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百姓,蓋房子是頭等大事,而寓意新房建成的架起橫樑,又是第一等大事。那麼一國州郡或是邊塞要隘,城池或是軍鎮建成之日,掛匾的寓意就等於尋常人家的起梁,故而意義重要。
今日涼州關外這座城便就到了掛匾的日子,沒有刻意挑選良辰吉日,而是在最後一面主城牆徹底完工之時,就一致通過決議,當日掛匾,不得延誤!並非督造建城的那一大幫北涼大佬不在乎,實在是形勢緊迫,顧不得那些錦上添花的事情。否則以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領銜的那撥文官,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了將近一整年,幾乎人人每天都要跟著將士役夫一同吃黃土喝風沙,投注了那麼多心血,豈會不想找個黃道吉日掛起那塊匾額?這種深厚感情,也許不比閨女出嫁來得少了。
這座城池的建造,可能稱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但規模猶勝西北第一邊城虎頭城,而且耗時更少,除去一萬大雪龍騎軍,以及「渭熊」「脂虎」兩支重騎軍九千餘騎,幾乎所有涼州邊軍都輪換參與城池建造,當然也徵調了關內涼陵幽三州所有軍戶匠戶青壯,加上絡繹不絕自己前往涼州關外的北涼百姓,建城人數始終大致維持在十數萬左右。歷史上所謂以舉國之力建造一座雄城巨鎮,往往還講究節約民力不誤農時,大多是「三十日罷,速建面牆」,然後斷斷續續歷時數年才得以竣工,可北涼這次幾乎耗盡清涼山徐家家底的大興土木,根本就是破釜沉舟一般的壯舉,僅是用以版築主牆的黃土,就挖空了城南龍首、虎尾兩座小山!
才清晨拂曉時分,李功德便和比鄰而居、擔任督造副使的那位墨家矩子宋長穗,一起早早相約起床,登上城頭後,漫步在那條寬闊的走馬道之上,不知何時體重已經清瘦了二十斤的經略使大人,下意識習慣地跺了跺腳,雙鬢霜白的老人然後得意一笑,有我鐵公雞李功德一天到晚瞪大眼睛盯著,能有誰偷工減料?何況也絕不會有誰膽敢懈怠,這不光是什麼銀子不銀子的事情,而是一個最淺顯的道理擺在所有人面前,「此城在涼州在,此城亡關內亡」!一輩子在官場上順風順水養尊處優的北涼文官領袖,雖然模樣消瘦許多,但是身子骨瞧著倒是硬朗許多,如果陵州官場文官能夠來此,看到這位李大人一定會大吃一驚,甚至恐怕都要認不出來,李功德身上那種公門修行積攢大半輩子的油滑之氣盡褪,取而代之的,是無形中散發那種唯有出身將種門庭才能有的豪邁氣概。老人到底是文人出身,伸手摸著內側矮牆,嘿嘿笑道:「以往在清涼山那座武多文少的議事堂,總是聽不明白大將軍跟那些糙漢子在說什麼,什麼走馬道啊女兒牆啊,我是到了這裡才恍然大悟,就像這堵女兒牆,其實早就在書籍上打過交道了,好些邊塞詩文裡頭都吟唱過,名『睥睨』嘛,女兒牆女兒牆,還是這個叫法好聽順耳,每次在這城頭走一遭,我都要想起家裡負真那個讓人不省心的丫頭,以前吧,是翰林那傢伙讓咱這當爹娘的倍感無奈,風水輪流轉吶!如今想來,還是大將軍有先見之明,說世間父女養兒女,往往是越往後,兒子越好養活,女兒倒是越麻煩。」
宋長穗沉聲道:「老李,你也知我從不是那種喜歡誇人的人,你家翰林,真是不錯。龍眼兒平原一戰,打得漂亮!北莽董卓麾下烏鴉欄子在內,所有精銳斥候全軍覆沒,這一仗,委實大快人心!」
嘴唇乾裂的李功德撚鬚而笑,「對嘛,這種事情,就得外人來誇才舒服,我當爹的說再多總是味道不對。說實話,老宋,你也真夠沉得住氣,我等你這些話可等了好一段時間了!把我給憋得都快憋出內傷了。」
宋長穗無奈道,「在這之前忙得焦頭爛額,哪有半點氣力跟你說些閒話。」
李功德感慨道:「倒也是,我自詡這輩子當官頗有心得,總之成天琢磨來琢磨去,都在琢磨別人,雖說也不能說全然不做事,可如這般事必躬親,無法想像,感覺就像在短短一年裡,把我李功德一輩子欠下的官場務實都給還上了。」
宋長穗會心一笑。
李功德突然一巴掌重重拍在箭垛上,大聲道:「這麼好的城牆,如果還是守不住的話,別說被北莽蠻子殺了,就是罵也要被我罵個半死!」
宋長穗愣了愣,然後環顧四周,城內外又是那副最熟悉不過的建城場景,號子聲此起彼伏,雖說腳下這座巨城已經可以掛匾,可依然有相當規模的工程要繼續,這位墨家矩子輕聲笑問道:「你當真捨得罵他們?」
原本氣勢洶洶的李功德頓時氣焰全無,只是輕聲呢喃道:「這麼多北涼邊軍兒郎……我李功德便是捨得罵兒子,也捨不得罵他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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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涼州刺史白煜可以前往武當山會友偷閒,作為北涼道轉運使兼副節度使的某人,則片刻不得閒,他一路馬不停蹄地從流州青蒼城、再途經涼州西大門戶的清源軍鎮,直到掀起車簾子就能夠望見那座關外雄城的輪廓。好像徐北枳自打離開清涼山前往陵州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奔波勞碌,當買米刺史,在轄境各地大建糧倉,擔任一道轉運使,運籌帷幄漕運一事,中間還曾去兩淮道跟韓林私下會晤,前不久去往西域爛陀山,為流州青蒼城防線帶去兩萬僧兵,這次參加完掛匾儀式,立即就又要去往陵州,親自盯著漕糧入涼才肯放心。
他這些年居無定所,似乎不是在馬背上,就是在馬車裡,反正都顛簸。
這輛馬車外,沒有一名北涼邊軍精騎護送,照理說以徐北枳的超高品秩和他本人對於接下來涼莽戰事的重大意義,就算派遣給他一千北涼鐵騎擔任扈從也絲毫不為過。
但正是如此,這位年輕謀士在徐家清涼山或是在年輕藩王心目中的地位,更顯得無與倫比。
因為馬車四周僅有八十人護送。
八十騎人人負劍。
吳家劍塚八十人!
當代劍冠吳六鼎,背負古劍素王的劍侍翠花,連在劍塚都能夠惡名昭彰的魔頭竺煌,對劍道領悟之深當世無幾的赫連劍癡,張鸞泰,公孫秀水,納蘭懷瑜……
如果這還不算陣仗奢侈的話,估計天底下也沒什麼扈從能夠稱得上精銳了。
滿臉疲憊的徐北枳雖然困乏至極,可仍是睡不著,幾次合眼許久都睜開眼睛,乾脆就盤腿而坐,從懷中掏出那本出自李義山之手的老舊筆札,輕輕翻閱。
聽徐鳳年提起過,聽潮閣那塊金字大匾,是離陽老皇帝親筆手書。清涼山大門上那北涼王府四個大字,則是王妃吳素的字跡,之後如北涼關外第一城建城需要掛匾,徐驍本意是他這個大老粗就不丟人現眼了,想讓李義山代勞,可是李義山不答應,人屠只好去梧桐院跟世子殿下討教寫字,到最後廢棄宣紙不知裝了多少籮筐,這才硬生生熬出了後來的「虎頭城」三字,曾經笑言我徐驍連下輩子的字都給寫完了。之後如青蒼城內流州刺史府邸的那塊匾額,則是年輕藩王從師父李義山的遺留筆札中選取那幾個字,因為李義山之於北涼,功勞不需多說,而李義山之於流州,更是意義深遠。在聽潮閣和梧桐院那些珍藏古物一一散落中原之前。
徐北枳和徐鳳年曾經有過一場聽上去很輕鬆閒適的對話。
「你就不心疼?」
「我徐鳳年是誰啊,徐驍的嫡長子!這天底下什麼好東西沒有見識過,啥時候做過那小氣人?我當年對那些外鄉遊俠兒,能寫出佳文美詩的貧寒讀書人,擺攤測字的算命先生,從來都是一擲千金,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哦?那怎麼我剛才隨手拿起那副《稚童爬甕圖》的時候,還有把那方魚腦凍『山行』硯丟入箱子的時候,你眼睛都快眨得能夠扇起大風了?」
「我那不是提醒你你動作輕一些嘛,磕磕碰碰,傷了品相,就不好賣。」
「還品相?無非是幾十幾百石糧草的低賤價格,談品相是不是有些附庸風雅啊?」
「每樣物件相差個幾石漕糧,積少成多,也很多了。」
「你真不心疼?」
「不心疼。橘子,這句話你都問了至少七八遍了。」
「哦,不知為何,每次問你一遍,我心裡都挺暗爽的,比喝那綠蟻酒舒坦多了。」
「橘子,你先忙你的,我去喝綠蟻酒了。」
「最後問一句……」
「我真不心疼!」
「不是這個,我只是想問,你全部家當都這麼被我糟蹋了,那你娶媳婦過門的聘禮怎麼辦?」
「老規矩!黃瓜!涼拌!」
徐北枳收起那本筆札,也收起了思緒,掀起車窗簾子,望向那座氣勢雄偉的西北新城。
亂世裡,最不值錢的就是身外物,連人命都不值一文的時候,還能有什麼是值錢的?
一場讓無數讀書人顛沛流離的洪嘉北奔,早已證明這點,舊時公侯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無數價值連城的古玩字畫,都是先被人從泥濘地上、鄉野茅廁、攤販桌腳之下、小院角落瓦堆一一撿起,只有等到了不見狼煙的太平盛世,才重新值錢起來。
徐北枳原本不至於這麼低價販賣,只是春雪樓變故之後,中原版圖已經有了亂世氣象,距離洪嘉北奔才二十來年而已,老一輩讀書人大多尚且記憶猶新,這撥人都不會在這種時刻收攏東西,再便宜,能夠比大戰一起後別人白給東西恐怕都要嫌重,來得實惠?所以除非是真正癡迷文人雅玩且有收藏癖好的富貴書香門庭,才會在這個當口聞訊而來,他們不辭辛苦來到北涼是一件事,能不能靠臉面靠門路買到心儀物件,又是一件事,躺在漕運上享福二十年的那撮太安城頭等勳貴公卿,願不願意給人那份面子開後門,則是第三件事,這些個個背景深厚的漕運官員,願意看在銀子或是情分的面子上,從各自管轄漕河拿出漕糧,而在掂量掂量所處家世的大腿粗細後,足不足以與靖安道副經略使溫太乙和副節度使馬忠賢扳手腕,敢不敢不怕兩位如日中天的邊疆大員記他們一筆賬,便是第四件事了!
但是真正至關重要的一件事,不在文物賤賣,甚至都不在漕糧入涼,而是北涼可以通過此舉順著那條廣陵道,將魚龍幫和拂水房兩股明暗勢力一直滲透到青州襄樊城!
一旦拒北城萬一失守,涼州流州注定蕩然無存,那麼北涼剩餘邊軍兵馬,便不至於太過手足無措,即使陳芝豹在西蜀早就留有後手對付徐家,北涼騎軍仍是可以有一條道路去斜插中原腹地!
既然如此,徐北枳怎麼能夠不敗家?
只是當初徐北枳開門見山提出這個意向後,年輕藩王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這讓他打好腹稿的滿肚子大道理都沒了意義。
而在徐北枳內心深處,更藏有一份不會訴之於口的隱蔽心思。
那就是只要北涼拿下了第二場涼莽大戰。
那麼中原逐鹿,豈能少我北涼一份?
徐北枳歎了口氣,正要放下簾子,本就靠近這輛車的一騎稍稍策馬靠近,笑問道:「副節度使大人這麼心急入城?」
問話的人是納蘭懷瑜,一位性子潑辣卻心思細膩的劍塚女子劍士,畢竟是蟬聯兩次胭脂評的女子,她雖年歲不小了,可依然風韻不減,尤其是背劍縱馬英姿颯爽,的確是絕美的風景。
徐北枳笑問道:「納蘭懷瑜,如果我把你的佩劍賣了三四兩銀子,你心疼不心疼?」
納蘭懷瑜一頭霧水,隨即嫣然笑道:「心疼不心疼先不說,但我肯定把你揍得爹娘不認識!」
徐北枳笑道:「你還沒回答問題呢?」
納蘭懷瑜大笑道:「不心疼!我又不是知道你跟王爺的關係,你敢這麼賣我的東西,我就敢去聽潮閣拿更好的東西!我這把劍也就是百來年歷史,材質也普通,值不了百來兩銀子,老娘我心疼個屁!」
徐北枳笑了笑,莫名其妙感歎道:「我挺心疼的。」
向來言行無忌的納蘭懷瑜忍不住打趣道:「徐大人,你腦子是不是給馬車顛壞了?」
徐北枳突然笑意玩味道:「納蘭懷瑜,你想不想知道某人是怎麼評價你的嗎?」
納蘭懷瑜瞇起眼,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貓。
當然,身為吳家劍塚頂尖之一,她比母老虎還厲害。
徐北枳放低聲音道:「看你樣子是想聽的,那個人說啊,納蘭懷瑜一定活得很累。」
納蘭懷瑜皺緊眉頭,一言不發。
徐北枳瞥了她一樣,迅速放下簾子。
納蘭懷瑜順著他先前的那抹視線,微微低頭。
好像是自己的胸脯。
納蘭懷瑜恍然大悟,也不生氣,對著馬車大聲笑罵道:「你沒賊心,他沒賊膽!兩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躺在車廂內的徐北枳會心一笑,緩緩閉上眼睛。
其實那句欠揍的點評,徐鳳年當然沒說過。
不過徐北枳覺得那傢伙是會說這種話的人,自己就當是替他說了。
不過納蘭懷瑜沒賊膽一說,很有嚼頭啊。
徐北枳想著這一茬,覺得挺有意思的。
閉目養神的徐北枳自言自語道:「西域密雲口已經死了那麼多人,流州青蒼城那邊也已經開始死人,接下來就要輪到這涼州關外了。所以希望將來有一天,納蘭懷瑜,你能親口對他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所以你要活著……你也要活著。」
最後兩句話之間,徐北枳停頓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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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之外的白馬集市,說是集市,實則與陵州那邊稍大的小鎮無異。
而這座熱鬧喧騰的集市,肯定是當今天下最為魚龍混雜的地方了,有披甲佩刀巡視內外的北涼邊軍,有參與西域圍剿魔頭一役後北行至此的江湖人士,有來此做生意的各色陵州商賈,有不知死活來此領略邊塞風光的中原士子,有北涼道關內三州來此參與建城的各籍百姓,有算卦解籤兼幫寫家書的道士和尚,有滿腔熱血離家出走來此投軍卻被拒絕的將種子弟和平民子弟,有吃飽了撐著來這兒渾水摸魚的浪蕩漢……甚至偶爾還能看到北涼道文官大佬三三兩兩,來此小坐休憩,喝喝綠蟻酒,就上一碟花生米一碗醬牛肉,忙裡偷閒,來去匆匆不亦快哉。有各座書院讀書人在年邁碩儒的帶領下,一撥撥來此負笈遊學。據說前不久連那位享譽中原的上陰學宮魚大家,也帶著飽讀詩書的弟子們來此遊歷,更有小道消息說那位家學淵源的魚大家,與咱們王爺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所有人或忙碌有悠閒,但都心知肚明,當這座新城出現年輕藩王身影的那一刻起。
第二場涼莽大戰。
才是真正拉開了序幕。
千年以來,無論中原還是草原,堪稱世間數量最多的騎軍,將要一路向南,直到撞上那支戰力最強的鐵騎!
今天便是這座拒北城掛匾之日!
烈日當空。
白馬集市越來越人不由自主地沿著東西兩座城牆,向北簇擁而行。
然後是那些參與建城的役夫百姓都得以停下勞作,從東西大門離開城池,加入那兩條聲勢浩大的密集隊伍。
拒北城拒北城。
正門自然在北!
北涼邊軍戰刀所指,徐家鐵騎長槍所指。
已經向北二十年!
中原百姓如何認知,離陽朝廷如何算計。
我北涼鐵騎甲天下,從不屑理會。
分別以北涼都護褚祿山和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為首的眾多文武官員,都已經匯聚在拒北城正門下,架起了雲梯,只等將那塊覆以北涼徐字王旗的匾額,高高昇起,最終懸掛於城頭。
一萬大雪龍騎軍,如白雪翻湧在大地之上。
在袁左宗一馬當先的率領下,最先停馬於拒北城以北的遼闊空地上。
緊隨其後是兩支重騎軍,脂虎軍和渭熊軍分別停至大雪龍騎軍左右兩翼。
最後是何仲忽和周康麾下的北涼關外左右騎軍。
馬蹄雷鳴之後,是短暫的寂靜無聲。
不知是誰最先抬起頭望去。
所有人都看到遙遠處的天空,一抹璀璨白虹緩緩劃破天際。
那道白虹轟然落在城頭!
等到他現身露面之後,李功德和褚祿山相視一笑,開始讓人抬起匾額。
那個年輕人等到巨大匾額懸在城門之上後,緩緩抽出腰間戰刀。
與此同時,城下騎軍,人人默然拔出北涼刀。
水深而無聲。
北涼鐵騎的馬蹄聲,便是天底下最雄壯的戰鼓聲。
徐刀。
拒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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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幕場景。
大戟橫江。
再過百年千年,亦是大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