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娘養成學院

  她絲毫都不緊張,反而有點點開心。她會怕小賊麼?哈哈哈哈哈別可笑了!她可是那所瘋子學院出來的啊,血管裡流著熾熱的龍血,以她身體裡龍類的那一半看來,這座島上的妞兒和老師都是弱不經風的小白兔,填牙縫的小鮮肉!

  北緯35度,地中海,馬耳他共和國。

  這是一個由五座島嶼組成的島國,號稱地中海之心。它在「世界最小國家」的列表中能排進前十位,卻擁有長達3000年的歷史。公元前十世紀,腓尼基人就在馬耳他定居了,借助這些島嶼上的深海良港,發展出人類最早的航海文明。

  五座島嶼分明名為馬耳他、戈佐、科米諾、科米諾托和菲爾夫拉,根據官方公佈的資料,只有前三座島上有人居住,科密諾托島和菲爾夫拉島都為了保護生態而關閉,甚至不允許船隻近岸航行。

  但在那些自駕帆船和遊艇來馬耳他旅行的遊客中一直流傳著一種說法,菲爾夫拉島上其實是有人居住的,如果你的航線沿著生態保護區的邊緣巡弋,在島嶼凹進去的某處,你會看到一座白色建築,它的外面就是一座小型的天然港,裡面停泊著長達200英尺的豪華遊艇和懸掛白帆的輕型帆船。對遊艇有所瞭解的人說,那種長度的私人遊艇在世界上是有數的,單是那艘遊艇的造價,就不下一億美元。

  好事者當然很有興趣瞭解是哪位富豪隱居在菲爾夫拉島上,但馬耳他政府對此諱莫如深,只說即使科密諾托和菲爾夫拉兩座島嶼上有人工建築,那也只能是為了生態研究而搭建的臨時基地,豪華私宅這種東西是絕不會有的。

  好事者們就只能把船停在遠處,借助望遠鏡窺望,可那座建築被繁茂的灌木叢包圍著,泛著藍金色光芒的防偷窺玻璃阻擋了他們的視線。偶爾裡面會傳出悠揚的音樂,好像正在舉辦一場盛大的音樂會。

  只有極少數的幸運兒能看到建築裡的人露面,那是在陽光最溫和的春夏兩季,身穿白色紗裙的女孩們會成群結隊地走過木質棧橋,腳踩細高跟的白鞋,一個個都像是驕傲的天鵝。她們登上棧橋盡頭的遊艇,脫下紗裙後裡面已經穿好了白色的比基尼泳衣。大海和天空一色的藍,天海之間浮著白色的遊艇,女孩們在甲板上磨指甲或者互相抹防曬油,用幾天的時間把自己曬成漂亮的淡黑色。

  有幸看到這一幕的人,心也跟腳下的大海一樣起伏,感覺這是《辛巴達縱橫七海》那類故事中才會出現的場景,簡單地說就是世界之外的天堂。

  因為無從知道這些女孩的身份,大家就叫她們「鳶尾花女孩」,因為菲爾夫拉在古腓尼基語中就是「金色鳶尾花」的意思,那座島也可以稱作金色鳶尾花島。

  早晨5:45,天海還是混混沌沌的一片,朦朦朧朧有些光浮起在東方的海平面上,潮水層層疊疊地漫上金色鳶尾花島的沙灘,白色建築中的一座白色陽台上,長長的白色紗簾在風中起落。

  紗簾後是一間白色的臥室,繪製著金色的鳶尾花的屋頂下,女孩裹著白色的羽絨被酣睡。被子被她蹬亂了,胳膊、小腿和半邊肩膀都暴露在外,還有那頭深紅色的長髮。

  若是不考慮那糟糕的睡姿,這場面絕對讓人砰然心動,女孩睡得那麼沉,呼吸那麼勻淨,睫毛長而濃密,在窗外透進的微光中,她的皮膚有種玉石般的質感,彷彿觸手生涼。

  一雙眼睛自黑暗中睜開,眼中射出綠色的激光束,緩緩地掃過女孩的身體。

  那是一個放在書桌上的黑色球形物體,比棒球略大一些,睜眼的同時它還探出了兩隻耳朵,說是耳朵,其實就是球面上橢圓形的兩塊,凸起於表面之後,縫隙裡閃著兩圈綠光。

  它無聲地移動起來,用肚子上的轉向輪,繞過滿桌的零食和閒書,來到書桌的邊緣,一頭栽了下去,就像一輛在懸崖前根本不剎車的越野車。

  「小強!小強!你怎麼了?小強!

  「小強!你不能死啊!啊啊啊!

  「小強!小強!你怎麼了?小強!

  「小強!你不能死啊!啊啊啊!」

  落地的那一刻這球形的傢伙就尖叫起來,準確地說,是用很大的音量播放一首沒品的歌。歌沒品也就算了,伴奏還是鬧騰的胡琴小鼓鑼,像是某家出殯,又像是開封府要升堂。

  女孩一個虎跳,從被窩裡竄了出來,大吼,「哪裡跑!」

  那球形的傢伙真的是在滿屋子亂跑,一邊跑一邊播放沒品歌,一邊嗶嗶叫還一邊大喊有種你來抓我啊!

  那東西是台鬧鐘,人類有史以來最賤的鬧鐘就是這一款了,你絕對別想在它叫起來的時候一巴掌拍在它腦袋頂上把它摁滅。它根本沒有「小睡片刻」這個鍵,一旦到了你設定的時間,它就會滿屋子亂滾並以農業重金屬般的慘烈音質放歌,你如果不想辦法抓到它,它會一直這麼折騰到沒電為止。

  女孩非常矯健,尤其是一雙長腿,一步能夠跨過一張雙人床。但她實在不是一個懂收拾的女孩,滿地都是時尚雜誌和單只的鞋子,睡裙和絲襪這種貼身衣物也是隨手亂丟,每一步都會踩上。鬧鐘那對小眼睛裡射出的綠色激光束是探路用的,它敏捷地繞開各種障礙物,從桌肚鑽進床肚,時而跑八字線路,時而跑圓形線路。女孩追得氣急敗壞,幾次膝蓋磕在桌子角上。不過她倒是很硬氣,抱著腿齜牙咧嘴地跳上幾下,帶著滿腿的青腫接著追。

  這場追逐最後以女孩滑進床底,一把攥住鬧鐘君,熟極而流地摳下它肚子裡的電池告終。

  女孩惱火地把鬧鐘君扔在床腳,想要再鑽進溫暖的被窩睡個回籠覺,這時太陽已經從海平面上升了起來,鐘聲響徹四周,金色鳶尾花島的新一天開始了。

  此時此刻如果有人停船在那座小港裡,且有一雙能夠洞穿防窺視隱私玻璃的眼睛,會目睹比「鳶尾花女孩集體曬黑」更美好的一幕,每個白色陽台後都是一間白色的臥室,身穿白色絲綢睡裙的女孩們集體從夢中醒來,優雅地摁滅鬧鐘,起床、刷牙、沐浴、裹上白色的毛巾浴衣、坐在梳妝台前塗抹乳液、描畫眉梢和眼角、熟練地盤好頭髮……

  清淡的早餐妝畫好之後,她們已經容光煥發,登上一雙風格簡約但手工考究的中跟鞋,換上顏色素淡的禮服裙,踏著陽光出門,沿著可以看海的長廊前往餐廳,一路上恬靜地微笑,相互行注目禮。

  這種場面令人想起中世紀的歐洲宮廷,貴婦們所過的生活,但她們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女孩,青春逼人。

  那個跟剛跟鬧鐘君戰鬥完的女孩卻沒走這個流程,而是放任自己像半片豬肉那樣摔回床上,又睡了二十分鐘,這才再一次虎跳式起床,光著腳衝向洗手間,抓著各種洗面奶和洗髮膏在自己頭臉上亂抹。

  梳妝鏡上貼著一張黃色的便簽,隨時隨地都能看到今天的繁忙安排,先是早餐,然後是長達三個小時的形體訓練,午餐時間考烹飪,下午是日式茶道課和英國古典文學課,晚餐之後還有聲樂欣賞。

  這是一份絕對緊湊的課程表,並未留出時間供她在金色鳶尾花島的海灘上摳腳、曬太陽和放空腦袋。

  這就是金色鳶尾花淑媛學院的風格,您既然來到這裡,就是立志要過貴族的生活,生活對您而言就是一場戰鬥。您要時時刻刻高貴美麗,睿智性感,上可跟政界領袖商界精英討論今天的頭條新聞,下可去廚房做一款法式甜點讓客人們吃了讚不絕口,走進世界各地任何一家高級餐館,不管您有沒有預定,服務生都趕緊上來接過您的大衣,伸出胳膊讓您搭手,以免您穿著高跟鞋站太久了腳酸,就算是路上偶遇貝克漢姆,他還帶著維多利亞,都得回頭多看您兩眼。

  除了那種立志當聖女貞德或者特雷莎修女拯救祖國和世界的奇女子,做女人做到這份上也就是極致了,而金色鳶尾花淑媛學院,恰恰是您通往這種生活的一扇門!

  一家深藏不露的基金會跟馬耳他政府合作,在金色鳶尾花島上設立了這所學院。至於這座城堡式的白色建築,則是1798年拿破侖皇帝驅逐了馬耳他騎士團之後建造的,作為他跟約瑟芬皇后的安樂窩,但還未完工皇帝就被迫退位並給流放到厄爾巴島去了,並沒來得及享受這座彷彿置身於世界之外的休閒別墅。基金會以重金買下了這座湮沒在灌木叢中的法式宮廷建築,按照拿破侖皇帝當年的意願整修完畢,港口、遊艇和帆船都是學院的附屬設施。

  沒有任何地方能夠查到這間學院的招生通知,也不設考試,想入學只能通過某位校董介紹。那些年輕靚麗的女孩來到這裡,在一年裡學習貴族化的生活方式,還有作為一位名門淑媛必須掌握的一些知識,從社交禮儀到莎士比亞舞台藝術。體育也是必修科目,不進行體育鍛煉就不會有真正完美的身材,也不利於生育優質後代。

  數據顯示,這所學院畢業的女孩80%以上都跟政治商業領域的精英結合,還有少數幸運兒獲得了「王妃」之類的頭銜。

  外人可能誤以為它是一間「醜小鴨學院」——把醜小鴨培養成白天鵝再嫁入豪門的禮儀學院——這其實是一種誤解,能夠來這裡進修的根本就沒有醜小鴨。這些女孩自己的家世就非常優秀,是那種英語稱作OldMoney的家族,並不需要金色鳶尾花學院的畢業證作為她們的「品質保證」。她們來這裡學習,只是因為歐洲傳統貴族的生活方式雖然很被所謂的「上流社會」推崇,但已經瀕臨失傳,而金色鳶尾花學院聘請白金漢宮的服務人員給大家講解用餐禮儀,請出西班牙皇室的資深管家擔任教務總長,梵蒂岡的老修女傳授宗教禮儀……全歐洲的遺老遺少在這裡匯齊,愣生生地在21世紀的地中海上打造出一個19世紀宮廷風的超微國度。

  在主持早餐的老嬤嬤關門前,紅髮女孩衝進了臨海而建的懸空餐廳。

  這時候其他女孩都已經溫文爾雅地坐好在餐桌邊了,膝蓋上搭著純白的麻質餐巾,優雅地用餐刀分割麵包塗抹黃油。樂師在晨光裡彈奏著豎琴,地中海的風掀動女孩們白色的裙角。

  「早上好,陳小姐,昨晚睡得好麼?」老嬤嬤面無表情地說。

  這時候紅髮女孩已經閃電般地在屬於她的餐位上坐下,一本正經地切著麵包,優雅嫻熟,好像她一直都在那裡坐著,差一秒種就遲到這種事,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女孩們相互遞著眼色,有的得意洋洋,有的攤攤手,有的小小地扭一下腰,當然這得在老嬤嬤的視野之外。在金色鳶尾花學院,早餐也是課業的一部分,那位來自梵蒂岡的老嬤嬤會給她們打分。用餐也是貴族生活中的一門技藝,想你將來被英女皇邀請參加國宴,無論端上來的是安格斯牛排還是佛羅里達產的石蟹,你都得笑盈盈地、舉重若輕地對付了,絕不能招呼侍者過來說這石蟹的殼太硬,拜託你給我拿一把鎯頭來。

  「她們在搞什麼?」紅髮女孩敏銳地覺察到周圍的氣氛不對。

  「她們在賭你今天早晨會不會遲到,有人贏了有人輸了。」坐在她對面的黑人女孩聳聳肩。

  那是一位非洲酋長的女兒,酋長壟斷著當地的鑽石業。酋長靠挖鑽石賺來的美金多到可以把那個國家都買下來,這位非洲公主12歲的生日禮物就是一輛蘭博基尼跑車,車頭上鑲嵌了一枚老爹親自為她甄選的鑽石原礦,豪氣干雲那是沒的說,唯一的問題是她家周圍方圓100公里沒有能供那輛車跑的路……類似這樣家庭出身的女孩在金色鳶尾花學院數不勝數,你爹要只是個正常的銀行家,在這裡你會覺得自己是個擦鞋的妞兒。

  「我看起來像是總遲到的人麼?」紅髮女孩瞪眼。

  「諾諾,你們中國人說人貴有自知之明,不是麼?」非洲公主慢悠悠地把一根烤過的培根塞進嘴裡,「你上個月可是整整遲到了半個月,所以你的遲到幾率恰好是50%,賭你的盤口是1:1,非常公平。」

  諾諾愣了差不多有十秒鐘,忽然露出垂頭喪氣的神情,簡直想要把臉埋在那只盛滿了火腿蛋和炸薯條的餐盤裡。

  沒錯,她是這間淑媛學院裡的遲到王,各門功課的吊車尾,否則她在半年前就該畢業了,不至於時至今日還被困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小島上。

  這一切都是加圖索家的安排,目標是把她培養成一位堪任加圖索家主母的名門淑媛。

  愷撒求婚成功後,給叔叔弗羅斯特寫了封措辭堪稱「粗魯」的信,大意是無論家族的意見為何,我已經向諾諾求婚了,你們面臨兩個選擇,一是答應,二是滾你媽的繼承人身份,大家就此說再會好了,反正我爹是匹如假包換的種馬,這把年紀了還跟各路狐狸精鬼混,要說生育後代的體魄和動機,沒準被我還強些,讓他再給你們生一個繼承人出來好了。

  他本想這把就跟家族撕破臉算了,反正長痛不如短痛,想通之後他也不是很在乎那個繼承人身份,可沒想到兩個小時之後弗羅斯特就回信了,大意是家族是愛你的,最終還是會尊重你的意願,陳墨瞳既然答應了你的求婚,未來就是加圖索家的一員了,請帶她來一趟羅馬,和家中的老人們見見面吧,他們聽說繼承人有了未婚妻,都很為你高興。

  愷撒吃了一驚。他很清楚家中那些「老傢伙」的地位,在他們面前連龐貝都保持敬畏。那些枯槁得像是屍體、終年生活在低溫病房裡的老人,有些年齡超過300歲,昂熱在他們面前都是粉嫩嫩的青少年。他們靠著極其強橫的龍族血統和醫療技術活到今天,仍然在家族重大事務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每當局面瀕臨失控的時候,他們便會從休眠中被喚醒,拖著氧氣瓶去開家族會議,而他們的決定,有時候可以毀滅一個小型的國家!

  愷撒從小就不喜歡這群家中的老妖怪,卻沒想到在如此關鍵的問題上,老妖怪們集體對他和諾諾寄予了祝福。

  可真正見面的那天,有權踏入病房的卻只有諾諾,連愷撒也被委婉地擋在了門外。「老人們有些話想單獨跟新人說,而且病房是無菌的,不能有太多人同時進去。」陪同的帕西是這麼解釋的。

  於是在那間教堂般莊嚴肅穆的病房裡,諾諾獨自見了加圖索家的老人們。他們躺在鋁合金的低溫箱裡,被醫護人員用帶輪子的鐵床推了進來,從觀察窗看進去,他們的身體就像是古樹化石,慘白多瘢,肌肉萎縮得厲害,乾燥的皮膚感覺像是直接包裹在骨骼表面。如果只是這樣也還罷了,這些古屍般的老人還會睜開眼睛衝你微微一笑,連諾諾這種能抓著兩根鐵管暴揍鐮鼬的主兒都給嚇得不輕。

  但升溫之後,他們的臉色就漸漸接近常人了,血流速度加快,肌肉和皮膚都飽滿起來,蒼白的皮膚呈現出嬰兒般的嫩紅。醫護人員打開低溫箱扶他們坐起,拍打他們的後背,令他們吐出積在喉嚨裡的黏痰,他們就神清氣爽起來,再披上輕軟的、古羅馬風格的白色長袍,他們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慈眉善目,又帶著長者的威儀。他們依次跟諾諾見面,凝視著她的眼睛,自我介紹,每個人的名字都像是古羅馬皇帝。

  賓主各自落座,諾諾的座位居然被設在正中間,老人們圍繞著她。窗外陽光氤氳,腳下的大理石地面磨得極其光滑,倒映著另一個陽光氤氳的世界,人彷彿坐在鏡面之上。

  這陣仗與其說是家庭聚會,不如說是「托勒密女王接見朝覲王座的先知們」。

  獲得如此待遇諾諾本應多少有點欣慰,可不知道為什麼她有點不安,老人們一寸一寸地打量她,同時交換眼神,那些慈祥的眼睛裡透出的神情絕不是老家長看到新媳婦的感覺,更像是吸血鬼們審視新來的人類新娘……還有個老傢伙看著看著流下兩行鼻血來,好在醫護人員及時出面解圍說這是在低溫艙內休眠太久的後遺症,鼻腔內部血管乾燥很容易破裂。

  在她踏入那間病房前帕西已經做了鋪墊,帕西說這些老人要考量的並不只是諾諾的性格與長相,還有她是否健康有活力,能不能和愷撒生下血統優秀的繼承人,對於這種半人半龍的家族來說,血統傳承永遠是重中之重。

  老人們明顯對於諾諾非常滿意,想來主要是覺得她有資格成為下一代繼承人的孕育者。這種意義上的認可當然不會讓紅髮巫女開心,但她還是強迫自己坐在那裡,溫和地回答著老人們的詢問。

  因為在她跟老人們碰面之前,她的父親已經提前見過了龐貝。

  以諾諾的性格,很多人都會誤認為她是個野孩子,衣食住行都很隨便,我行我素,有時候像個小瘋子似的,名門淑媛想來不該是這種調調。只有她身邊的人隱約能覺察出來,她出身自一個很有影響力的家族,從小是當公主來養的。

  路明非也知道,因為諾諾推開那扇放映廳的門去接他的時候,開著一輛法拉利599GTBFiorano。那輛車倒不是諾諾自己的,而是她從當地有名的大企業「黑太子集團」借來的。可一輛差不多500萬人民幣的車,誰能想借就借?

  諾諾確實是想借就借,那時候她需要一輛火紅色的法拉利來撐面子,黑太子集團董事長辦公室的司機就開著那輛車,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電影院前。當晚諾諾就把那輛車給還了,拖著路明非登上直升飛機去見古德裡安教授時,她把鑰匙留在了車的儀表台上,給那位負責送車的司機發個了位置,通知他自己來取。

  這並非學院的力量在起作用,而是諾諾家族的力量,黑太子集團跟她家的企業有著很密切的合作,對於黑太子集團來說,諾諾不是什麼紅髮巫女,而是陳家大小姐。

  諾諾從不跟人說起自己的家人,寒暑假也不回家,要麼貓在宿舍裡任自己慢慢地長毛,要麼就是跟她唯一的閨蜜蘇茜滿世界去野。她就像一個翹家的公主,而且最好翹了之後永遠不再回去。

  但在締結婚約的時候,那個藏在水面之下的陳氏家族還是冒了出來,諾諾的父親、那個武士俑一般森嚴的中年人乘坐自己的灣流G650飛機抵達羅馬,難得龐貝這傢伙也關心起兒子的婚約來,親自帶領車隊到機場迎接。

  如果不考慮龐貝招待未來親家的禮數是否合適——當晚他在羅馬最負盛名的脫衣舞夜總會包場——雙方長輩還算是賓主盡歡。

  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諾諾可以在絕大多數事情上抗拒自己的家裡人,卻必須在這件事上妥協,從她的父親跟龐貝就婚約碰杯的那一刻起,她就得為扮演加圖索家的未來主母做準備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任性妄為。

  雙方家庭達成了一致意見是,諾諾即刻從卡塞爾學院休學,展開一場為期幾年的新娘修業。她現在的生活方式得完全改變,跟過去朋友的聯繫都要切斷,她未來會是歐洲頂級的貴夫人MotongGattuso,而不再是陳墨瞳。

  至於諾諾,這將是只有愷撒能在私下場合裡稱呼的小名。

  金色鳶尾花學院無疑是最合適這項修業的地方,加圖索家也是這間學院的發起人之一,那艘200英尺長的白色遊艇跨越半個地中海把諾諾送來這裡,登島的那一刻她扭頭望去,望向羅馬的方向。

  正為她介紹學院的老嬤嬤以為她是想念遠在羅馬的未婚夫,正要出言寬慰她說區區一年的淑媛課程並不那麼難熬,你很快就能跟你的未婚夫團聚啦,他會高興地發現你更青春靚麗更有吸引力了……

  這時候紅髮巫女撇了撇嘴,對著遙遠的羅馬比了個中指。

  遠離自己熟悉的人,去一個學習當淑媛的地方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然後回到羅馬結婚生猴子,如那幫老吸血鬼似的長輩的願,生下新一代的加圖索家家主,這種屁事兒諾諾能心甘情願才見鬼了!

  但就像皇帝必承受皇冠之重,每個人都會有強撐著堅持下去的理由,很多的時候那種理由被稱作命運,其實說到底是你自己不願意放手。

  為了那個……不可告人的理由。

  早晨9:00,舞蹈教室的每個角落都被暖軟的陽光填滿,女孩們穿著天鵝羽翼般的白色紗裙,扶著扶桿,全無贅肉的長腿起落,來自俄羅斯的授課老師身穿猩紅色的長裙從她們之間穿過,面如寒霜地喊著起落起落。

  只有一條腿總是跟不上節奏,它屬於哈欠連天的諾諾。別人的長腿起落起落,就像孔雀開屏,她混在裡面,就像孔雀尾巴上的呆毛。俄羅斯功勳舞蹈家看到一次就揮舞柔軟的小皮鞭打一下她的腳腕,她才像一隻懶惰的毛驢那樣跟上大家。

  中午12:00,教學廚房,女孩們穿著白色的寬袖襯衣和巴伐利亞式的圍裙,在老師的指導下把黑松露醬灌進一隻肥雞的肚子裡再塞進烤爐。一小時後,那些泛著油脂光澤令人食指大動的烤雞並排擺在老師——那位特意從米其林三星餐館請來授課的主廚——面前,老師端著一杯紅酒從那排烤雞前經過,向烤制它的女孩點頭致意,然後叉下一小塊雞皮放進嘴裡,啜飲一小口紅酒,對這道菜做出點評。

  吃到陳墨瞳同學面前的時候,只剩下雞脖子和雞屁股了……因為在整個烤制過程中,諾諾都在不停地打開烤箱吃一點吃一點再吃一點……

  下午2:00,日式茶道課,金色鳶尾花學院還真有那麼一片日式庭院,從日本引種的寒櫻在這裡成活了,因為氣候迥異所以櫻花開花的季節提前了,原木色的地板上花瓣隨風滾動。女孩們穿著和服白襪,席地而坐,把翠綠色的茶汁傾入瓷盞。

  這門工夫諾諾倒還可以,唯一的問題是她是個閒不住的性格,坐久了就會無聊,於是兩個大腳趾在屁股後面互相打架……換作是江戶年間的茶道老師,估計連刀都拔出來了。

  下午4:00,英國古典文學課,女孩們分角色朗誦莎士比亞的名劇《李爾王》,諾諾扭頭望著窗外的大海,期待著把自己曬黑的季節趕快到來。

  晚上8:00,盛大的法式晚餐結束後,小型交響樂團露天演奏李斯特的交響詩,女孩們全都換上了夏季禮服,邊聽邊做記錄,結束後器樂老師會閱讀這些記錄,看看學生們對音樂的鑒賞能力。作為淑媛這當然也是必備技能,她們晚餐後的活動當然不能是縮在沙發上,大口吃著薯片看電視,聽音樂或者看舞劇還得言之有物。

  這是諾諾最放鬆的時候,她可以神遊物外,當作周圍的人都不存在,只有不遠處的地中海,自己坐在潮聲和海風裡。

  音樂鑒賞其實是要分辨音樂中的情緒,這恰好是諾諾的長項,依靠那種名為「側寫」的特殊能力,她可以從一個錯誤的滑音中體會出樂手的煩躁,或者從某個漏掉的音符中聽出失魂落魄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感覺如此敏銳,不過屢試不爽。有這種本事墊底她大可以隨便在報告裡寫「從猶豫不決的黑管聲中我能夠體察到某種不安」,器樂老師事後徵詢樂手,確實驗證了諾諾的話。

  所以她雖然離開了卡塞爾學院,但還是有人私底下叫她小巫女……這可能是她身上所剩的唯一的、卡塞爾學院的痕跡了。

  有時候想想她蠻後悔當時腦袋一熱答應了凱撒的求婚,倒不是對凱撒有什麼意見,而是從那一刻開始,她的人生就徹底轉向了。相比起這種高大上的生活,她倒是寧願提著鐵水管毆打鐮鼬,或者縮在那座神經病學院的宿舍里長毛。

  聽著聽著她又困了,來了金色鳶尾花學院之後老是這樣,怎麼都睡不夠似的,以前分明沒這麼貪睡來著。

  來這裡之前她也沒試過當吊車尾的滋味,要論學院的級別,金色鳶尾花再怎麼華麗,跟卡塞爾學院還是沒法比,可在卡塞爾學院諾諾隨隨便便就能保持中上水準,在金色鳶尾花學院她差不多就是最後一名,雖然這裡並不排名次。不過沒有人會因此看輕她,因為她是加圖索家指定的新娘,即使有時候感覺到不善的眼神,也都是妒恨而非鄙夷——愷撒在認識她之前風流倜儻,15歲就開始約會,學院裡還有好幾位也曾是愷撒的約會對象,為他朝思暮想,可他今天跟你在紐約看歌舞劇,散場後攜手在微雨的街頭漫步,明天你再打電話,他已經飛去熱那亞海玩帆船了,好像昨晚那情意綿綿的雨中漫步根本沒發生過似的。

  真不知道這顛三倒四的中國女孩憑著何等媚功,居然把愷撒那種不靠譜的男朋友牢牢地拴住了,讓那艘東遊西蕩的帆船從此就不遠航了。

  諾諾倒不是故意散漫,她雖然不喜歡這學院的調調,可她既然同意了加圖索家的方案,就會履行諾言。何況這裡跟外界是完全隔絕的,網絡電話都不通,唯一獲知外界消息的方式是紙質媒體,報紙和雜誌,以便女孩們擺脫網絡社會,學會優雅的生活方式。這對諾諾來說跟蹲監獄沒什麼差別,越早離開越好。可無論她怎麼努力,就是跟不上大家的節奏,大概是因為根本沒有流淌著「藍色的血液」,做什麼都照貓畫虎吧?

  或者說,當你不喜歡做什麼的時候,勉強自己也沒用。你想要裝得馴服,可你心底那個倔強的女孩在大聲說不,露出她雪白而鋒利的虎牙。

  麻質挎包裡傳來了輕微的震動,諾諾從敞開的包口往裡瞅了一眼,不由地露出點開心的神色。不是手機,金色鳶尾花島上是不允許手機這種東西存在的,而是那個圓頭圓腦的小鬧鐘。它震動報時,告訴諾諾現在已經是晚上10:00了。

  金色鳶尾花學院執行非常嚴格的作息制度,不管多重要的課程晚上10:00都得結束,免得學生們睡不夠第二天沒精打采。

  可諾諾還是睡不夠,因為只有晚上10:00以後她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可以偷偷溜去海邊游泳,以她在卡塞爾學院所受的訓練,保安們是不可能發現她的。

  她有時候很討厭那個小鬧鐘,可又總是把它帶在身邊,讓它在包裡無聲地報時,這道理就像所有百無聊賴的人都會頻頻看鐘。這台鬧鐘也真結實,每天早晨跟諾諾玩追逐戰,還被狂摔,居然運行一切正常,賤、頑固又忠誠。

  這是她21歲那年的生日禮物,路明非送的。

  認識愷撒之前諾諾還是能收到很多生日禮物的,那時候她瘋瘋癲癲地漂亮著,喜歡穿紅色的裙子,就像一隻紅鳥,自由地飛過天空,好多人都想抓住她。後來愷撒抓住了她,那些人就都消失了。沒人想跟加圖索少爺競爭,因為腦筋清楚的人都不願打一場絕對不可能贏的戰爭,所以諾諾就只能收到愷撒的禮物了。愷撒是個送禮狂魔,一年365天,有1/3的天數都能找出送禮的理由來,比如初次見面紀念、表白日紀念、情人節聖誕節、按照危地馬拉風俗男女應該互贈禮物定情的「塔庫魯魯節」……

  而且愷撒絕非只懂送奢侈品的土豪,雖然他偶爾也會拿出譬如全球限量僅一件的梵克雅寶胸針來,但更多的是譬如一顆雕花的狼牙,那頭狼是他自己在阿爾卑斯山南麓射殺的;一本書,書中有個跟諾諾相似的角色,那本書是他自己寫來練筆的。

  總之每件禮物都心意十足,唯一的問題是類似的狼牙他好像也送過金色鳶尾花學院裡的其他女孩,反正一頭狼絕不只有一顆牙……

  不過區分還是有的,送諾諾的那顆上面刻著一行拉丁文,「真愛永恆」之類的意思,送給另外那妞的上面刻著一行《聖經》上的訓誡,人家姑娘原本以為跟他是曖昧的男女關係,看禮物卻覺得是教友之間的相親相愛,氣得把高跟鞋的鞋跟都給跺折了。

  在愷撒如此高大上的禮物攻勢下,只有兩個人還堅持著給諾諾送生日禮物,一個是她唯一的閨蜜蘇茜,另一個就是路明非。

  諾諾當然知道路明非喜歡自己,她可是那種聽琴聲都能聽出樂手情緒的小巫女,路明非再怎麼滿嘴爛話,也沒法完全藏好自己的心事。但對諾諾來說這根本不叫事,喜歡過她的人大概能坐滿卡塞爾學院的餐廳,路明非只是其中之一。

  對於男孩來說,愛上女孩太容易了,只要對方足夠漂亮,就能有一千一萬個理由在見她的第一面情愫暗生。那些理由也許是她的開朗活潑,也許是她的博學恬靜,也許是她不經意間流露的寂寞,當然,這一切都得以漂亮為前提。

  而且多數男孩都會在還沒長大的時候懵懵懂懂地喜歡上一個比自己大的女孩,就像大學一年級的男生總覺得三年級的師姐比同為新生的小土妞們有魅力,因為師姐懂得打扮懂得把自己當作女人來看待,受傷過失落過,所以能不經意間風情萬種。但等那些男生升入三年級,他們就會喜歡上一年級的師妹,因為師妹傻傻的萌萌的,而且總會變得風情萬種。一個在別人手裡變得風情萬種的女孩,當然不如一個女孩在自己手裡變得風情萬種。

  所以諾諾想自己就是路明非生活裡的一個過客,她當這個過客也好,至少她不會欺負那個笨蛋。

  總有一天路明非會喜歡上某個師妹,或者就是同級那個叫零的俄羅斯女孩吧,諾諾覺得零不錯,多年之後同學聚會,路明非可能會自嘲地說師姐我當年還暗戀你勒!諾諾也會一笑而過。

  所以她既不揭穿也不迴避,只是有時候取笑他幾句,比如那天她生日,路明非從早到晚看她的眼神都躲躲閃閃,他從不背包,那天卻背了個包,裡面鼓鼓囊囊的似乎是個大盒子。

  諾諾那顆惡作劇的心一下子就蹦躂起來了,吃晚餐的時候大大咧咧地走到路明非身邊把餐盤放下,猛拍他的肩膀,當著眾人的面大聲說,「喂!你不是我的馬仔嘛?要有馬仔的覺悟啊!今天是我生日,你沒有孝敬?」

  看著這傢伙窘斃了的神情,諾諾差點沒忍住笑場。

  就這樣她收到了這個小鬧鐘,包在一個白色的方盒子裡,既沒有商標也沒有說明,想來是什麼極客公司出品的小玩意兒,不值多少錢,但做得挺精緻。

  諾諾還蠻喜歡這隻小鬧鐘的造型的,當晚就用了起來,於是第二天早晨她就知道這是多賤的一個東西了,那股不把你叫起床誓不罷休的勁頭,絕是你命中的討債鬼。

  不過這件禮物倒是真的很適合諾諾,沒有這種混不要臉的勁頭,是很難把她從被窩裡拽起來的。

  她來金色鳶尾花學院時沒帶多少東西,原本也沒想著在這裡呆很久,但這個鬧鐘還是被塞進了行李,每天早晨跟它戰鬥。她起床氣很大,抓住它之後總是狠狠地摳掉電池砸在床腳裡,氣消了再給它塞上電池重新設定時間。

  人用慣了一件東西後就懶得換,她有時候也會擔心自己把這賤賤的鬧鐘摔壞了,從此一睡不醒什麼的,想去買幾個來備用,可上網搜索的時候才發現那家極客公司已經破產了,這款鬧鐘是他們唯一的產品,早已清貨下架了。

  真是什麼人送什麼禮物啊!她沒來由地想起路明非來,那個小馬仔也該三年級了,不知道混得怎麼樣,繼續被人當軟蛋捏來捏去麼?或者已經泡到了那個俄羅斯小女孩,啊不,被俄羅斯小女孩泡到了?

  她回到自己的臥室,外面已經是星垂大海。

  臥室已經回復了乾淨整潔,在金色鳶尾花學院,女孩們是不用自己打掃房間的,連你看過的書都會準確地塞回屬於它的位置。

  諾諾從冰箱裡倒出一杯新鮮的橙汁,在書桌前坐下,抽出那本昨晚看到1/3的閒書,心不在焉地翻著。這些書她都已經讀完一遍了,如今是第三或者第四遍讀了。一年前她來金色鳶尾花島的時候隨身攜帶的箱子裡一半都是書,估計夠幾個月看的。她本來想著以姑奶奶我的本事,卡塞爾學院的課程都應付得下來,一個區區他媽的淑媛學院能困住我?半年我就完成那什麼傻逼的修業拍拍屁股走人!

  早知今日當初就多帶幾箱子書了,反正其他女孩的行李都是論集裝箱的。

  其實真想看新書也不難,開個書單留在書桌上,一周後書就買好送過來了。自己出去買也行,金色鳶尾花學院畢竟不是監獄,學期之間的假期,那艘遊艇會送學員們回陸地上去,離開學院你怎麼瘋都沒關係,想帶什麼東西回來更是隨意,只要不違反淑媛學院的宗旨——你說我在島外買了個英俊的意大利男僕帶回來玩玩那肯定是不行。

  但每個假期諾諾都呆在島上,游泳、曬太陽、讀那些都快能背下來的書,還有就是貓在臥室裡,想像自己是株缺水的植物,慢慢地枯萎成小小的一團。

  因為她不知道該去哪裡。她既不想回家也不想去加圖索家,即使那裡有愷撒。至於卡塞爾學院,她很想跑回去呆上一陣子,卻又沒法給蘇茜或者路明非解釋自己如今的人生。

  「本宮在金色鳶尾花島修習歐洲版《女訓》和《女誡》,不日神功大成,化身上等仕女,就要嫁入加圖索公子家中相夫教子琴瑟和鳴……」

  這麼說行麼?這麼說不如讓她去死!

  可她現在過得豈不就是這樣的生活麼?她已經差不多能看到自己人生的盡頭了,如一尊慈祥的女神那樣生活在加圖索家隨便那棟豪宅裡,愷撒可能陪著她也可能沒空陪,但她絕不會閒極無聊,因為各種跟加圖索家有關係的歐洲名門都會驅車前來拜訪尊敬的加圖索夫人,還會有雪片般的信件從世界各地飛來,有邀請她參加時尚晚宴的,有希望她幫忙發起慈善基金會的,還會有各種各樣的限量版皮包和衣服,若是她能賞臉試用並且評價幾句,寄東西來的奢侈品公司定會感動不已。

  那是很多女孩夢寐以求卻又遙不可及的,可對她來說真是……恐怖啊。到了那一天,她這株缺水的植物會不會死掉呢?

  越想越不高興,她啪地合上書,一躍而起,反手拉開禮服了後面的拉鏈。禮服如白色的蟬蛻墜地,諾諾從裡面蹦了出來,禮服下她穿的不是內衣,而是皮膚般貼身的白色泳衣。

  泳衣是換禮服的時候就穿好的。多數晚上她都會偷偷地溜去島嶼的另一側游泳,那裡是一座幾十米高的懸崖,岩石鋒利如犬牙,海潮在巖壁下方撞得粉碎,發出雷鳴般的巨聲。

  那種海岸當然不是舒服的海水浴場,但是能夠避開學院保安的視線。這座島上密佈著紅外攝像頭,還有人沿著沙灘巡邏,以免什麼不要命的傢伙摸上島來偷窺這些嬌貴的學員。而那段懸崖附近是不設安保措施的,因為安保負責人看過之後認定之後猴子能從那邊登島。他沒想到學員中就有這麼一隻猴子,諾諾徒手沿著懸崖爬下,往外游出幾公里再游回來,好幾次她都游到能看到馬耳他島的地方了。面對著那座燈火琳琳的大島,真想乾脆游跑不回來算了,可最後還是灰溜溜地游了回來。

  這讓她覺得自己是個老女人了,再也沒有那份無法無天的勁頭了。

  她掀起白紗窗簾蹦上窗台,忽然愣住了。白紗在海風中輕盈地起落,滿室涼風。窗戶是開著的。

  金色鳶尾花學院有一支專門的團隊負責臥室保潔,所有服務生都有超五星酒店的從業履歷,保潔流程也非常嚴格。她們應該在整理臥室後關閉窗戶才對,以免過量的海風進入臥室,海腥味太濃重。

  諾諾悄無聲息地退回了臥室,移動到書桌邊,手指掃過那排讀過很多遍的閒書。她摸到了一個空缺,有本書不見了。難怪剛才就覺得有點不對,因為書架上有個空缺。

  她又注意到書桌表面有些細碎的殘渣,捻在指尖聞聞,一股韓式泡菜味。

  沒什麼可懷疑的了,臥室裡藏著個人,他是在保潔離開之後侵入的。憑著側寫的能力,諾諾能大約想到那人侵入臥室後的舉動,他從窗戶跳了進來,在書桌附近逗留過一陣子……不,準確地說他在書桌邊坐了很長時間,並不像一般小賊那樣警覺,反而是隨手從書架上抽了本書看,那個空缺位置裡本該是諾諾帶來的那本《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一本書名超級唬爛但內容頗有點深度的書。諾諾倒是有點驚訝於這個小賊的品味。

  不僅如此這賊還很自來熟地拿了諾諾偷藏的泡菜味薯片出來吃,這種食物在金色鳶尾花學院是不被允許的,熱量太高容易發胖。

  這個賊似乎並沒離開這間臥室,空氣中浮動著這個人的氣息,諾諾能從屋裡的每個細節感受到他的存在。

  她隨手熄燈,右手在大腿側面一抹,黑膠刀柄銀灰色刃的潛水刀就到了手心裡。她的大腿上繃著一根膠皮帶,這把刀就插在那裡。在沒有防鯊網的野海裡游泳,帶把防身武器總是沒錯的,以諾諾的身手,遇上大白鯊也有50%的勝算。

  她無聲地移動,貼著牆。塵封已久的戰術知識重又浮現在腦海裡,靠牆移動刀刃向外,以防背後來的突襲。

  她絲毫都不緊張,反而有點點開心。她會怕小賊麼?哈哈哈哈哈別可笑了!她可是那所瘋子學院出來的啊,血管裡流著熾熱的龍血,以她身體裡龍類的那一半看來,這座島上的妞兒和老師都是弱不經風的小白兔,填牙縫的小鮮肉!終於有個機會不用偽裝成淑媛了,金色火焰在她的眼底隱現,她像一隻夜行的貓或者虎。

  金色鳶尾花學院按照當年法國皇妃們的待遇給學員配置臥室,面積是五星酒店行政套房的兩倍,可以藏人的地方多去了。諾諾從臥室摸到外面的小會客廳,再是洗手間和步入式衣帽間,都沒找到人,她甚至檢查了天花板,以防對手具備類似忍者的能力,能純以臂力吊在屋頂上。她心裡有點沒底了,難道說自己的側寫能力出錯了?那個侵入她臥室的小賊早已逃之夭夭?

  她藏身在帷幕後,再度掃視整間屋子。如果有人藏在這間屋子裡而她找不到,那麼必然存在一個被她忽略的盲區,這間屋子裡還有什麼空間能夠藏下一個人呢?

  她的視線停留在臥室中央那四根翠綠色的羅馬柱上,心裡微微一動。果然還是有自己沒有搜索到的盲區,因為它太顯眼了,看起來根本就不是個合格的藏身地,但那個空間確實夠藏下一個人……

  那件青銅鑄造的法式浴缸!

  奢華臥室的浴缸往往並不安裝在洗手間裡,而是公然位於臥室的正中央,以法國人的浪漫,美人沐浴那是藝術,藏在洗手間裡算什麼?當然要公然置於臥室中央了!金色鳶尾花學院又在浴缸周圍建了四根包裹翠綠色大理石的羅馬柱,掛上白色的紗質帷幕。在月光皎潔的夜晚,紗幕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並不見人影,但那個很深的青銅浴缸裡卻是足夠藏下一個成年人的。

  諾諾俯低身形,以「S」形路線接近浴缸,距離浴缸還剩不到五米的時候她忽然加速,水手刀帶著一道冷冽的銀弧,紗幕在那道銀弧中無聲地開裂。

  浴缸中果然有人,他平躺在無水的浴缸底部,臉上蓋著那本《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肚子上放著那袋吃了一半的薯片。

  諾諾既驚又怒,這個賊竟然膽大到在她的浴缸裡睡起覺來了,想來睡前吃了薯片看著書,還蠻愜意的。

  刀尖停在那本書的書脊上,多下幾寸就會刺入那人的眉心,對於入室小賊諾諾當然不準備下很重的手,但也沒準備讓他舒舒服服地離開,跟著一拳打在他的腹部。

  中了這樣的一擊,那傢伙驟然驚醒,一躬身彈了起來,可是痛得無法出聲。書從他的臉上落下,月光中四目相對,諾諾尖叫說,「啊!」

  背後傳來「砰」的門響,那位負責風紀的梵蒂岡老修女舉著燭台站在門口,神色警覺,「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為了學員們的安全,這位老嬤嬤每夜都會起來巡邏三四次,想必是路過門口聽見了響動。她的鑰匙能打開所有的臥室,當下就開門衝了進來。

  諾諾想也沒想,一腳踩進浴缸,準確地說是踩在那小賊的臉上,把他踩回浴缸裡,死死踩住不松腳。

  「陳墨瞳,剛才是你在驚叫麼?出了什麼事麼?有人闖進來麼?」老修女從黑袍下拿出左輪槍來上膛。

  諾諾心說喂喂您真是從梵蒂岡請來的修女嘛?這隨手就從莫名其妙的地方抽出槍來的范兒是卡塞爾學院的專利啊!這種話當然只能在心裡吐槽,表面上看起來她是被人撞破了即將入浴的一幕,緊張地抱住了胸口,可腳下又狠狠地碾了幾下。

  這是提醒那小子說信不信你亂喊亂叫我踩折你的鼻樑骨?媽的這叫什麼事兒啊?加圖索家委培的新娘,被人撞破臥室裡藏著男人!要是個鬍子拉碴劫匪般的男人也就算了,誰也不會相信諾諾會私藏那種貨色……可換作是路明非呢?

  難怪這賊壓根不緊張,進來之後跟回到自己家裡似的,從書架上抽出書名最賤的那本書看了兩章,熟門熟路地摸出諾諾藏的零食吃了幾塊,困了就去浴缸裡睡覺了。

  「哪有什麼人啊?我只是放了熱水要洗澡,沒想到水太燙了。」諾諾一貫都是個會撒謊的丫頭,一秒鐘就把謊話編了出來。

  她在背後打開了鍍金的水龍頭,熱水嘩嘩地澆在她自己的腳上和路明非的腦袋上,開始水溫沒調好,兩個人都燙得想要嗷嗷叫,好在路明非偷偷伸手把涼水也給打開了,這才成了溫水。趁著嬤嬤還沒開燈,諾諾把放在浴缸邊沿的、裝滿玫瑰花瓣的籃子弄翻了,大捧的深紅色花瓣蓋在路明非腦袋上,再隨著水流鋪滿了水面。金色鳶尾花學院為學員們提供最貴族化的服務,沐浴時用的花瓣、精油和浴鹽自然是永遠不會少的。

  老嬤嬤終於摸到了燈的開關,開燈之後她的眼神越發狐疑,「你穿著泳衣洗澡?」

  「我剛剛游泳回來。」諾諾繼續編謊話。

  「沐浴既是清洗身體,也是一種心靈的淨化,有類似瑜伽的效果,穿著泳衣洗澡也太敷衍了。」老嬤嬤還是抓著左輪槍四下裡張望,還把頭從打開的窗戶探出去看了看。

  這些女孩的父親把她們交給金色鳶尾花學院,學院就要承擔起把她們教育成淑女的責任,淑女當然不能跟外面的野漢廝混,所以學院的保安主要就是嚴防癡漢和野漢。

  諾諾心說幸虧姑奶奶我穿著泳衣,我要是沒穿泳衣這傢伙已經因為鼻血流得過猛而得送醫院了!

  她在浴缸邊緣坐下,扯過旁邊的浴巾把自己裹上。這時候老嬤嬤已經完成了全屋搜查,癡漢野漢都沒有發現,心裡鬆了口氣,提著左輪槍走了過來。

  「陳墨瞳,關於你在這裡的表現,我一直想找你談談,不如就趁今晚的機會。」老嬤嬤也在浴缸邊坐下。

  「您還會用槍呢?」諾諾難得少有地露出諂媚的笑容。

  「我出身在阿富汗,在那個地方信仰上帝可是件艱難的事,我們都得一手拿《聖經》一手拿左輪槍。可沒準這是上帝給我們的考驗呢?」老嬤嬤打開彈倉檢查了一番,啪地合上,槍又悄無聲息地收進了黑袍裡。

  「那您真的對誰開過槍麼?」諾諾想盡辦法要把話岔開,最好說幾句老嬤嬤就閃人。

  「一般的罪行我是可以容忍的,但面對那些玷污女性貞潔的惡人,我絕對不會吝惜子彈!」老嬤嬤的話擲地有聲,「你的臉色怎麼有點不對?」

  「游泳可真是蠻耗體力的運動呢……」

  「我想這不是真正的原因吧?」老嬤嬤幽幽地說。

  諾諾心說您不會立刻摸出槍來對著我們背後的熱水連開六槍然後指著冒出的朵朵血花說「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我想在金色鳶尾花學院的生活並不能讓你真正滿意,或者說,當一名能讓你未來丈夫滿意的女性並不是你個人的心願。」老嬤嬤歎了口氣,「你過得並不開心,我看得出來。」

  諾諾一愣。

  「人不想做什麼事情卻勉強自己的時候,就像身體在前面跑而靈魂在後面追,可靈魂永遠追不上身體。」老嬤嬤說,「你很聰明,雖然我不知道你之前在哪裡就讀,但我想那也是一所非常優秀的學院。從小到大你一直都是佼佼者,可在金色鳶尾花學院你卻遭遇了困境,因為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對麼?」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要什麼。」諾諾聳聳肩。

  「加圖索家是本校的校董,我問這個問題可能會觸犯到校董,但私下裡問應該沒關係,你對你的未婚夫很滿意麼?」老嬤嬤看著諾諾的眼睛。

  諾諾沉默了幾秒鐘,「滿意,我自己答應的婚約我怎麼會不滿意?作為未婚夫他沒什麼缺點,除了競爭者太多,一不小心就會被人從背後射冷箭之外。要說不滿意,我只是不滿意他的家族要把我培養成他們喜歡的那種新娘。」

  「原來是這樣,這倒還好,如果愛情的根基牢固,只是對於過程不滿意,那麼終究都是好結果。說起來我可是蠻懂女孩的心思的,我28歲才成為修女,之前曾經訂過婚……」老嬤嬤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

  鋪滿玫瑰花瓣的水中,路明非載沉載浮,好像在一場混混沌沌的夢裡,但關鍵的幾個詞他還是聽清了,愛情、婚約、新娘……原來諾諾在這個島上是要學習怎麼當一個完美的新娘子,來之前他可什麼都不知道。

  他張張嘴想要嘲笑自己,可又怕吞進滿口的水,最終只是一個氣泡從他的牙縫裡冒了出去,晃晃悠悠地去向玫瑰色的水面。

  老嬤嬤嘮叨了大半個小時才離開,也不知道是她今夜忽然追憶似水年華想找個人傾吐心曲還是加圖索家對她下達過照顧諾諾的指令,她受命來探探這個靠不住的準新娘在想什麼。

  諾諾把左輪槍老奶奶送出門外,互道晚安之後帶上臥室門。門鎖啪嗒一聲落下,諾諾把拴門的銅鏈條也掛上,瞬間從乖巧的淑媛變回夜行猛虎,撲到浴缸邊,一腳踏在浴缸沿上,伸手抓出了渾身沾滿玫瑰花瓣的路明非。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你想玩死我麼?你要睡覺躺床上老老實實地挺個屍不行麼非要藏在浴缸裡?你都多大了怎麼還是那麼鬼鬼祟祟的?」諾諾劈頭蓋臉地一頓臭罵,跟小機關鎗似的。

  「喔喔喔喔……」路明非又開始結巴。

  說起來72個小時之前他還端坐在安珀館會議桌最頂頭的位置,喝著伊莎貝拉泡的咖啡,聽各部長唇槍舌劍,他要是皺皺眉頭,大家就會暫停等他發表意見,他要是發話,伊莎貝拉就會寫在會議記錄上……怎麼72個小時之後他就重又變成那個笨蛋衰仔慫貨了呢?被這個紅頭髮的妞兒氣急敗壞地臭罵,連話都說不出來……說起來自己如今還是她的上級誒,只要她仍然有卡塞爾學院的學籍,就仍是學生會的一員,而路明非現在是學生會主席……

  諾諾忽然停下不罵了,怔怔地看著路明非。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撈錯了,也許水下面藏著兩個人,她撈錯了人。

  她本來要撈的是一個走路經常塌著肩膀耷拉著腦袋的男孩,他的頭髮總是亂糟糟,眼神總是躲閃……可她現在抓在手裡的傢伙穿著暗紋西裝和英倫風的黑色風衣,層次分明的頭髮絕對是手藝高超的理髮師剪出來的,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卻並不簡陋,透著執行部特有的冷冽氣息,要不是眼角還是微微下垂,顯得有點沒精神,真認不出來是當初自己從中國帶回學院的那個笨蛋。

  路明非也在看諾諾。諾諾跟他記憶中也很不同,紅髮貼著兩鬢精心地梳好,用一根銀色的簪子別在腦後,只留出兩根長長的鬢角,末端燙成C形,那張希臘雕塑般的臉蛋,看起來妝很淡,卻用盡了心思。她身上散發著海藻、風信子和檀木混合而成的香氣,高貴溫和,逼得人透不過氣來。要不是耳邊那個熟悉的四葉草墜子和腳踏浴缸的霸氣姿勢,路明非也覺得自己摸錯門了。

  兩人尷尬地沉默著,兩個大腦都在高速運轉,思考打破沉默的方式。

  「好些日子不見,師姐看起來清減了。」

  「師弟憂國憂民,日夜操勞,身子骨倒是壯實了許多……」

  不對不對!這頻道肯定是錯了!

  「師姐!這次來是組織上有重要的任務要托付給師姐!」

  「組織上還沒有忘記我麼?終於輪到我出場了麼?這冷板凳老娘可是坐夠了呀!」

  頻道還是不對!

  最後是「咕咕」兩聲,路明非的肚子叫了起來。他過去的一天裡就吃了那點泡菜味的薯片,早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諾諾歎了口氣,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沒用!等我換身衣服帶你去偷東西吃。」

  半個小時後,金色鳶尾花學院的酒窖裡,諾諾點燃了放在石牆凹槽裡的燭台,路明非就著微弱的燭光從架子上挑了瓶紅酒。

  「吆喝!一抓就抓到了82年的拉菲,如今變成會喝酒的人了嘛!」諾諾瞥了一眼酒標,哼哼兩聲,拔出水手刀來從掛在高處的西班牙火腿上片了幾片下來,丟給路明非。

  金色鳶尾花學院的酒窖擁有非常可觀的收藏,世紀名酒數不勝數,很多紅酒藏家來到這間酒窖裡都妒忌得眼中冒火,可眼下路明非只苦惱於這裡除了上等好酒就只有上好火腿和上好奶酪,指著這些東西吃飽,可想而知有多膩。

  不過眼下也只有這裡能搞到吃的。金色鳶尾花學院剛剛成立的時候,廚房是晝夜開放的,可太多的學員因為熱愛宵夜而胖成了小豬,後來不得不限制一日三餐的熱量提供且夜間專人看守廚房。按非洲公主的話說,晚上餓起來的時候總看著自己的腳丫子解饞。但這擋不住諾諾,她很快就發現酒窖是沒人看管的,那些稀世名酒就這麼隨隨便便地放著,開一瓶來就火腿,當作宵夜是足夠的。

  路明非把瓶塞打開,把酒瓶放在一旁,諾諾在他對面坐下,兩個人都是席地而坐,諾諾換上了一件沙灘白裙,露著肩膀,兩根細細的肩帶。盤起來的紅髮也散開了,隨隨便便地披著。

  這樣的諾諾就有點像記憶中的模樣了。還是沒什麼話好說,他就看著燭光裡的女孩,嚼著火腿。

  「看什麼看什麼?喝你的酒!」諾諾一瞪眼。

  「不醒醒酒麼……」

  「餓到前胸貼後背了還窮講究!每任學生會主席都都會遺傳一種叫『不講究就會死』的絕症吧?」諾諾抓過酒瓶來給自己和路明非各倒一滿杯,仰頭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小半下去。

  「哦。」路明非也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拿破侖時代的藏酒地窖,裡面陰風陣陣,兩人都不說話,喝完一瓶82年的拉菲再開一瓶90年的帕圖斯,牛嚼牡丹般往肚裡灌,水手刀紮在那條火腿上,想吃就自己起身去片。

  酒意漸漸地湧了上來,諾諾覺得暖和起來了,也沒那麼多拘謹了,「喂!說吧!出什麼大事了?」

  路明非咕地把嘴裡的食物嚥了下去,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師姐……你覺得我會不會是發神經病了?」

  諾諾翻翻白眼,「會!卡塞爾學院出來的都是神經病,你覺得自己能倖免?」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真的得了神經病,出現了幻覺,我以為我認識一個叫楚子航的人,可其實他並不存在,完全是我臆想出來的。」路明非盯著諾諾的眼睛,「師姐,你認識楚子航麼?」

  「也許吧。」諾諾聳聳肩。

  「也許?」路明非懵了。

  「我好歹也長了二十多歲,認識過這麼多人,怎麼可能個個都認識?我連前男友都認不全!」諾諾理直氣壯。

  她總是號稱自己有100多個前男友,那是把幼兒園摘了狗尾巴草送給她的小男生都算上,不過真正有名分的只有愷撒一個。

  對於未婚妻這種吹牛皮的行為,愷撒非常地寬容,因為他自己恰好相反,他號稱只有過諾諾一個女朋友,但自稱是他女朋友的女孩卻能編出一個加強連來。

  「原來你也不記得他了……」路明非的目光忽然變得很空洞。

  他吃了點火腿喝了點酒,剛剛恢復了點精氣神,這時候重又變得疲憊不堪,靠在背後的石牆上。

  「表情這麼喪氣幹嘛?那個叫楚子航的是你男朋友?還是欠你很多錢?」諾諾撇嘴。

  「我以為我認識一個叫楚子航的人,他是我朋友……」路明非輕聲地說。

  他慢慢地給諾諾講那之後的事。

  很快學院上下都知道學生會主席發癔症了,可能是在巴西被舞王砸出腦震盪了。這事情開始並沒引起很大的風波,卡塞爾學院英才輩出,醫科聖手也是大把,有病就治。

  心理科教員富山雅史接手了這個案子。還沒見到路明非他已經有了初步的判斷,認為這是比較嚴重的精神分裂,應該立刻給予適當的催眠引導,並配以藥物鎮靜,讓他回到現實中來。

  路明非被催眠後跟富山雅史大講自己跟楚子航怎麼認識的,小時候自己看著師兄被全仕蘭中學的女生仰望著,心中是何等的不忿,多麼希望自己重新變回一枚受精卵一頭栽到楚子航老娘的肚子裡去;後來又是如何警惕楚子航,覺得他簡直是T800轉世,遇佛殺佛遇鬼殺鬼;再後來對他又是多麼地不耐煩,因為揭開那層T800的外殼那傢伙又八卦又絮叨;有時候還對他有點「恨鐵不成鋼」的遺憾,睡夢中感慨說以師兄的情商,也就女版巨龍能配他了,可世界上已經沒有小龍女了……

  富山雅史心說尼瑪啊,你對一個臆想出來的男人的感情竟然如此複雜,彷彿一個巨大的洋蔥剝了一層還有一層,你不精神分裂才怪了呢!催眠的末尾他誘導性地提問說,那你是不是覺得如果沒有了楚子航,世界會更加輕鬆點兒?

  如果路明非說是,富山雅史就準備動手給他洗腦,把那個鬼魂般的男人從他的記憶裡洗掉……路明非久久地沉默著,久久地沉默著,富山雅史心中一動說原來那個叫楚子航的幻影對這個曾經懦弱的孩子真的很重要……他曾經強行刪除過某人誤以為仍然活在世間的母親,那人在被刪除的時候眼角流下兩行淚來,富山雅史當時如受重創,幾乎無法完成洗腦。

  他正想著路明非莫不也會流下淚來的時候,就看這小子「噌」地從催眠椅上蹦起來,閉著眼睛人還在夢中,風衣下的兩支沙漠之鷹已經抽出來了,叼著嗓子高喊誰他媽的刪除師兄我跟他玩命!

  以如此暴力的方式終結催眠療程的,富山雅史還是第一次遇到。

  與此同時,路明非還千方百計地搜尋楚子航存在過的痕跡。跟楚子航關係密切的人太少了,他沒有朋友也沒有女朋友,又是施耐德名下唯一的學生。路明非還有芬格爾這個同門師兄,雖說很廢物吧,但畢竟是那麼一大坨溫熱的東西……楚子航一直以來都活得像個僧侶,或者說獨狼也無所謂。路明非手裡的線索不多,獅心會那邊是沒戲了,獅心會上下一心團結在巴布魯會長的身邊,否定了楚子航的存在;滅殺大地與山之王,好吧,雖說這是殺胚師兄最不想提起的往事,但誰也沒法否認是他一刀刺入了耶夢加得的胸膛拯救了人類,可調出《大地與山之王復活》的宗卷,講的完全是另外一個故事,學校上上下下幾百號人出動,最終在耶夢加得和芬裡厄即將融合為海拉的前一刻,由獅心會前任會長阿卜杜拉……路明非氣得想吐血,恨不得去找那位阿卜杜拉大哥理論說你配麼你配麼你配麼?人家是相愛相殺好麼?你一個中東地區來的路人你瞎攙和什麼啊!毫!無!美!感!

  最終他敲開了校長辦公室的門,坐在了昂熱的對面。一如既往的,白髮的老人坐在透光的天井下方,喝著一杯錫蘭紅茶,逗著他的松鼠們。昂熱就是能很簡單地從風騷老混子切換到從容不迫的智者,並在充滿智慧的講話裡嵌入幾個髒字。

  「我想這個人的存在對你而言非常重要,否則你也不會急著滿世界地找他,但我的回答只怕要讓你失望了,我從不認識一個叫楚子航的來自中國的年輕人,這些年我們在中國找到的最有潛力的年輕人就是你。」昂熱把溫熱的紅茶傾入路明非面前的白瓷杯子。

  路明非喝著紅茶,卻覺得自己一寸一寸地涼了下去,血管裡好像都泛起了冰渣。

  「那他真的是幻覺麼?可怎麼會有那麼逼真的幻覺?」路明非的目光空洞,看著旁邊空著的座椅,「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就在這間辦公室試著拔出七宗罪,他就坐在那個位置上,他拔刀的時候死死地攥著刀柄,把上面的鱗片刮得都是血……」

  「我確實記得拔刀的那個夜晚,那晚我泡的是大吉嶺產的紅茶,落葉把天窗都蓋滿了,風很大。」昂熱低聲說,「你就坐在現在的位置,愷撒坐在那邊,一切都跟你說的一樣,唯有你現在看的那張椅子是空著的。」

  「那場彈劾您的鬧劇呢?加圖索家的那個什麼代表坐著火車來,說您不再適和當校長,罪名很多,其中一條是你容忍楚子航這種的高危分子入學,你們還拿了他的血樣來做實驗。」

  「那場彈劾確實發生過,但沒有什麼血樣實驗。他們彈劾我的理由是混亂的管理以及不算超支的預算。」

  「那在芝加哥的六旗遊樂園呢?六旗遊樂園那事也假的麼?」路明非忽然激動起來,「我看著他衝向軌道的盡頭!我看著他把砸過來的鋼件融化成鋼水!沒有他我們都死了!我們都死了!」

  「那件事是真的,但我不記得有鋼件砸過來,鰭狀制動器剎車之後我們順利地回到了加速隧道。確實千鈞一髮,因為軌道在我們返回後的不到半分鐘就塌掉了。」

  路明非呆呆地看著昂熱,腰桿還強撐著,心裡已經洩氣了,他覺得自己像個破了洞的橡皮鴨子。

  「你的情況我已經收到了報告了。你是唯一的現役S級學員,學生會主席,學院的希望,我不想看到你出問題。可心病這種事往往不是外人能幫忙的,連富山雅史教員都束手無策,那麼你該去找能打開你內心的那個人。」昂熱低頭疾書。

  「能打開我內心的人?」路明非一愣。

  「馬耳他共和國,金色鳶尾花島,那座島上有個封閉式的學院,陳墨瞳現在在那裡。」一張卡紙扔在路明非面前,「別說是我給了你地址。」

  「師姐?我去找師姐幹什麼?」路明非想要裝傻,但身體倒是很誠實地抓住了卡片,恨不得立馬背下來。

  「她的能力是側寫,準確地說,超級側寫,這是某種到現在為止還無法解釋的洞察力。她的話,應該可以挖出你的心病來。」昂熱聳聳肩,「至於她為什麼是能打開你內心的人……我在女人面前賣乖和裝傻的時候你還沒生下來呢!」

  就這樣他偷偷地溜出了卡塞爾學院,乘水上飛機達到馬耳他共和國,再借助一台潛水推進器從懸崖峭壁那邊登島。這些當年看來難比登天的事,現在做起來倒是駕輕就熟。

  「可我真的不記得楚子航,側寫這個能力也沒法用來治療神經病,你現在的狀態需要的是一個精神科大夫,」諾諾聳聳肩,「或者女朋友,你也許是太孤單了,可就算你覺得孤單為什麼要幻想一個男人出來陪你!」

  「喂!不要這樣無限制展開好麼?我不是幻想個男人出來陪我我是無法忘記他!」

  「看看,承認了吧,今晚在酒窖喝酒路明非說他無法忘情於某個男人。」諾諾笑著露出兩個虎牙,「回去我要在日記裡寫一筆!」

  「師姐你嚴肅點好不好?我真的覺得糟透了。」路明非苦著臉。

  「精神分裂症並不算很罕見的病啦,有什麼糟糕透了?這種病最典型的症狀就是『感知覺障礙』,簡單點說就是會出現幻覺,幻視幻聽什麼的。而且患上這種病的人特別偏執,會對幻覺堅信不疑。」諾諾說,「你沒有修過精神科的課程嘛?類似的案例可多了,比如說1967年,南非一名黑人婦女在高燒之後醒來,忽然會說一口非常流利的法語,她自稱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她是一位旅居巴黎的畫家,還是個男人,住在塞納河邊的一間公寓裡,打開窗可以望見盧浮宮。她把從公寓陽台上眺望巴黎的景象畫了下來,告訴別人門牌號碼,人們公然按圖索驥找到了那間公寓,從陽台看上出去,景色和她所畫的簡筆畫一模一樣。」

  「太神了吧?」

  「沒人能解釋一個幫人洗衣婦的黑人婦女為什麼忽然能說流利的法文,更沒人能解釋從未離開過南非的她怎麼會知道從那間公寓陽台看出去的景色,她的護照顯示她沒有任何出國經歷。於是她一時間成了媒體的寵兒,很多神學家宣稱她足以證明人是有靈魂的,可以轉世輪迴,當然也有人說她是騙子,說她譁眾取寵,邀請她參加催眠測測謊。她真的就接受了挑戰,被催眠後她甚至回憶起了更多的前世細節,於是她的名聲更加響亮,甚至有出版商邀請她寫一本關於自己前世的自傳體小說。」諾諾聳聳肩,「但那其實就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直到1976年,人們才發現了真相。這個黑人婦女確實一直生活在南非,但她的媽媽為一個富有的法國家庭工作,所以她從小生長在一個說法語的環境中。她在六歲之前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但之後那戶法國家庭離開了南非,她漸漸地用不到法語了,這項語言技能就退化了,應該是那場高燒重新激活了這項沉睡的技能。其實她的丈夫知道她會說一點點法語,但每個採訪她的媒體都得支付採訪費,為了這筆錢,丈夫隱瞞了真相。」

  「可還有那間公寓和陽台上的景色呢?她又沒去過巴黎,她怎麼知道從那扇窗看出去是什麼樣的?」路明非不自覺地為那個素不相識的南非婦女辯護,因為眼下的情況看來他跟那位自認為有前世的南非婦女是一路人。

  「那間公寓曾經屬於那個法國家庭,女主人畫過一幅油畫,就是從自家窗口看出去的巴黎。發病的婦女小時候很嚮往巴黎,畫上的每個細節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她只是憑著記憶複製了那幅畫。至於催眠測謊在她身上失敗,那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撒謊,她從心底裡相信自己的前世是住在塞納河邊的巴黎畫家……就像你深信自己有過一個名叫楚子航的朋友。」

  路明非呆了很久很久,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莫名其妙地苦澀,「可我記得他的好多好多細節啊!他的背影、他的語調、他跟我說過的話……我記得他跟我說過的好些話……這都能假?」

  「你做過夢麼?」諾諾盯著他的眼睛。

  「做過啊。」

  「多數的夢都是很模糊的,但有些夢卻出奇地真實,醒來後你能記住夢裡的許多細節,簡直就像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你做過這樣的夢麼?」

  路明非忽然就想起路鳴澤來。每次跟路鳴澤見面都像是在夢境中,但細節異常地清楚,跟現實完全區分不開。如果不是他口袋裡現在還揣著小魔鬼送的手機,他簡直要覺得小魔鬼也是自己臆想出來的東西了。

  「那種特別真實的夢,細節都是從別的地方借的。」諾諾接著說了下去,「人腦儲存信息的模式非常奇怪,它會把碎片化的信息存儲在大腦的不同部位。比如我們現在坐在這裡喝酒,你會把酒的香味儲存在1號腦區,把我的樣子儲存在2號腦區,把我們說的話儲存在3號腦區……就像把信息存進各種各樣的文件夾裡……」

  路明非心說那也許我有個單獨的文件夾儲存和你相關的信息並把它放在桌面上。

  「正常情況下,你讀取這些信息的時候會原封不動地從1號腦區讀取酒的香氣,2號腦區讀取我的樣子,3號腦區讀取我們今晚說的話……然後把今晚的情況重現出來了。但你在夢境中讀取記憶的方式是混亂的,你讀取的場景可能是學院的澡堂,讀取的人可能是芬格爾,讀取的味道可能是肥皂,這些亂七八糟的信息拼湊起來……」諾諾眉飛色舞,虎牙又露出來了。

  路明非找上門來對她來說肯定是樁麻煩事兒,可平安度過老嬤嬤查崗的危機之後她還是蠻開心的,因為很久都沒有人可以這麼欺負了……

  可路明非並未流露出她期待的窘相,他沉默著,眼神有點荒涼。諾諾微微一怔,在心底裡暗罵了自己幾句,時過境遷,對面的人已經是學生會新任主席了,已經不是那種可以隨便欺負來玩的小敗狗了。

  「就是說我現在的精神狀態就像一個夢境對麼?我的大腦讀取了亂七八糟的信息,拼湊出一個叫楚子航的人來,其實他並不存在。」路明非輕聲說。

  這種時候容不得諾諾耍寶了,她感覺路明非不知因為什麼原因而處在精神崩潰的邊緣,這時候再跟他胡說八道,會讓他的腦子越發地混亂。

  「想想那個南非婦女,她的所有驕傲都源於她的上輩子是個生活在巴黎的藝術家,想讓她承認自己只是個在洗衣店打工的普通人,肯定是很難受的。可事實就是事實,她在臆想裡沉浸得越久就越不好。」諾諾直視路明非的眼睛,「有時候你要相信你周圍的人……也許你應該接受富山雅史教員的治療。」

  「我知道接受治療對我好……」路明非點了點頭。

  諾諾心裡一鬆,說媽媽的幸虧姐姐當年在心理課上下過一陣子工夫,否則真未必能拿下這個固執起來的小混蛋……說起來那個叫楚子航的幻影,在這小混蛋的心裡那麼重要?

  「其實我修過精神科的課程,來這裡的飛機上還看了一部跟催眠有關的電影。」路明非接著說了下去,聲音很輕而咬字清晰,「那個電影裡,有個中年婦女去找精神科醫生,說有個神經病的年輕女人一直糾纏著她,說她抱走了自己的女兒。中年婦女說女兒分明是我自己生的,跟你什麼關係都沒有,你憑什麼說是你的?可年輕女人不信,陰魂不散地追著她們娘倆,但每當去找警察幫忙的時候,警察又說並不存在什麼年輕女人,是中年婦女的臆想。中年婦女說大夫,你幫幫我,你幫我把我腦袋裡的那個年輕女人抹掉,讓我和我女兒好好地生活。大夫就給她催眠來著……」

  他慢慢地喝著一杯幾百歐元的酒,架勢跟他當年喝冰凍可樂沒什麼區別,「夢境裡她抱著女兒在一條破舊的走廊裡跑,走廊很長很長,前面看不到頭,背後響著那個年輕女人的高跟鞋聲。年輕女人越逼越近了,中年婦女拚命地敲每個門想要找個地方躲躲,可每扇門都是鎖死的,當那個穿白裙子的年輕女人出現在走廊盡頭的時候,她終於找到了一扇開著的門。她推門進去,那是個很老氣但也很安逸的家,精神科大夫坐在沙發上。她慶幸地跟大夫說那個年輕女人追來了,好在你在,你幫幫我抹掉她吧!大夫說這間屋子你不覺得很熟悉麼?中年婦女看了一眼愣住了,那屋子她確實很熟悉。大夫說這就是你當年住的公寓樓,屋子裡的一切陳設都跟當年一模一樣,因為這間屋子是存在於你記憶中的。他拿起桌上的照片給中年婦女看,說照片裡的人你認識麼?中年婦女看了一眼就驚了,因為照片裡是那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年輕女人抱著她的女兒。」

  諾諾悄悄地打了個寒戰,這是個迷宮般的故事,路明非講故事講到這裡,他們彷彿正站在那個巨大迷宮的中央,再推開一扇門就能看到最終的結果,但她本能地覺察到那個結果是她不願意知道的。

  「大夫說你一直在逃避的年輕女人其實就是十年前的自己,當年你沒看住孩子讓她淹死在浴缸裡了,所以就從這間傷心的公寓裡搬了出去。但你越來越自責也越來越想念女兒,所以就臆想著她還活著,永遠都是當年的小女孩。但你的理智又時時刻刻在提醒你說女兒是屬於某個穿白裙子的年輕女人的,因為女兒確實是你從十年前的記憶裡偷出來的,你時時刻刻都擔心記憶裡的白裙子女人再把她帶回去,而事實上那個白裙子女人就是你自己。在現實中既沒有白裙女人,你也沒有女兒,她們都是你記憶裡的鬼魂。」路明非講完了這個故事,望著酒窖黑漆漆的頂,「故事的結束,那個中年婦女就醒過來了,原來過去的十年她一直生活在一場夢境裡,沒有人追她,也沒有女兒陪她……孤零零的,好像一條發胖的野狗……我想要是我是她,我寧願別醒過來好了,我抱著我的女兒滿世界地逃,跟那個白裙女人死打……」

  「敢情我跟你說這麼多都白費了啊!」諾諾總算聽明白了,氣得想要蹦起來一酒瓶砸在路明非腦袋上,可她最終只是抱攏膝蓋,搓了搓微涼的雙臂,「那個叫楚子航的,無論他是不是真的存在過,對你真的很好吧?」

  「很好,雖然說起來他是個笨蛋來著,用來鼓勵人的話各種不通,什麼冰下的魚啊,什麼我們一起去打爆車軸啊……」他偷偷看了一眼諾諾,「都好蠢的。師姐你知道麼?發了神經病那是很可怕的,你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可信了,所有人都在騙你。我在學生會有個很漂亮很漂亮的秘書,叫伊莎貝拉……」

  「那不是愷撒說過好幾次的那個低年級的妞兒麼?跳波爾卡跳得很好的那個?你們這幫臭味相投的男人莫非下作到連秘書都相互轉贈的地步了?」諾諾齜著小白牙,努力想要打破此刻低郁的氣氛。

  可路明非沒理她,自顧自地說,眼神荒涼得像條喪家之犬,只是還未發胖,「以前我什麼事都聽伊莎貝拉的,因為學生會的事情她懂得比我多嘛,我也覺得她好漂亮的,可出了這事之後我覺得她變醜了,她說的什麼我也都不相信了……全世界都在騙你的感覺真的好可怕。我知道只要我接受治療把師兄刪掉就好了,那我就能回到正常的世界裡,伊莎貝拉還是那麼漂亮,獅心會長是那個蠻崇拜我的那個誰……管他呢,反正是非洲來的……我就不會那麼害怕了,一切都回復正常……可我就是做不到,我想要是世界上真有師兄那麼一個人呢?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裡等著人去救他,可大家都把他忘記了,他說救救我啊我是楚子航,可大家都說你是誰楚子航又是誰?」

  他抱著自己的腦袋,慢慢地彎下腰去,腦袋幾乎要蹭在冰冷的地面上,「所以我不能忘了他,忘了他就再也沒人能回答他了。」

  談話到這裡再也進行不下去了,空氣中瀰漫著那股堅硬得近乎實質的悲傷,諾諾小口地啜飲著杯中的紅酒,連酒好像都變得苦澀起來。

  過了好久好久,路明非才聽見諾諾說,「那你抬頭看看我有沒有變醜。」

  他抬起頭來,不解地看著諾諾,看了好一會兒,「沒有啊。」

  他本想說師姐你好像還變漂亮了一點勒,當年你頭髮上好多靜電無數呆毛,不過覺得有點太諂媚,就按下不表了。

  「伊莎貝拉也不記得楚子航,我也不記得楚子航,為什麼伊莎貝拉在你眼裡變醜了,我就沒變醜呢?」

  路明非一下子呆住了。他真沒想過這個問題,諾諾在他眼裡怎麼會變醜呢?經過那麼多年她還是當年那個開著法拉利的威風少女啊,儘管他後來認識了死強且美爆的女版龍王還有那個叫人心嘩嘩碎掉的黑道小公主,跟她們比起來諾諾就是個家境不錯的普通妞兒,可她在你眼裡還是那麼威風凜凜。

  就像你當年光著腳連鞋都沒得穿,在荒原上遭遇騎著紅馬的女孩,她對你說,要是勇敢我就帶你上戰場,你就真的跟著她的背影跑上了戰場。很多年後你牛逼了,被各路過硬的妞兒包圍著,其中有帝國公主有騎著魔龍的妖國女皇,一個個都比那個騎紅馬的女孩拉風。可在你心裡最深處還是那片荒原那個騎紅馬的影子,你玩命地追,因為遇到她的時候你是個連鞋都沒得穿的小屁孩,只有她對你伸出手來。

  不過這理由沒法跟諾諾說,路明非眨巴著眼睛想要再編一個理由。

  沒等他編完,諾諾忽然一個俯身,額頭狠狠地撞上他的額頭,撞得路明非眼冒金星。他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諾諾抓住腦袋,把那頭半濕的頭髮揉成了一個雞窩。

  他暈乎乎的,被諾諾身上那股海藻和檀木的香氣包圍著,只覺得一腳踏進了雲海裡。正滿心溫柔呢,已經被諾諾推著額頭一把推出老遠。

  「真他媽的沒用!精神病也來找我,將來你生不下孩子也會找我來當催產婆吧?我到底是怎麼不開眼,當時收了你當小弟的?」諾諾不耐煩地罵著,「吃飽喝足休息好了我來想想辦法,這裡面好像是有點問題。」

  其實她心裡是說真沒出息啊,當不當學生會主席,你也還是當年我從那間放映廳裡撈出來的衰仔。你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可信,就又屁顛屁顛來找我了……可我能罩到你幾時?

  心情正亂糟糟的時候,手電筒的光忽然劃破了燭光之外的黑暗,伴隨著一聲斷喝,「什麼人?」跟著就是電流嘶啦嘶啦的聲音。

  那是一名黑衣保安,頭上扣著耳機,手腕上掛著電警棍。他大概是正聽著音樂巡視酒窖,所以沒聽到諾諾和路明非的說話聲,轉過彎來忽然看見燭光,大吃一驚,趕緊從手腕上擼下電警棍來。諾諾和路明非也是太專注於說話了,否則以他們的聽力,即使那名保安穿著軟底鞋,也不至於察覺不到他的腳步聲。

  諾諾心說糟了,立刻就生出滅口的心來!加圖索家委培的新娘,深更半夜跟陌生男子在學院的地窖中飲酒作樂,這話怎麼說怎麼有問題。

  愷撒那邊還好說,就說是我走丟的小狗又找回來了,可加圖索家的老頭子們還不氣得飆血啊?這麼有辱門風的事情怎麼能發生在加圖索家呢?按說意大利人都風騷不靠譜,可加圖索家的門風異常地古板,全家上下就兩個沒譜的人,龐貝和愷撒父子,老爹是浪,兒子是野。愷撒也說過他的媽媽從古爾薇格家嫁過來之後基本就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倒像個中國古代的小腳女人,加圖索家倒是並未限制她的行動自由,但套上「加圖索家主母」這頂后冠之後,她確實也沒什麼地方可去。

  雖然愷撒篤定地說諾諾不會重蹈他老娘的覆轍,但由此可見加圖索家也不是公園,並非那種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滅口當然不是要殺掉,打暈之後丟上開往赤道索馬裡的貨船就是一個滅口的好辦法,等這哥們醒來,一定會驚訝於秀麗的熱帶風光,幾年也不得回來……那裡遍地都是海盜。

  但在諾諾動手之前,一瓶紅酒已經在保安的腦袋上碎裂,黑暗中彷彿開出了一朵酒紅色的巨大花朵。保安嚶嚀一聲婉轉倒地,露出了藏在他背後的高大黑影。

  諾諾心裡一驚,這間酒窖裡居然還有第四個人,這人一路尾隨保安,忽然暴起痛下狠手,不知道是敵是友。她隨手拔下插在火腿上的水手刀,眼中爆出殺氣,「誰?」

  「炎之龍斬者,芬格爾·弗林斯!」黑暗中的漢子自報家門,淵渟嶽峙,宗師風範。

  家門還沒報完,那邊路明非的高踢腳就已經到了,Corthay家手工定制的好皮鞋,純阿爾卑斯山牛皮做底,絕對耐磨,踹在芬格爾臉上老大一枚鞋印……

  「神眷之櫻花,你攤上事兒了你知道麼?你攤上大事兒了!」偉大的炎之龍斬者說完這句話,才捂著呼呼冒血的挺拔鼻子,痛得一屁股蹲在地上。

  芬格爾選了一瓶1989年的奧比安,閉著眼睛聞了很久,「不愧是世紀大酒,開瓶就有濃重的花果香,我覺得自己置身於一片薔薇盛開的花牆下,薔薇間點綴著紅色的小漿果……」

  「閉嘴!你倆的那點底子我還不知道?5塊錢一瓶的加州紅酒對你倆就很好了!還裝品酒師!」諾諾拄著水手刀,氣得七竅生煙,「不是攤上事兒了麼?不是攤上大事兒了麼?什麼事兒說啊?寫網絡小說寫多了,還非得打賞你才更新?」

  「師妹你也知道我如今成了一枚作家麼?」芬格爾眼神驚喜。

  「蘇茜寫信來說的。」諾諾沒好氣地說,「快說快說!」

  芬格爾深吸一口氣,轉身指著路明非的鼻子,「神眷之櫻花……」

  「有事說事別喊奇怪的綽號!還有,你的電話號碼怎麼不對?我前兩天玩命地想跟你聯繫,就是聯繫不上。」路明非說。

  他當然試過打電話跟芬格爾求證,想問問這貨為什麼忽然修改了小說,把楚子航的存在全都抹去了,可往古巴打了幾十個國際長途,根本就接不通。鬼知道他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金色鳶尾花島,連愷撒也不知道金色鳶尾花學院的地址。

  「那裡是古巴!你去過古巴麼?遍地生長著煙草,電話線都從煙草地裡經過,電話打不通不是很正常麼?」芬格爾哼哼,「廁所裡都是上等雪茄的味道,還有屁股上能擱一個酒杯的混血妞兒,媽的!真是人間天堂!要不是為了你這廢柴我打死都不會離開那裡半步!我說,你還是把龍骨交出來算了,被學院通緝的人,逃到天涯海角都沒有活路的……」

  「等等等等……我被學院通緝?什麼龍骨?你講話有點邏輯行麼?」路明非懵了。

  「還裝無辜呢?」芬格爾嘖嘖,「知人知面不知心,反正學院現在可是認定你是龍類派來的臥底!」

  「他?龍類派來的臥底?」諾諾吃了一驚,指指路明非,「那龍類可真是缺人,連這種貨色都派了重要任務。」

  「誰知道呢?臥底都不能太顯眼對不對?像我這麼英明神武就不能當臥底。總之,學院這幾天出大事兒了,就在路明非失蹤的當晚,有人侵入冰窖,奪走了保存在最深處的龍王康斯坦丁的骨骸,校長當時恰好在場,被打得全身骨折,80%的臟器大出血,現在還躺在急救艙裡沒醒過來呢!」芬格爾說,「那天晚上,學院只丟了兩件東西,路明非和龍骨,任誰都會覺得這兩件事有聯繫對吧?否則新任學生會主席為什麼會一句話不留悄悄地離開學院呢?」

  「這種鬼話別人信也就算了!你不會也信吧?」路明非嚇得幾乎蹦起來。

  芬格爾斜眼看著路明非,「鬼知道龍族是不是拿出十幾個吊襪帶小御姐賄賂你呢?要真是那樣你能保持得住就見鬼了!反正換我我是把持不住……」

  「校長是言靈是『時間零』,效果接近於暫停時間,在時間的縫隙中行動。」諾諾的神色鄭重,「那個言靈號稱言靈週期表上的漏洞,可以用來跟擁有超級言靈的龍王級目標對抗,那麼能重傷他的人……難道是新復甦的龍王?」

  「反正各種證據都指向路明非,」芬格爾說,「諾瑪可是對冰窖設置了重重保護,半米厚的貧鈾鋼板加十米厚的膠質混凝土,氦氖激光屏障,必要時還能把冰窖灌滿硝酸甘油炸上天!就算是芬裡厄那種暴力型的龍王想要侵入冰窖再平安撤出也不是容易的事,但那個入侵者偏偏就做到了!為什麼呢?因為他拿著一張學生證!前面幾道屏障都對他無效!誰的學生證那麼牛逼呢?當然是我親愛的師弟咯,他是學生中唯一的S級嘛!」

  「我他媽的根本就沒去過冰窖好嘛?」路明非趕緊申辯,「別說當晚沒去過,壓根就沒人告訴我那地方是我能去的!」

  「別衝我嚷嚷別衝我嚷嚷,」芬格爾拍拍路明非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我會真的懷疑你麼?我們倆什麼關係啊?我麼倆情同父子……」

  「不要趁機佔便宜!」

  「好吧!義同兄妹!」

  「你正經說話會死麼?」

  「在古巴好些日子找不到人說爛話,見到你這樣的爛人不好好說幾句真覺得自己會死……其實我是相信你的,覺得你不會是潛伏在我們內部的龍王,」芬格爾幽幽地歎了口氣,「你要真是龍王,我跟你睡了這麼幾年想必貞操難保……」

  諾諾無聊地喝著酒,看著這倆賤貨在酒窖裡東跑西竄上蹦下跳,芬格爾說哈哈哈你來追我呀你來追我呀,路明非真就提著酒瓶子在後面追。

  出了天大的事兒,感覺這倆傢伙還很歡脫的樣子,大概是因為重逢吧……好像跟自己相信的人又碰在一起了,所有麻煩都能解決,所有的困難都不足為懼。

  「嚴肅點兒!都給我滾回來!」諾諾忽然砸碎了一個酒瓶子。

  現在弄出點聲音也沒事了,反正只有一個保安負責酒窖周邊的區域,他現在正昏睡在諾諾腳邊。

  「我們得想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諾諾把水手刀插在面前的火腿上,「路明非發了神經病,幻想自己認識一個叫楚子航的人;恰好在這個時候有人侵入冰窖,盜走了龍骨,還重傷了校長;如果兩件小概率的事情同時發生,那麼其中很可能是有聯繫的。」

  「我想起個事情我先問,」路明非踢踢芬格爾,「你在那個小說裡寫過楚子航的對吧?永燃的瞳術師什麼的。可我後來看你更新了版本,師兄的戲份都被你自己頂掉了!莫非你也不記得師兄是誰了?」

  「永燃的瞳術師?」芬格爾一怔,「當然記得!」

  「真的?你記得師兄?」路明非不意聽到這樣的回答,如遭電殛,一躍而起。

  這些天來他詢問了各種各樣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得到否定的答覆,即使是在他最抱希望的諾諾這裡也不例外。可沒想到芬格爾竟然記得,也許古巴真的是個神奇的地方,能屏蔽外界的一切影響!包括這個影響了整個學院的失憶光環!

  「當然真的,」芬格爾一甩額發,「我炎之龍斬者什麼時候說過不負責任的話?何況在東京我們還共患難過!」

  「我靠!你居然沒忘記!」路明非衝上去大力地擁抱這傢伙,認識幾年來他從沒覺得這廢柴如此可靠。

  「永燃的瞳術師便是我,我便是永燃的瞳術師!」芬格爾正襟危坐神情嚴肅,「我怎麼會忘記我創造出來的人物呢?」

  「你你你……你搞什麼飛機?」路明非懵了。

  「永燃的瞳術師不是我書中的人物麼?」芬格爾認真地說,「當時我寫那部小說的時候,覺得需要有一個和『跋扈貴公子』愷撒相對應的人物,就把自己的一部分經歷拆出來,創作了一個新的人物『永燃的瞳術師』。說白了,永燃的瞳術師的存在意義就是跟跋扈貴公子相互吐槽,讀者們最喜歡這種一冷一熱的角色對比了。可我後來覺得男主角有點太多了,就在修改的時候把這個角色刪除了,所以他的戲份又都回到炎之龍斬者身上了。不過這樣也好,畢竟炎之龍斬者是大主角嘛。」

  「你的意思是楚子航完全是你筆下的虛構人物?」諾諾聽明白了。

  「真的啊,我怎麼會拿我重要的創作開玩笑?」

  「鬼扯吧你!」路明非急眼了,「你讓炎之龍斬者跟老大吐槽不就完了?你還非單獨寫個人物出來?」

  「那怎麼可以?炎之龍斬者的角色定位是生性豪烈不拘小節的異俠,我不能吐槽,吐槽會傷害我的氣質……」芬格爾義正詞嚴。

  路明非雙手抱頭,失魂落魄地蹲了下來。原來是一場空歡喜,芬格爾跟其他人一樣,並不認為楚子航真實存在過。

  在那本名叫《東瀛斬龍傳》的小說裡,芬格爾自己取代了楚子航的位置,就像獅心會的前任會長,英勇善戰的阿卜杜拉·阿巴斯學長取代楚子航,在抹殺大地與山之王的戰役中刺出了致命的一刀。

  這個世界其實並不需要楚子航,沒有楚子航這個世界也很好,很自洽……只是沒有了楚子航他路明非覺得有點孤獨,那小小的孤獨感就像一顆細弱的種子那樣,埋在他的心底深處,總在緩慢地生出細小的觸鬚。

  「怎麼啦?垂頭喪氣的,我不遠千里來找你,是把你當兄弟!」芬格爾捅捅他,「我都說了我覺得你不是龍族的臥底了!」

  「是啊,你不覺得我是臥底,可你覺得我是神經病對吧?我內心空虛寂寞冷,玩命想男人,以為世界上存在某個名叫楚子航的男人……」路明非聳聳肩,「好吧,現在有一半人覺得我是神經病,另一半人覺得我是臥底。」

  「屁!你可不要小看了我們同睡那麼長時間的義氣!」芬格爾氣哼哼地說,「為了你,我可是把執行部派來調查你的人埋進了煙草地……當然,腦袋露在外面了。」

  「我靠!你把執行部的人埋進了煙草地?」

  「那幫傢伙從美國直飛古巴,落地就氣勢洶洶地來找我,要我交待跟你有關的事。我心說這不只是懷疑你是臥底,是懷疑我也被臥底收買了啊!我當然沒什麼可招供了,可我看他們的模樣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就把他們全都打暈埋進了煙草地!」

  「見鬼!我倆到底誰才是學院的叛徒?」

  「可笑!叛徒不叛徒不看你幹了什麼,而是你以前效忠的組織怎麼說!反正在學院看來你才是叛徒,而我頂多就是叛徒手下的鷹犬。」

  「中文說得越來越溜了啊鷹犬兄!」

  「請叫我作家兄!」

  「夠了!別扯這些亂七八糟的了!一個是學生會主席了,一個是執行部駐古巴專員了,都沒長大嘛?」諾諾氣得又砸碎了一個酒瓶子,「你們現在得想辦法從這團亂麻裡理出個頭緒來!你們的時間不多了!」

  「時間不多了?」路明非一愣。

  「傳說中,沒有人能逃脫執行部的追捕,即使你逃到世界的盡頭,即使你藏在白宮那座能扛核爆炸的地下掩體裡。不要因為卡塞爾學院現在是座學院就忽略它原本的屬性,它是秘黨,以龍血為紐帶的絕密暴力組織,而且非常可能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暴力組織。你們之前沒有領會過它冷酷的那一面,是因為你們是組織內部的人,而且在校長的亂折騰下,原本應該是軍事化管理的學院變成了神經病樂園。但這個組織仍然具備『嚴肅起來』的能力,一旦他們嚴肅起來,就會顯露出秘黨的本相。」諾諾說到這裡一字一頓,「在他們判斷你們為叛徒的時候,我想他們已經嚴肅起來了。」

  「就是說我們現在變成了龍王那樣的目標,而我們原本的隊友正在滿世界追殺我們?」路明非下意識地吞了口寒氣。

  諾諾點了點頭,「我恐怕是這樣的……他們正在逼近,別忘了他們手中有諾瑪。你們來這裡的路上只要用過護照、定過機票、用過手機和網絡,都會留下痕跡,這些痕跡會形成一張路線圖,他們會循著路線圖趕來。好在金色鳶尾花島對外是封閉的,但如果我估計沒錯的話,執行部的追捕隊已經到達了馬耳他島,乘坐直升機的話,20分鐘就能到達這裡。」

  路明非開始坐立不安了。過去的一年裡他跟執行部混得很近,知道這個部門的可怕,再加上諾瑪……見鬼,她是你的朋友的時候,你遠在千里之外的日本小鎮,她都能給你空投武器箱,甚至轟炸你的對手,那她扮演你的敵人時該有多可怕呢?

  他在執行部算是顆冉冉升起的新星,連資深專員都認可他的潛力,可他知道執行部的能力絕不僅限於那些現役專員,執行部把很大一部分戰鬥力都雪藏起來了,舞王要是撞上那些被雪藏的變態專員……只是塊待分割的肥肉。

  「你們必須自己查出真相,在沒有學院支持的情況下,更糟糕的是,學院現在還是你們的阻礙。」諾諾說,「分析我們手頭的線索,只有三種可能性。」

  「哪三種?」路明非略微振作起來,好歹他們這個小團隊裡還有個有邏輯思維能力的人。

  「最大的可能性仍然是你瘋了;其次的可能性是你是龍族派來的臥底,你現在說的所有話都是謊言,就是你侵入冰窖搶走龍骨重傷了校長,然後還來在師姐面前扮好人!」

  「好可怕的可能性!」芬格爾挪動屁股坐到諾諾身旁,小心翼翼地挽著諾諾的胳膊,警惕地看著路明非,「你說他會不會狂性大發忽然把我倆滅口?」

  「就算出現這種情況也該是你保護我好麼學長!你不是炎之龍斬者嘛?」諾諾一把推在廢柴的腦門上把他推出老遠,「第三種可能性,也是最小的一種可能性,我們所有人都被催眠了,除了你。」

  「群體催眠?」路明非倒也不是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但把整個學院的人催眠,聽起來太過匪夷所思。

  「普通的催眠術當然不可能做到這一點,但確實存在催眠效果的言靈,富山雅史教員使用的就是這種言靈。他的工作之一就是為執行部善後,分別催眠那些目睹了龍類和超自然現象的人,讓他們忘記這些事,或者誤以為那些只是噩夢。但以富山雅史教員的能力,不可能做到這種規模的群體催眠。我們只能假定施展催眠的人遠比富山雅史教員要強,他用了某個未知的言靈,篡改了我們所有人的記憶。但不知道為什麼,沒能篡改你的。」

  「這種言靈……真的存在?」路明非不太敢相信。

  「我也不知道。即使它真的存在,也是超高階、神術級別的言靈。而龍王中專精精神領域的是白王,白王是最可能的幕後黑手,可按照你所說,白王最後的繼承者赫爾佐格已經死在日本了。」諾諾頓了頓,「那麼不排除一種可能,你們未能徹底殺死白王,它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這種可能性確實存在,因為你們沒有拿到白王的龍骨。」

  路明非緩緩地打開了寒戰。

  跟赫爾佐格的作戰,對於參戰的每個人來說,都是平生最慘烈的戰鬥。那潮水般的死侍、神明般的威儀、把整個東京都拖入元素亂流的力量,不愧是最接近黑王的龍王。最後靠著最後的「皇」上杉越的犧牲、路鳴澤的瘋狂爆發和加圖索家耗費幾十億美金研製的軌道武器才把事情擺平。

  這種事情真別再來一次了,學院剩下的那點家底兒,耗光了也未必能再擺平白王一次。

  「所以要麼楚子航根本不存在,要麼白王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你願意接受哪個可能性?」諾諾問。

  路明非耷拉著腦袋,「我希望師兄是真的……」

  「真愛啊!」諾諾和芬格爾異口同聲地說。

  「別鬧了行麼……」路明非無可奈何地看了諾諾和芬格爾各一眼,心說要是有天早晨我發現這世界上沒你倆了,我也還不是會滿世界地找?

  不過諾諾要是消失了,記得她的人應該是愷撒而不是自己吧?倒是芬格爾那條敗狗,找他的重任估計也得落在自己肩上。

  「想找楚子航的話,只有一個線索。」諾諾豎起一根手指。

  「什麼線索?」路明非豎起耳朵。

  「你!」諾諾弓起手指在他鼻子上一彈,「如果那個幕後黑手真把我們所有人都催眠了,卻偏偏漏掉了你,那你豈不就是唯一的線索麼?只有循著你這根線索,才能找到楚子航!」

  芬格爾聞言一愣,然後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就是可惜這根線索有點短……」

  「短你妹啊!高個子了不起啊!」路明非捂著鼻子。

  「那我們怎麼用這根線索呢?」芬格爾完全不理他的抗議,轉過頭去跟諾諾說話。

  「想要在這個世界上完全徹底地抹殺掉一個人,縱然是白王也沒法做到。任何人只要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都會留下太多太多的痕跡,這些痕跡就像畫筆留下的筆觸,交疊在一起,構成了這個人的形象。群體催眠可以抹殺絕大部分的筆觸,但總該有些筆觸是無法抹除的。你就是未被抹除的筆觸之一,你記得其他筆觸,我的意思是,跟楚子航有關的人和事,跟著你這根筆觸,就能找到其他的筆觸,最終重新把楚子航這個人物描繪出來。」諾諾緩緩地說,「到了那個時候,如果這個人還活著,你們就能找到他,也就能推斷出幕後的黑手是誰,以及他為什麼非要抹去楚子航。」

  「側寫!這就是師姐你側寫的能力!」路明非恍然大悟。

  「是的,這就是側寫的原理。」諾諾點了點頭,「有側寫能力的人,能通過蛛絲馬跡的細節推斷出曾經發生過的事,就像有經驗的畫家,給他一張洗過的油畫布,只憑殘留下來的少許痕跡,他能猜出原本畫的是什麼。」

  「難怪校長讓路明非來找你,莫非校長也覺得這裡面有什麼不對?」芬格爾捏捏下巴,「讓我沉吟沉吟。」

  「你還沉吟,你呻吟還差不多!」路明非翻翻白眼,「不過校長確實說過在師姐這裡也許能找到答案這樣的話。」

  「原來這次炎之龍斬者要搭檔的是一個暴力的文藝女青年和一個廢柴……媽的團隊組合比日本那次差很多啊!日本那次好歹還有跋扈貴公子和冰山小女王……不過也只好將就了,事不宜遲我們趕快出發!以執行部那幫小賤人的能力,很快就會查到這座島上!媽的!沒準他們正在過來的直升飛機上!」芬格爾說。

  「誰是暴力的文藝女青年?」

  「誰是廢柴?說別人前拜託照照鏡子先!」

  「別糾結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啦,」芬格爾慵懶地揮手,「諾諾,給你半個小時收拾行李,路明非,你從酒窖裡精選幾瓶最好的酒帶上,我去廚房裡看看有沒有別的吃的,光吃火腿鹹死了……半個小時之後大家還在這裡碰頭,出發拯救世界!」

  「好!」路明非一躍而起。

  說起來拯救世界這種工作對他來說太家常便飯了,不過以前都是被生拉硬拽去的,這一次是自發主動。

  「喂!這種事情徵求一下別人的意見好麼?」諾諾往後縮了縮,把帶來的大圍巾往身上一裹,像只不願配合的貓那樣盯著路明非和芬格爾。

  火燭在她的瞳孔深處跳動,那抹叫人驚心動魄的紅,毫無徵兆地令路明非想起很多事情來,其中既有她在三峽書庫的深處脫下自己的潛水服套在路明非身上,又有她推開放映廳的門、背靠著強光如天使降臨的一幕,但很詭異的,還有另一個人……

  這麼看的話她倆真的很像,尤其是那貓一樣看人的眼神……有那麼一瞬間路明非覺得自己還在東京那間老樓改造的情人酒店裡,窗外下著那場連續下了一個月之久的豪雨,那個穿著洋服的女孩抱著膝蓋坐在齊胸深的水中,望向他的眼神也如貓般警惕,像是期待你的擁抱,又像是畏懼你的遺棄。

  他的頭一昏心一軟,輕輕地張了張嘴,但是終究還是沒能喊出那個名字。

  「我可沒說跟你們走!」諾諾聳聳肩,「這就像一個遊戲,你缺乏命運的指引,你來找巫女,巫女跟你說勇士啊你只需循著你自己的感覺前進就好啦!巫女的使命到這裡就結束了,你們道謝之後滾蛋就好啦,還想把巫女拉進你們的戰隊嘛?」

  「我靠!這種時候你居然說不幫忙?還能繼續當朋友麼?師兄妹間拳拳的愛都被狗吃了麼?」芬格爾皺眉,「別廢話!拯救世界這種大事兒,一般人還沒資格呢!快收拾行李出發!多帶超短裙和高跟鞋!」

  「幹嘛?」諾諾一瞪眼。

  「戰隊裡就一個女性角色,不賞心悅目一點說不過去……」

  「我拜託你們搞清楚狀況,」諾諾皺眉,「我在這裡是為了新娘修業!修業到一半新娘跑路了算怎麼回事?還是跟兩個男人……我該怎麼解釋這件事?我知道拯救世界是個大事,但是婚禮對我也是個大事!有的是人可以拯救世界,但是我的婚禮上能當新娘的只有我好嘛?」

  她抱緊雙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眼瞳黯淡下去,「我已經從卡塞爾學院退學了,龍族的事情從那天開始就跟我沒關係了……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們要嘲笑我,看啊看啊這個要去當夫人的女人,那就嘲笑好啦!反正我知道你們會嘲笑我的……」

  「拯救世界回來繼續結婚就是了,」芬格爾大大咧咧地說,「拯救世界和結婚絲毫不衝突,我也是丟下了無數癡纏我的古巴妹子趕回來拯救世界的。」

  「不,衝突的。」諾諾盯著路明非的眼睛,輕聲說,「你記得你決定加入卡塞爾學院的那天晚上我對你說的話麼?卡塞爾學院對你來說是一扇門,打開這扇門你就會進入新的世界,但那樣你就再也回不去了……你每做出一個新的選擇,其他選項就消失了。自始至終,你都只有一條路走。你不用知道我為什麼這麼選擇,但我已經做好選擇了。」

  寂靜,就像是心裡有根弦被撥響了,音波裊裊地瀰散開去,最後剩下的那份寂靜。

  路明非這才意識到酒窖裡真的很寂靜,如果他們三個都不說話,那它簡直寂靜得像個黑洞。燭光搖曳,芬格爾抓耳撓腮,諾諾擁著她的長圍巾,眼神倔強地看他,像貓,像死也不會認錯的貓,外面的潮聲正急。

  他當然記得諾諾說的那句話……你打開前方那扇門的時候,身後的退路就會消失,自始至終,你都只有一條路走……

  他很清楚地記得當初自己為什麼決定加入卡塞爾學院,那是因為外面的世界已經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了,在那間放映廳裡最後一個讓他捨不得的人切斷了他們之間的聯繫,這個時候諾諾走了進來,向他伸出手來。

  時至今日想起來還是隱隱地有些疼,其實他加入卡塞爾學院是因為其他人都不把他當回事,他連一點「存在」的感覺都沒有,所以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才會義無反顧。諾諾可能也有一個隱隱作疼的理由吧?這時候愷撒為她打開了門,拉住了她的手。

  「記得,那我們走了。」他站起身來,點了點頭,整理自己那條濕透的領帶,讓它緊得快要喘不過氣來,然後轉身離去。

  時至今日他都是學生會主席了,那還能事事都指著諾諾幫他呢?就看他這一身上下,薩維爾街定制的西裝、Burberry的風衣、Corthay家的皮鞋,還有藏在領子深處的黃金領撐……時間過去,他終於成了那種領子裡襯著黃金的男人。

  所有領子裡襯著黃金的男人,都該獨自上戰場。

  他走得那麼乾脆利落,諾諾倒是愣住了,眼看著那個穿長風衣的身影快要沒入黑暗中,她才揮了揮手說,「加油……」

  其實她想說更多的話,比如不愧是我的小弟就該那麼帥師姐當年就看你是一條拯救世界的好苗子如今果不其然……可這些話到嘴邊全都消散了,最後只剩乾癟的「加油」二字。

  路明非點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豎起右手拇指向上,卻不回頭……因為回了頭諾諾就會發現他其實是張沮喪的臉,沮喪得就像小狗被大狗搶走了吃的……

  這時腦後傳來「光」的一聲巨響,然後是人體重重倒地的聲音……路明非吃驚地回頭,芬格爾正丟下手中的酒瓶,把昏迷的諾諾往肩膀上扛……

  「我們拯救世界當然需要這條會側寫的肥羊了!靠!管她是誰的新娘我都得帶走!」那條敗狗加廢柴沖路明非猛瞪眼,「他媽的快來幫我一下!我塞好沉……這妞是發胖了麼?」

《龍族4·奧丁之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