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野,呂歸塵,項空月,羽然,龍襄。
「空月兄,別來無恙。」向異翅還是那句問候,從他的臉上看不出驚惶。
「西門也靜在哪裡?你把她怎麼樣了!」姬野怒問著。
「她很好。」向異翅回望向那巨大樓閣,一個小小身影正伏在高處欄間,「有一個人知道我的秘密,可惜她答應我永遠不會說。」「羽族已經要敗亡了,上天讓你們失去了羽翼……向異翅,你手中死了多少性命,你不伏誅,天也不容。」「天……以天之大,若能容,又怎麼會空空如也呢……」光芒淹沒了向異翅的笑容,把亂世英傑們逼了開去,一雙金色光芒的翼忽然從他的背後展出:「好好看著眼前的一切吧!」他緩緩地低下身,深吸了一口氣。這時他聽見自己的身體裡,傳來了風衝過巨大洞窟般悠長的聲音,從胸中一直到頭顱。雙耳被內在的壓力漲滿,他開始感到輕微的眩暈,但恐懼正在消失,似乎另一個靈魂正進入他的身體。血液流動加速了,肌肉開始變得酸痛,肉體的痛苦正慢慢壓迫著他。他緊握著自己的雙手,默念著那句話,努力調勻呼吸,靜靜地等待。
那個時刻就要來了。痛苦愈強,心中越明徹。所有的焦慮、彷徨、不安正在消失。他緊閉雙眼,看到虛無之中,一團純白光芒正在凝聚。這時身體開始劇烈顫抖,肌肉緊繃著,燙得像要燃燒起來。他聽到一聲長長的吶喊,卻無法相信那是出自自己的喉嚨。骨質開始變化,最痛苦的時刻來臨,像筋絡正從骨頭的中心被抽去,劇痛使他全身收緊格格作響,雙臂大張,每個指尖都繃緊如鐵,像在準備擁海邊的太陽入懷。這時的他就如一尊塑像,沒有什麼能撼動他的姿態。他的祖先是這樣,他的親人父兄是這樣,世世代代都無法改變。
海風猛烈起來了,一縷金光現於天際,天與地忽然劃出了界限,陽光照亮了他,這個在海邊長嘯的人。每一寸肌膚、每一根血管都被力量貫注到了極致。
痛苦忽然在那一瞬完全消失,無比癲狂的幸福湧入他心中。他閉著眼睛卻看見太陽迎面而來,他發不出聲音卻分明在狂喊。
終於——他的全身猛地失去了重量,突然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但那只是極短的一瞬,重力的感覺立刻又回來了,像是腳下大地突然消失,他猛地向下墜去,深淵正將他拉成無限的長度。但在沉重的身體墜下去的同時,另一種力卻又在將他拔高,他必須抓住這一刻,讓自己的靈魂與那上升的力融為一體。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讓所有的欲·望向上、向上、向上!一聲清冽長音,像風撕裂了雲際,像劍抽離了黑暗的鞘,他懸在感覺的虛無之中,四肢張開,像怒放的花一樣舒展。這個時刻,他的背後噴射出了兩道藍芒,彷彿是遇風立刻凝結一樣,一雙羽翼展——開——了!向異翅展開了翅膀,一縱直上天空,這是他的最後一次飛翔。
……「這孩子,是永遠飛不起來的麼?」「別人的翼形都是圓弧,為何他的如此古怪?」「小子,你的翼錯了。」「為何是我錯,而不是你們錯?」……天空,耀眼的白芒閃過。
箭矢破空聲。
「飛起來啊,飛起來啊……」無數人呼喊著。
……向異翅閉上眼,回憶起他八歲時凌空越過藍天,翅下是雪山和雪山上拚殺的戰士們。衝破死亡的手掌那一剎的感覺,真是美好。所有少年的銳氣和對生命的嚮往,都定格在那一振臂之間。先俯衝而下,然後高揚向天際,無數響箭從耳邊掠過,還有呼嘯的風……而現在一切都不存在了,不在了,曾經一起飛翔在天空的朋友們,小悠,還有,雪……「天……以天之大,若能容,又怎麼會空空如也呢……」那金芒在空中急升,越來越高。忽然猛地炸開了,光芒向四周迸發而去,雲層被這強光撕裂了,像是有無數金色翼鳥扯著雲幕向四周拉開。
亂世同盟們的眼前,出現了這一生未曾見過的壯麗的奇景。
巨大的暗月本來是沒有光芒無法看見的,現在它卻顯出了身形。它像一座巨門般移過天空,把周圍的絢麗星雲向外推去,暗月的中心,無數金色光點在急劇閃爍著,那是星雲中的數百萬顆星巖撞在暗月上,它們照亮了那亙古無光的月殼;而在暗月側緣,碰撞形成了一條光華四濺的噴薄金邊,星雲被吸附著絞在一起,在暗月外周形成了兩個方向相逆的雲帶,急速地旋轉著,那裡的強風,足以把整個九州推入浩瀚的深處。那是暗月正以絕不復回的氣勢奔向明月,無數的行星正擊撞著它以求阻擋,四方星辰的引力都在阻止它的去向,它傷痕纍纍,巨大的身軀越來越慢了。它已忍受了千萬年的孤寂,終於決心違抗天理,要毀去敢於阻擋它的一切。但是,縱然是星辰,想超出自己的運軌,也終將付出毀滅的代價。
而最終使它停在天空的,只是一次極微小的閃亮,彷彿一句輕語響起在它的耳邊,巨輪歎息了一聲,終於緩緩凝止了。無數的金紅光圈還在月面上流淌著,那是數百丈高的火焰,如鐵甲上的血痕,也終將冷寂。
這個時刻,暗月與明月,相距不過數里。
如果有人在暗月上高喊一聲,明月上的愛人也許會聽見吧。但是,這數里,將已經是永遠無法超越的死界。漸漸地,暗月將被眾星的引力拖回到自己的軌道中去,離明月越來越遠,重回那萬年的遙望獨旅。而這一瞬間的距離,將被記載在無數典籍中,為後世驚歎。
「我突然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厭倦了征戰,」大地上,姬野對羽然歎著,「那月中的任何一次小小閃亮,就足以毀去千萬人建起的功業與王朝。」他忽然緊握住了她的手,像那天清晨一樣,像十年前的小巷中一樣。羽然不由想著:如果時間就停在這一刻,那是多麼的好啊。如果他真的就此收拾了雄心與熱望,那就不用再因看著他上陣衝殺而揪心,不用再等他沉睡時悄悄擦拭那冰冷的鐵槍血銹。那少年時溫暖的手心的感覺,是靠回憶永遠無法再現的,就像暗月將吻及明月的這一奇景,一旦消失於天際,任何的語言也永遠無法複述那一刻的震愕與激昂。
西門也靜在閣上靜靜望著,不知什麼時候,項空月走到了她身邊。
「辰月之變?」這年輕人歎著,「原來……和推算中的不一樣……」「現在一切都已不重要了。」西門也靜癡望著天空,「不論辰月之變的真實軌跡是什麼,都不會有人把它記錄下來,我的手中沒有紙筆,辰月教徒們也並不需要真相。當這景象消失,當有幸目睹過它的我們幾人也終淪入塵土,一切都將再無人知曉。無人再知這樣的壯麗。」女孩望著天空歎了一聲:「他也許自己也不知道……原來在那最後的時刻……他的雙翼……是金色的啊……」那一刻,向異翅在天空,看著自己的靈魂向四方散去,宏大的辰月之變在他的面前展現,相比這奇景,幾千年的恩仇血戰又是多麼可笑啊。
「是否暗月只能陪伴著明月共舞,暗月卻永遠不可能接近明月……」他想起了和師父的對話。
「是的……只有千年一度,雙月會有一次離得最近的時刻,那時它們只相隔不過數里,似乎你在暗月這邊振翅一飛,就能落到明月身邊去……」「其實……會有那麼一個時刻……雖然等待太久,卻終會來臨……就像暗月終忍受不了千萬年的孤獨,而撲向明月……對嗎?」「是的……它們相撞的時候,會是天空最壯麗的奇景!」「雖然等待太久,卻終會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