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厲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那幅畫像望去,圖像之中的觀音大士面容慈悲,端莊美麗,一雙慧眼細長輕眺,似乎正望向世界萬物凡人,此時此刻,正似慈悲一般地望著自己。
他心中一動,卻隨即冷笑道:『我拜她作甚,她若果然有靈,我往日裡不知企求上蒼與諸天神佛多少次了,也不見他們發過慈悲!』
法相看了他良久,鬼厲坦然而視,嘴角依然掛著冷笑,絲毫沒有退悔的模樣。半晌,法相長歎一聲,轉過身來,自己對著觀音大士佛像低頭拜去,口中輕輕唸唸有詞,也不知說些什麼。
鬼厲在他身後看著他的模樣,冷笑不止。
法相行禮完畢,轉身過來,面上慈悲之色漸漸消去,換上了平和微笑,道:『我看你今日氣色不錯,而且最近身體也大致回復了,不如我們出去吧!』
鬼厲聞言倒是一怔,道:『出去,去哪裡?』
法相微笑道:『去你想去的地方,見你想見的人。』
鬼厲眉頭一皺,隨即揚眉道:『怎麼,難道是普泓上人他…』
法相點頭道:『正是,恩師聽說你身體恢復,十分歡喜,讓我今日過來看看,若你身體並不疲乏的話,可以相見。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鬼厲注目法相良久,忽而笑道:『好,好,好,我等這一天等了許久了,我自然是要見他的,莫說身體好了,便是當日重傷在身,只要他願意,我爬也要爬去見他的。』
法相合十道:『施主言重了,請隨我來。』
說罷,他頭前領路,當先走到門邊,開了門走了出去。
鬼厲隨即跟上,不過在即將走出這個房間的時候,不知怎麼,他突然又回頭看了看掛在牆壁上的那幅觀音大士神像圖,之間在裊裊輕煙裡,觀音大士慈眉善目,微微含笑,似乎也正凝視於他。
鬼厲眉頭一皺,哼了一聲,卻是立刻轉身,再不回頭,逕直去了,只剩下細細檀香,在他身後空空蕩蕩的房間裡,輕輕飄蕩。
走出院落,是一個長約兩丈左右的通道,寬四尺,兩側都是紅牆,有兩人多高,頂上鋪的也是綠色琉璃瓦片,通道盡頭乃是一個圓形拱門,走近那個拱門時候,便隱隱聽到外頭傳來一陣聲響。
那聲音頗為奇怪,乍一聽似乎是廟內僧人頌讀經書的聲音,但其中卻還夾雜著其他怪聲,有一些在鬼厲想像中不該出現在此處的,如村落婦人聚在一起聊天談話,又或信眾高聲禮佛,更隱隱傳來有些孩童啼哭聲音。
這等等怪聲,又怎麼會出現在號稱天下正道三大巨派之一的天音寺中呢?
鬼厲心頭驚疑不定,向法相看去,卻只見法相面容不變,在頭前帶路,向著拱門走了出去。鬼厲皺了皺眉,定了定神,也隨之走了出去。
門外豁然開朗,但只見白玉為石,坪鋪為場,石階層疊,九為一組,連接而上至大雄寶殿,竟有九九八十一組之高。而玉石雕欄之間,只見殿宇雄峙,極其高大,殿前十三支巨大石柱沖天而起,高逾十丈,殿頂金壁輝煌,八道屋脊平分其上,雕作龍首形狀,每一道屋脊飛簷龍首之前,赫然各雕刻著十隻吉祥瑞獸,形態各異,栩栩如生。(注一)
而殿下種種雕刻華麗精美,更是遠遠超過了世人想像,非等閒人可以製作。在大雄寶殿之後,兩側,前方,俱是一間連著一間的高聳殿堂,其間或是廣場相接,或是小路蜿蜒相連,有的直接便是連在一起,層層疊疊,大為壯觀。
只是這建築雖然雄偉華麗,也的確令人驚歎不止,但此時此刻,最令鬼厲驚愕的不是這些,而是這等佛教莊嚴聖地之上,此刻竟是有無數凡人穿梭不停,無數人手持香火,跪拜禮佛,台階廣場,殿裡殿外,香火鼎盛的難以想像。
偌大的一個天音寺,在天下正道中擁有崇高地位的天音寺,竟如同一個凡間普通寺廟一般,開放給無數世俗百姓燒香拜佛。
鬼厲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剛才的那陣陣怪聲他明白了,但是眼前的這一切,他卻更是糊塗了。自小在青雲山上長大,他早就習慣了所謂的仙家風範,仙山仙境,原是只有修道人才能擁有的。在青雲山上,哪裡曾見過一個普通百姓上山來燒香求願過?
他轉頭向法相看去,愕然問道:『這…』
法相微微一笑,道:『今日正好乃是初一,所以人多了一些。雖然本寺香火旺盛,但平日也沒有這許多人,只是每逢初一十五,附近方圓數百里的百姓,都有過來拜佛的習俗了。』(注二)
鬼厲搖了搖頭,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問道:『不是,我是覺得奇怪,你們怎麼會讓百姓們進來燒香拜佛?』
法相對鬼厲會問這個問題似乎實在意料之中,點了點頭,做了個這邊走的姿勢,然後帶著鬼厲向大雄寶殿後面走去,邊走邊道:『其實早先天音寺也和青雲門等門閥一樣,並不對俗世開放,只是我恩師普泓上人接任方丈之後,與另三位師叔一起參悟佛理,發大願心,說道:佛乃眾生之佛,非吾一人之佛耶。於是便決定開山門接納百姓。』
說到這裡,法相停住腳步,回身指向那通向大雄寶殿的無數台階之路,道:『你看到那條長長石階了沒有?』
鬼厲點了點頭,道:『怎麼?』
法相合十道:『那是當年一位師叔看到山路陡峭,百姓雖有心禮佛卻有許多身體虛弱者,行動不便,竟不得上山還願,遂用大神通,以一人之力,費十年之功,在原本險峻的山路上硬生生開闢出了這一條佛海坦途,做了此等功德無量的善事。』
鬼厲不由得肅然起敬,面色也端重了起來,道:『竟有這樣了不起的前輩,請問他的名號?』
法相看了他一眼,意外的沉默了片刻之後,低聲道:『那位師叔名號普智,已經過世十數年了。』
鬼厲的身子猛的僵硬,像是『普智』這二字如晴天驚雷,生生打在了他的腦海之中,直將他震得心神俱裂。
法相看了看鬼厲變幻不定,忽而悲傷,忽而憤恨的臉色,長歎一聲,低聲道:『罷了,我們走罷,方丈還在等著我們呢!』
鬼厲木然地跟隨著法相走了過去,只是他原本還算輕鬆的步伐,此刻已經變得沉重無比。走了數丈之後,他突然又面色複雜地回頭,只見遠遠的人群熙熙攘攘,無數人穿行在那條石階之上,老人、男子、婦人、孩子,一個個臉色虔誠從石階上走過,口中念頌著佛號,彷彿他們走了這條路,便是離佛祖更近了一些。
鬼厲臉上表情複雜難明,一雙手握成拳又緩緩鬆開,半晌之後,終究還是緩緩轉頭,向前走去。正在前方等候的法相合十念佛,卻也並不多說什麼。
兩人一起去了,只把這無數信眾與那條沉默的佛路,留在了身後,留在了人間。
此處原是人間,已非仙家佛境了。
走過了大雄寶殿,後面仍然有長長一串殿宇廟堂,天音寺畢竟乃是名門大派,氣派非普通寺廟能相提並論。只是法相一路帶著鬼厲向後走去,卻沒有在其中任何殿宇樓閣停留,只是向後山走去。
鬼厲一路之上只是跟在法相身後,一言不發,臉上心思重重,對周圍那些華麗精美的建築,竟是都視而不見了。
只是到了最後,法相帶著他竟然走出了天音寺後門,走上了一條向須彌山頂的小山路,鬼厲才皺了皺眉,道:『怎麼,普泓上人他不在寺裡麼?』
法相點了點頭,道:『不錯,雖然本寺對世俗開放,乃功德無量之舉,但出家人畢竟需要清淨,恩師與幾位師叔俱是愛靜之人,向來便住在山頂小寺之內,我們一般也稱呼為「小天音寺」。』說罷,他微微一笑,露出兩片潔白牙齒。
鬼厲默然點頭,也沒有再說什麼,跟隨著法相向須彌山頂走去。
須彌山雖然比不上青雲門通天峰那般高聳入雲,但也決然不低。剛才他們出來的天音寺已是在半山之中,但他們此番向上行去,足足走了半個時辰,這才看到了小天音寺的牌匾。
從外面看來,小天音寺果然稱得上一個小字,進出不過三進的院子,與半山之上那座恢宏的天音寺相差甚遠,但此處距離俗世遙遠,只見周圍蒼松修竹,密密成林,山風吹過,鬆動竹搖,說不出的清幽雅意,與山下的熱鬧相比,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鬼厲大傷初癒,走了這許多路,額頭已然微微見汗,當下住腳暫且休息,回頭望去,遙見半山裡天音寺中香火鼎盛,絲絲縷縷飄蕩起來,便是這麼老遠,竟也看的清清楚楚,其間隱隱人聲,說不出的虔誠莊嚴之意。
鬼厲遙望半晌,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許久方轉過身來,法相點了點頭,帶著他走進了小天音寺。
這裡就比山下簡單多了,他們二人穿過當中佛堂,向右拐了兩個彎,走入後堂,便是三間清淨禪室。法相走上前去,向著中間那間禪室門口,朗聲道:『師父,張小凡施主已經過來了。』
禪室中立刻響起了一個蒼老卻和藹的聲音,道:『請進來吧!』
法相回頭,向鬼厲做了個請的手勢,鬼厲猶豫了一下,便向那間房子走了進去,看法相卻住腳停在外面,似乎並沒有一起進去的意思。
走入禪室,鬼厲向四周看了一眼,這禪室中樸實無華,一切擺設與自己在山下養傷的那間禪室幾乎一模一樣。而當今天下正道巨擎,天音寺主持方丈普泓上人,正盤坐在禪床之上,手中持著一串念珠,面含微笑地望著他。
『你來了。』普泓上人聲音平和,微笑道。
不知怎麼,面對這位神僧,鬼厲原本有些動盪的心懷,很快就平服了下來,深深吸了口氣,他點頭道:『是。』
普泓上人仔細打量著他,從上到下都細細看過,眼中閃爍著異樣的慈悲與光芒,手中的念珠也輕輕轉動,半晌道:『你應該是有話要問我罷?』
鬼厲立刻點頭,道:『不錯,我很奇怪,天音寺為何要冒與青雲門翻臉的危險救我,還有,你們為什麼…』
他話問的著急,說話聲音極快,但只問到一半,卻是不由自主停了下來,只見普泓上人伸出右手停在半空,阻擋了他繼續說下去。
鬼厲不解,有些迷惑地望著普泓上人,普泓上人低首頌了一句佛號,卻是下了禪床,站了起來,對著鬼厲道:『在你問我之前,我先帶你去見一個人吧!』
鬼厲一怔,道:『見人,是誰?』
普泓不答,只向外行去,口中緩緩道:『這個人想見你很久了,而且我知道,你也一定很想見他的。』
鬼厲愕然,卻下意識地跟了上去,不知怎麼,他的手心出汗,心跳竟是突然快了起來,彷彿在前方,竟有令他恐懼的存在。
法相一直安靜地站在禪室之外,看見普泓上人這麼快就帶著鬼厲走了出來,他臉色也沒有什麼變化,只向後退了一步,站在一旁。普泓上人向他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也不說話,就帶著鬼厲向另一個方向走去,那是這個三進院子之中,最後的一個小院,靠著一堵山壁。
注一:殿宇飛簷上雕刻瑞獸,乃是中國古代獨有建築規制,有極細緻劃分規則,在數目上從皇帝到官員到普通人家,俱有詳細規定,不可逾越,否則就是不敬治罪,足可殺身滅族。屋頂有十隻瑞獸的建築,自古以來,全中國僅有一處,便是故宮太和殿上,天下獨此一家。此處乃是虛構,諸位讀者笑看就是。
注二:初一十五燒香拜佛,在佛教流傳廣泛的中國頗為盛行,或稱法事,或稱佛會,從北京的雍和宮到南方福建鄉村的小廟,大多如此。從小看著外婆燒香長大,到現在依然如此,動筆寫時,念及此處,不禁感歎。
第十八集第六章苦海難渡
平實的小院和外面那進院落一樣,簡簡單單靠著山壁的一間屋子,中間一條小路青磚鋪地,通向房門,兩旁都是草叢,看去似乎並沒有人認真打理,許多地方已經生了野草。
與外面禪室不同的是,這間屋子的房門上,還掛著一塊頗為厚重的黑色布簾,而除了這個門戶,屋子上似乎並沒有多開其他窗戶之類的出口。
鬼厲望著這間平凡而普通的小屋,喉嚨中一陣乾渴,雙手卻是不由自主的握緊了。他向普泓上人望去,卻只見普泓上人的臉上,竟也是十分複雜的神情,似惋惜,似痛苦,一言難盡,而他也一樣的,正望著那間小小門戶怔怔出神。
一時間,竟無人說話,一片寂靜中,只有身旁野草叢中,不知名處,傳來低低的蟲鳴聲,不知道在叫喚著什麼。
良久,普泓上人輕輕歎息一聲,道:『我們進去吧!』
鬼厲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低聲道:『好。』
普泓上人緩緩走上前去,伸手拉開了布簾,吱呀一聲,推開了房門。
幽幽聲響,來自門戶上的轉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時日沒有人推開這扇門了,沉重而淒涼。
一股寒氣,陡然從屋內衝了出來,儘管鬼厲還站在門外,但被這股寒氣一沖,以他這等修行,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小小屋子當中,竟彷彿是天下至寒之地一般。
鬼厲皺了皺眉,有些猶豫,便在這個時候,普泓上人的聲音從布簾後頭傳了出來,道:『小施主,進來吧!』
鬼厲深吸一口氣,一甩頭,伸手打開布簾,大踏步走了進去。
布簾緩緩落下了,房門再一次發出吱呀的淒涼聲音,輕輕合上。
小小院子裡,又一次恢復了平靜,法相的身影從前方慢慢地走了過來,望著那間平實無華的小屋,口中輕輕念佛,卻是彎腰拜了一拜,臉上的神情肅穆而莊重。
布簾放下,木門合上,因為沒有窗戶,屋子裡登時一片黑暗。
刺骨的寒意,瞬間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似乎無數冰冷鋼針,要刺入肌膚一樣。鬼厲大病初癒,一時又打了幾個冷戰,不過他畢竟不是凡人,體內真法幾個運行調息,便慢慢適應了過來。寒意雖然無法入體,但那股刺骨冰冷,依然極不好受。
這須彌山上的小屋,竟似比極北冰原苦寒之地更為寒冷。
鬼厲心中驚愕,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只聽見身前普泓上人口中低低歎息一聲,道:『師弟,我們來看你了,這個人,你想見很久了罷!』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異樣的情懷,房間內的寒意突然竟是又冷了幾分,幾乎可以將人的血液都凍做冰了。
然後,一縷微光,白色中帶著微微銀光,緩緩從普泓上人與鬼厲的前方,小屋盡頭處,亮了起來。
那光芒輕盈而如雪,先是一縷綻放,隨後在光線邊緣處又慢慢亮起另一道銀白微光,卻又與之靠近,融為一體,接著一道一道的微光先後亮起,逐漸看出,是個一尺見方左右的圓盤形狀。
那光芒柔和,純白如雪,光線升不過一尺來高,盡頭處似乎化作點點雪花,又似白色螢火,輕輕舞動,緩緩落下,幾如夢幻。
隨後,那縷縷光線,緩緩融合,漸漸明亮,鬼厲與普泓上人只聽見這屋中突起一聲輕嘯,清音悅耳,那白光大盛,瞬間散發光輝,照亮了整間屋子。
那一個瞬間,普泓上人低首頌念佛號,而鬼厲,卻在頃刻間,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凍住了,再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暖意,甚至於,他連自己的心跳也感覺不到了,似乎在瞬間也停頓了下來。
他只是如一根僵硬的冰柱般站在那裡,呆呆地望著那光芒深處,腦海中再也沒有一絲的其他想法,只迴盪著兩個字──
普智!
幽光如雪,燦爛流轉,從一個純白如玉的圓盤上散發出來,同時冒著森森寒意。而在那一尺見方的圓盤之上,赫然竟盤坐著一個人,正是改變了當年張小凡一生命運,讓如今的鬼厲刻骨銘心的人──普智。
遠遠看去,普智面容栩栩如生,雖然肌膚看去蒼白無比,並無一絲一毫的生氣,但仔細觀察,竟沒有任何乾枯跡象。甚至於,他依然是當年那個張小凡記憶中慈悲祥和的老和尚,竟沒有絲毫的改變,只是在神色之間,更多了一絲隱隱的痛苦之色。
除了身體。
普智的身體不知怎麼,竟是比原來整個縮小了一倍之多,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盤坐在那個純白寒玉盤上,想來這屋子之中寒氣襲人,卻又並未看見有堆放冰塊,多半原因也就在這件異寶上了。而想當然的,普智遺體竟然能保持這麼久,多半也是靠這異寶之功。
只是,鬼厲腦海之中卻再也想不了這麼許多,那個端坐在玉盤之上慈悲祥和的僧人,卻分明是深深鏤刻在心底,十數年來,竟沒有絲毫遺忘。
是恨麼?
是恩麼?
他腦海中時而空空蕩蕩,時而如狂風暴雨,雷電轟鳴,千般痛楚萬般恩怨,竟一時都泛上心間!
那個慈和的僧人,是救了他命的人,是教他真法待他如子的人,可是也正是這個看似慈悲的僧人,毀了他的一生,讓他日夜痛楚,如墜地府深淵…
恩怨交纏,本以為只在心間,卻不料今時今日,竟再見了他的容顏。
鬼厲心神激盪之下,有些站立不住,頭暈目眩,身子向旁邊倒去。便在此時,一隻溫和帶著暖意的手從旁邊伸來,扶住了他,同時熟悉的一股氣息,正是佛門真法大梵般若,從那個手心傳來,渾厚無比,將鬼厲心頭沖盈激盪的血氣緩緩平服下來。
『阿彌陀佛,小施主,你不要太過激動,保重身體要緊。』普泓上人平和的聲音,從旁邊輕輕傳來。
鬼厲如從夢中驚醒,一咬牙,深深呼吸,放開了普泓的手,重新站直了身體,然而,他的眼神,卻從來沒有離開過普智的臉龐。微光中,普智祥和的臉上,那絲痛苦神色,彷彿更是深邃了。
普泓上人在一旁,仔細端詳著鬼厲,在他眼中,這個年輕人此刻痛苦而多變的臉龐在微光中變幻著,此時此刻,鬼厲再也不是那個名動天下的魔教妖人,而只是他眼中一個痛苦的凡人,就像是,多年前那個少年。
他輕聲歎息,目光沉沉,轉頭向前方普智看去,緩緩走上前,凝視著普智的臉,低聲道:『師弟,你生前最後遺願,做師兄的已經幫你做到了,師兄無能,當年救不了你。惡因出惡果,自債需自嘗。這是你當年自己說的,願你早日放下宿孽,投胎往生。阿彌陀佛!』
他合十對著普智遺體,行了一禮,然後徑直向外走了出去,臨將出門的那一刻,他淡淡道:『小施主,我想你也是想和普智師弟單獨待一會吧!我在前面禪室之中,你若有事,過來找我即可。』
鬼厲沒有說話,似乎充耳不聞,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那個微光中的普智僧人了。
普泓上人歎息一聲,拉開門掀開門簾,走了出去。屋子之中,一片寂靜。
鬼厲慢慢的,慢慢的移動腳步,一點一點向普智走了過去。
他像是在恐懼什麼,有些不知所措,明明他曾經那般的切齒痛恨,可是為了什麼,這個時候,他心頭竟是湧出無限傷悲。
那個人,安靜地坐在那裡,沒有絲毫的生氣,卻又彷彿一直在等候什麼的樣子,甚至在他帶著痛苦之色的臉上,似乎更有一份渴望與期待。
鬼厲慢慢走到他的身前,盯著普智,雙手慢慢握緊,指甲都深深陷入肉裡,可是最後終究還是鬆開了。
他像是失去了倚靠,一身無力,就這般,悄無聲息地跌坐在地上,坐在普智的身前,一言不發。
微光閃爍,照耀著普智和他,兩個人的身影!
光陰,在這間屋子裡停頓了,時而倒流,時而跳躍,卻終究不改的是兩個怎樣的心靈?
縱然是一顆還在跳動,一顆已經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