍向真武塑像。
書卷粉碎,真武塑像亦是轟然迸裂。
徐鳳年輕聲喝道:「起!」
泥土木屑四濺之地,巍巍然站起一位金甲披髮的巨**相。
一立一坐。
一位是坐鎮北方的道教蕩魔天尊,一位是為讀書人奉若神明的至聖先師。
文武之爭!
張家聖人笑道:「這便是大奉高樹露提出的世間一品天象境,法天象地?不曾想你憑借僅剩的個人氣數,還能支撐得起這幅場面,可惜是破落門戶窮講究!」
老儒士笑意更深,「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這話說得好沒道理!」
聖人泥像抬起一條胳膊,手指輕點。
真武法相十指交錯握成一拳,重重砸下!
老儒士淡然道:「我心中也有一番指玄心得,欲與天下人分曉。讀書人讀書,達則兼濟天下,於廟堂指點江山,窮則獨善其身,提筆翻書不忘初心。」
聖人泥像指向所處,不斷出現大小如殿堂棟樑的雪白粗壯罡氣,真武法相的手臂被激射而過,出現一處處漆黑窟窿。
當雙拳終於成功捶在泥像頭頂,已是頹然無力。
真武法相的兩條胳膊皆斷折,消散在空中。
聖人泥像僅是輕輕晃動,遠未傷及意氣根本。
所以年輕藩王眉心紫金之氣漸漸淡去,張家聖人始終氣勢不減,聖人泥像更是安然無恙。
但是接下來那一幕,讓老儒士始料未及。
喪失雙臂的真武法相竟然仰起頭,一腳踏在石階上,身體前傾,然後對著那尊聖人泥像當頭一錘!
整座武當山隨之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