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分,有風塘,百里景洪賜予息衍的宅邸中。
息衍臨桌書寫。姬野悄無聲息地走進書房,立在階下,息衍也不看他,手中筆一刻不停。
只有走筆如飛的沙沙聲。姬野忍了一會兒,忍不住,悄悄地掉頭要跑,身後卻傳來了息衍的聲音:「整日和呂歸塵出去喝酒放賴,沒一點耐性!」
姬野只能站住,低著頭一聲不吭。
息衍從卷宗中取出一疊文書摜在桌上:「除了昨夜的麻煩,這裡有上個月東城的城門守的文書,有人在酒肆中酒後聚鬥,一方兩男一女,一方是十六個豪門子弟,人多的一方傷了八個,人少的一方不但毫髮無損,而且在逃跑的時候還打翻了一名巡街校尉。一個是下唐軍官,一個是蠻族世子,都是英雄年少啊!」
姬野心裡一涼,明白自己和呂歸塵的所作所為,大概沒有一件可以逃離老師的眼目。
「好一位英雄!好大的膽量!」息衍敲著桌案,看不出喜怒,「你從軍四年,沒有出征上陣,倒知道在軍中劫富濟貧。名揚於酒肆之內,揮拳於街頭巷尾,五年前我引薦你從軍,倒不知道你還頗有市井遊俠的風骨!」
「要除去我的軍籍麼?」姬野緊抿著嘴唇沉默,許久,才低聲道。
「削去軍籍就想全身而退?你以為就如此簡單?」
姬野猛地抬頭,看見息衍的眼中隱含怒氣,一種窮途末路的感覺忽地浮上心頭。他所以能從軍,全靠息衍的扶掖,此時息衍也要把他逐出軍隊,茫茫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人保薦他。姬謙正千方百計,已經為弟弟昌夜謀得一個副將的職位,即將披掛上任,而他從軍已經四年,還只是一個武殿青纓衛,說到底只是個侍奉息衍的小卒。
他天不怕地不怕,此時卻覺得心裡孤涼。他知道昨夜的事情已經鬧大,鴻臚卿和南淮名妓被人在街頭撕開馬車,赤身裸·體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大概不是可以大事化小的。他也有風聞,上午鴻臚卿便上了歸隱的奏折,稱病體沉重,不能入朝。國主吃驚,正指派金吾衛探病。
不過他一生不曾求過人,即使息衍也不例外。他努力抬起頭面對息衍,那股倔強的天性撐著他。他明知道離了軍隊從此就一無所有,可是頭終究還是不肯低下。
息衍冷笑:「拿了這麼多年軍餉,就想一走了之?軍中若是花錢養廢物,家國誰人去守?與其閒得要打架,不如隨我出征。你固然是個廢物,戰死沙場卻好過在城裡當個市井流氓。」
「出征?」姬野瞪大眼睛不解。
下唐以文興邦,十年八年也難有戰事。軍中略有軍階的,都翹首以待,巴不得明日天下大亂,好去謀一份功名利祿,博一個封妻蔭子。可是帶兵出征的名額有限,常要自己出錢打通關節。他酗酒賭博,毆打同袍,不被踢出軍營已經是萬幸,不敢想像還有出征的好事落在他頭上。
「現在說怕死,已經遲了。先鋒將佐姬野領命!」息衍擲下一枚金符喝道,「明日清晨收集大柳營軍馬輜重,兩日後午時拔營。如有延誤,軍法無情!」
「殤陽關?」姬野跌跌撞撞地前奔幾步,接住那枚委任他統帥前鋒營的金符,還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一切。
昨日他還只是一個侍奉息衍的小卒,軍銜排序尚在雷雲正柯等人之下,而今天金符傳到,他驟然間成了披鯪甲、領前鋒營、指揮八百輕騎的騎軍統領,位置還在騎將之上。
息衍揮手展開桌上的東陸四州十六國全圖,筆鋒如劍,點在雷眼山和鎖河山兩道山脈交匯的所在:「東陸四州,其實無非是這兩條山脈劃成。雷眼山橫貫,鎖河山縱行,你若是沿著鎖河山的走向延長,基本就是一個分割東陸四州的十字。皇城天啟所在,就是兩山所夾的一片平原,而兩山交匯的地方,就是號稱『東陸第二』的殤陽關。」
姬野鎮定心神,沿著息衍筆鋒所指看去,崇山峻嶺中,一道關隘封鎖皇城,對著六百里平原。
「我們是去勤王?是和離國打仗?」姬野知道殤陽關下諸侯對離軍的合圍,昨天的軍報上寫著這件事。他職司特殊,可以看到很多秘密的軍報。
「還能和誰?難道和楚衛國開戰?現在的軍情就是嬴無翳被堵在了這裡,這是必經之路,否則就要繞道一千兩百里。但若是被他突破了這個關卡,那麼就是放虎歸山,縱龍入海,再想困住他,」息衍搖頭,「只怕東陸沒人可以做到。」
「那我們可晚了!」姬野手心生汗,忍著沒動,可臉上遮掩不住那幅躍躍欲試的表情,「聽說楚衛國和其他幾國的大軍都已經到了,正在殤陽關下和離軍對峙呢!」
「晚?沒見過這麼快的了。以我們下唐的距離,消息送到這裡本來就要晚幾日。國主下令立刻勤王,三軍今日早晨已經整頓完畢,明日就可以出發。領軍的將佐都已接到加急的命令,無論家中是否有事,明日都要一早趕到大柳營,否則軍法論處。而你知道平常光做準備就需要多少時間?」
姬野茫然地搖了搖頭。
「大約需要十五日。」息衍說,「不過我們快,楚衛國竟然更快,嬴無翳還沒有到殤陽關,楚衛國的三萬精兵已經向著殤陽關下進發。其餘幾國也都預先把軍隊設置在楚衛國的國境內,幾乎和楚衛國的三萬精兵一同到達。我從軍這麼些年,還不曾見過如此多的軍隊能這麼快的協動。」
「那想必是早有準備,提前得到了軍情!」
「不錯,」息衍大讚,「你跟我學習兵法這幾年,果然開竅了。可奇怪就奇怪在,到底什麼人會知道嬴無翳這個傢伙要回國呢?我想了已經一天半了,還沒有想明白。」
「反正就是打仗,想明白了也要出征,想不明白也要出征。提前得到軍情總是好的!」
「未必好,」息衍微微搖頭,「這個機會對於我們似乎太好了,太好的事情,總讓人覺得有點陰謀的味道。我也許是太固執,不過我一生,總是和最好的東西擦肩而過,我不太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他說道這裡幽幽的別有意味,瞇著眼睛出神。
「也許就是……」姬野沒理會出息衍的深意,「鎖河山之戰損失慘重,諸侯大軍痛定思痛,所以協動起來比以前快了。」
「真是個愣頭青,諸侯合兵,必然拖拖拉拉、勾心鬥角,哪裡是痛定思痛以下就可以解決的。」息衍冷笑,「不過倒是有個有趣的事情,也很麻煩。」
「什麼?」姬野的耳朵豎了起來。
息衍笑笑:「離軍大軍中有一個人,是我們下唐要的,這個人很值錢,諸國都想搶。所以我們勢必要加快行軍,免得嬴無翳突圍成功,或者別國先得手,這個人我們就得不到了。」
「誰?」姬野的興趣被勾得更高了。
他知道自己總上這種當,可偏偏忍不住。息衍說話就像是說書人似的,總是慢悠悠的留個話尾,勾得人要往下聽。姬野聽人說話很少有耐心,可是息衍說什麼,姬野總是恨不得他能滔滔不絕,每次就像是求著息衍往下說似的。所以姬野也知道若是換了一個老師教他兵法,未必能有息衍的一般效果,也許老師說著說著,他便神飛天外了。
息衍就要他這個猴急的模樣,悠然的笑笑:「楚衛國,小舟公主。這位公主是楚衛國主的愛女,按照皇帝的旨意,他被接到了帝都,住在太清宮裡。不過帝都名義上是皇室的地盤,其實是嬴無翳的別院,所以楚衛國也很擔心把這位公主放在嬴無翳的牙齒邊,東陸人都知道嬴無翳是頭雄獅,他不餓的時候,對他沒興趣的東西懶洋洋的不搭理。可他要是忽然想起來了,一口就把公主吃了,連骨頭都未必吐出幾根來。」
「那是長得很好看的公主了?嬴無翳收了她,楚衛國就丟了臉面,是不是這樣?」姬野覺得自己懂了。
「猴急!」息衍點著他的鼻子,「哪有這麼輕易下結論的,你今後上陣,臨危決策,可不能一根筋走到底,你算敵人,就要知道敵人的性格作風。嬴無翳不是個好色之人,否則他早就衝進太清宮直接住在皇帝的後宮裡了,那樣才叫丟面子,丟到天下諸侯腦袋上都綠油油的地步了。」
「後宮裡住的是皇帝的老婆,為什麼天下諸侯都丟面子?」姬野不解。
「你這個愣小子,你是住在南淮,這裡風氣散漫,不太講忠君愛國。你要知道皇室是天下之主,皇帝娶老婆是為天下而娶,他娶了老婆生孩子是化生萬物,是天下萬民的吉兆。所以皇帝的老婆是天下之母……」
「那天下之母豈不是有很多?」姬野插嘴。
「多不多不重要,」息衍哭笑不得,「這個不是重點,而諸侯好比皇帝的子孫,皇帝是父,把土地分封給兒子們,諸侯是子,要孝順尊敬父親。皇帝的女人被人侵佔了,是諸侯的媽媽和奶奶被人玷辱,所以諸侯腦袋上便也是綠油油的」
「哦!」姬野頻頻點頭,似有所悟。
「可小舟公主的危險在於,她的祖國是最忠於皇室的楚衛國,這個國家是嬴無翳最大的敵人。如果嬴無翳要一刀砍了這個公主,那麼就像是要砍去楚衛國國主心中的一塊肉。楚衛國國主是位女公爵,下嫁安平君,僅有這麼一個血親後代,按照我國和楚衛國的密約,我國饋贈四十萬金銖的軍費予楚衛國,而楚衛國則通過在帝都的勢力,悄悄把小舟公主接出來,來南淮居住。我們兩國就此結盟,天下諸侯,我國最為富有,楚衛國軍力最強,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盟約。不過嬴無翳離開帝都的時候,做了一件誰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皇帝像是丟一隻穿過的靴子那樣丟了,卻把這個小舟公主帶在軍中隨行!」
「哦,人質!」姬野說。
「是,看來嬴無翳天不怕地不怕,還是忌憚一個人。」
「誰?」
「白毅,楚衛國權傾朝野的重臣,天下名將之首,嬴無翳帶這個公主,是要防治白毅趁機和他決戰!」
「白毅!」姬野知道這個名字,聽了渾身一震。
「天下名將之首!」他在心裡悄悄重複。
「若是小舟公主被帶回了離國,我們的頭頂上倒確實是綠油油的。我們那四十萬金銖也就變成了幫離國下的聘禮了。」息衍又說。
「聘禮?」姬野又茫然起來,看著息衍等他解說。
「諸侯結盟,十有八九是靠姻親。反正生孩子對於國主來說不算費事,孩子們互相嫁娶門當戶對,還可以結下鐵盟,何樂不為?我國原本和楚衛國結盟,便是有意撮合小舟公主和我國的儲君煜少主。可公主若是被送到離國都城九原,嬴無翳大手一揮,把她隨便嫁給某個嬴氏的公子,生幾個孩子,那我們也只有乾瞪眼。我們這筆金銖,就算是我們幫離國給楚衛國的下聘。」息衍攤了攤手,「而且我國儲君的未婚妻被人強娶,我們這些做臣下的,腦袋上可不也是綠油油的?」
「跟我可沒關係,煜少主的事情。」姬野想起曾在大柳營演武的時候,隔著很遠看見那個孱弱細緻的少年,他聽呂歸塵說起那個男孩的事情,只覺得一個男孩在女孩的裙子裡滾大,是一件丟人丟到家的事。
「不過關於這個小舟公主,可是有那麼一樁秘聞。」息衍笑吟吟的看著姬野。
「什麼秘聞?」姬野控制不住瞪大了眼睛,就像他在酒肆裡看見說書的先生把醒目一拍。
「有一個傳聞,顯得駭人聽聞,說小舟公主是喜皇帝的私生女兒,是喜皇帝唯一的血脈!」
「皇帝的女兒?」姬野瞪大了眼睛。
「該說是先帝的女兒。其實楚衛國也是白姓,是皇室的分家,薔薇皇帝分封楚衛國在殤陽關這個要衝門戶所在,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那時北方有淳國敖氏守護唐兀關抗拒北蠻,南面有楚衛國在殤陽關外為王域的門戶,如此則王域固若金湯。原本以離國赤旅雷騎,固然強勁,然而要踏過楚衛國土進逼殤陽關,恐怕也不容易。但是嬴無翳是個霸主,也是個鬼才,他根本沒有想過進攻殤陽關,他帶著騎兵翻越天險,直擊天啟城。雷眼山屏障一破,朝野震動,當年的楚國公白補之親自率兵出擊,率領諸侯聯軍決戰離國在鎖河山八鹿原上,結果敗仗身死,身後唯一的孩子是個女孩兒,乳名叫做瞬兒,大名大概是白瞬。她如今已經貴為楚衛國女公爵,沒有人敢擅稱她的名字了。」
「這個楚衛國的女公爵不是娶了……不是,下嫁給了什麼安平君麼?那又和皇帝生孩子,難道不是近親婚配?我聽人說這樣生出來的孩子要傻」姬野說。
「呸!」息衍哭笑,「什麼亂七八糟的,七百年前的分家,到現在三十代遠親也有了,還什麼近親婚配?」
姬野不太懂這個,老老實實地嗯了一聲。
「白補之這個女兒,那一年十五歲,又恰恰是住在天啟城中。她是十六歲時返回楚衛國的,開春四月結了婚,小舟公主出生的日子卻是十月,哪有新婚六個月就生下孩子的?」息衍莫測高深地笑笑。
「按將軍所說,六個月早產想必是很稀罕的事情了?」
息衍看著學生認真的黑眼睛,師生兩個各自沉默了一會兒,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思路果然和常人迥然不同,沒人教你這些麼?懷孕六個月生下來的十有八九是個死胎,哪裡還有那個千嬌百媚的小公主?而女公爵那時住在皇宮中,皇宮裡還有哪個男人敢染指楚國公的愛女?」
「沒人教我,我家裡人都懶得跟我說話,阿蘇勒懂麼?那我還問誰去?」姬野說,「那一定是皇帝了!」
息衍點頭:「未必一定,但是十有八九,這位白瞬女公爵年輕的時候,可是天下的絕色,先帝對他動心,也說得通。這六個月的問題當然瞞不過別人的眼睛,而且先帝生前對這個未曾見面的公主的喜愛也是有據可查的,生下來一個月就封公主,獻帝親自起名,又賜予河洛以白金打造的小帆船,據說那船可以在平靜的湖面上自己行進,無風的天氣裡一日一夜可以橫過帝都的太清池,是罕見的珍玩,敢問若不是自己的孩子,哪有對一個諸侯的孩子那麼用心的?」
「皇帝既然那麼喜歡這個美女公爵和她女兒,就自己娶了她就是了。」
息衍搖頭:「喜皇帝生前不好美色,也不親近後宮,所以一個子女也沒有留下。有人猜測他是擔心子女受到嬴無翳的荼毒,堅持不肯生育。所以即便小舟公主真是他的女兒,他也不會承認。不過這倒便宜了嬴無翳,喜皇帝一死,嬴無翳順理成章地推了喜皇帝的堂弟、廣昌王白恢登位,也就是現在天啟城的皇帝。到這裡這件事原本就該塵埃落定了,可是帝都卻有人不甘心。首先是有臣子啟奏,要把小舟公主從楚衛國接到天啟太清宮中撫養,說要嫁給現任皇帝的幼子,其實這個幼子到現在也才兩歲零七個月,話都不太會說,卻要娶一個大她許多的公主,分明只是個借口。可是帝都一些人活動非常積極,最後皇帝親自下旨要接小舟公主進京,楚衛公爵才不得不應允了。而小舟公主一到帝都,就有消息說喜皇帝還有血脈在人世,看這個陣勢,有人居然是想要樹立一個年幼的女主了。」
「到底都是些什麼人?」姬野皺眉,他也聽出這裡面的陰謀來。
「不知道。這些年來,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帝都有那麼一群人,我看不見他們在哪裡,但是我看得出他們的手段。」息衍沉吟,「你聽說過『薔薇黨』這個名字麼?」
「沒有。」
「沒有就對了,這些人的存在要是人盡皆知,早被嬴無翳一刀一個宰了。」息衍笑笑,「其實『薔薇黨』這個名字,在風炎皇帝當政的時候就有流傳,可是一直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組織。不過這群人應該是存在的,他們能通過活動把小舟公主從楚衛國接到帝都去,已經可以看得出他們的手段。不過楚衛國有白毅當政,手腕也不是一般的強悍。小舟公主才到帝都半年,白毅就轉而尋求和我國結盟,意圖正式確定公主的未婚夫婿,這一招也算得強勁。不過雙方都是在玩政治,大家在朝堂上暗自較力的時候,嬴無翳一把扛了公主要殺回離國。這些公卿,嘲笑說嬴無翳是個南蠻子,可是這個南蠻子做起事情來,以公卿的手段偏偏制約不了,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姬野點頭:「離國的赤旅雷騎,在東陸可是所向無敵,以我們下唐那些軍馬,要打贏可不容易。」
「赤潮所到,屍橫遍野。我何嘗不知?不過這次出戰的任何一個人,我想都不會承認自己不如嬴無翳。」息衍瞇起眼睛微微的笑,寓意深邃,「亂世真正的霸主,是不是嬴無翳,還是未知之數,很多人還渴望著和嬴無翳爭奪這個位置。嬴無翳已經亮了他的刀,他的刀是赤旅雷騎,而別的人,他們的刀還掖在腰裡沒拔出來,這次勤王,恰恰給了這些人一個試刀的絕好機會!」
姬野聽得入神,沒有想明白息衍的意思。
「為何要打架?」息衍話鋒忽地一轉,嚴厲起來。
「我出千,贏了他們的錢。」
「還有呢?」
姬野沉默了很久:「他們看不起我。他們總要跟我打架的,這次只是找個機會。他們覺得他們比我強,他們有的家裡有錢,有的家裡積了上百年的軍功,有的是大貴族,家裡的親戚,一個個都是大人物。可是我家的貴族頭銜都被廢掉了,我在家裡都被人看不起。可那些人在校場上又打不過我,他們不服,他們想要我低頭,我偏不低頭!」
他的聲音低落下去,嘶啞的,依舊兇猛:「我偏不對他們低頭!」
「所以你就跟他們打架,分個輸贏?去滿足你那點好勝的虛榮心?」息衍冷笑。
「我不想看他們的眼睛,他們看我時候那神色,他們是真的看不起我。」姬野低下頭去。
「放屁!」息衍忽地怒喝。
姬野震驚。他從未從息衍嘴裡聽見這樣的粗話,也沒有料到息衍的粗話來得這樣兇猛直接。他呆呆的看著自己的老師,老師的眼睛如反射了刀光似的明晃晃的。
「這些還需要想麼?他們何嘗看得起你過?他們憑什麼看得起你?你一個寒門子弟,你是小妾生的,你父親都覺得你是個累贅,你還指望你的同胞看得起你?你也該知道這些人是什麼出身,他們看重的是什麼?是爵位,是軍功,是錢!而你有麼?你什麼都沒有!那麼你能指望他們看得起你?你早該明白你不可能被這些人看得起,可是你不服,你想出頭,」息衍震喝,「那你為何不乾脆殺了他們?」
姬野覺得這些話像是重錘打在自己的胸口,沖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息衍靜了下來,直視姬野的雙眼:「你的心大,命卻窮,你要的東西別人不給你,你卻非想要,就只有賭上命去爭。可是你殺了一個人、兩個人,天下還是有一千人、一萬人看不起你,你可明白?就算你是天啟城裡的皇帝,離國公嬴無翳還是看不起他,嬴無翳在天啟城六年,連殺皇帝怕是都懶得下手!」
姬野在老師的注視下不敢把目光挪開一點,只是用力點頭。
「可是你手中有槍,這是一桿古老的槍,你的曾祖拿著他的時候,任何和他對面的人都心驚膽戰。誰敢看不起他?你要做空前絕後的武士,那麼不是戰一人,而是戰天下!」
「我的槍……丟了。」姬野低聲說。
「不,它還在,裡面有你曾祖父的靈魂。」息衍笑著,低聲說。
姬野用力點頭,他覺得汗像是泉水那樣從渾身每個毛孔裡往外溢,控制不住。
息衍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推下了:「好好想想我的話。你是我的學生,要有我的志氣。麻木爾杜斯戈裡亞,這柄槍為了殺死巨龍而被鑄造,有用它刺殺老鼠的麼?」
息衍低下頭來批寫公文,不再說話。姬野覺得自己的裡衣已經被汗透了,他不敢出聲,悄悄地退下。
他走到門邊,忽然聽見背後息衍幽幽的聲音:「其實在十三年前,當我和白毅在秋葉山城第一次看見那個男人,我們就想殺了他!這個亂世,跟殺了威武王嬴無翳比起來,什麼都算不得功業!你很快就會遇見強敵,赤旅雷騎,天下無雙,但是你應該狂喜,因為你終於有了這個機會和他們對面!」
姬野的背影剛剛消失在門外,息衍背後的簾子被掀開了。高瘦的老人著一身白色的麻衣,緩步從後堂走了出來。
「這個孩子被你嚇到了。」老人淡淡地說。
「還差得遠呢,要想變成他曾祖那樣的男子,又怎麼會被這點事情嚇倒?」息衍說,「他最近是有些懶散了,無心上進。」
「時代不同,在我們那個時代,那麼多男人嚮往成為英雄,建立功業。姬揚在稷宮的時候,他的朋友是蘇瑾深、葉正勳和李凌心,那些男人,他們湊在一起可以顛覆天下。而這個孩子有什麼樣的朋友呢?他太孤獨。他只是想證明他自己而已。」
息衍微微一笑:「不,他能行的,我能看出他身上有一種氣質,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我就覺察了那種氣質。」
老人也笑:「為了激勵一個學生而說出那麼激昂的話來,你也真是一個絕好的老師了。」
「有些是作態,有些是真的。」息衍說,「他的槍術進步如何?」
「已經可以熟練地運用『碎甲』,下一步是『心狼』,跨過這一步並不容易。槍術運用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技術,而是心術。每個人的心裡都有狼,關鍵在於如何把那頭狼放出來。」
「呂歸塵呢?」
「他很聰明,對於技術的掌握勝於姬野,但是他沒有決勝瞬間的血性,這會制約他的發展。」老人微微搖頭,「這樣下去,他會失去掌握蒼雲古齒劍的機會。他這次隨軍出征的事情安排好了麼?」
「我已經向國主進言,國主也同意我帶他出征,只說是見識東陸的軍威就可以了。」
「很好,是時候了,年輕人們應該被磨礪一下,在他們開始真正的征戰前,他們需要一次完美的演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