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帳裡,比莫干坐在黃金的寶座上,一手撐著頭。他看起來很疲倦,那顆頭顱重得像是要掉下來。
此外只有旭達汗和貴木這對兄弟,他們彼此看著,還不知道為何在這樣的深夜忽然被召見。自從不花剌回來之後,比莫干沒有召見過任何人,貴族們也都沒有心思進帳議事。
「旭達汗,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比莫干終於開口了。
「能為大君做事是我的榮譽,不知道大君要指派我什麼樣的事?」旭達汗手按胸口,聲音堅定。
「當一次青陽的使者,去找朔北人的營地,跟他們和談。」
「和談?」貴木瞪大了眼睛,「大君,這時候已經不可能和談了,狼主說過的話,從來不更改!」
「貴木,大君說話,你怎麼就多嘴?」旭達汗皺著眉,怒視貴木,「大君思考了那麼久,要我們去做的事情,一定有理由。」
「沒有太多理由,」比莫干低著頭,「但是如今北都城裡已經沒有人可以迎敵了,阿蘇勒到現在都沒有醒,九王一直躺著不起來,巴赫巴夯兄弟都負傷,武士們也都沒有了膽氣,再打一場那樣的仗我們就會崩潰掉。與其讓所有人為了保護北都城戰死,不如試試有沒有和談的機會,即便條件再苛刻,也比沒人活下去要好。」
旭達汗沉思良久,點了點頭,「我明白大君的意思了,我覺得跟一切人都有條件可談,跟狼主也是一樣的。只是不知道,大君能接受的條件是什麼?」
比莫干搖搖頭,「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請你幫我。旭達汗,狼主無論如何是你的外公,就算他不願意和談,也不會對你不利,由你和貴木出面,對於青陽也許是個機會。你幫我去問問,如果狼主開出條件,就回來告訴我。」他歎了口氣,「我以前有些事對不住你,本想把你赦免回來,讓我們兄弟就此和好,可是我心裡有些疑心,於是沒有給你和貴木事情做,沒有給你們人馬,讓你們一直閒著。你們大概也覺得我赦免你們,是做出寬仁的樣子給外人看吧?」
「大君!我從來不敢有這種想法!」旭達汗上前一步,「我是犯過錯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曾經對大君不敬,能被赦免已經是大君的仁德。我不敢有任何埋怨。」
「是不敢,不是沒有。」比莫干疲憊地笑笑,「旭達汗,我還是瞭解你的,你心裡如果一點埋怨沒有過,那你也不是旭達汗了。」
旭達汗一驚,急忙跪下。
「起來起來,」比莫干揮揮手,「但我現在只有求助你,如果你也不幫我,北都城真的要完了。」
「讓旭達汗押了命上去,為大君做這次的使者!」旭達汗說著,磕頭下去。
「好,趁夜出發,我會給你三十個人,三十匹快馬,你們悄悄出城,不要讓別人知道,如果這時候暴露了和談的事情,只怕北都城裡的人心會亂成一團。」比莫干又是一聲歎息,他在幾天間蒼老了許多,「和朔北人和談的人,是玷污祖宗的罪人……不過我不是說你們,我是說我自己。」
「絕對不會洩露半分!否則盤韃天神讓我死在刀劍之下!」旭達汗發了惡誓。
比莫干微微點頭,「那些人就在外面等你,貴木,你和旭達汗一起去。」
「那我們即刻出發!如果不死,一定把消息給大君帶回來。」旭達汗轉身離去。
走到金帳門前,他猶豫了一下,轉過身來,「大君,我只有一個問題……貴木和我是一個母親生的兄弟,都有朔北的血統,大君真的不擔心我們一旦出城就再也不回來?」
「如果真的那樣,你們就留在朔北部吧。」比莫干輕聲說,「你們都是我的兄弟,如果自己有機會活下去,強過在這裡陪我等死……雖然我會說你們是叛徒,但我的心裡不會怪你們……去吧。」
「是!」旭達汗一拉貴木的胳膊,出帳而去。
出了金帳,貴木一把拉住旭達汗的胳膊,臉上滿是焦急,「哥哥,你別犯傻啊!比莫干說是這麼說,可如果我們出城和談的事情被城裡的人知道了,一定會被看做叛徒,到時候比莫干殺了我們,我們都沒話可說。何況我們雖然有朔北血統,可也姓帕蘇爾,我們能做那玷污祖宗的事?」
「比莫干如果要殺我們,犯不著費那麼大工夫。」旭達汗甩開他的手,看著頭頂的天空,「今夜天氣很好,準備好出發。」
等待在帳外的三十名武士策馬靠了過來,在馬背上躬身行禮。貴木抬頭,天空裡風呼嘯著盤旋,不知什麼時候又會下雪,這天氣根本惡劣得像是魔鬼。他沒明白旭達汗所謂天氣很好是什麼意思,也不想明白,按著刀追在旭達汗背後,「哥哥!」
「貴木,別說了,我已經想好了。」旭達汗翻身上馬,壓低了聲音,「即便冒著要死的危險,我也想見見蒙勒火兒·斡爾寒……我想見那個男人,已經想了很多年。」
山碧空和呼都魯汗在氈子帳篷裡席地而坐,面前擺著新烤的羊肉和辛烈的奶酒。呼都魯汗以前並不喜歡這位遠道而來的東陸人,但是見識到了他在轉眼前顛覆戰場的力量,這位朔北世子立刻放下了他的驕傲,熱情地來到山碧空的帳篷裡拜會。一天之間,失去了雙腳的山碧空就恢復了,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和失落,盤膝坐在那裡和呼都魯汗侃侃而談。
「世子做事,是一個沒有忌諱的人。」山碧空說。
「這是讚美嗎?」呼都魯汗的嘴角帶著一縷笑意。
「我聽狼主說,世子原本很討厭我,認為我帶著不可告人的禍心來到朔北部。可忽然間世子的心意變了,來到我的帳篷裡請教我,這說明世子不會為了面子或者驕傲而放棄合作,沒有不必要的忌諱。這當然是讚美。」
「聽起來似乎是罵人的話。」呼都魯汗坦然地說。
「不,對於我而言不是,」山碧空看著呼都魯汗的眼睛,「其實我已經預料到世子會來這裡,我已經等了一個晚上。」
「哦?」呼都魯汗微微瞇起眼睛,「那麼您以為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呢?」
「合作,對您和對我們都有利的合作。」山碧空說,「我一直在擔心一件事,狼主的步伐會在北都城止步不前。這就和我們支持他的目的違背了。我們希望朔北部在成為草原的主人之後,緊接著成為整個九州的主人。狼騎兵和薛靈哥種戰馬應該一直衝鋒到宛州的青衣江邊,那裡有甘美的水和美麗的少女,樓閣連雲的城市。但是據我的觀察,狼主對於那些並不真的在乎。」
「就像父親對不花剌說的,他是為了復仇而來。」呼都魯汗說,「他只是想要洗刷三十年前的恥辱,他的武士們死在這片戰場上,這讓他焦灼痛苦,只有敵人流血才能緩解。他並沒有欺騙不花剌,朔北狼主從不欺騙任何人。」
「那麼世子呢?世子想要的也僅僅是那座北都城麼?」
「不,」呼都魯汗的眼睛因為喝多了酒而興奮得發亮,「我喜歡你所說的甘美的水、美麗的少女和樓閣連雲的城市。我沒有仇恨,我只是想要更廣闊的疆土。我的願望能得到辰月的支持麼?」
「那麼我們就成交了。」山碧空說。
「成交的意思是……辰月教宗會把給予我父親的支持轉而給我麼?」呼都魯汗問。
「一切的支持,轉而交給你。」山碧空微微點頭,「但世子不要以為我們是要和你聯手奪取你父親的權力,事實上我問過狼主,只要拿下北都城,他會把朔北部的全部權力交給你。」
「全部權力?」呼都魯汗吃了一驚。
山碧空饒有深意地笑笑,「世子,你是狼主的兒子,但你並不瞭解他,一個老人,在雪原上流浪了三十年,活到已經該死的年紀,仍然堅持著回到這片戰場。你覺得是為了什麼?」
呼都魯汗皺了皺眉,「他老了,很固執。」
「說得對,可我想說的是,他是為了某個目的還活著的,如果他的心願達成,他就該死去了。那個心願就在我們前面不遠的地方。」山碧空幽幽地說。
呼都魯汗沉默了片刻,咧嘴一笑,「山碧空先生那麼瞭解我的父親?」
「因為我也是個老人啊。」山碧空舉杯,「世子請。」
呼都魯汗剛剛舉起杯子,有人在帳外,「世子,北都城有和談的使者來!」
「使者?」呼都魯汗濃重的眉毛一挑,「他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用來和我們和談了。」
「來的是青陽部旭達汗那顏和貴木那顏,您的外甥。」
「外甥?」呼都魯汗失笑,「我忽然想起在北都城裡我還有這樣兩個外甥。」
「該去見見。如果我沒有猜錯,他們帶著禮物來的。」山碧空忽然說。
「禮物?」呼都魯汗一愣。
「一份很大的禮物,那就是北都城。」山碧空說,「旭達汗·帕蘇爾,我瞭解這個人,他把自己的心藏得很深,但是強烈的欲·望和不甘總是暴露他自己。」
旭達汗靜靜地坐在帳篷裡,只有他一人。外面寒風凜冽,嘯聲如猛鬼的呼吸。帳篷似乎隨時都會坍塌,燃燒的火炭也無法驅走寒冷。他的指節漸漸地僵硬發木,膝蓋凍得幾乎要失去知覺了,但他依然端坐不動,彷彿鐵鑄。
他明白自己被安排在這座殘存而寒冷的帳篷裡等待是為了什麼,如果他是主人,他也會用這種辦法折磨來人的銳氣,先讓他驚悚不安,再從談判中獲得好處。
但他是旭達汗·帕蘇爾,並不會因此而驚慌失措。對方想要折磨他的銳氣,就是想要跟他談,這是好消息。這說明他手中依然握著令朔北人動心的籌碼。旭達汗在心裡冷笑,朔北人這樣的舉動已經暴露了他們的想法。
帳篷簾子被掀開了,一個撐著拐的人走了進來,對旭達汗一笑。
旭達汗心頭一跳,站起身來。那是令整個北都城為之震怖的東陸老人。旭達汗很早以前就認識他,曾經從他那裡得到了一件珍貴的禮物,一件名貴的河絡甲冑。
「山碧空先生,我們又見面了。」旭達汗說。
「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讓人有些不習慣。」山碧空微笑,「不過我一直很記掛三王子,那時候在北都城,三王子令我印象深刻。」
旭達汗微微一愣,山碧空沒有稱他為旭達汗那顏,而是使用了父親仍在世時的稱呼。雙方對話的氣氛忽地柔和了,像是老朋友的重逢。
「山碧空先生代表朔北部和我們談判麼?」
「不,我只是想來看看老朋友。」山碧空說,「和您談判的會是你的舅舅,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他很快就會來這裡。此外,我想聽聽三王子真正的想法。」
「我是大君派來的使者,可是大君沒有告訴我和談的條件,我如果得到消息,會回去傳達。」旭達汗說,「我沒有想法,不需要想法。」
山碧空低低地歎了口氣,在旭達汗身邊坐下,「三王子,我自信瞭解你。你很聰明,但是並不善於隱藏自己,如果你真的沒有別的想法,是代表青陽大君來和朔北部和談,那麼你就不該一個人坐在這裡,而是讓四王子和你的隨從們站在你身邊。他們會聽到我們對話的每一個字,回去之後會對大君證明你的忠誠,但是你沒有這麼做,我們請你單獨走進這座帳篷休息的時候,你沒有堅持。」
旭達汗感受到一股戰慄從心底爆了出來,綿延到全身,山碧空那雙平和坦然的眼睛,輕易地洞穿了他的偽裝。在這個老人面前,他就像個孩子。
「三王子,有什麼不可以直說呢?」山碧空看著他,「其實你也並沒有很多選擇,青陽已經沒有籌碼和朔北和談了,你以大君使者的身份是不能得到任何結果的。在北都城都要覆滅的時候,為什麼不先嘗試保住你自己呢?」
旭達汗緊緊地抿著嘴唇,沉默著。
「我姓帕蘇爾,山碧空先生,就算大君把我看做外人,我依然是帕蘇爾家的子孫。」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不會背叛我的姓氏,如果你懷疑我來這裡的目的,那麼我可以立刻把貴木和隨從都叫進來。我來這裡只是傳達大君的話給狼主,這話不能在外人面前說。」
「狼主不會見你的。」山碧空,「因為你們手裡已經沒有足以讓狼主動心的東西了,換而言之。所謂的大君,如今已經是窮途末路了。」
山碧空輕描淡寫的話讓旭達汗心裡湧起一股怒氣。他的目光凌厲起來,聲音低沉,「山碧空先生不要忘了,青陽部還有一個可靠的朋友,東陸淳國。淳國在青陽部下了很大的賭注,淳國梁秋侯不會放棄他們在這裡的利益,我們已經派人送出消息,淳國的大軍也許正在趕來的路上。如果北都城堅持到淳國援軍趕來,那時候,朔北部三十年的積累耗盡,滅亡的就是朔北!」
山碧空淡淡地一笑,「三王子,你認為我是一個有條件可談的人麼?」
旭達汗沉默了一會兒,「人人……都有條件可談。」
「說得不錯,人都是有弱點的,所以人人都有條件可談。可是三王子,」山碧空霍然扭頭,目光如森然利劍,「你會和神談條件麼?」
山碧空的目光裡彷彿帶著實質的壓力,旭達汗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在這個老人暴露出真實的實力時,旭達汗發覺他脆弱得簡直像是螻蟻。他全身出汗,後心濕透,眼角不受控制地跳動。
「旭達汗,其實有人願意和你談條件的。」一個聲音從帳篷外傳來,「比如說你的舅舅。」
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揭開簾子走進帳篷。他全身上下裝飾的金鏈讓旭達汗眼前一亮,他的笑容開朗豪邁,也略微驅散了山碧空冷厲眼神投在旭達汗心底的陰影。呼都魯汗做了一個旭達汗完全沒有想到的舉動,他直接走到旭達汗面前雙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搖晃。
「真是個不錯的年輕人,是我妹妹的孩子!」呼都魯汗看起來滿心都是歡喜。
旭達汗感覺到他手上的力量和溫暖,一時竟不知是否應該推開這份熱情。
呼都魯汗鬆開了手,也坐在旭達汗身邊,「旭達汗,我們都是草原人。說最直接的話。說得好,大家就是好朋友;說得不好,雖然你是我的外甥,但我們還是敵人,我也要砍下你的頭。」他說得坦蕩又真誠,「我希望給你一個機會,你應該對我說實話。我知道比莫干對你並不好,你當年曾經想要殺了他當大君,現在有什麼理由為他賣命?僅僅為了你帕蘇爾家子孫的尊嚴麼?」
旭達汗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笑笑,「好吧,既然大家都很坦白。我是青陽部的那顏,不可能投奔朔北部,那樣非但我得不到什麼,而且會永遠背上叛逆的罵名。我也不足以影響北都城裡的局勢,比莫干忌憚我和貴木,沒有給我們任何實權,貴族們更不看重我們。我被派到這裡,不過是一個傳話的人,話說完了,我就離開。這就是實話。」
呼都魯汗拍了拍旭達汗的肩膀,「別那麼緊張,看你這麼坐著,就像個鐵鑄的人,後背不酸痛麼?」他站起身走到旭達汗背後,雙手有力地拍打旭達汗的肩膀,「放鬆身體,你的心裡也會放鬆,仔細想想,也許你的情況沒那麼糟。」
旭達汗完全愣住了。
「是啊,對於青陽人來說,你是個流著朔北血的雜種,下賤、危險,骨子裡是一頭狼,他們當然不會把權力交給你。難道他們等著你反過去咬斷他們的喉嚨麼?」呼都魯汗的大手在旭達汗的肩上移動,緩慢有力的指壓讓他渾身放鬆,黃金王大概是從他的女人們那裡學到了這種技巧,他伺候起旭達汗,就像一個卑賤的奴隸伺候少主人。
「可是對於我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血管裡流著尊貴的蒼狼之血,我們會把權力授予你,整個北都裡沒有第二個人能獲得這種權力了,比莫干·帕蘇爾都不能擁有。」呼都魯汗的手忽然停下了。
「權力?」旭達汗猛地扭頭,直視呼都魯汗的眼睛,緩緩地重複了這個詞。
「權力,我們會讓你帶著巨大的權力回到北都城,那時候貴族們會相信你的,他們會匍匐在你的腳下懇求你的賜予。」呼都魯汗緩緩地綻開笑容,無人能想像這種親切甚至甜蜜的笑會出現在黃金王的臉上了。
「那權力是什麼?」旭達汗感覺到自己的舌頭發干。
「活下去的權力!」呼都魯汗笑容不改,一字一頓,「狼主會把這份權力賜予你,你可以分贈給青陽部裡你喜歡的人。你親耳聽見狼主對北都城下了屠城令,他是一位信守誓言的勇士,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他發誓屠滅的營寨都已經消失了。但是為了你,他的外孫,你可以破例。青陽部的任何人,只要你赦免他們,他們就獲得了活下去的權力。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比莫干·帕蘇爾。」
「這是……一個很大的許諾。」
「這個許諾算得了什麼呢?」呼都魯汗攤開雙手,踱著步放聲歡笑,「我們還準備了一份更大的禮物送給你。」
「更大的禮物?」
「是,把北都城作為狼主送給外孫的禮物,算不算很大?」
「北都城麼?」旭達汗再一次汗流浹背,「我不相信,你們為了北都城而來,卻要在奪下之後把它送給我?我在你們的眼裡是一個容易蠱惑的孩子麼?」
「本該是你的,我們只是交還給你。」呼都魯汗淡然地說,「這是你外公的意思,他讓我告訴你,他終將回到北方的雪原去,帶著他的狼群。他非常愛他的女兒,你的母親,可惜她已經死了。這份愛他會轉交給你,身兼青陽帕蘇爾家和朔北部斡爾寒家族血統的你,將會成為草原的大君!」
「我成為草原大君,你將得到什麼?」
「我親愛的外甥,你真聰明。我們跋涉了上千里,戰死數萬人得到的東西,當然不會輕易地把它送出去。你也清楚你的舅舅來這裡不是為了表達仁慈和慷慨。」呼都魯汗緩緩地說,「我們希望隨後和你立一份新的盟約,取代三十年前狼主和郭勒爾所立的那一份。」
「讓青陽部永遠成為朔北部的奴僕麼?」
「不,不是。旭達汗,我從你的眼睛裡瞭解了你,你很驕傲,就像你的父親。你想成為青陽的主人,當然不會答應一份踐踏青陽尊嚴的盟約。我們不會讓你為難,這份盟約會非常優厚,青陽部和朔北部在這份盟約中平等,青陽部永為北陸之主。但是,作為交換,青陽部要用全部的兵力支持朔北部泗海征伐東陸,我們在東陸獲得的土地均歸於朔北,青陽不得染指。為了確保你不會在得到我們的恩惠之後反悔,十年之內青陽部的兵力都交給朔北部支配。」
「十年?」
「十年,足夠我們奪取東陸四州了。我曾聽東陸的商人們說,那裡有幾十幾百座城市比北都城更輝煌,人們住在疊層的高樓裡,瓦片上塗滿黃金,那裡的貴人們人人都穿錦繡戴寶石,東陸的女人柔軟得像水,甜得像蜜糖,男人會恨不得把她們喝下去……那時候你的舅舅會砍下東陸皇帝的頭,坐他的寶座,摟著他成千上萬的女人。」呼都魯汗微笑著說,「那時候你會不會嫌棄北都城的破舊,來東陸投奔我呢?」
「進攻東陸?」旭達汗脫口出,「這不可能,你們無法渡過天拓海峽。」
風炎皇帝北征蠻族後的幾十年裡,無數蠻族年輕人想過要復仇,要讓蠻族的騎兵渡海去踐踏東陸人的土地,旭達汗也曾經沉迷於和年輕人們談論這個夢想。但他很快就發現這裡面的困難遠非一代兩代人可以克服的。第一重障礙就是大海。風炎朝之前,東陸人的海防薄弱,造船術領先蠻族不多。但是風炎朝中,宛州商人渡海去西陸開荒,造船術一日千里,宛州船廠可以製造出「獅門鬥艦」那樣吃水深載人多的重型戰船,之後東陸人更從羽人那裡獲得了寧州長船的技術,這種船更加輕便快捷,便於駕馭。蠻族人缺乏足夠的造船工匠,瀚州也不出產造大船的木材,所以蠻族騎兵再強也沒有用,戰馬要想奔馳,先得登岸。
「那道海峽對於蠻族來說是障礙,對於羽人卻不是。我可以保證,當呼都魯汗的騎兵推進到海邊時,會有上百艘羽人駕駛的長船在那裡等候。」山碧空淡淡地說。
旭達汗想起戰場上那些白色的羽箭,心裡一沉,已經相信了。
他沉吟了片刻,「山碧空先生,你們從這場戰爭裡會得到什麼?」
「我們不需要任何戰利品,也不需要你的土地。神需要的僅僅是忠誠,你將遵照神的旨意,把青陽的兵力借給呼都魯汗,向東陸大胤帝國開戰!」
「你……不是大胤的使者麼?」旭達汗不敢相信。
「大胤就要死了,神已經拋棄了那國度。」山碧空低沉地說。
旭達汗的思緒全亂了。在來這裡之前他心裡分析過形勢,他認定是比莫干和淳國的私下盟約激怒東陸皇帝,所以東陸皇帝轉而支持了朔北部和青陽開戰。大胤必然也不希望草原上朔北部獨大,這會是他談判的機會。可誰知道山碧空根本和大胤皇帝無關……他感受到自己即將被捲入一場不可逆轉的巨變。那是一個巨大的命運轉輪,但旭達汗不知誰在推動它。
「不要辜負我們的慷慨。」呼都魯汗說,「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獲得那麼優厚的條件了。」
「這不是慷慨,是因為我還有用!你們需要一個帕蘇爾家的子孫繼續執掌北都城,否則即便已踏入北都,你們也會遭到其它幾個部落的圍攻,和我們決戰之後,你們還有足夠的實力對付陽河、瀾馬、沙池和九煵麼?」旭達汗忽地仰頭,直視呼都魯汗,「你們沒有。所以你們不會屠城,你們要一個人為你們收攏青陽剩餘的男人,為你們作戰!」
「旭達汗,你太聰明了。讓我這個當舅舅的又是開心,又是擔心。你繼承了我們斡爾寒家族的聰明,可如果被你這樣聰明的盟友背叛,是很可怕的。」呼都魯汗低低地笑了起來,「你說得不錯,雖然狼主是想把青陽滅族,但是我勸說他不要這麼做。我不像狼主,不是一個英雄,我是一個部落的頭領,我千里迢迢來到北都城不僅僅為了報仇,也為了整個草原的權力。我們不想得到一個北都城主人的虛名,這個虛名可以繼續歸屬青陽部,我們要的結果是這一戰以後,帕蘇爾家和斡爾寒家從此訂盟,我們共同掌握北都,這樣合我們雙方的兵力,草原上再沒有力量敢於違抗我們。」
「你要以我為傀儡?」
呼都魯汗又笑了,這一次,他的笑容不再爽朗陽光,而是帶著狼一樣的狼意,「是傀儡又如何?這個傀儡的位置可不只你一個人在爭取。」
「你們要的……是一個叛徒。」旭達汗渾身都是冰冷的汗。他迫切想要喘息,想要休息一下。
呼都魯汗背著手走向帳篷,指著不遠處的那座黃金裝飾的大帳,「我親愛的外甥,我給你時間去思考。那裡就是我的帳篷,你可以當青陽的英雄,拔刀殺進來,看看能不能要我的命;如果你想好了,接受了條件……我的帳篷裡很溫暖,有美麗柔軟的女人,也有我的許諾。」
旭達汗站在那座黃金大帳前,門外竟然沒有駐守的侍衛,狂風呼嘯而過,大帳頂上的蒼狼旗獵獵飛揚。
已經半個夜晚過去了,旭達汗在朔北部的營寨裡踱步,頂著風雪,但是嚴寒無法讓他的心恢復冷靜。他失敗了,並非因為他無能,而是青陽的大勢已經去了,一個戰敗部落的使節,沒法憑著自己的力量強硬地昂起頭。偶爾有朔北武士從他身邊經過,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讓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孤魂野鬼,到這裡只是漫無目的地遊蕩。
最後他走到了大帳前,聽見裡面傳來歡快的笛子聲和淫靡的笑,有男人粗野的笑,有女人妖媚的笑,男人和女人笑著笑著喘息起來,發出令人心跳加速的呻·吟,笛子聲越來越快,淡淡的酒香從不知哪裡傳來。
旭達汗很冷了,他也想要找一個暖和的地方避一避,可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掉頭回北都城,或者往前踏一步揭開那簾子。
他覺得自己站在懸崖上,往前往後都會一腳踩空。他二十九歲了,這一次的抉擇會讓他登上權力的巔峰,或者死去。
這是呂鷹揚·旭達汗·帕蘇爾一生中最長的瞬間,他站在無邊的風雪中,聽見不知哪裡來的狼嚎,聽見過去二十九年中的往事如潮水般回湧,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他想起母親了,那個喜歡穿紅色的美麗女人,每每帶著驕傲說,不要聽那些人胡說八道,我們朔北的血,和青陽的血一樣高貴!她貴為大閼氏,沒有人敢反駁,但她死於一次難產的時候,整個北都城的貴族臉上都帶著喜洋洋的神氣。
他也想起砂石磨穿褲子扎進膝蓋的痛苦了。他和貴木跪在一起,來來往往的人臉上都帶著不屑。「朔北的狼崽子啊,怎麼都養不熟的。」有人這麼說。貴木氣得顫抖,氣得流淚,旭達汗默默地忍受,跪著還把腰挺得筆直,他是絕不會在那些人面前露出一絲的軟弱的,因為那樣他們會更加肆無忌憚地嘲笑他。
他記起那些冷得讓人絕望的夜晚了,他因為一些小事被那些貴族告狀,被父親禁閉在帳篷裡,凍得瑟瑟發抖。他在最深的黑暗裡無聲地咆哮,他咆哮說,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後悔,因為你們不該看錯一個人!他的名字,叫旭達汗·帕蘇爾!
他緊緊閉上眼睛,仰起頭,讓冰冷的雪花撲在臉上,張大嘴,讓寒冷的風灌進他的胸膛裡。風雪之外的那些巨狼咆哮,那些女人癡狂,那些男人大笑……
他泫然欲泣,淚水離開眼眶就已經冰凝。
他伸手抹去臉上的雪花,掀開了金頂大帳的羊皮簾子。
他吃了一驚。大帳裡並沒有奢靡淫艷的場面,地下攤開幾十張氈子,氈子上擺著新烤的肉和飄香的馬奶酒,那些喘息和呻·吟都是角落裡幾個摟抱在一起的女人發的。看見旭達汗進帳,她們立刻鬆脫開,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帳篷裡只剩下男人,近百名狼騎兵的精銳散坐著飲酒,此刻都抬起頭,沉默地看著旭達汗。
正中的氈子一邊坐著含笑的呼都魯汗,另一邊是一個老人,黑面虯結的肌肉如同枯木,雙眼中透著血一般的紅色。老人正上下打量旭達汗,凶戾的眼睛裡居然透出一股溫暖。
「我的外孫旭達汗,你回家了。在北荒的時候,我經常想你們長什麼樣子,像不像我。」老人低聲說。
呼都魯汗和所有狼騎兵不約而同地點頭致意。
旭達汗覺得自己沉入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了,就像被血池吞沒,無從抗拒,不能掙扎。他的心裡異常平靜,甚至有隱隱的喜悅。他回到家了,在這裡不會有人嘲笑他的血統,也不會再有人斥責他的用心險毒,更不會有人把羊血擦在他的唇邊。他的身體裡另一個旭達汗甦醒了,旭達汗·斡爾寒,一匹生來失群的狼,第一次看見漫延到天邊的大狼群。
他跪了下去,把整個身體貼在地上。
「呼都魯汗……拒絕了?只是拒絕和談?沒有任何其它表述?」比莫干看著旭達汗的眼睛,臉白得像紙,「原話是什麼?」
「站在我面前的是誰?血管裡流著我們斡爾寒家的血,卻是青陽部的說客?狼主不想見你,他要我告訴你,要麼跪下去吻他的腳面,承認他是你的外公,為他獻上生命;要麼就像個堂堂正正的帕蘇爾家的男人那樣,等著他的刀落在你的頭上。」旭達汗緩緩地說。
比莫干沉默了很久,巨大的疲倦籠罩了他,他無力地靠在黃金寶座上,失神地望著旭達汗頭頂上方。
旭達汗默默地站在寶座前,沒有一絲表情,臉上的線條冷硬如刀。
「你是在埋怨我麼?旭達汗,我讓你作為使者去合談,卻被你的舅舅羞辱。」比莫干低聲說,「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出發之前我就已經猜到。」旭達汗說。
比莫干詫異地抬起眉毛看著他,「你猜到了?」
「一個父親,能把自己最心愛的兩個女兒作為求和的籌碼,他會在意這兩個女兒生下的孩子麼?蒙勒火兒·斡爾寒,」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旭達汗聲音裡出現一絲顫抖,「我尊敬他作為草原的英雄,他能夠摒棄人的怯懦和自私的愛做出那樣了不得的事,可他不是我的外公,呼都魯汗也不是我的舅舅……如果他們真的會對家族的血脈有感情,那麼他們不會等三十年,等到受苦的女兒已經死了才回來!我在他們眼裡什麼都不是!」旭達汗的面孔微微抽搐,「大君,所以我是一個青陽人!」
比莫干低下頭,再一次陷入沉默,很久,他低聲說,「旭達汗,對於我們過去的爭鬥,你的心裡還存著傷口吧?」
「不……不是那樣,」旭達汗輕聲說,「我只是忽然想起母親來。」
比莫干和旭達汗四目相對,金帳中一片沉甸甸的死寂。
比莫干揮了揮手,「旭達汗,你出去吧,出城去和朔北人和談的事情不要對任何人說,包括阿蘇勒。」
「明白。」旭達汗轉身離去。
在他走到帳門口的時候,聽見後面傳來低低的一聲歎息,比莫干說,「旭達汗,我大略也能理解你當年為什麼非要爭這個大君的位子了,若我是你,我也會和你一樣不擇手段吧。」
旭達汗驚得猛一轉身,看見比莫干已經從黃金寶座上起身,背著雙手漫步從帳後出去了。
旭達汗走出金帳,貴木一頭迎了上來。
「哥哥,怎麼樣?」貴木壓低了聲音問,眼睛警惕地往四面張望。但沒有人注意他們,城破在取,連金帳前的守衛們也惶惶不可終日,完全不像以前,以往他們機敏得就像是獵犬。
「他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懷疑。青陽部已經沒有可以一戰的人,朔北部現在忌憚的不過是北都城的一層城牆,比莫干大概也猜到朔北人在這個時候不會答應和談。」旭達汗低聲說,「朔北部會做那樣愚蠢的事情?跟已經掉進陷阱的獵物談交易?」
「那他還派哥哥你去?要押上你的命去探探朔北人的話?」貴木冷笑,「可他想不到朔北部不願意和他的使者和談,卻願意和哥哥你和談吧?」
「先別說這個,路上說話。」旭達汗遞過一個冷冷的眼色。
貴木立刻知趣地住嘴了,兄弟倆各自翻身上馬,踏著積雪並轡離開。
北都城裡放眼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人,帳篷上壓著厚厚的積雪,寒風吹著羊皮簾子打在帳篷上「啪啪」作響。旭達汗和貴木就像是走在一座鬼城裡,雖然僅僅幾個月前這還是草原上最繁榮的大城。羊都已經殺完了,拉車的野馬也殺得差不多了,北都城裡除了戰馬,只有人還在喘氣兒了。用來預備好過冬的乾草現在被挪做烤火柴,驚魂不定的人們對於溫度格外敏感,他們終日蜷縮在自己小小的帳篷裡,守著火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說什麼話,彷彿那層布料能夠阻擋嚴寒、霜雪和朔北人的刀斧似的。
旭達汗的目光默默地掃過路邊的淒涼景物,而後轉向天空。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彷彿他的心裡藏了一口極壓抑的氣他要吐出來。
「哥哥,你心裡有什麼事能跟我說說麼?」貴木拉住韁繩,「我總覺得你去了一次朔北部的寨子,回來以後心裡一直有事。」
「貴木,你真的相信呼都魯汗,那個我們要稱做舅舅的人,要扶我們成為北都城的主人?」旭達汗的眼角一跳,眸子裡精光閃滅。
「可……可這是哥哥你說的啊!」貴木愣住了。
「我說的是黃金王和狼主告訴我,但我不信。」
「你不信?」貴木完全懵了。他記得旭達汗講述他面見蒙勒火兒的過程時,眼睛裡一股狂喜的火焰,把貴木心裡也燒得火熱。
「當我看到那群人的時候,我意識到那是一群真正的狼。狼!你知道麼?」旭達汗的聲音裡閃過一絲顫抖,「狼對於虛弱的同類,寧可殺死它們,也不會施以援手。狼群只遵循力量的規則,我們的外公蒙勒火兒,就是靠著勇氣和殺戮,依然掌握著朔北部的絕對權力。那麼,我們如果接受朔北部雙手奉上的北都城,成為他們的傀儡,你覺得蒙勒火兒或者呼都魯汗能看得上我們?他們難道不會把我們也和其它獵物一起撕碎吃掉?」
貴木陰陰地打了一個哆嗦,說不出話來。
「貴木,人是不能夠成為傀儡的,要想在狼群裡活下去,就得掌握自己的命!」旭達汗說得斬釘截鐵,「我能夠從蒙勒火兒那群人身上嗅到和我相似的味道,這讓我很高興。這是幼狼見到老狼的高興,但是幼狼得趕快學習老狼的技巧,否則有一天它會被老狼吃掉!」
「哥哥……你是不是太多心了?我們……我們可是朔北狼主的外孫啊!」貴木瞪著眼睛。
「可我們姓帕蘇爾。」旭達汗重重地拍在貴木的肩上,「永遠記住,你還是姓帕蘇爾,這姓氏很高貴,如果你放下帕蘇爾家子孫的榮耀去懇求狼主的關愛,那麼你就求錯人了。狼主要的是英雄的後代,我們要用自己的力量告訴他,我們不是屈服於他,而是他的夥伴!他們不能把我們撕碎了吃掉,因為我們和他們一起,能開拓更大的疆土!」
貴木看著旭達汗的眼睛,旭達汗的瞳孔深處彷彿吞吐著火焰,冰冷卻熾熱。貴木舔舔嘴唇,覺得自己的後心濕透了。他覺得自己還是看低這個哥哥了,哥哥琢磨的東西,他全然沒想到過,他雖然是個能撕碎惡狼的武士,但那顆心還蒙昧得像個小孩。
他低下頭,「哥哥,我腦子笨,你能告訴我你的心裡是怎麼想的麼?」
「旭達汗·帕蘇爾一生,從不靠別人的憐憫活著,」旭達汗用最清晰也最冰冷的聲音說,「比莫幹那個蠢才,還要猜我的心?我是為了我們受的委屈時候對抗他的麼?笑話!」他的神色變得猙獰,眼角跳動,「我要的可不是一個王子的尊嚴。」
「哥哥你要整個草原?」貴木抬起頭,「你想當真正的大君……不是朔北部扶持的大君!」
「是!」旭達汗緩緩向著遠方伸出了手,緩緩地握拳,骨節卡卡作響,「我要向這草原索取的,是草原自己!」
沉默了良久,貴木點點頭,「哥哥你指了路,貴木就跟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