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兄弟之傷 第四節

  上千人圍在金帳前,他們在等待貴族們議事的結果。

  青陽部在幾十年後又一次恢復了「五老議政」的制度,前一次還是欽達翰王在位的時候。

  只有及其特殊的時候,當大君不能理事時,才會讓大貴族們一起開會,討論對策。欽達翰王時候的「五老議政」,是因為那時候這個草原之主還年幼,而這一次,是因為要被審判的恰恰是大君本人。

    欽達翰王的孫子比莫干·帕蘇爾,登位僅僅一年多之後,被查出他勾結朔北部的信件,揭出了他殺死叔父、逼死父親、奪取大君之位的罪行。他還向朔北部的惡魔出賣了青陽部的軍情,從而無數青陽男人葬身在城外,包括忠於他的木犁將軍。

  整個北都城因此而震怒了,這些日子,幾乎每一個家庭,從貴族到奴隸,都有人死在北都城外的戰場上。大君一而再再而三地堅持要出城和朔北部決戰,一次次損失更加慘重,現在人們終於知道了原因。青陽部上下所有貴族目睹了大君逃離的車駕被截獲,以及那些寫在羊皮紙上的來信之後,都沉默的表示了接受,而大君最大的支持者九王厄魯·帕蘇爾在上一場戰後再也走不出他的帳篷,這張青陽的神弓已經斷了弦,再也射不出致命的箭。

  青陽就要亡了,死於自己的主人之手。這將是翰州草原上從未有過的笑柄,令青陽的男人們雖死仍蒙羞。

  金帳的簾子被人猛地掀開,青陽部裡僅次於帕蘇爾家的大貴族家主額日敦達賚·合魯丁走了出來,年輕的臉上毫無表情。跟在他身後的,是帕蘇爾家的代表旭達汗·帕蘇爾和斡赤斤、脫克勒兩家的家主,如今這四家共同決定著北都城的未來。

  額日敦達賚面對金帳前的小貴族和他們的從人站定,清了清嗓子,「青陽的叛徒比莫干·帕蘇爾,他叛逆的證據無可否認,是他害死了青陽的好男兒和我的父親,」他的眼角跳動,臉色變的猙獰,「我們已經決定,他當被處以囊刑!」

  囊刑,這個古老的名字讓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而後有激憤的人拔出了胸前的小佩刀,「這是他應得的!」

  那憤怒的情緒在人群中高速地傳播,更多的小佩刀被拔了出來,在靴子上擦的雪亮,高舉起來虛劈,想要劈砍那個背親叛族的罪人。

  刀光映日,旭達汗沉默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英氏夫人端著一碗麵走進帳篷,坐到床邊,摸了摸阿蘇勒的額頭。額頭上細細的一層汗,阿蘇勒依然緊閉著眼睛。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每一次從戰場上歸來,這個年輕人都會長時間地昏睡不醒,絕不是受傷的緣故。她知道那是什麼原因,青銅之血正在逐步侵蝕他的身體,他變的強壯了,可是從未遠離死亡。

  她轉過身,給炭盆裡添上新的炭,再轉身回來的時候,微微地打了一個寒戰。

  阿蘇勒已經醒了,睜眼看著上面,看著五彩搓花繩下面的那枚小銅鈴。他的臉上呆滯無神,瞳仁像是兩粒漆黑的煤核。

  「阿蘇勒你醒了,」英氏夫人輕輕地撫摸他的額頭,「這一次又是七天,你的身體真叫人擔心。」

  「昨天就醒了,那時候姆媽你不在,我又睡了過去,很累,不想醒過來。」阿蘇勒低聲說。

  「別想了,戰場上的勝負,不是你一個人能扭轉的,我們都知道你盡力了。」英氏夫人歎了口氣,「起來吃碗麵,你都不知道自己餓的快沒人形了,這些天只靠給你喂點羊奶過活。」

  她扶著阿蘇勒坐了起來,把麵碗遞到他手裡,辣燜羊肉蓋在手擀的寬面上,澆了調入辣椒的芝麻油,一層鮮亮的紅色。

  阿蘇勒對著那張英氣又慈祥的臉,想不出理由來拒絕,勉強地笑了笑,伸手接過了英氏夫人遞過來的碗。羊肉香和蕎麥面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英氏夫人的手藝總能讓他胃口大開。但是這一次不一樣,那濃郁的肉味讓他克制不住的驚恐,胃裡一陣翻騰,他哇的一聲吐了出來,把一口酸苦的水吐在了碗裡。

  「姆媽……對不起……」他看看那碗麵,又看看英氏夫人,慢慢地垂下眼簾。

  「唉,有什麼對不起,一碗麵而已。你的身體還沒恢復,就先別吃這樣油重的東西,我去給你熬一點粥喝。」英氏夫人說。

  「我還不想吃東西,姆媽,我再睡一會兒。」阿蘇勒說。

  「也好,」英氏夫人淡淡地笑,「那我先出去,你好好地睡。」

  阿蘇勒慢慢地平躺在床上,依舊看著那枚小銅鈴。他不敢告訴英氏夫人他為什麼嘔吐,因為他剛從一個夢裡醒來,世界是一望無際的黑色,濃郁的血腥味瀰漫到各個角落,他咆哮著揮舞刀劍砍殺,不知疲倦,不知畏懼,每一次撲面而來的血腥味都讓他振奮,他貪婪地舔著濺到嘴邊的血,享受著那股味道,期待著那味道更濃重。他想要血,更多的血……

  他看著英氏夫人的背影,「姆媽,這幾天外面怎麼樣了?」

  英氏夫人笑笑,「沒事,不花剌都回來了……不過損失是很慘重,大君和幾個大貴族天天商量該怎麼辦,到現在也沒什麼結果。可這些不是大那顏的錯,大那顏的一萬一千人,也殺了上萬的朔北人,城裡的人都知道大那顏是了不起的男子漢了。」

  「那些都是我殺的人。」阿蘇勒在自己心裡說。

  幾萬個青陽人和幾萬個朔北人因為他死在戰場上,可一切都沒改變,因為他的奮武只不過多流了幾萬人的血。他太弱小,說下了豪言壯語,卻沒有能力去做到,他沒有把碎箭之陣學精,沒有保守住出兵時間的秘密,沒能及時擊潰那個辰月教士,可說後悔,已經太晚太晚了。

  「大君一直沒來……他是怨我麼?」阿蘇勒問。

  「沒有的事,大君很好,沒有事,大君只是在和貴族們議事,太忙了。」英氏夫人忙說。

  她的神色讓阿蘇勒心裡一凜。他心思很細,上一次英氏夫人對他說起木犁的時候,臉上也帶著相同的神情。

  「哥哥……很埋怨我麼?」他不由地說了出來。

  英氏夫人愣了很久,輕輕撫摸阿蘇勒的額頭,「怎麼會呢?你想想怎麼會呢,你的哥哥比莫干,是很愛你的啊。」

  阿蘇勒不再說話,默默地想著比莫干授予他一萬飛虎帳騎兵時的眼神,他不知道該怎麼去見哥哥,再看見那雙眼睛的時候,他還能說些什麼。

  「什麼人敢擅闖?」巴扎的怒喝聲從帳篷外傳來。

  「傳『五老議政會』對叛賊比莫干的審判結果,北都城裡每一個貴族都該知道!」一個冷硬的聲音傳來。

  不再有人說話,取而代之的是長刀出鞘的聲音,顯然巴扎已經和那個人拔刀相對。

  在英氏夫人阻止之前,阿蘇勒跳下床衝出了帳篷。雪地裡站著一名斡赤斤家的武士,他背後插著牛皮的令旗,原本那是代替大君傳話的人才有的標記,他和巴扎的刀都出鞘半尺,對視的眼睛裡殺氣凌人。

  「主子?」看見阿蘇勒,巴扎一愣。

  這瞬間的出神讓那個斡赤斤家的武士佔據了先機,他拔刀抵在了巴扎的喉間,疾步而進。巴扎沒有選擇,飛快地後退,一直被他逼得背靠在馬草堆上。

  斡赤斤家的武士掃視衝出帳篷的阿蘇勒和英氏夫人,一手摘下了背後的牛皮令旗,一字一頓地誦讀,「『五老議政會』令,比莫干·帕蘇爾背棄祖先英靈,勾結朔北部,暗殺叔父、威逼父親、竊取大君之位,處囊刑,今日執行!」

  囊刑!聽到這個名字,阿蘇勒、巴扎和英氏夫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

  「扔下你的刀,否則砍下你的頭!」一柄長刀直指斡赤斤家武士的後頸。持刀的是巴魯,他是聞聲趕來的。

  「主子!主子!」巴扎大喊。

  巴魯還在發愣,巴扎一把抓住斡赤斤家武士的刀背,把刀奪了過來,一肘擊打在那個武士的臉頰上,把他打翻在雪地裡。

  「打這個人有什麼用?」巴扎一推巴魯的頭,「主子……主子跑出去了!」

  巴魯心裡一寒,順著巴扎一推看向背後,看見阿蘇勒只披了一件絲綢睡袍的背影踉蹌奔跑在雪地裡。英氏夫人也呆住了,跟著追了出去。

  巴魯急得在那個斡赤斤家武士的身上狠狠地踩了一腳,「早該一刀殺了你!」

  阿蘇勒狂奔在雪地裡,北都城的街上只有過節的時候才有那麼多人,這些人全部向著金帳前彙集而去。

  阿蘇勒追著那人流,超過了一個又一個的人。夔鼓聲響起在遠處,一聲聲越來越沉重,鼓點越來越密集,那是即將處決比莫干的鼓聲,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心上。他覺得自己快要累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跑到的時候是不是只能面對著一具屍體。但他不敢停下,他大口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用那股寒冷支撐著自己。

  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在他沉睡的時候,這世界彷彿顛倒過來。他無法相信比莫干會是那個叛徒,那是他的哥哥,那是蘇瑪的丈夫,那是個誓言要扞衛帕蘇爾家尊嚴的男人,還欣喜地等待著兒子的降生。

  他怎麼會是叛徒呢?那個說不上勇毅的男人,他那麼愛他的妻子,怎麼就敢賭上自己和妻子的未來去當一個叛徒?

  他是坐在黃金寶座上的人啊!他是青陽部尊貴的大君啊!

  一定有什麼錯了,不該這樣,不該這樣!阿蘇勒心裡有個聲音大喊。

  比莫干死了,蘇瑪怎麼辦?他不敢想這個結果。

  夔鼓聲越來越急了,阿蘇勒覺得自己的肺都要裂開。

  比莫干被黑暗籠罩著。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外面密集如雨的夔鼓聲宣告著他的生命已經不剩下多少了。

  他知道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但即使他現在大聲地呼喊,也沒有人會相信他。他太愚蠢,只想著自己,想著妻子,沒有分出心思去提防那些貴族。他很後悔,他的朋友洛子鄢在最後一次分別得時候曾經緊緊握著他的手提醒他說,這世上從沒有永恆的朋友或者敵人,與其提防敵人,不如多花點心思提防朋友,因為朋友的背叛會更加危險。他知道洛子鄢是在暗示誰,但他只是開了一個玩笑,說那樣的話他最該提防的就是洛子鄢。

  洛子鄢苦笑著離去了。

  那東陸人是個值得信賴的好朋友,也許將來有一天他也一樣會背叛,但是他已經沒有機會了,因為比莫干就要死了。

  洛子鄢說過開春化雪的時候他會回來,但比莫干希望他不要再回來了,洛子鄢如果真的回來,會發現北都城已經變成另外一個樣子。

  他終於明白了父親為何始終猶豫著是否要把大君的位置傳給他。其實父親一直都希望他更堅強些、更狡詐、更機敏,也更狠毒,只有那樣的人才能扛起被都城主人的責任。可他沒有理會父親眼裡的訓斥,他太自負了,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勇力,又懂東陸人的統御之術,相信自己可以當一個比父親更好的大君。

  父親直到臨死的時候還在等著他長大吧?可父親沒有等到,只能匆匆把這座城市傳給了他。

  他不知道班扎烈怎麼樣了。他被一支羽箭洞穿了肩頭暈過去之前,那個獨臂的班扎烈硬撐著腿上的箭傷站了起來,從一匹已經死去的戰馬背上摘下一面盾牌,擋在他的面前。之後又一支羽箭命中了班扎烈的腿,他只能以雙膝跪在地上,單手扣住盾牌的邊緣讓它樹立起來。

  他也不知道阿蘇勒怎麼樣了。這道這時候他才後悔,他應該早一點去看一眼那個昏死的弟弟,雖然他沒能帶來勝利,可這個溫和的孩子終於屈服於他瘋狂的血液咆哮著在戰場上殺戮。他已經盡了全力。

  他竭力要多想些事,因為他就要死了,他的靈魂即將散去,記憶也不服留存。

  他只是不敢想蘇瑪,他聽見城門外那個奮力拍門的聲音。他知道那是蘇瑪,可那個小小的女人又怎麼能拍開北都城門?她為什麼就不能有一次聽自己的話呢?她應該走的啊,帶著他們的孩子。那麼多次自己都聽了她的話,最後一次她卻不肯聽自己的話……她捨不下自己麼?如果真的捨不下,為什麼不早點告訴他呢?他跟在那馬車後面慢慢地走著時,多麼希望蘇瑪能撲下馬車來向著他奔跑。他不敢送那馬車去城門邊,因為他不知道怎麼說告別的話,他怕自己會在班扎烈的面前像個女人那樣留下淚來。

  他心裡始終還存著一個心結,他覺得他愛蘇瑪,遠遠超過了蘇瑪愛他。可是這樣一場不公平的婚姻,他卻捨不得。蘇瑪冷漠而順從的時候,他無數次地想要去寵幸更多的女人來報復她,可他沒有,因為他想即便那樣蘇瑪也還是會平靜地伺候他,心都不泛起一點塵埃。

  他想要大口地呼吸,但是罩著他的馬皮囊密不透風。他很想有半日的時間好好想想他這一生,這時候鼓聲停止。

  圍觀的人群也在同一時間安靜下來,他們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馱著馬皮囊的戰馬馳入金帳前的雪地中央,解開了皮繩,把馬皮囊扔在雪地裡。那邊帶著牛角冠的巫師唱起了祝詞,八名武士鬆開了戰馬的韁繩。八匹戰馬並排奔馳,像是八齒的梳子那樣在雪地上留下痕跡,第一次它們避開了雪地上的革囊。第二次其中一匹馬踩了上去,革囊劇烈地抽搐起來,想是一隻干了的海蝦那樣弓起身來,但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裡面的罪人已經被堵死了嘴。

  這就是草原上曾經盛行的囊刑,身居高位的人如果犯了叛逆之罪,會把他們裝入馬皮縫製的革囊裡,用烈馬輪番地踐踏而死。這是最殘酷的刑罰之一,革囊裡的人不能發出聲音,所見的只有一片黑暗,他們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馬蹄會踏到他們身上,只能等待死亡。而騎馬的武士們會謹慎地控制著節奏,一開始,他們只是命令戰馬用打了鐵掌的蹄子去踢,這只會弄斷罪人的骨頭,讓他們痛苦不堪,漸漸地他們會命令戰馬去踩,這會毀掉罪人的背脊和內臟,最後,他們會來回奔馳輪番踐踏。整個行刑的過程會持續很久,打開革囊的時候,裡面是些難以辨認的骨渣和模糊不堪的血肉。

  又一匹馬的鐵蹄狠狠地踢在了革囊上,把它踢得在雪地裡翻滾,原色的革囊上有血的顏色暈染開來,誰也不知道那罪人的哪根骨頭斷裂了,但是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他們可以想見那罪人所受的痛苦,這是為了償還他們死去親人的命。

  戰馬們在革囊邊圍成了圈子,他們輪番踢著革囊,就像是東陸人玩蹴鞠,革囊裡的人能做的只是竭力在雪地裡翻滾去閃避。但他看不見,只是憑著一股求生的本能,他也避不過,每個方位都有一匹馬等待著。

  人們看他的掙扎,是看一個昔日高高在上的人淪落得連奴隸都不如。他的一切掙扎都是無謂的,像是貓爪裡的老鼠。他掙扎,只不過讓圍觀的人更有一股捉弄的歡喜和復仇的快意。

  一個披著白色狐狸裘的身影不顧一切地衝入了刑場,她撲在那個革囊上,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和悲痛欲絕的抽泣。

  行刑的武士們吃驚地閃避。他們認得出那個女人是過去的大閼氏,這個罪人的妻子,但她不在行刑的名單上,武士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以目光請示刑場的斡赤斤家主人。圍觀的人多半沒有機會這麼近地目睹尊貴的大君妻子,都帶著審視的目光打量她,這個昔日的女奴,傳言她的美貌勝過世上一切的女人,大君在她面前丟了魂魄似的,於是不惜一切代價從自己的弟弟那裡搶來。男人們在酒後秘密地討論這個大君的女人,帶著艷慕的心,可是現在他們失望了,那確實是個美麗的女人,卻不魅惑,她根本還是個長著孩子面孔、蒼白、瘦弱的女孩,那個隆起的小腹和她孩子般的容貌極不相襯。

  「混賬!不是說了要把她看起來的麼?」脫克勒家主人不悅地說。

  「這樣不也好麼?」旭達汗幽幽地說,「聽見她的哭聲,比莫干的痛苦會是死亡的十倍吧?」他仰首望著天空,深深地歎息,「男人一生,最大的悲痛莫過於竭盡全力去做的事情沒做成,不顧一切要保護的人死了。諸位家主怎麼想?」

  「我覺得我們該仁慈一點,」斡赤斤家主人露出淡淡的、和藹的笑容,「比莫干是我們過去的主人,讓他如願地和他的妻子一起死吧。」

  他以眼神向行刑的武士下令。

  為首的行刑武士不再猶豫,他要以自己的行動為其他人做出表率。他猛扯韁繩,戰馬人立而起,鐵蹄想著那個孩子臉的女人踩了下去。

  「不!」阿蘇勒咆哮著,推開了擋在他面前的人,向著刑場中央狂奔。

  他來晚了,太晚了,當他在刑場中央的時候,姬野帶著十二柄長刀等在刑場邊準備救他。而比莫干被扔在刑場中央的時候,他還在路上氣喘吁吁地奔跑。比莫干在最後的時候是否也期待著有個人忽然出現來救他?可是沒有,曾經是大君的比莫干·帕蘇爾,曾經被那麼多人簇擁,可死的時候如此孤獨。只有他一直愛著卻又擔心失去的那個女人撲在他身上,徒勞無助地哭泣。

  從沒有像這樣,阿蘇勒的心裡充斥著刻骨的恨,像是有一隻磨著利齒的野獸在那裡狂吼。他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帶著影月出來,如果是那樣,他會揮刀把面前的八個人都殺了。對!都殺了!他們應該死的!都該死!

  但他甚至來不及撲上去把蘇瑪從馬蹄下拉開。他內心裡渴望著再見到蘇瑪,但是又不敢,此刻他就要見到她了,她卻要死了。

  在最後一瞬間,那個革囊忽然彈起來抱住了蘇瑪,轉身把她壓在雪地裡。馬蹄落在革囊上,蘇瑪聽見裡面傳來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晰而殘忍。黑暗中的比莫干覺得自己的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覺,劇烈的疼痛彷彿要把他撕裂。他的脊柱斷了。他只能緊緊地抱住懷裡的人,他想湊到她身上去嗅那熟悉的氣味,但他只聞到濃重的皮革味。只有那懷抱的溫軟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是他在這地獄中唯一的救贖,是他僅有的藥,可以治他的傷痛和絕望。

  又一匹馬人立起來。

  阿蘇勒如一隻垂死的野獸般吼叫,他飛躍起來,用盡全身力量狠狠地撞在那馬匹的側面。巨大的力量讓戰馬傾翻在地,那一瞬間,阿蘇勒從鞍上拔出了長刀。他一手拎起蘇瑪遠遠地扔了出去,之後緊緊地抱起革囊想要衝出去。可是一口氣接不上來,他跪倒在雪地裡。剩下七匹馬上的武士一起拔刀,卻不急於進擊,而是命令戰馬紛紛揚起前蹄去恫嚇。十四隻馬蹄的鐵掌被雪磨得獰亮,在阿蘇勒的面前閃動,他跌坐在雪裡,胡亂地揮刀,淚如雨下。他沒有想過要來救人,也沒有想過要逃走,他不知道自己能逃到那裡去,這世上也不會有人來救他了,他想大哭著喊姬野和羽然的名字,但是他們一個在東路而一個在寧州。他覺得自己就要瘋了,真的逃不出去了,這世界就是一個無邊的刑場,把每個人都押上來處決。

  可是為什麼呢?到底為什麼呢?

  「真可憐吶。」旭達汗看著戰馬中央披頭散髮的阿蘇勒,看他如同被獵犬們逼到走投無路的小獸,無助地揮舞爪子,扭頭四顧。

  「三王子,你會可憐弱者麼?」斡赤斤家主人淡淡地說。

  旭達汗冷漠地笑笑,不回答。

  巴魯和巴扎剛剛趕到,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哥哥!」巴扎剛想阻攔,巴魯已經拔了刀,直衝進去。他沒有猶豫,閃身進步一刀劈向其中一匹戰馬的脖子。馬背上的武士用刀背一格,巴魯得到了一個空隙,伸手把阿蘇勒從馬蹄圍繞下抓了出來。

  「媽的!也管不得了!」巴扎也拔了刀。他不能看著自己的哥哥一個人對七個人,他們兄弟從小就是一體。

  巴魯和巴扎攔在阿蘇勒和比莫干的兩側,擋住了七名武士,圍觀的人群裡爆出了憤怒的喧嘩聲,那些人在戰場上失去了親人,渴望著看到這場行刑有個殘忍而完美的結束。不知是誰投出了第一個雪球,接著數百數千個雪球向著巴魯巴扎他們砸了過去,行刑的武士們也被波及。

  「拉開他們!否則一樣處死!這是行刑,不是鬧劇!」額日敦達賚憤怒地說。

  阿蘇勒顫抖著用刀割開了革囊,露出了比莫干蒙著鮮血的臉。他的氣息已經很微弱了,微微睜開眼睛,迎著日光看著阿蘇勒。這個將死的人目光平靜,沒有仇恨,沒有痛苦,只有淡淡的悲傷。

  「哥哥……哥哥……」阿蘇勒嗚咽著,緊緊抱著革囊。他知道自己就要失去這個哥哥了,他已經失去了父親,現在又失去了哥哥,是這個人不惜代價從南淮城的刑場上救他回家,但是他的家已經不一樣了。那些關心他的人,一個個都死了。

  「不要讓蘇瑪看我現在的樣子,」比莫干用游絲般的聲音說,「她會很難過。」

  「嗯!」阿蘇勒用力點頭。

  「阿蘇勒,聽著……我不是叛徒。」比莫干又說,「我是帕蘇爾家的子孫,我若背叛青陽,父親在天之靈不會饒了我。」

  「我聽見了,我聽見了……」

  「阿蘇勒,要保護蘇瑪啊……」比莫干從革囊裡探出手來,他的眼睛微微發亮,帶著期待,看著弟弟。

  「是!是!」阿蘇勒伸手去和他緊緊交握,嚎啕痛哭。

  兩隻手握住的瞬間,阿蘇勒感覺到比莫干的身體在他懷裡變輕了。什麼東西從他身上離開了,永遠地。一顆雪球恰好砸在比莫干的臉上,蓋住了他的臉。阿蘇勒伸出手,把比莫干臉上的雪粉抹去,看著那雙渙散的眸子。這個曾經身為北陸大君的男人,至死不肯閉上眼睛,也許是他沒有來得及聽見阿蘇勒的回答。

  阿蘇勒抱著他哥哥的屍體,用盡全力站了起來,仰天發出狼一樣的哭嚎。更多的雪球砸在他和比莫干的身上,像是東陸戲台上那些抹了白粉的小丑一樣滑稽。

  武士們拋出了套馬索,巴魯和巴扎都沒能避開,倒在雪地上,戰馬拖著他們衝出刑場,去向不同的方向。

  「繼續行刑!」額日敦達賚下令。

  武士強行把比莫干的屍體從阿蘇勒那裡拖走了。阿蘇勒沒能反抗,他把刀都扔在地上,那具屍體被扔到刑場中央,八名武士再次騎馬匯聚起來,圍成圈子,對準比莫干的屍體縱馬踐踏,就像是一群狼獵到一頭羊要把它撕碎來吃掉那樣。比莫干的屍體在馬蹄下漸漸化為一堆辨不出形狀的血肉,積雪和泥土被掀到那些血肉上,黑的泥土、紅的血漿和白的雪混雜在一起。

  人群裡爆發出震耳的歡呼聲,他們從仇人的血腥氣裡獲得了安慰。

  阿蘇勒坐在雪地裡,呆呆地看著蘇瑪。他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和蘇瑪面對面,他終於見到她了,那麼近,可他寧願自己是瞎的,看不見她那木然的臉。阿蘇勒甚至不敢撲上去抱住蘇瑪,他怕一抱,蘇瑪就粉碎了。

  蘇瑪在喉嚨深處發出了含糊的、痛苦的呻·吟,她緩緩地倒在雪地裡,昏死過去,裙下一灘鮮血。她流產了,失去了她和比莫干唯一的孩子。

  斡赤斤家主人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會省去他很多的麻煩。

  英氏夫人跑到蘇瑪的身邊,一把把她抱了起來,這個年老的女人身體依舊結實,頭也不回滴離開了。

  行刑的武士們也散去了,雪地裡只剩下阿蘇勒默默地對著那灘令人作嘔的血肉,一點比莫干的痕跡都找不出來,他的哥哥完完全全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他按住自己的頭,慢慢地把頭埋在雪裡。

  「是我的錯啊!是我的錯啊!」他趴在雪地裡,乾嘔著,捶著地面,「是我打了敗仗,是我害死了那些人,是我的錯!」

  圍觀的人把更多帶著泥土的雪球砸在他的頭上身上,可他感覺不到寒冷,也感覺不到痛。他的渾身都麻木了,像是不屬於自己,只有讓人窒息的悲痛清晰銳烈。他覺得自己就要被痛苦殺死了,夾雜著悔恨的悲傷,像是刀一樣割著他的身體。他只能嚎啕大哭,這是唯一輕鬆些的辦法,最後他還是只能選擇這個懦夫的辦法。

  「是我的錯啊!是我的錯!」他說,「哥哥他不是叛徒!」

  他抬起頭,看著旭達汗和幾位大貴族並馬而立,臉上各自帶著或是不屑或是冷漠的神情。他明白了這是一件怎樣的事,他面前的就是五老議政會,就是這些人判了他哥哥的死刑,也是他們當日匍匐在哥哥的腳下。他胸口裡危險的怒氣一震,拾起距離他最近的刀,大步走向旭達汗。

  貴木拔出獅子牙,策馬攔在旭達汗前面,對著阿蘇勒咆哮,「滾!」更多的武士聚了過來,在旭達汗面前組成人牆。從貴木到這些武士都懷著不安,眼前看起來脆弱的阿蘇勒,曾在戰場上鬼神般殺戮,他是青銅之血最後的繼承人,任何人面對持刀的他,都不能不謹慎。

  「讓他過來!」旭達汗低吼。

  貴木不得不讓開了通路。阿蘇勒走到旭達汗的馬前,手中得到微微顫抖。他看著旭達汗那張冷漠的臉,胸口裡積蓄著的殺氣忽然煙消雲散。他並不想殺旭達汗,就算殺了也就不回比莫干。他覺得疲憊了,他想自己是個那麼虛弱的人,無論他做什麼,都是沒用的。

  「我親愛的小弟弟,你拿著刀,是要用你一個哥哥的血來祭奠你的另外一個哥哥麼?」旭達汗上下打量著他。

  阿蘇勒用袖子擦去眼淚,「哥哥,就這樣,停手吧!你已經殺了大哥……青陽還有誰能當大君?只有你了!你已經是大君了,不會有人跟你爭的……可這些還有什麼意思呢?城破,每個人都要死,為什麼我們自己的親人要自己來動手殺?為什麼啊?哥哥!停手吧!」他像個孩子那樣跳著腳,揮舞著雙手,流著淚,哭喊,「停手吧!停手吧!」

  旭達汗沉默地看著他,微微搖頭,眼裡的神色誰也說不清,像是鄙夷,像是嘲諷,像是憐惜。阿蘇勒哭得沒有力氣了,慢慢地跪在地上,雙手撐著地面,眼淚一滴滴落在雪裡。

  「阿蘇勒,我親愛的弟弟,我該怎麼說你?這十年裡你長高了,強壯了,學了東陸人的武術、東陸人的兵法,可是你心底裡還是那個懦弱的小孩。」旭達汗輕聲說,「你大聲吼著要保護誰,可是你除了大吼還能做什麼?你要保護的那些人一個個地死了,青陽馬上要滅族,你卻只能在這裡吼叫在這裡哭……」

  「你真讓我失望……」他忽地怒容滿面,放聲大吼,「你是有青銅之血的男人!你本該是這個城的救主啊!」

  阿蘇勒呆呆地望著旭達汗。他看得出那憤怒不是偽裝的,壓抑了太久之後,在這一刻噴薄而出,像是銳烈的雪風。

  旭達汗·帕蘇爾,這個心永遠深得像井的男人,可以平靜地帶著微笑看著自己的哥哥被馬蹄踩死,卻又為什麼如此憤怒?

  旭達汗歎了口氣,以手支著額頭,彷彿極疲倦,「你和比莫幹那樣軟弱的人,有什麼力量守護青陽?這個亂世的權柄,只能握在最強的人手裡!」

  「軟弱的人,永遠……都是沒用的!」他拋下了這句話,策馬離去,大隊的騎兵跟隨在他的身後,把雪塵灑在阿蘇勒的身上。

《九州縹緲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