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百夫長也感覺到了古月衣話裡透過來的陰寒,他也是那一夜親眼目睹的人之一。他大口喝了一口粥,想借粥的暖氣把那股陰寒驅退。遠遠的幾聲鳥鳴傳來,略有些淒厲,百夫長愣了一下,端著粥碗起身走到垛堞邊。

  "怎麼?"古月衣走到他背後問。

  "將軍看天上,"百夫長指著半空中,凝神看著半空中盤旋的鳥兒,"那鳥是夜梟。"

  "夜梟?"

  "是一種食腐的鳥兒,一身黑,叫得像人哭似的。我家裡原來是獵戶,就住在林子裡,可是這種鳥,我們不小心射到都是扔掉的,不吃。"

  古月衣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吃死人,是麼?"

  "是,所以戰場上最多。這種鳥好像能感覺到哪裡會發生大戰,會在附近等著,有了死人就撲下去吃肉。我們當地人說,是殺氣和死氣能召它,這氣懸得很,戰前肯定是有,它能感覺得到。都是鄉下人的說法,將軍別在意我胡說,可是,"百夫長搖搖頭,"我總覺著附近有人在看著我們。"

  "有人?看著我們?"古月衣一驚,放眼望向城外,只有一片橫屍纍纍的荒地,和極遠處搖曳的漆黑樹林。他集中精神,再次聽見了風從樹葉中穿過的沙沙聲,時有時無,城外的戰場上,那支鐵甲槍依舊筆直地豎著,上面戳著死者的人頭。

    "這些夜梟一直不肯降下來,那麼多死人,可是它們卻在天上飛來飛去,像是捨不得,又害怕,不敢下來吃肉。"百夫長道。

  "也許是離軍留下了斥侯,可能藏在附近,派人去前面的樹林探過麼?"

  "屬下派人去看過,什麼都沒有找到。"百夫長道,"不過,斥侯是嚇不到夜梟的。在戰場上,有時這邊還在廝殺,那邊它就敢飛下來啄屍體。除非,附近有極大的軍團藏匿,我們鄉下人說,夜梟怕活人的氣。"

  "活人的氣?"古月衣一愣。

  沉重的撞擊聲忽然從下面傳來,圍火而坐的軍士們忽地全部收住了聲音。他們都是最為精銳的出雲騎射,即便是新兵也有最敏銳的聽覺,可以憑著命中目標的聲音確定箭是射入了樹木、衣甲或是人體。這個聲音從下面傳來,而下面正是殤陽關的城門。那個沉重的撞擊聲緩慢地重複著,就像是……有人在敲門。

  古月衣扣住了腰刀:"下面還有兄弟沒上來吃飯?"

  百夫長和他一樣扣著腰刀,緊緊地抿著嘴唇,緩緩搖頭。

  沉重的敲門聲還在繼續,一聲一聲,震得人心裡發麻。

  古月衣謹慎地把半邊身體探出垛堞,想要看清楚城門外的情形。可夜色中他看不清楚,月光被城牆擋住了,城門前一片漆黑。古月衣找不到任何跡象說明那裡有人活動,這些天雖然冷,城外的屍體漸漸也發出異味來,軍士們都不願出城,城外是一片死寂之地。可是撞擊聲還在繼續,彷彿確實有什麼人在那裡。

  "下去看看。"他放下了手中的粥碗。

  五十餘名軍士抽出了腰間的角弓,默默跟在古月衣身後。他們迅速下城,在城門後列成了半月陣形,這是最強的弓箭陣形之一,當箭雨從半月陣灑向一個目標的時候,對於敵人,攻擊便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完全無法防禦。出雲騎射有絕對的把握,他們的弓很硬,五十餘支利箭可以在第一個瞬間把任何敵人射得倒退出去。

  "玄頤。"古月衣低聲道。

  軍士們箭鏃指向地面,半拉角弓,拈著箭羽的手貼在頰邊。

  "盈月。"

  軍士們動作整齊地把弓推滿,五十餘張弓,目標都集中於城門縫隙的一點。

  撞擊聲還在繼續,緩慢低沉。軍士們互相對了對眼神,那聲音令他們覺得很不舒服,像是頭腦裡有個古怪的節奏不斷重複,轟轟的響不停。

  "我去開門。"那個年輕英俊的軍士站了出來。

  百夫長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城門外是個什麼,也許是頭野獸什麼的,不過這樣的事情令人心裡不安,讓這個資歷尚淺的年輕人去開門,他有些不忍。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無論如何這個年輕人自己提了出來,總不能用年輕作為理由不讓他去,又是在主帥的面前,人人都要一個表現的機會。

  "小心點,拉開一道縫,立刻閃到一邊,管它什麼,都射穿了。"百夫長叮囑。

  年輕人用力點了點頭,緩步而上,手持火把。首次在主帥面前表現,他倒不驚恐,只想著做得漂亮一些。他已經想好了,只要啟開城門的銅製機括,城門拉開一道縫,他就立刻把火把扔出去,這樣外面無論是什麼,眼睛都會被晃得發花,此時他閃開,後面兄弟們一次齊射就都解決了。

  這道城門是新的,舊有的城門已經被犀角沖摧毀。也就是從這個城門裡,威武王嬴無翳匹馬出戰,憑著一人的力量毀掉了犀角沖和整個下唐方陣,至今犀角沖的殘骸還留在城門外。

  年輕人用力扳動了機括,這東西是從老城門上拆下來的,用了一百多年的老東西,依然好用。齒輪緊咬著緩慢轉動,鎖住城門的銅楔子被拔開。城門吱呀吱呀地叫著,緩緩張開。年輕人死死盯著門縫,就像是練習弓箭的時候瞄準靶子。在門縫擴大到火把足以通過的瞬間,他將火把從門縫裡推了出去。

  他想要閃開,可是一件東西的速度遠比他的火把快。他聽見了金屬破開空氣的聲音,一件長形的武器從門縫裡刺了進來,擊飛了他投出的火把,刺穿了他的戰衣,擊碎了他的胸骨,將他整個胸膛貫穿!

  張弓戒備的晉北軍士們看不清,也來不及反應,只聽見沉重的一聲,似乎是有人用穿著鐵靴的腳狠狠踢在城門上,年輕的軍士僵在城門前。城門隨著那記腳踢而洞開,年輕人的火把落地,火花四濺,照亮了他的身影。他的身影懸在半空中,門外一個魁梧的人影用一件長形的武器把年輕人整個挑起在空中。

  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件武器,那是一桿楚衛國山陣槍兵所用的巨型鐵甲槍,這種可怕的武器曾經構建了封鎖赤旅的鋼鐵荊棘。

  "破虜!"古月衣大吼。

  他來不及想為什麼門外會有一個楚衛國的軍士,但是這人殺了他的一名屬下,他感覺到巨大的危險就在面前。他是一個騎射手,相信手中的角弓,一切的危險便要在最早的時機用箭雨抹平。

  五十餘支利箭呼嘯著飛射出去,距離很近,所有的箭都命中。沒有任何人能抵擋這樣的衝擊,即便是一頭發狂奔跑的公牛,也會被射得倒退出去。那個魁梧的人影也不例外,他被射得像是刺蝟一樣,沉重地倒地,刺穿了年輕人的長槍也落在地上。

  騎射手們再次取箭,他們還不敢放鬆警惕,誰也不知道是否還有人藏在外面。他們把第二枚箭搭在弓弦上的時候,古怪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乍聽起來,像是風聲,又讓人覺得是十幾個人同聲大口呼吸著,正用力把什麼東西抬起來。軍士們拉滿角弓,不敢有一絲多餘的動作。情形太過詭異,驚恐壓過了一切。

  "將軍閃開!"百夫長忽然咆哮起來。

  他飛身一躍,把古月衣推了出去。就在同時,一個巨大的黑影橫空"呼"地飛進了城門,它帶起的風聲說明它沉重無比,根本不是人力可以阻擋的。它落地,卻不停下,在地上翻滾著捲向軍士們,速度極快。軍士們已經來不及四散,那個東西在人體上滾過去,被它壓到的人血肉模糊,僅能發出一聲短暫的哀嚎。

  古月衣只看了一眼,已經明白了。那是犀角衝上的巨槌,上面還帶著被嬴無翳霸刀斬斷的鐵鏈,它原本橫在城外,十幾個軍士都不能挪動它,可是現在,有人把它投了進來。

  古月衣躍了起來,百夫長也躍了起來,已經沒有時間去管死傷的人,第一件事是彌補錯誤。城門外還有人,雖然不知道那些敵人從何而來。他們不該開門,現在剩下的人手已經難以壓制一次小規模的進攻,所以必須不惜代價把門關上!

  古月衣沒來得及衝出去,羽箭的呼嘯已經撲面而來,他幾乎能感到箭鏃激起的氣流。

  這是城門外射來的一支勁箭,絲毫不比出雲的箭差。古月衣低頭蹲下,箭從他的發間擦過,幾莖頭髮被切下。古月衣一身冷汗,明白了對手的可怕。那一箭的力量和準確無可挑剔,古月衣是憑著自己弓箭上十年的苦練,依靠直覺才死裡逃生。

  可他甚至沒有機會喘息,第二支箭已經到了他面前!古月衣想也不想,腰刀平揮,第二支箭斷為兩截。他微一扭頭,看見第一支箭釘進了後面一輛運送馬草的大車,箭尾嗡嗡震響,箭上力道可想而知。這是弓術中的"雙聯珠",是極深奧的精髓,即使在出雲騎射中,也很少被傳授。第一箭只是為了壓住敵人,真正的殺手隱藏在幾乎沒有間斷的第二箭中。

  "關門!"古月衣回頭,對著躲開了巨槌的軍士大吼。

  吼聲出口便即中斷,箭嘯聲再次到了古月衣身前。就在他回首的瞬間,第三支箭已經逼近他的後腦。

  三聯珠,古月衣只是聽說過的弓術奇跡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被他避過的第一箭和斬落的第二箭都只是陷阱,殺人的第三箭在他全身稍微放鬆的時候襲來。迷惑,再迷惑,而後才是毒殺,對手簡直是捉弄般的要殺死他。腰刀在手,可是力量出現了空虛的剎那,再次揮斬已經來不及。古月衣在瞬間作了決定,他揚手拋去腰刀,猛地轉身,迎著羽箭進了一步!

  灼熱的血塗滿了箭桿!

  血來自古月衣的掌心。拋卻武器,古月衣便來得及用空手抓住箭桿。他精通箭術,對於速度和箭路的計算完全準確。可是他手上的力量卻不能支撐他完整地把箭接下來,箭上的力道太過雄沛,他全力一抓,只不過扯偏了羽箭。手心整層皮都被刮掉了,但是古月衣還是握死了箭,箭帶著他的手扎進了身邊的土裡。

  "關上城門!"古月衣再次大吼。

  剩下的出雲騎射們衝了出去,他們沒有戰馬,也來不及張弓搭箭,只能依靠腰間多少像是裝飾的腰刀和自己的血肉之軀去封門。那個年輕軍士的火把扔在城門口,藉著那點火光,出雲騎射們看見夜色中站起來的敵人們。他們的動作僵硬,然而行動快速,正在向著城門衝鋒。他們起初似乎是偽裝成屍體,躲過了晉北軍的目光。為首的一個人面容看不清楚,清楚的是他魁梧的身形和頭上巨大的雙牛角。那是離國軍中有名望的武士才有的裝束,這樣的頭飾令他們看起來凶蠻如野獸。他掌中的兵器也是離國人最喜歡的方口蠻刀,巨大的刀頭和鋸齒狀的刀鋒無疑可以在一擊中徹底摧毀敵人。

  就在城門處,衝在最前面的出雲騎射手幾乎是正面撞擊在那個離國武士的身上。他的體重不如對方,立刻被撞飛出去。第二個跟進的出雲騎射剛舉起戰刀,已經失去了機會,他衝在前面的同伴被撞回來狠狠打在他身上。離國武士踏上一步,平揮戰刀,把第三人攔腰砍成兩段。

  剩下的幾名騎射手繞開了那名敵人,直接去推動城門。又有幾個人揮刀劈向那個離國武士,兩柄刀成功地劈進了他的肩頭,可是卻像是劈中了木頭,刀被他肩上結實的肌肉卡住了,再也無法推進。離國武士完全不畏疼痛般,一手揮刀,一手揮掌,把幾個人全部打了出去,被他擊中的人都沒有活路。他撲向地上還在哀嚎的一名騎射手,一刀斬下了頭顱。

  古月衣知道自己再衝上去救援已經沒有用了,他撕下戰衣的一角,死死地繞在手上。手心的痛楚太劇烈,會影響他的瞄準,可是他只有一支箭。他出來的時候沒有想到要戰鬥,僅僅帶了一張弓而已,那支箭是他抓住的。他必須用這支箭解決這名敵人。

  騎射手們的攻擊贏來了時間,城門緩緩地閉合,百夫長早已等在一邊,飛撲上去扳動機括。齒輪吃力地旋轉著,銅楔子被緩緩推出,把門封閉。那名魁梧的離國武士這時候似乎才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他轉而去攻擊那些關門的騎射手。無人能夠阻擋他哪怕一刻,跟他接手的人立刻橫死在他凶蠻的刀下。

  銅楔子還未完全到位,門外傳來瘋狂的撞擊聲,後來的敵人試圖打開城門。城門口僅剩下百夫長了,他卻看也不看那個離國武士,只是雙手拚命地轉動機括。

  離國武士撲向了百夫長。

  古月衣的弓已經張滿。

  銅楔子推到了盡頭。

  百夫長轉身面對那名離國武士。

  這一切在同一瞬間完成,當方頭戰刀從百夫長的脖子劈下,把他整個人縱劈為兩半的時候。百夫長也拔刀砍了出去,他沒有砍向離國武士,他一刀砍斷了機括的把手!

  "將軍快走!"百夫長驚恐而絕望的吼聲橫貫夜空。

  隨著他的吼聲,殤陽關裡的銅鐘敲響了。這是遭到進攻的警報,看來不只是這裡有敵人。門已經被封上了,機括被破壞,除非有著犀角沖那樣的利器撞開城門,否則想要攻進來並非一時半刻的事。可古月衣還沒能想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想要救自己的屬下,可是他受傷的手拉弓都艱難。這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站在黏稠的黑暗和血腥氣之中。

  百夫長臨死的吼叫透著極大的恐懼,也是一種警示。他喊的是將軍快走,他已經看見了古月衣張弓搭箭,可是他居然讓古月衣趕快逃離。百夫長並不相信古月衣的箭能有什麼作用。

  這一串念頭在古月衣的腦海裡暴風般閃過,古月衣沒有動。他看著那名戴牛角盔的離國武士緩緩地轉過身來面對他,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有五十步。對方應該可以看見他張弓搭箭,卻沒有躲避的打算。離國武士沉默地站著,提著刀,像是暴露出利齒的野獸看著獵物般。

  古月衣打消了撤離的想法,他和敵人只有五十步的距離,在這個距離上,古月衣從軍以來不曾丟失目標。

  離國武士忽然狂奔而來。古月衣感覺到力量急速地從手臂向指尖灌注。這是精神最集中的剎那,一切的痛楚此時被遺忘。箭尖呼嘯著離弦,擊中目標發出清脆的裂響。響聲來自離國武士的額頭,箭鏃帶著至少半尺長的箭桿刺進了他的眉心正中。中箭的聲音很清楚,那是箭鏃在削斷了牛角盔上的護額鐵之後才洞穿了他的顱骨。

  古月衣有如虛脫一樣退了幾步,這一箭他盡了全力。

  離國武士還沒有倒下,他被箭勁帶得仰頭向天,手中方口戰刀落在地下。他定定地站在那裡,身子晃了晃,無力得就要仰天倒下。古月衣猶豫了一下,想要上前看看。

  可當古月衣看見接下來的一幕,他的信心和勇氣一齊崩潰了。中箭的離國武士腿一撐,站住了。就像一個從夢中醒來的人,他用手指觸了觸自己眉心插著的羽箭,而後緩緩扭頭顧盼四周。藉著地上那支火把的光芒,古月衣清楚看見一溜黑血自箭桿尾端滴落,而那名武士的眼睛泛起怪異的灰白色,沒有一絲痛苦的模樣。

  最後他的目光重新落到了古月衣的身上。他彎腰拾起地上的戰刀,再次衝向了古月衣。

  "殺不死的!"古月衣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忘記了奔跑和反抗,看著敵人逼近。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麼百夫長只是要他走。當百夫長近距離的和那名敵人面對面,他發覺這個敵人是不可能被殺死的,即便是古月衣的箭。

  迅猛突進的敵人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腳下。他絆在了巨槌上,他的動作並不靈活,一個趔趄倒地。他奔跑起來迅速,動作卻並不靈活,在地上移動著雙臂想要把身體撐起來,可他像是新生的孩子那樣,總是失去重心,幾次都沒能站起來。古月衣猛地回過神來,他扔掉了角弓,轉過身不要命地狂奔起來。求生的欲·望支撐著他,他聽見後面的腳步聲,那個武士已經站了起來,正在追趕他,速度極快。古月衣不回頭,只是發瘋般的跑、跑、跑!一剎那的猶豫就會叫他喪命在背後那個武士的刀下。

  他感到血全部灌注在雙腿裡,腦海裡一片空白。他聽見各營報警的鐘聲不斷響起,寂靜的營地紛紛燃起了火光,整座關隘正在驚醒,不知道何處來的敵人於黑暗中控制了節奏。他的眼前只有一條路,身後是一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周圍的一切像是一面黑色的巨牆正在坍塌,就要壓在他的身上,他想張嘴大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此時耳力卻出奇的敏銳,古月衣聽見了背後低沉緩慢的呼吸聲,也聞見了敵人身上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敵人幾乎是貼著他背後了,古月衣聽見頭頂銳利的風聲,他知道那是戰刀被舉了起來。

  "我要死了。"古月衣心想。

  他忽地停下腳步,轉身!他已經沒了武器,完全沒有抵抗的機會,但是他想親眼看看這個對手。

  他對上了一對灰白的眼睛,方頭戰刀正呼嘯著落向他的頭頂。敵人一張灰白的臉上沒有表情,他的嘴唇破損了,半片被撕去,露出沒有血色的牙床和烏黑的牙齒。古月衣從未見過這樣猙獰可怖的臉,根本不像一個活人。

  一道黑影從古月衣身邊擦過,方口蠻刀落地,差著半尺沒有砍中古月衣。那道黑影箭一樣射來,卻帶著遠比箭更巨大的力量射中了離國武士的胸口,進而推著他退後,將他死死地釘在地下。可是他卻沒有死,也不哀嚎,就像絆倒在巨槌上的時候,他雙手雙腿挪動著,在周圍尋找可以著力的點,還在努力想站起來。

  冷汗浸透了古月衣的裡衣,他一回頭,看見一匹黑色的戰馬狂風一樣馳來。而那柄釘住離國武士的武器是一桿鐵戟,是馬背上的人投擲出來的。

  "息將軍!"古月衣認出了來人。

  息衍止住狂奔的墨雪,沒有答理古月衣,而是拔了腰間的古劍靜都。他跳下馬奔向那個被釘死在地上、卻仍舊掙扎的武士,反手持劍刺進了離國武士的左胸,而後擰動劍柄。古月衣知道這樣一劍勢必絞碎了那名敵人的心臟。離國武士的掙扎終於到了盡頭,雙手雙腳無力地癱軟下來。原來他也不是殺不死的。

  又有幾匹戰馬馳來,都是精銳的風虎鐵騎,為首的是程奎本人。程奎兜轉戰馬,戰馬長嘶,程奎滿眼血紅,牛一樣粗喘。息衍以衣袖擦去額頭的微汗,也是低低地喘息,抽回了古劍。

  "多謝息將軍救命,這是我第二次欠息將軍的情。"古月衣略略恢復了鎮定,"這些人是怎麼回事?是離軍麼?如今其他城門的狀況如何?"

  "用不著道謝。我本來是來城上找古將軍說話,可是半路上遇見了些噁心的東西,"息衍走到古月衣身邊,指了指他們來的方向,"古將軍往那邊看。"

  那邊黑壓壓的十幾個黑影,正狂奔著逼近,他們全然沒有陣形,像是一群追著羊群的渴血惡狼。古月衣從他們跑步的動作中看出了異狀,他們每個人的奔跑都像剛才那名離國武士,快得不可思議,動作卻笨拙不協調。

  "我們就這麼被追兵逼了過來。"息衍說,"事發突然,剛和程將軍碰面,要去北大營找白將軍,路上就遇見了這些噁心的東西。"

  古月衣倒抽一口冷氣:"這些……這些都是敵人?怎麼進城的?處處都是警鐘,到底哪些地方有敵?"

  "古將軍最好問哪些地方沒有敵人為好。"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晉北國的大營,目前已經是一片焦土。被它們衝進大營,四處殺人,卻克制不了,只好仗著人多用沙袋把營門封上,一把火全部都燒了。"

  "到底是什麼東西?離軍麼?怎麼會有離軍?"古月衣覺得世界整個混亂顛倒了。

  "喪屍!是喪屍!"程奎神色猙獰,從馬鞍上提起一把馬刀扔給古月衣。

  "喪屍?"古月衣凌空抓刀,呆在那裡。

  "那一箭是古將軍射的吧?可射不死它,所以古將軍只有逃命。"息衍以劍指向那個被釘死在地上的離國武士,"屍體當然殺不死,它們本來就是死的。"

  古月衣說不出話來,可他明白息衍所說的不錯。他想起了面對面的瞬間,他看清了離國武士的臉,一片死亡的蒼白,醜陋得不像人類。

  "別想了!敵人過來了!"程奎焦躁地大喊,"別逃了,就在這裡解決算了!"

  "是,就在這裡解決,我們沒有時間了,我們還得盡快趕到北大營找到白毅。"息衍轉身,從那具屍體身上拔了苦棘,轉回來和程奎古月衣並立,"它們力量雖大,動作卻不靈活,武器揮空之後就有很大的破綻,所以先要閃避。反擊時不要砍他們的頭和身體,沒用,它們不知道痛,沒有頭也能站著。可即便是喪屍,也需要靠血脈流動把力量送到全身,所以只要刺穿心臟,把所有的血放出來,它們就不能活動。"

  "刺穿心臟?這樣便能殺死它們?"程奎找到了一線希望。

  "不能,只是能讓它們立刻躺下。它們殘餘的意識會保留到魂靈散去的一刻。"息衍瞇著眼睛看著那些如鐵牆一樣撲近的黑影們,現在近得已經能看清那些東西身上斑斑的血跡和破碎的衣甲,它們有的提著離國式的方口蠻刀,有的手持楚衛的山陣長槍,有的卻是空著手,手指雞爪一樣摳著,像是要撲上來撕開人的喉嚨。

  "他們倒下的時候會睜著眼睛,依舊看著你。程將軍,可不要被驚嚇到了。"息衍冷笑起來,在絕大的危險前,這個懶洋洋的人忽然有了一股無畏的冷傲。

《九州縹緲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