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是個小鎮。我不知道我是否出生在那裡,但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在那裡生活。」阿巴斯輕聲說。
愷撒點了點頭。卡塞爾學院的學生檔案中當然會記載學生的出生地,阿巴斯的出生地是中東地區某個邊遠的小鎮。
卡塞爾學院多半的學生都來自混血種世家,這些學生從降生那天開始,名字就被卡塞爾學院收錄。儘管有些人的父母並非秘黨成員,但他們也並不排斥把孩子送去秘黨的學院接受教育。畢業的時候,這些孩子仍可以選擇回歸家族而不是加入執行部滿世界屠龍。愷撒就是典型的案例。
至於那些從千萬人中篩選出來、難以追蹤血統來源的學生,通常評級不會太高,因為很可能他們父母其中一方完全沒有龍族血統。但也有例外,比如路明非,再比如阿巴斯。
這個生在中東小鎮上、無父無母、眼神深邃的男孩基本沒有接受過系統化教育,卻展現出極強的血統優勢。他就像那種埋在礦砂中的巨鑽,如果不被發現,一輩子都默默無聞,可一旦現世,就會放射出璀璨的光彩。
「鎮子的位置在政府軍和反對派的管轄地之間,雙方經常在附近起衝突,有時能聽到槍聲,也會看到軍車開過。鎮子上像我這樣的流浪兒還不少,今天想來,他們的父母可能是死在武裝衝突裡了。」阿巴斯接著說了下去。
聽起來並不是那麼令人愉悅的童年,很難想像那樣混亂的地方卻走出了這種高尚如貴族的年輕人。
「流浪兒們得聚在一起才能活,我們結成幫會,給自己起各種威武的名字。我們跟在那些帶食物回家的女人後面,忽然衝出去把她推倒,搶了吃的就走。有時候冬天路上結冰,那些腿腳不好的老女人摔倒了就再也爬不起來,可能是摔斷了腿或者摔斷了腰,我們站得遠遠的,吃著從她們那裡搶來的麵包,指著她們大笑,從來都沒覺得自己做的是錯的。鎮子上的警察很少,拿我們沒辦法,鎮長一直說要湊錢找僱傭兵來,把鎮子上打掃乾淨,要被打掃的垃圾就是我們。我們用石頭砸碎了鎮長家的窗戶作為報復。」
「但僱傭兵我們還是怕的,他們有槍,孩子要是落到他們手裡就會被送去當兒童兵。我們每個人都搞了一把小刀揣著,防身用。僱傭兵一直沒來,街邊卻貼出了廣告,說無家可歸的孩子可以去城外的某個地方落腳,有溫暖的床鋪和火爐。可我們都野慣了,怎麼會相信那種廣告?那種廣告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女巫立了牌子邀請孩子去她的糖果屋。冬天來了,我們越來越難弄到食物了,有時候會連續餓上幾天幾夜。我忽然想到了那個廣告,起意去看看,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做。」
「鎮子外面是山,山上長滿了橡樹,我去的那天正下雪,深一腳淺一腳,走到最後雪沒過了膝蓋。那地方根本沒有門牌號,我只能憑著廣告上的地圖摸索。走著走著我就迷路了,橡樹林像是巨大的迷宮那樣,我怎麼都繞不出去。我看到雪地上有野獸的足跡,嚇壞了,我覺得自己走不出那片樹林了。越是害怕就走得越快,走得越快體力就消耗得越快。我幾天沒吃東西了,身上只有一件薄外套,摔倒在雪地裡,再也爬不起來了。救我的是一條很大的聖伯納犬,它的脖子下面拴著一個小橡木桶,橡木桶裡灌滿了熱水。它受過訓練,走到我身邊,打開橡木桶上的閥門,讓熱水流到我嘴裡。然後它咬著我的衣服,拖著我穿過樹林,它停下來吠叫的時候,我看見了一間種滿了雪松樹的西班牙式庭院,它被厚厚的白雪覆蓋,煙囪裡卻冒著暖和的煙。直到今天我回想起來,都覺得那是一場奇幻的經歷,那只叫伯納德的老狗,一定是個變化成狗的德魯伊。」
愷撒偷偷地看了一眼雪,這個女孩醒了,正瞪著大而空靈的眼睛聽阿巴斯講故事。但阿巴斯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裡,並未意識到這一點。
愷撒比了一個「噓」的手勢,雪乖巧地點點頭。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院長,他是個禿頂的老頭子,裹著厚厚的睡袍從屋子裡衝出來,看到我的時候顯得很開心,說廣告貼出去那麼久,還是第一次有孩子來。他把我帶回屋子裡,讓我用熱水泡腳,給我吃熱乎乎的糕餅。他沒有人照顧,凡事都得自己親自動手,但他似乎很高興招待我這個客人。我甚至在他的別墅裡住了一晚上,因為我緩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平生第一次睡在有條紋的棉布床單上,旁邊還有個壁爐。」
「第二天早晨,他帶我在庭院裡散步,穿著有長拖尾的睡袍,就像是拜火教的僧侶。他給庭院裡的每棵樹都起了名字,一棵一棵給我介紹。他帶著我堆雪人,又從書房裡拿來玻璃球給雪人當眼睛。在那之前我從來不堆雪人,我看到別的孩子堆的雪人,就上去把它們的頭踢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跟老頭子一起干堆雪人這種蠢事,也許是因為他是對我最友善的大人,以前我遇到的大人,好心的也不過是遠遠地遞給我一點吃的。第二天離開的時候他問我願不願意邀請我的朋友們一起去他的別墅裡住,他說他一個人住那麼大的房子很浪費,多幾個孩子會熱鬧一些。」
「我回到鎮上,給我的兄弟們講了老頭子的別墅,有的人嘲笑我,說我在編故事,有的人想去看看。最後我們還是一起去了,老頭子招待我們在他的長餐桌上吃飯,晚餐有牛肉和我們沒見過的蘆筍。聖誕節快到了,我們每個人都有聖誕禮物,我的禮物是一雙厚羊毛襪。」
「就這樣我們在老頭子的別墅裡住了下來,連我一共有八個孩子,最大的十五六歲,我在裡面算小的。老頭子給我們指派各種工作,春天是鋤草和給松樹剪枝,夏天往往是挖水渠和翻曬他的藏書,從秋天開始山裡就很冷了,我們進山去撿樹枝,把樹枝燒成炭,冬天用來取暖。漸漸的,鎮上的人都把那間老房子叫作孤兒院,我們也習慣了叫他院長。院長偶爾會講他年輕時候的事,參過軍、賣過古董、還在埃及挖過國王的墳墓。他出生在那個鎮子上,闖蕩很多地方賺到了錢,回到鎮子上養老。他應該沒有什麼親人了,因為每年他只會收到一次郵件,那是鎮長給他寄的新年賀卡。他在那個鎮子上算是很有錢的人,鎮上缺錢的時候鎮長就會進山來找他捐錢。他的脾氣不是很好,如果我們什麼事沒做好他就會跳著腳大罵,說他收留我們我們就該好好幹活,幹不好要讓我們滾出他的房子,但他沒有真的趕過我們。罵完以後睡個覺,他好像就把什麼都忘掉了。」阿巴斯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
「人老了都會有點彆扭,這沒什麼。比起來,我家裡那些老傢伙應該稱為變態。」愷撒說。
插入這句話只是作為聽眾的捧場,他很願意聽阿巴斯那遙遠、漫長、又有點寂寞的講述,想像那座山中的小屋,大雪紛飛的冬天,男孩們踏著雪扛著成捆的枯枝歸來。
美好和靜謐,只缺偶爾來送禮物的聖誕老人。
「鎮長來過,勸院長不要收留我們,他說我們是群野狗。院長說他老得就要死了,也只有野狗會跟快死的老傢伙作伴。我們又去砸了一遍鎮長家的玻璃,作為報復。院長對我算是最好的,給我講故事的時間最多,那時候我就能在他專屬的大壁爐前烤烤火。他真的很老了,又老又醜,很怕冷,幾乎整個冬天都呆在那個大壁爐前面,鎖在一個高背的沙發椅裡,像只鵪鶉。他高興起來也會喝點酒,許諾會給我一筆錢去上大學,說我是那些人裡最聰明的。因為院長對我最好,比我大的那幫孩子就不願意跟我玩了。但越是這樣院長對我越好,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想加入他們的樂隊麼?有一天別墅前面忽然停了一輛貨車,車上搬下來一台架子鼓,院長說那是我的生日禮物,雖然我連自己哪天生的都不知道。」
「晚上院長得意地跟我說他就是要讓大家都看到他對我好,誰最聽他的話就會得到禮物,這樣我們都會爭著孝敬他。可我很討厭他那種得意的嘴臉,連著好幾天都不去他的大壁爐前烤火。他大概是感覺到我的不滿了,有一天晚上帶我去他的臥室裡,給我看他保險櫃裡存著的金條,他說他真的有好多錢,可以送我去讀大學,還要幫我出唱片。我覺得那都是他瞎說的,這個孤老頭子不過是沒有孩子想要找人陪而已。我把金條的事情給我的兄弟們說了,然後忽然有一天我被兄弟們叫到地窖裡,他們說我們不如偷了院長的金條逃走吧。有了錢外面的世界可有趣多了,難道一輩子呆在山裡陪一個老頭子?我有點心動,但還是拒絕了,畢竟院長只給我一個人看了他的金條,我這麼做會對不起他。」
「再然後的一天夜裡我忽然聽到響動,忽然發現我旁邊的床鋪都空了。響動從老頭子的房間裡傳來,我跑過去敲門,可是房門是鎖著的。我敲了很久,門開了一道縫,我的一個兄弟露出半張臉來,他的臉上有血,但他對我很開心地笑著,他說去去,沒你的事,收拾好東西,今晚我們就離開這裡,但你如果說出去,我們就把你也埋在地窖裡。門又一次鎖上了,這次我終於意識到臥室裡的響動是什麼了,那是一群人在用木棍毆打一個人,那是院長的哀嚎聲和骨頭斷掉的聲音。」
愷撒打了個寒戰,他想到了男孩們會打金條的主意,卻沒想到這個溫馨靜謐的故事會有恐怖的結尾。
「我害怕極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既不敢衝進去救人,也不敢等著分錢。我開了門往外跑,想跑回鎮子上去。院長的哀嚎聲好像在我背後追,這一次我沒有迷路,直到爬上樹林邊的那座高坡我才敢往身後看,樹林裡的老房子正熊熊燃燒,像是一盞被點著的燈籠。漫天大雪。前面就是城鎮,燈光溫暖,我很想去那裡,逃到那裡我就安全了。可我忽然想起那個下大雪的晚上,那個鵪鶉似的老頭子嘿嘿笑著跟我說,我是所有孩子裡最聰明的,他要送我去上大學,還要給我出唱片。」
「我從沒相信過他說的話,我覺得那些都是他要騙我們留在老房子裡陪他的謊言。可我忽然明白他的笑容了,那是一個父親看著兒子的笑容。我忽然意識到我其實永遠都跑不出那片林子的,也跑不出那個老房子。」阿巴斯說,「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個可以稱作『家』的地方。」
「我又發瘋似的跑回去,老房子燒得只剩廢墟了。伯納德趴在庭院裡,它的喉嚨被割開了,流出來的血和小木桶裡的熱水都還沒有結冰。我的兄弟們得手了,他們帶著錢去外面的世界了,只有我永遠留在了那裡。直到現在我還經常夢到那間老房子,夢裡反反覆覆地上樓下樓,房子在熊熊燃燒,可我從來不想逃走,因為那間房子裡,還有我沒做完的事。」
他的語氣平靜,甚至說得上溫柔,可愷撒覺得那張平靜的面具後藏著悲傷的惡鬼。
「你後來找到了你的那幫……兄弟麼?」愷撒問。
阿巴斯搖了搖頭,「我找了很多年,直到今天我還在找,但即使借助eva的網絡,我也還是查不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好像做完那件事之後他們就人間蒸發了似的。」
「如果找到他們你會怎麼樣?殺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