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王府春雪樓換了主人,事實上離陽的半壁江山,在那一夜之間都換了主人。
謀劃這一切的納蘭右慈,坐在江畔山巔那口胭脂井口上,一隻手攤放有十幾顆色彩絢爛的廣陵道特產雨花石,一顆一顆捻起,然後陸續丟入井中。
納蘭右慈身邊站著淪為階下囚身份的棠溪劍仙盧白頡,不同於被關入大牢的經略使王雄貴,作為廣陵道節度使的盧白頡只要不擅自走出王府,並無拘束。
盧白頡問道:「納蘭先生找我何事?」
納蘭右慈低頭彎腰望向黑漆漆的井口,柔聲笑道:「雖然燕敕王府在太安城也有些扎根多年的諜子死士,有些人官身還不低,可終究比不得久在中樞的棠溪先生,我就想知道太安城那邊,有資格參加養神殿『小朝會』的那些個離陽重臣,有幾人是板蕩忠臣,又有幾人會在危困之際搖擺不定,有幾人與年輕皇帝離心離德,棠溪先生若是願意直言不諱,我們就能夠看菜下碟,以後太安城也能少些冤魂野鬼。」
哪怕是說著誅心至極的狠辣言語,這位春秋謀士的嗓音舒緩有度,笑意淺淺,實在是一位很難讓人討厭的風流人物。
盧白頡搖頭道:「納蘭先生想多了。」
納蘭右慈一臉就知如此的表情,揮揮衣袖瀟灑起身,微笑道:「走,帶你去一間屋子,是我花了足足三千石大米,才給棠溪先生湊齊的一套書房。」
盧白頡一頭霧水,送禮送書房?而那三千石大米又是怎麼回事?莫說寸土寸金的太安城,就是自己家鄉江南道,寥寥三千石大米折算成銀兩,又能購置到幾件不錯的文房用品?
納蘭右慈胸有成竹道:「棠溪先生不妨拭目以待,絕不至於失望!」
盧白頡跟隨納蘭右慈來到王府一處幽靜別院,穿廊過棟,納蘭右慈推開房門,伸出一隻手掌,示意盧白頡先行入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黃花梨木烏紋半桌,因為是矮桌式樣,自然並非擺放名貴雅玩的書案,只不過束腰做成蕉葉邊,起伏如水波,流動雅致,側面折枝花鳥,有大奉彩瓷意趣,牙子以下雕龍形角牙,回首上覷,大有神采,上下繁文素質,對比鮮明,別有韻味。更遠一些的書桌是一條螭紋長桌,桌上文房四寶,俱是江南道那邊任何一座書香門第恨不得供奉起來的傳世之寶。
納蘭右慈走到桌旁,雙指拈住一隻古秀可愛的紫砂壺壺蓋,高高提起,壺身竟是不墜,笑瞇瞇道:「正是舊東越已經失傳的那款天地共春壺,以至於此壺風靡大江南北的當時,飲茶一事就已經退而其次,成了賞家清玩的絕品,如今更是千金難求,沒辦法,東越文人大多喜好死的時候陪葬一把共春壺,後邊洪嘉北奔裡毀去太多,稀罕物件,當然是價高難求。棠溪先生是茶道聖手,想來比我更清楚
這把壺的不俗。」
盧白頡僅是瞥了一眼茶壺,環顧四周,臉色沉重問道:「這間屋子,所有物件,只用了三千石大米就?!」
納蘭右慈哈哈笑道:「放心,絕非是廣陵道戰火如荼才導致各座高門賤賣珍藏,說句難聽的,廣陵道自二十年前大楚覆滅後,官場上儘是些驟然富貴的得志小人,本就沒有幾個值錢姓氏了。要不然就是些明哲保身的牆頭草,此次春雪樓更換主人,他們也大多見風轉舵得很快,不至於需要拿出這些好東西來換取金銀大米。」
納蘭右慈突然蹲下身,鑽入那張螭紋書桌,然後探出腦袋朝盧白頡招了招手。
盧白頡給這位禍亂祥符的謀士弄懵了,猶豫片刻,還是依葫蘆畫瓢鑽入書案底下,納蘭右慈在桌子底部用手指一陣摩挲,笑道:「大白天的,不好點燃蠟燭,不過以棠溪劍仙的眼力,應該依舊能夠憑借字跡看出此物來歷淵源。就是這裡!」
盧白頡順著納蘭右慈的手指抬頭望去,只見那裡好像有人以匕首刻出六個字,歪歪扭扭,除了些許稚趣,絕無半點大家風範,但是盧白頡震驚當場,六個字意味著三個人,皆有名無姓,鳳年,脂虎,龍象!
須知遠嫁江南的徐脂虎正是盧白頡的侄媳婦,盧白頡當初在盧家也是最為心疼那名女子的家族長輩,所以盧白頡確認無誤,這是徐脂虎的字跡無疑!再者,盧白頡知道在清涼山,徐脂虎和徐渭熊從小就關係平平,所以徐家子女四人,獨獨少了徐渭熊的名字,更是世人無法作偽的有力旁證!盧白頡甚至能夠想像很多年前,那位紅衣少女坐在地上,用小刀刻字的俏皮模樣。
盧白頡長久沉默,哪怕是在和納蘭右慈離開桌底之後,仍是不願開口說話。
納蘭右慈一臉撿漏的歡喜神色,「我猜啊,連桌子主人都不知道當年他姐姐曾經在桌底刻字,否則肯定捨不得賣掉。」
盧白頡想到早年那個當面詢問自己能否賣他幾斤幾兩仁義道德的年輕人,心情複雜,笑意苦澀道:「他徐家何至於此?納蘭先生之前不是說過,趙珣離開青州之後,根本失去了對靖安道的掌控,如何能夠阻止漕糧入涼?而且你們暫時也反常地無意染指靖安道,我起先以為是你們擔心兵力太過分散,戰線拉伸過長,以防被吳重軒大軍一鼓作氣揮師南下。現在看來,是你納蘭右慈的意思?故意讓北涼與朝廷為此生出齷齪,生怕北涼邊軍一旦出人意料地打贏第二場涼莽大戰,徐家鐵騎便仍有餘力趕赴中原平叛?!」
納蘭右慈斜靠窗口,玉樹臨風,玩味道:「否則你以為一個老吏部侍郎溫太乙,能夠那麼順利返回青州做經略使?朝廷官員不得擔任家鄉父母官,可是離陽律之一!」
納蘭右慈笑意更濃,嘖嘖道:「溫太乙在京城資歷再老,在太安城的官場關係再夯實,也該是去別處破格高昇為一道文官領袖。我為了讓這傢伙出任靖安道經略使,可是在太安城耗費了不少人情,只不過萬萬別想到啊,離陽朝廷給了我一個天大驚喜,讓馬福祿之子去靖安道掌管兵馬大權,如此一來,在漕糧入涼一事上,文武兩大封疆大吏聯手給那些國之蛀蟲暗中撐腰,這才能夠抵擋得住齊陽龍與桓溫的施壓,要不然換成別人,還真不好說,畢竟兩省主官發起火來,那可不是吃素的,剩餘兩百萬石糧草指不定就真要送往北涼陵州了。」
盧白頡一隻手掌死死按在桌面上,桌子吱呀作響,可見正在承受棠溪劍仙的磅礡壓力。
心情極好的納蘭右慈自顧自笑道:「這天底下只要打仗,就需要糧草,北涼邊軍也不是那神兵天將,當然也不例外,就算那年輕刺史徐北枳極富先見之明地做了回買米刺史,但僅憑被譽為塞外江南的陵州一地之力,顯然仍是不足以讓即將迎來第二場涼莽大戰的北涼邊軍毫無後顧之憂,那徐北枳這個北涼轉運使怎麼辦?」
納蘭右慈自問自答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這個道理連沒讀過書的市井百姓都懂,何況是身為離陽趙室最希望拉攏的北涼文臣第一人!於是徐北枳就跑去清涼山跟姓徐的藩王說,你家裡銀子是不少,可還是不夠,你賣家當吧,我來幫你折騰這事兒,你徐鳳年眼不見心不煩當個甩手掌櫃,剛好涼州關外要建造那座勞民傷財的拒北城,除去服役軍戶,其他戶籍百姓需要的工錢,就從這裡頭出,而邊軍打仗的糧草,就跟來咱們陵州買你徐家家當的人身上掙,跟他們開價,不收他們銀子,只要糧草。只要他們有本事通過各自私交或是各種渠道,從那些廣陵江沿岸的大小漕運官員手上摳出糧草來,甭管用什麼方式交割給北涼,買賣都作數!」
納蘭右慈伸手指了指盧白頡手邊的一柄折扇,「舊西蜀制扇大家馬小官的晚年心血之作,當世僅存兩把,一把在離陽皇帝的御書房放著,大概夏日炎炎,也只是看看而已,捨不得暴殄天物地去『有請清風來』的,還剩一下就在你棠溪先生的手邊了,知道買這把扇子用了多少石大米嗎?六百。聽上去很少對不對?哪怕攤上買家那份打點關係的成本,也是賺到姥姥家了,是不是?不過咱們還真別冤枉那位北涼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他啊,肚子裡那筆賬的算法,跟咱們可不太一樣。只可惜,你棠溪先生明白那算法,甚至是齊陽龍和桓溫這兩位一國棟樑都懂,一樣沒用!」
納蘭右慈來到那張黃花梨烏紋半桌附近,突然踮起腳跟,就那麼大傷風雅地一屁股坐在桌上,與站著的盧白頡面面相視,伸出雙手,「棠溪先生不是那種只會埋首典籍的古板酸儒,在京城兵部做過尚書大人,雖不是戶部一把手,但自然也清楚我中原百姓和邊軍青壯的一年口糧,雖然各地風土不同貧富有別,稍有偏差,但是大致相當。棠溪先生是江南道豪門子弟,知道富甲天下的你們那兒,食俗奢侈,闊綽門戶多達四餐甚至五餐,尋常老百姓亦是能夠維持一日三餐,『兩紹三燒要滿壺,鮮魚最貴是黃花』,這句俗語,可是說得連遠在南疆的我都艷羨不已啊。」
納蘭右慈輕輕搖晃一隻手掌,「反觀地貧北涼,即便是陵州百姓,大抵上也是一日兩餐,夏秋兩日素一日小葷,春冬則三日素一日葷,需要干重活的青壯則每人可飲一勺酒,綠蟻酒嘛,是出了名的不貴。如此一來,北涼青壯一年大概消耗十一石米,婦孺口糧減半,若是一戶人家以五口人算,因為家中往往必有青壯一人身為關外邊軍,所以只按僅剩青壯一人在關內的北涼一戶,一年便需十六七石米,以徐北枳前兩年在陵州的籌糧舉措,大致能夠保證在三年內,關內百姓的糧食不受戰火波及,甚至在危急時刻,還能緊急支援北涼邊軍五十萬石。,但這就已經是北涼的極限了,第二場涼莽之戰在即,若是打上一年,以邊軍青壯一人一年十一石糧來算,到明年秋天,那就是需要三百一十萬石糧草!」
納蘭右慈輕輕拍打手心,笑道:「可是朝廷如今才送去八十萬石糧草,剩餘答應的兩百二十萬石,換成是我去擔任原本日進斗金肥得流油的漕糧官員,也沒法子轉過彎來嘛,再者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平白無故每年要少去整整三百萬石糧草的分紅,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能忍?何況是給那些北涼蠻子,若是給大柱國顧劍棠坐鎮的兩遼邊軍,那也就罷了,捏捏鼻子認命便是,總不好為了錢還前程性命都搭進去,可北涼蠻子不是正在和北莽蠻子狗咬狗嗎?咱們拖著便是,他徐家鐵騎都自身難保了,還能騰出手來,跟咱們這些隔著老遠的漕運官吏較那個勁?」
盧白頡手掌下的那張書案,四條桌腿砰然碎裂!
整張桌面就那麼直直落在地面,那些曾經有價無市如今低賤無比的文人雅玩,四散滾落如鳥獸散。
納蘭右慈視而不見置若罔聞,繼續笑道:「當然了,狗急了還會跳牆,北涼那邊也不只是靠賤賣家當來換取糧草,姓徐的年輕人不是弄了個人多勢眾的魚龍幫嘛,就讓他們沿著廣陵江一路往下開道,帶著不計其數的古董珍藏在各地開設商舖,當然這些江湖人拳頭也挺硬,據說轉運使徐北枳已經放出話來,敢耽誤魚龍幫做那份正當買賣的離陽官府,他就讓北涼鐵騎親自去敲開家門講講道理。事實上,給先前那一萬大雪龍騎軍嚇破膽子的兩岸衙門和當地駐軍,還真給這一手震住了,所以,這時候就又需要我納蘭右慈來把水攪渾嘍。」
納蘭右慈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笑意燦爛。
盧白頡握緊拳頭,死死盯住這名那些春秋謀士中碩果僅存的人物。
趙長陵,黃龍士,元本溪,李義山,先後都死了。
好像就只剩下這個納蘭右慈活到了最後,好像也笑到了最後。
盧白頡問道:「你納蘭右慈無非是想幫趙炳篡位登基,何至於此?!」
納蘭右慈收斂笑意,雙手撐著肌理細膩的黃花梨桌面,「我在北涼那邊動用的心思,可一直不比太安城少。」
一向溫文爾雅的盧白頡破天荒怒聲問道:「你當真不怕離陽北涼鷸蚌相爭,唯有北莽漁翁得利?!納蘭右慈,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納蘭右慈全然無所謂盧白頡散發出來的殺意,懶洋洋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然後納蘭右慈轉頭對房門那邊笑道:「你們都退後,棠溪先生只是開玩笑而已。」
盧白頡怒極反笑,「我在跟你納蘭右慈開玩笑?!」
納蘭右慈反問道:「要不然你還真能殺我?」
這位棠溪劍仙頓時頹然。
盧白頡從未如此心灰意冷。
無論是當初為了一名女子在英傑輩出的家族中自甘沉寂,還是被離陽皇帝貶謫出太安城,或是在春雪樓淪為階下囚,生性淡泊的盧白頡都不曾如此感到無奈。
納蘭右慈跳下桌子,輕聲譏笑道:「整座中原也會如你這般無奈,你盧白頡只是切身體會到的第一人而已。」
盧白頡默默蹲下身,翻起那張桌面,望著女子早年刻下的字跡,怔怔出神。
納蘭右慈說完最後一句後,緩緩走出屋子,還不忘替那位棠溪先生輕輕關上房門。
那句話是「我倒要看看,那個姓徐的年輕人,要怎麼幫你們中原鎮守西北國門!」
納蘭右慈走出屋子,離開院子,登上春雪樓頂樓,來到走廊憑欄而立,遠眺廣陵江。
他喃喃自語道:「醉持酒杯,可吞江南吳越之清風!拂甲而呼,可吸西北秦隴之勁氣!」
只是如今,我活在江南,說出這等豪言壯語的你,卻早已死在西北。
納蘭右慈抬起頭,輕聲問道:「李義山,如果你還活著,會不會勸你的那位學生,這西北國門,就別守了?」
就在此時,一個嗓音在納蘭右慈身後響起,「李義山絕對不會說出這句話。」
納蘭右慈沒有轉頭,迅速恢復常色,笑問道:「怎麼蜀王也有登高遠眺的閒情逸致?」
正是陳芝豹的不速之客淡然道:「吳重軒算個什麼東西,丟到北涼邊軍,連步軍副帥都當不上,值得我鄭重其事?」
納蘭右慈終於轉身,靠著圍欄,笑嘻嘻道:「你這句話可別當著趙炳的面兒說,也太打臉了,吳重軒當年與我納蘭右慈,那可是當年燕敕王的左膀右臂。」
陳芝豹譏笑道:「所以你們南疆兵馬也就只配在中原內訌了。」
納蘭右慈歎了口氣,「陳芝豹啊陳芝豹,你這個只願意說老實話的脾氣,真得改改。」
言下之意,納蘭右慈顯然並沒有否認陳芝豹,默認了這位昔年北涼都護對南疆精銳大軍的輕視。
納蘭右慈笑問道:「離開北涼,你不後悔?」
陳芝豹扯了扯嘴角,連開口說話的**都沒有了。
納蘭右慈重新轉身,望向那條滾滾入海流的廣陵江,說道:「鐵騎拒北如大戟橫江,這是誰說的?」
陳芝豹依然沒有說話。
納蘭右慈趴在欄杆上,下巴輕輕擱在雙手疊放的手背上,「北涼北涼,諧音悲涼,不吉利。也不知道那個傢伙當初怎麼就不勸徐驍改改。」
陳芝豹終於冷笑開口,「悲涼?」
他走到納蘭右慈身側,大笑道:「我北涼鐵騎三十萬!生可悲涼,死卻壯闊!豈是你們中原溫柔鄉能夠明白!」
納蘭右慈輕聲道:「你說了『我北涼』?」
恍然大悟的納蘭右慈哦了一聲,自顧自說道:「一日是北涼邊軍,此生皆是北涼老卒。我明白了,你所作所為,與新涼王徐鳳年無關,甚至跟老涼王徐驍也無關。」
納蘭右慈轉為單手支撐下巴,一手輕拍欄杆,繼續遠望,「陳芝豹,你放心,我會幫你讓這座中原也明白的,當然,這本就是我們能夠站在這裡說話的前提。」
陳芝豹問道:「你就不怕趙炳趙鑄父子殺你?尤其是那趙鑄?」
納蘭右慈說了個不太好笑的笑話,「我啊,都快怕死了。」
陳芝豹轉身離去,沉聲道:「我陳芝豹不問過程,只看結果,你到時候要是做不到,別說趙炳趙鑄,我先殺你。」
背對那位白衣兵聖的納蘭右慈語氣古井不波道:「咱們倆就與這天下,一起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