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諸神君臨

  宛州,下唐國,南淮城外。

  翼天瞻站在漫天星光下,仰望著那些遙不可及的星斗。他站在三疊的小瀑布下,冰冷的山溪水從很高的地方流下,拍打在他的肩背上,老人巍然不動。他的身體被那股寒冷刺激得緊張起來,肩胛後強勁的肌肉虯結如老樹的盤根,血液在皮膚上加速奔流,體表變得灼熱。初涉這條山溪的時候他覺得凍得發抖,但是他忍住了,現在他已經覺得這些寒冷再算不得什麼了。

  他對自己依舊強壯的身體非常滿意,在他這個年紀上,絕大多數羽人老者只有扶著枴杖喘息。

  他半跪下去,向著遙遠的星空低聲訴說。他是個羽人,儘管是個叛徒,可有的時候,他依然相信在高遠的天空上有神的眼睛注視著他,還有他那些已經離去了很多年的朋友們。鋼鐵的號角已經被吹響,戰爭再度開始,他現在需要那些朋友們的庇佑。

  他霍然起身,流水從他渾身肌肉的每一條縫隙中滑落。

  「羽然,躲在石頭後面,不准探頭!」他大聲喊。

  「知道啦知道啦!」岩石後面傳來女孩子不耐煩的聲音,「爺爺你已經是老頭子啦,別人才不要看你不穿衣服的樣子呢!」

  翼天瞻失笑,緩步離開溪水。他擦乾了身體,穿上一件貼身的白布長袍,長袍的式樣特別,背後留出的巨大開口露出了他強悍的背肌,看起來倒像是貴族仕女那些妖嬈華貴的禮服式樣。岩石上已經排開了整套的鎧甲,它是墨綠色的,有著變化複雜的籐蔓裝飾,以暗色的金線裝飾它的邊緣,像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藝品。可是拿起它的人會發現它是如此的輕盈,很難說出是什麼樣的材質,卻堅韌異常。翼天瞻撫摸著一件肩甲,撫摸著上面的刀痕,他嘴邊露出淡淡的微笑,想到了多年以前,那時候這副甲冑還是全新的,他穿著它從巨大的樹屋裡走出來,看到的人無不驚訝得張大了嘴。

  那時候他的白髮如銀子,映著日光有華貴的金色,所以那個製作甲冑的女人說這件甲冑要是墨綠色的,這樣在金色的光暈裡,它該是何等的美麗。而現在那個女人已經死了,他的白髮也已經黯淡。

  他收回了思緒,把一件件的甲冑依次穿上,再以結實的小牛皮帶子固定。過了這麼多年這副甲冑依然完美地貼合他的身體,看樣子他並未駝背或者生出了不必要的贅肉,他依然強悍——

  依然可以作戰!

  翼天瞻套上了他家傳的臂甲,這件盔甲似乎也預感到了戰鬥的來臨而溫暖起來,像是一隻巨大的手臂在輕握翼天瞻的右臂。他以套著鎧甲的手抓到了自己的槍,抓得緊緊的。

  他想說一聲真好,甚至想像很多年以前那個叫做姬揚的男人一樣,握住武器的瞬間會得意地罵一句髒話。

  是的!真好!真他媽的太好了!讓那些早就該去死的東西知道,我還活著!

  他走向岩石後面,一把把那個把頭埋在自己膝蓋上的女孩抱了起來,女孩噘著嘴,嘴唇微微地彎曲,像是美好的花瓣。她一臉的不高興,怒生生地看著翼天瞻。

  「臉色那麼難看,像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啊。」翼天瞻笑。

  「爺爺不管我!」羽然把臉兒扭到一邊不理他。

  「怎麼不管你了?」翼天瞻的笑容有點苦。

  「爺爺要出遠門,」羽然把腦袋轉回來拉著他胸口的衣服,「爺爺不要去吧,水捏和阿蘇勒都出去了,爺爺也出遠門,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她眼睛眨巴眨巴看著翼天瞻。

  「水牛是誰?」翼天瞻愣了一下。

  「姬野唄。」羽然說。

  「你都是大孩子了,不要整天那麼搗蛋……」翼天瞻說到這裡不說了,因為他看見羽然又把頭強強地擰到一邊去,不理他了。

  「給你買了禮物,看不看?」翼天瞻只好拿出了殺手鑭。

  「什麼禮物啊?」已經不小了的小姑娘又把頭轉了回來,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對禮物始終充滿了好奇和期待。這對她的誘·惑好比說書先生對於姬野似的,她自己也明白,可是改不了。

  翼天瞻套著手甲的掌心中,托著一枚琥珀色的小獅子,它像是活的一樣,卻正在酣睡,身體蜷成一個圓潤的小球,雕刻的玉匠把長長的鬃毛刻畫得極細緻,卻讓這些鬃毛遮蓋了獅子的四隻腳,這樣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啊啊啊,好像一條小狗啊!」羽然的視線完全被吸引了,她興高采烈地抓過了小獅子。

  翼天瞻微微鬆了一口氣。看來這個女孩兒喜歡這件小玩意兒,那麼他就比較好脫身一些。這件東西價值不菲,一個沒有薪俸的天驅宗主毫無疑問是買不起的,幸虧息衍慷慨地對自己的掌簿說:「翼先生用錢,幾百金銖,不必問我。」

  「羽然乖,爺爺要離家幾天,也許很快就回來了。」翼天瞻摸摸她的頭髮。

  「爺爺不管我,」羽然還是這麼說,卻已經不生氣了,認真地擺弄著小獅子,「爺爺什麼時候回來?」

  翼天瞻沉默了一會兒:「也許只要十天,也許半個月。其實我不想在這個時候離開你,因為外面最近有很多事情發生,我答應過要保護你的。不過……你自己會乖乖的,把自己藏好,對不對?」

  「藏好有什麼難的?」羽然把小獅子舉向月亮,讓月光穿透它晶瑩的材質,「我要是藏起來,水牛和阿蘇勒兩個翻遍南淮城都找不到我!」

  「那就好,不過可要說到做到,」翼天瞻笑,「別的我都為你安排好了,一個人的時候不要害怕。我只有一件事要囑咐你,千萬記住。就是無論有什麼人問起你的神使文名字,你都不可以告訴他。帶你離開寧州那天,我就想過對你而言最好是永遠都不要回去。所以忘記你的父親母親和在寧州的一切,你現在是個普通的東陸女孩兒,你住在下唐國的南淮城裡,你的名字叫羽然。」他換了鄭重的腔調,「羽然,你答應我。」

  羽然用力地點了點頭。

  翼天瞻笑,把她放到地上,湊過去問:「小姑娘,你的名字叫什麼?」

  「羽然!」

  「漂亮的小姑娘,你有神使文的名字麼?」翼天瞻又問。

  「沒有,我叫羽然!」

  「可愛的小姑娘,你的羽族名字叫薩西摩爾麼?」翼天瞻第三次問。

  「沒聽過,我就叫羽然!」羽然咯咯地笑著,撲上去摟著翼天瞻的脖子。她已經不矮了,可是還可以吊在翼天瞻的脖子上晃來晃去。

  翼天瞻也笑了起來,兩個人的笑聲混合在一起,此外只有溪水顧自流淌的聲音。

  「我愛你,就像愛我的女兒。」翼天瞻抱緊女孩兒,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他用臉貼著她軟軟的面頰,感覺到女孩兒因為開心而臉蛋微微發燙。

  「爺爺,你有女兒麼?」羽然忽然問。

  翼天瞻怔了一下,鬆開她,點了點頭:「有啊,我曾經有一個女兒,可她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羽然也愣了:「她是怎麼死的?」

  「老死的。」翼天瞻說。

  「那你真的很老啊!」羽然皺皺眉,若有所思,「那我要是像你的女兒,我不是很吃虧麼?」

  翼天瞻愣了一下,啞然失笑,他再次擁抱她,撫摸她的頭:「可你長得很像她,也很像她的……媽媽。」

  他忽然放開羽然:「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太寵你了?你這樣下去要變成一個沒法管的小公主了。」

  「你是我爺爺,為什麼不寵我?」羽然反問。

  「對於教育孩子我的確不行,差得太遠了。」翼天瞻遺憾地搖搖頭。

  胤成帝三年,十月六日,夜。

  北大營的兵捨外,白毅的親兵持刀而立,刀出鞘,在月光下色如銀。幾名有事求見的軍官都被攔在外面,沒有人敢申辯什麼,只能並排站在那裡候著。親兵們就站在他們對面,冷冷地盯著他們一舉一動。每個人都能感覺到空氣中一股不尋常的緊張。

  兵捨中,息衍和白毅在桌子的兩側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盞燈火。

  「你可以開始了,這裡只有你和我兩個人。」白毅看著息衍的眼睛,「今天在這裡說的任何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息衍起身走到門邊,把門拉開一縫,向外面看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確實是封閉如鐵桶,你的手下比我的手下精悍。」

  「你精於斥候戰術,詭道用的太多,治軍就很難嚴正。」白毅比了個手勢,「開始吧,我知道你有一些克敵的策略,靠你自己的力量未必能完成,那就說出來。」

  「首先做一件事,把外面那些鐵桶一樣的防禦都撤掉。」息衍回到桌邊坐下。

  「為什麼?」白毅問。

  「因為接下來我要對你說的這件事情涉及了兩個組織也許長達數千年的鬥爭,在這場鬥爭中已經有至少數百萬人死去。而這個鬥爭還在繼續,在漫長的時間裡,沒有任何一方取得過長期的優勢,也沒有任何一方試圖放棄。」

  「我現在很想知道。」白毅點頭。

  「但是在數千年裡,天驅和辰月事實上都竭盡所能地掩蓋這個秘密的核心。這兩個組織唯有在這件事上是同心協力的。通常洞悉這個秘密的人,要麼是一個高價的辰月教徒,要麼是一個天驅領袖,要麼他就得被除去。甚至天驅也曾為了掩蓋這個秘密而殺人,雖然對於我們而言這是不光彩的歷史,但是不得不承認。」息衍直視白毅的眼睛,「告訴你是有很特殊的原因,而你不可能踏入天驅的陣營,這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外面那些耳朵聽到一絲一毫,有些事傳播出去,會引發可怕的騷亂。」

  白毅沉默了片刻:「好,按你所說辦。」

  「所有人,退開!退至一千步外!任何人不要打攪我們。」白毅對著兵捨外喝令。

  沒有回答,卻有整齊有序的腳步聲遠去。轉眼間精銳的親兵們就都撤離了這間兵捨,周圍靜得有些空虛。

  息衍滿意地點了點頭:「好,故事可以開始了,從太古鴻蒙的時候,所以我們最好熄滅燈火。」

  他以手捻滅了燈火,兵捨裡徹底暗了下去,這間兵捨沒有窗戶,只有頂棚的木板之間稀疏的縫隙裡投下了幾點星光照亮。

  息衍靠在椅背上,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聲音卻變得低沉肅穆:「白毅,人是渴望和平的種族,還是渴望戰爭的種族?」

  白毅沉默了一會兒:「很難說。這太複雜,很多人渴望和平,但是每朝每代都有人試圖開疆拓土。」

  「是,很難說明白,但是有人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你聽說過古倫俄這個名字麼?」

  「他曾是帝朝的國師,也是後來的叛逆,所以從那以後,辰月就像天驅一樣被皇室排斥。」白毅說。

  「古倫俄雖然是個可怕的人,卻是辰月曆史上最好打交道的大教宗之一。他非常期待把辰月對於世界的看法和當權者共享,所以他帶著信徒踏進了天啟城,他失敗了,但他整理了辰月數千年來的文獻經典,從而產生了一個成文的理論。這個理論說明了辰月為何要不斷地挑起戰爭,充當藏在幕後的陰影。」

  「有意思。」白毅說,「一個哲人麼?」

  「辰月的秘術大師們掌握了太大的力量,他們對上呼應星辰,對下召喚死者,掌握陽火凜冰和風暴的力量,可以憑借精神切斷金屬。這些人和普通人不同,他們畢生都在思考世界的終極意義,但是他們不在乎人本身,他們也不在乎誇父河絡或者羽人,生物在他們看來是一幫不開化的、渺小的東西,活著或者死去,根本不重要。或者說在他們看來,我們生出來就是要死的,就像一頭牛生下來就被餵養著,是為了殺了吃肉,沒什麼奇怪。至於牛死亡的痛苦並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內,痛苦在他們看來是一種機制,因為有了痛感,所以生物會避開傷害保護自己,這是一件好事,一種很有用的機制。但是那也只是一種機制,在神的視野裡,痛苦是一件微末的事,生存也是,希望也還是。」

  「可他們自己也是生物。」

  「所以一名辰月教徒最終的渴望是能夠超脫他們凡俗的肉體,他們畢生都追求用神的眼睛去觀察世界。」息衍冷笑,「他們不愛世人,也不愛自己,他們只愛這個世界終極的力量和意義。」

  「這種東西……存在麼?」

  「我不知道,我是一個天驅。但是你要說辰月教徒的心裡沒有愛,卻也不完全對。他們對於單個的個體完全不在意,但是他們在乎所有種族的生存和發展,因為九州諸族是世界重要的一部分,是世界力量循環的根源,世界就像是河道,諸族是河道中的流水,沒有水,那麼力量無從循環,河流就死了。辰月教徒們太愛這個世界了,所以連帶著他們也愛諸族。不過是所謂的『大愛』。」

  「大愛?」白毅問。

  「就是以神的身份去愛。所以辰月的大師們眼裡,他們是來拯救我們的,但是他們和我們沒有平等可言,我們也無從祈求什麼。換而言之,他們在效忠於神,代替神去主宰,他們是神從凡俗的世人裡選擇出來的使者。」

  「很好,越來越像瘋子了。」

  「歷史上一度辰月的大師們也非常迷惘。他們看到了世界的征戰,勢力的此消彼漲,野心家們代代相傳的熱血。大師們覺得諸族的心中對於戰爭和權力的渴望把世界弄得混亂不堪,這是墮落的,骯髒的,大師們因為想不明白在他們所愛的世界中為何有如此多的紛爭和殺戮而愁苦萬分,所以他們向神祈求答案。他們自信獲得了神啟。」

  「幻覺麼?」

  「也許,」息衍微笑,「不過辰月大師們自信自己接近了世界終極的意義。之所以有如此多的戰爭,是因為這個世界被創造出來,就是作為戰場的!」

  「作為……戰場?」白毅的聲音微微一顫。

  「是!他們說戰爭其實是一種力量,一種完美的機制。神用戰爭的手段來協調世界的發展,神首先用戰爭從諸族中剔除弱小的、不適合生存的個體,然後神用戰爭令諸族保持旺盛的活力,因為他們必須應對戰爭,一刻也不能懈怠。假設戰爭遠離了,人們就會變得懶惰和軟弱,他們還活著,但是他們的生存能力和開拓的雄心卻退步了,這樣整個種族就會慢慢地死去。這就好像放牧一群馬,首先要把最弱的馬除掉,否則它會影響整個馬群的繁衍,其次要挑逗仔公馬們決鬥,決出來的勝者才是馬群的領袖。這樣所有的仔公馬都會為了領袖的地位而磨煉自己,同時可以選出最優秀的領袖,它擁有和母馬們繁衍後代的權力。但是這個領袖是暫時的,為了不斷給這個馬群帶來活力,一次決鬥剛剛結束,另一次決鬥已經開始醞釀了。」

  「那麼他們自己,是牧馬人麼?」

  「是,牧馬人。所以辰月的大師們把自己看作世界發展的導師。他們整理出這個理論之後欣喜若狂,覺得自己距離世界的終極意義更近了一步。從此他們眼裡的戰爭變得如此的美好,他們只需要去挑逗和協調,當我們看見死傷的時候,他們看見的,卻是戰爭中蘊藏的巨大『活力』。」

  白毅沉默了很久,息衍也不再說話。他在黑暗中擦著火鐮,試圖點燃他的煙桿,但是他的手微微顫抖,火光不斷照亮他的臉,但是他卻始終沒能成功。

  息衍笑了笑,把煙桿扔在桌面上,放棄了。

  「初次聽到這個理論的時候,我整夜地睡不著,恨不得衝到夜空下去對著天空大聲說是麼?是這樣麼?真的這個就是世界的真實面目?」息衍笑笑,「而今自己說起來,也還能感覺到裡面有些可怕的東西。手抖了,真丟臉。」

  「是因為你覺得其中有些東西你也曾想到過,甚至你也覺得那是丟的,否則你為什麼要驚駭?如果真是瘋子的邏輯,那麼就讓他們去瘋狂好了。」白毅低聲說,「可是辰月的教徒們未必是瘋子,也許是因為我們太愚蠢。」

  「也許。」

  「那麼天驅呢?天驅的武士們在想什麼?天驅不死的傳說經過了那麼多年,你們一代代前仆後繼,為了什麼而堅持?挑戰神的力量和尊嚴?抗擊神對於世界的掌握?」白毅的目光在黑暗裡微微發亮,「或者在高尚的理由背後,你們也是權力的爭奪者!」

  「天驅沒有什麼理論支持。」息衍淡淡地說,「或者說,天驅的理論被忘掉了。」

  白毅一怔。

《九州縹緲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