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阿蘭·德隆主演的那部名叫《獨行殺手》的電影裡說的,「世界上沒有比武士更孤獨的人了,也許叢林中的猛虎除外。」
市立第三醫院,慘白的白熾燈光,空無一人的走廊,空氣中瀰漫著來蘇水的味兒,腳步聲由遠及近。
那人在護士站的櫃檯前站定了,拿起桌上的小鈴搖了搖。
「您有事麼?」小護士正打瞌睡,昏昏沉沉地抬起頭來。
「我住院啊,我不是請假出門了一趟麼?」路明非找出自己的請假條放在小護士面前,「抱歉回來有點晚,下雨天路不好走。」
「你還真回來啊?你神經病啊!」小護士呆呆地看著這個年輕人。
她把路明非放出去根本沒指望他回來,她很清楚蘇曉檣的意思。正式出院的手續辦不了對吧?那我就請假,假條上根本沒寫要出去多久,跟監獄裡搞保外就醫似的。
小天女的行事風格素來都很霸道,這麼做只是避免媒體報道負面新聞,有人問起就說是請假外出!請一星期假院長回來了再辦個出院手續。
「我當然神經病啊,我要不是神經病我能住這兒麼?」路明非微笑,「我想打一針,好好睡一覺,行麼?」
「噹噹噹……當然可以。」小護士說,「那你先回病房去,我一會兒就來給你打針……不過我還是得給你穿上拘束衣,雖然很難受,可你的病歷上是說你一定得穿拘束衣。」
「沒問題。」路明非微笑道,「說起來你覺得我是神經病麼?你就說你自己的感覺。」
「你進來的時候真的還好,」小護士小聲說,「不過現在看起來有點像個神經病。」
「真有經驗,看瘋子一看一個準兒。」路明非走向病房,「今晚的藥量請加倍。」
遊戲關卡「昆古尼爾之光」,第108次Load,黑夜,暴風雨,高架路。
諾諾旋轉起來,風車般切入黑影中間……
奧丁提槍立馬在遠處,昆古尼爾上,金色光芒漲落……
路明非跟在後面,扛起長矛火箭筒,「光光光光」十幾發火箭彈呈扇面狀一口氣射出,火風碎片一時間充斥了奧丁附近的每一寸空間。
路明非很滿意於自己的速度,裝填火箭彈這門手藝他如今可以說是駕輕就熟。
「兄弟你從哪裡摸出來的……」諾諾剛要驚呼,就被路明非攔腰抱住丟進了邁巴赫。
剛才那輪火箭彈連射,連續爆炸,黑影們都伏地躲避彈片,現在只有路明非、諾諾和奧丁站在這片戰場上。
黑影們向著邁巴赫蜂擁而來,路明非看也不看,回手幾槍打中法拉利的油箱,法拉利爆炸,黑影們本能地再度伏地,它們被那輪火箭彈齊射驚到了。
等到黑影們再度起身的時候,路明非己經坐在了邁巴赫的駕駛席上,黑影們將邁巴赫團團圍住,四面八方都是它們類似嬰兒哭泣的叫聲,諾諾也沒空追究那支火箭筒是從何而來了。
路明非掛檔、鬆手剎、踩油門,油門到底,邁巴赫猛衝出去,頂著前方的幾個黑影直接撞到路邊的護欄上,反覆撞擊了幾次之後倒退,又把幾個黑影撞在了另一側的護欄上,還是反覆撞幾次,確保它們的骨頭都碎掉。
諾諾嚇得臉色都白了,無論什麼人,多大膽,第一次看見人形敵人被自己的車撞擊,聽見骨頭從斷到碎到粉碎發出「卡卡卡卡、卡卡卡卡」的聲音,都會如此這般心驚肉眺,好像自己的骨頭也隱隱作疼。
但這只是開始,前後撞完了還有左右,邁巴赫如一頭暴怒的雄獅在狼群中左右衝突,用車身側面碾著黑影們在護欄上滾動,有點像用擀面杖辨面皮,只是面皮中不會傳出那種「卡卡卡卡」的碎裂聲。
車輪下碾碎了十幾個,軋過那些黑影的時候跟過減速帶似的,車底轟隆隆直響。
那些黑影也真是生命力強大,骨頭想必都碎成小片了,還用鋒利的爪刮擦著車底盤。
諾諾呆呆地看著路明非,這男孩自始至終面無表情,像是操縱—台機械的熟練工,卻根本不在乎這台機械正做著何等殘暴的事。
路明非連續幾次撞擊一名小Boss,看著那傢伙肩部的某個綠色數字變成紅色,那是它的「血量」,直到那個數字跌到零路明非才鬆了—口氣,這才意識到諾諾看他的眼神不對。
「你瘋啦?」諾諾問。
「沒有啊,要麼不做,要麼做絕嘛。」路明非開始倒車,「對了,繫上安全帶。」
場地差不多清空了,路明非看了一眼腕表,只用了不到五分鐘,迄今為止效率最高的一次。但仍有黑影從橋底下往上爬,它們的數量像是無窮無盡,之前某次路明非試過想要徹底清場,以失敗告終。
邁巴赫猛地甩尾,輪胎在濕潤地面上摩擦發出刺耳的銳音,路明非從車後座上抄出火箭筒遞給諾諾:「還剩一發火箭彈,玩不玩?」
諾諾愣了一下,打開天窗鑽了出去:「打誰?」
「奧丁!既然玩就打個大的!」路明非說著踩下油門,邁巴赫咆哮著駛離現場。
「就一發火箭彈不留著防身嗎?」諾諾嘴裡這麼說,手上已經開始瞄準了。
「一會兒就沒用了!打吧!再遠就出射程了!」路明非大吼,邁巴赫頂著幾個剛衝上來的黑影狂奔。
邁巴赫猛地震了一下,火箭彈帶著黑色的煙跡直奔奧丁,而那金色火焰中的神祇端坐在馬背上,巍然不動。
在距離奧丁只有十幾厘米的時候,火箭彈像是被一道無形的氣牆給擋住了,它爆炸開來,火焰的餘波沿著那道無法突破的平面鋪展開來,一瞬間奧丁面前彷彿展開了一道火牆。
諾諾本也沒有指望這種級別的武器就能把「神祇」級的對手一擊斃命,嘴裡不甘地罵了一句,丟棄火箭筒,縮回副駕駛座上。
這時他們已經衝出了黑影們的包圍,最後一名黑影懸掛在路明非這一側的車門上,瘋狂地砸著車窗玻璃。
路明非降下車窗,把沙漠之鷹塞進它面具的嘴孔裡,「轟」的一槍,黑影在路面上翻滾,邁巴赫揚著水幕離去。
邁巴赫奔馳在雨夜中的高架路上,時而經過山腳,時而經過隧道,時而S形行進。
10號公路在現實中其實是條很直的道路,高架路當然要平直,這樣能夠節省大量的成本,但在夢境或者說尼伯龍根中,它彎曲得像是一根飄帶,邁巴赫像是滑行在飄帶上的一個火柴盒。
一切都是那麼地虛幻不真,卻又透著一種詭異的美感,像是黑暗系的遊樂園。
諾諾微微哆嗦,她既興奮又害怕,衣服還被淋濕了,有點冷。路明非幫她打開座椅加熱,又從手套箱裡摸出堅果來給她吃。諾諾什麼都沒說,抱著堅果罐就吃,像個松鼠似的。
兩個人都不說話,路明非偶爾扭頭看她一眼。
車窗外黑色的山影流過,像是一起奔跑的巨人。為了緩解車中尷尬的氣氛,路明非打開了車內音響,古老蒼涼的愛爾蘭音樂,男女對唱,父親和女兒:
Thetreestheygrowhigh,
theleavestheydogrowgreen,
ManyIstbetimemytruelovePveseen,
ManyanhourIhavewatchedhimallalone,
He'syoungbuthe'sdailygrowing……
風笛、豎琴和男女聲交纏著,像是一根線的四股紗。
很容易聽得出這是一首悲歌,卻沒有什麼悲音,只是父親和女兒站在愛爾蘭綠茵如蓋的大地上,靜靜地說著話,風吹他們腳下的長草。
「這什麼歌?」諾諾還有點喘粗氣,但聽得入神。
「《DailyGrowing》,愛爾蘭一個叫Altan的組合唱的,20世,90年代他們很紅。」路明非給她解釋,「那張專輯叫《TheBlueIdol》。」
兩個人又不說話了,那首歌放到了結局,女孩買來法蘭絨,流著淚給她夭折的小丈夫做屍衣。
「我們現在怎麼辦?」諾諾喘完氣兒,終於元神歸竅,想講點正題了。
路明非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加了一腳油門邁巴赫向著右側並線,車燈照亮了路邊的黃色指示牌,「IDA:重工業開發區」。
高架路的右側是一條彎曲的匝道,沿著那條匝道可以離開高架路,但路口隱沒在黑暗裡,很難發現。
下了高架路之後路明非才說:「去看一個人,十五分鐘的事兒。」
「你沒搞錯吧?我們正陷在尼伯龍根裡被無數的怪物追殺!你現在給我說你要尋親訪友?」諾諾瞪著他。
「師姐你信我沒錯的,」路明非只好說,「師兄給我詳細講過他在這個尼伯龍根裡的遭遇,只有這樣我們才有機會逃出去。你放心吧,我不會亂來的。」
「好吧好吧你神勇你做主。」諾諾難得地沒有跟他爭辯,要擱以往諾諾就該上來搶方向盤了,看來金色鴦尾花學院確實把她培養得有點像個淑女了。
邁巴赫在一片漆黑的工業園區門前停下,園區看起來很是破敗,門前的雜草長到半人的高度,雨後草根都泡在積水裡,像是—片沼澤。
廠房寂靜,敞著門,雨點打在鐵皮屋頂上辟啪作響。
「我自己進去就好了,師姐你等我十五分鐘。」
路明非從車門裡抽出—把大傘,推開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黑暗中隱現的—座白色小樓。
諾諾手腳麻利地檢查路明非留給她的那支沙漠之鷹,確認這支槍沒有進水能夠正常工作,又抽出短弧刀看了看,再往嘴裡塞了兩把堅果補充體力,然後就沒事可做了。
他們逃出包圍圈的過程太順利了,路明非甚至只開了—槍,諾諾連裝填彈匣的活兒都沒得干。
沒活兒干人就容易瞎緊張,諾諾四下顧盼,想著那些黑影不知什麼時候又會出現。
但是沒有,周圍靜悄悄的,只有雨打在屋頂和草葉上的聲音。
此刻是夏天,但是沒有蛙聲也沒有蟋蟀聲,整個世界都在安睡似的。
最後她注意到這個地方其實是有名字的,雖然原先的廠牌被拆掉了,但鐵門上有撕開的封條:「市中級人民法院查封寰亞集團資產」。
這個地方名叫——寰亞集團。荒廢的廠區,寰亞集團,諾諾沒聽說過這個地方。
路明非一刀削掉小樓門上拴著的鐵鏈,沿著灌風的走廊,經過那排緊鎖著門的辦公室。
走廊盡頭那間辦公室的門上貼著張白紙,白紙上寫著「寰亞集團破產清算小組辦公室」的字樣,路明非無聲地發力,用掌根展開門鎖。
經過地獄般的強化訓練,如今這個世界上能擋住他的門不多,他去不了的地方也不多,就像遊戲裡的少俠,隨時隨地可以推開民居的門進去搜索寶貝。只不過總在師兄師姐們的羽翼下混,他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而己。
他很順利地找到了那串鑰匙,它就在辦公室抽屜裡,甚至沒有上鎖。
沿著細窄的樓梯和堆滿雜物的走廊,他來到地下二層,找到了那扇鐵門。
芬格爾無意中說起諾諾從地下二層往上游,差點死在半路,路明非就知道「楚天驕的小屋」是位於地下二層。
地下室並未灌水,仍保持著當初的樣子,那時候楚天驕還住在這裡,自他離開這扇門再沒開過。路明非輕聲哼著那首《DailyGrowing》,一把鑰匙一把鑰匙地試,終於「卡嗒」—聲門鎖開了,那塵封的往事呈現在他面前。
他就是為了這間小屋而來的。這間小屋在現實中已經沒有了,但在夢境裡,它還有最後一個拷貝,靠著小魔鬼的遊戲能力保存了下來。就像一個人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最後的拷貝保存在通些在乎他的人的腦海裡,等到那份拷貝也模糊了,他被所有人都遺忘了,他才真的死了。這話好像也是小魔鬼說的。說起來小魔鬼真是個哲學家,對什麼事情都看得很透的樣子,可偏偏又那麼熱衷於權與力什麼的,像個不甘心的小孩子。
真是一間平淡到無趣的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不過委實說也沒什麼可收拾的,這裡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多餘的哪怕一張紙頭都不好找。
這間小屋的主人與其說是過著簡單的生活不如說是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這就是超級屠龍精英的住所麼?楚天驕一個人待在這間小屋裡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又會做些什麼?或者超級精英就是這麼牛逼,在外是一副吊兒郎當的面孔,回到自己的領地就像殭屍那樣躺在床上養精蓄銳?
路明非猜不出來,連能力是「側寫」的諾諾都想不出來,他更做不到。
他在那張蒙塵的小床上躺下,默默地看著灰色的屋頂。他和諾諾約定了十五分鐘,之後他還有事做,他得抓緊時間才是。
可他有點疲倦,就想躺在這裡,把時間凍住,好好地休患一會兒。
「應該是有暗門什麼的吧?」路明非想,「我要是楚天驕,我會把暗門放在哪裡呢?」應該是床底下吧?路明非想。
這個念頭突如其來,唯一的理由是這張床睡起來太不舒服了,一個人再麼不講究生活品質,總該有張舒服的床。
撤掉床墊後,下面果然是嚴密拼合的暗門,暗門用鐵皮和鐵框架焊好,加了一把沉重的掛鎖。
路明非一下子興奮起來,諾諾沒有發現的秘密,他只用兩分鐘就發現了。
原因很簡單,在諾諾的心裡楚天驕是個超級屠龍者,她在追尋一個超級屠龍者的背彩,而在路明非心裡楚天驕是楚子航的白爛爸爸,路明非追尋的是一個愛吃鹵大腸和辣雞翅、喜歡自吹自擂的活潑漢子。活潑漢子當然要睡一張舒服的床,躺在船上翹著腳吃鹵大腸和辣雞翅。
暗門下面是一根鋼管,路明非沿著鋼管滑了下去,他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很大的空間。
腳觸到地面之後,他打亮了手電筒,這是他從邁巴赫上摸來的。隨著光柱照亮每一寸空間,路明非驚得瞪大了眼睛。
那個名叫楚天驕的男人果然是個騷漢子啊!極品騷漢子啊!楚子航你真的是他兒子麼?你和你爹放在一起的感覺……簡直就是貓王生下了一個少林武僧啊!
首先入眼的是碼放整齊的黑膠唱片,都是爵士樂經典,這種東西看起來不起眼,可存世量已經不多,某些版本簡直就是天價,也不知道楚天驕從哪裡搜集來的;再然後是雪茄,全部古巴產,沒有一根雜牌貨,想來楚天驕還是一個資深雪茄客;有雪茄自然也有威士忌,都是最濃烈的島嶼威士忌,難怪這裡經過那麼多年依然瀰漫著好聞的酒香和煙熏氣息;小收藏以老式相機為主,有徠卡有哈蘇,旁邊還有洗照片的全套設備,看起來楚天驕還是個資深的攝影玩家:角落裡是健身設備,啞鈴個頭比路明非腦袋都大……
這些東西圍繞著正中央那張舒適的大床,床上鋪著鬆軟的澳大利亞綿羊皮路明非呆呆地坐在那張床上,忽然間無比強烈地感受到了那個男人的氣息。
這棟小樓其實是有三層地下室,但也許是在建築完成之初地下三層就被放棄了,從正常通道是無法進入到這一層的。
於是楚天驕鑿通樓板,開啟了這個隱秘的空間,把它營造成自己的地下別墅。
這個男人壓根就沒準備過什麼低調的生活,他只是太善於偽裝了,把自己的所有痕跡都收起來,甚至能瞞過諾諾那種敏銳的人。
但是他不曾對自己的兒子隱瞞,所以在楚子航心裡老爹一直騷騷的,傳達到路明非這裡,也是騷騷的。
路明非在腦海中勾勒著那個梳著油頭、肌肉發達的男人,他穿著勾勒出肌肉線條的緊身T恤,遊走在這個空間裡,叼著雪茄煙捧著威士思,他靠在水池邊沖洗相片,低音炮放著貓王1956年演唱的那首《傷心旅館》。
旁邊的工作台上還放著拆解開來的伯萊塔手槍,改造版成力加大,彈頭上手工雕刻著十宇花,射進敵人體內立刻炸裂,雕刻子彈的小型機械就在旁邊。
路明非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他終於找到了楚天驕。
最令路明非震驚的是那些紅線,數不清的紅線,在空中縱橫交錯。
紅線上穿著照片、新聞剪報或者手寫的紙片,每張紙片都是一個事件,有些紅線相互平行,有些紅線糾纏打結。
路明非沿著那些紅線行走,逐一瀏覽那些事件,越讀越是心驚膽戰;1908年06月30日,通古斯大爆炸,爆炸中心升起蘑菇雲,衝擊波將650公里外的玻璃震碎,整個歐亞大陸的夜空呈暗紅色,附近的人誤以為太陽提前升起。
1900年08月30日,夏之哀悼,神秘古屍甦醒,漢堡附近的卡塞爾莊園被毀,秘黨精銳獅心會全軍覆沒,唯一的倖存者是希爾伯特·讓·昂熱。
1991年12月25日夜,蘇聯解體之夜,北極圈內的凍土帶,維爾霍揚斯克以北的冰封港口發生劇烈爆炸,前往偵察的戰鬥機群遇到神秘生物的攻擊。官方封鎖了相關資料並否認此事的存在。
2002年11月07日,格陵蘭海域,受神秘的心跳聲吸引,卡塞爾學院執行部前往調查,在冰海深處通遇了疑似龍王的敵人,接近全軍覆沒,僅有一人半倖存……
近兩百年內,所有跟龍族有關的大事件都被懸掛在空中,有些是路明非知道的,有些是路明非不知道的,有些路明非知道,卻不敢相信它們也跟龍族有關。
相關的事件用紅線相連,有時候兩三條線索交匯,產生了新的事件,也有些事件看起來跟其他事件完全沒有關聯,孤零零地用一根紅線懸掛起來。
紅線結成一張錯綜複雜的大網,但最終,所有的紅線匯成粗粗的一束,拴在混凝土牆上,旁邊用墨筆寫著古老的名字,「Nidhogg」。
手電筒的光照亮那個名字的時候,路明非覺得心臟被一隻冰冷的利爪捏住了。
楚天驕真正在意的還不是上述那些事件,而是這些事件組成事件流,事件流如同萬川歸海,向著那個名字彙集而去——尼德霍格,那條象徵著絕望和毀滅的黑龍。
它既是人類的敵人,也是龍族諸王的敵人。某些隱秘的歷史說龍族諸王聯手人類殺死了那至高無上的存在,但尼德霍格在流盡鮮血之前,宣誓說它必將歸來。它歸來的那一天,就是世界的末日。那之後再也沒有關於尼德霍格的可信記載,但沒人敢忘記它說的話,即使對龍族諸王而言,尼德霍格也是神祇一般的存在,它的話即為神諭,神諭即為命運。
那些紅線就是神秘的「命運線」的具象化,命運己經開始流動,黑王即將甦醒……在無數個夜晚,楚天驕躺在這張鋪設了綿羊皮的床上,仰望著空中的紅線,思考著命運的流向……
沒錯,那是一個守望者,他守望著人類的命運。他在這座城市裡是個異類,他為某個特殊的目的而來。他懂最好的雪茄和最好的滅士忌,愛聽貓王好玩攝影,他應該去過很多地方,有過很多的經歷。他天生是善於偽裝的野獸,他可以在美國偽裝成雅皮士,在歐洲偽裝成浪蕩子,在意大利偽裝成黑手黨,但他來了這座中國的普通城市,偽裝成了一個愛吃鹵大腸和辣雞翅的司機。他錯誤地愛上了一個叫蘇小妍的女人,那女人跳舞跳得很好,以楚天驕的本事追一個美且笨的女舞者太容易了,他們結了婚生下了孩子,一切都很美滿,但楚天驕很清楚自己無法給妻兒平靜的生活,他是那種刀頭舔血的人,舔的是龍血,他那種人很難平安地死在一張軟床上。
所以他跟蘇小妍簽了離婚協議,看著她帶楚子航離開,嫁給另一個男人,那一家三口去遊樂園去看電影享受家庭生活的時候,楚天驕躺在地下三層的床上,靜靜地看著那些紅線,思索著人類命運這樣的宏大主題。
「那才是真正的孤獨吧?」路明非心想。
就像阿蘭·德隆主演的那部名叫《獨行殺手》的電影裡說的,「世界上沒有比武士更孤獨的人了,也許叢林中的猛虎除外。」
時間有限,路明非來不及傷春悲秋,他只能盡快背下每張紙片上的內容,還有那些紅線的走向,他無法從這個夢境裡帶走哪怕一張小紙片,只能帶走記憶。
必須記下來,這些紅線上懸掛的信息如果全部解析出來,就能解開龍族的究極秘密,黑王尼德霍格的歸來,以及末日的降臨方式。
十五分鐘快到了,路明非覺得自己差不多都記下了,諾諾還在外面等他,他不能久留,雖然他很想在這間屋子裡多待一會兒,好像隔著時空跟那個名叫楚天驕的男人對話。離開之前他經過了用來洗相片的水池,愣了一下又退步回去,洗相片的水池旁就是楚天驕的工作台,工作台前是一塊軟木板,木板上用圖釘釘滿了照片。
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那些照片全都是盜攝的,在遊樂園,在商場,在餐館,隔著草叢,隔著玻璃,隔著雨幕……照片中的人物無一例外是女人和孩子,年輕時的蘇小妍和還是娃娃臉的楚子航。
照片上的蘇小嬌呈現出很多種樣子,歡笑的、凝眸的、孤單的,像母親、小女孩、妻子楚子航跟路明非說過,說我外婆說我娘是個毛頭姑娘,什麼叫毛頭姑娘呢?就像毛頭小子那樣沒心肝,吃飽了睡,喝飽了也睡,要漂亮,沒心事。
可在楚天驕的鏡頭下,蘇小妍是那麼地變化多端,哪種變化都那麼美。
那真是世界上最愛蘇小妍的男人啊,唯有你那麼地愛一個人,才能注意她的每個瞬間,把她拍得千姿百態地美。
至於楚子航,路明非相信楚天驕也是蠻愛這個兒子的,無奈少爺永遠面無表情,看起來他這面癱的毛病真不是心理創傷造成的,是天生的。
至於某位鹿姓企業家,他偶爾也會不小心入鏡,洗相的時候楚天驕就會用不知什麼手法把那傢伙洗得很模糊,純粹是一團光影。
原來即使是那麼灑脫的男人也不是全然不介意的,他也很希望在妻兒對面的男人是他自己吧?在他自己拍攝的照片上另一個人取代了他的位置會讓他很不舒服,所以他才這麼做。
照片的邊角用紅筆標記著盜攝的年月日,還有類似這樣的話,「這是你離開我的第一年,你看起來氣色不錯」「這是第二年了,拜託別那麼憔悴」「第三年,你胖了」「第四年,想起你的時間變少了」「第五年,繼續變少」「第六年,但還是想你」……
路明非想著那個男人叼著雪茄煙,用鑷子從水池裡撈出一張又一張的相片,用圖釘把它們固定在木板上,然後坐在工作台前抽煙,看著它們慢慢地乾透,那是曾經屬於他的妻兒,現在只能呈現在他的取景框裡,醉意上湧,他抽出紅筆在照片的邊緣寫字,就當是跟那個取景框裡的女人說話……
眼淚無聲地湧了出來,路明非擦了擦,嘟囔著說叔叔你好牛逼,然後沿著鐵桿爬了出去。
路明非從廠區返回的時候,諾諾仍在吃著堅果,那些夢魘般的黑影並未追殺過來,風吹著長草,雨嘩嘩地下。
路明非沖諾諾笑笑,發動引擎,邁巴赫沿著廢棄工廠區的小路開了一段之後,重返高架路,片刻之後他們抵達了收費站,撞斷欄杆之後,前方就是燈火通明的CBD區。
邁巴赫行駛在寬闊筆直的大路上,所有路燈都亮著,玻璃幕牆的大廈也都是明亮的,根據玻璃幕牆顏色的不同,它們像是金色、藍色、綠色或者黑色的巨大寶石。
諾諾看著車窗外流過的景物,眼神有些迷濛,尼伯龍根裡的CBD區有著童話般的、神秘而靜謐的美,就像空無一人的遊樂園,木馬旋轉,摩天輪也旋轉,綵燈化作霓虹。
「我一直想進尼伯龍根看看,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景象。」諾諾輕聲說。
「你覺得會是什麼樣子?」
「很扭曲,很恐怖,但沒有這麼美。」諾諾說,「確實很扭曲很恐怖,但是很美……我剛才大呼小叫的,是不是看起來特別地蠢?你倒是比我鎮定。」
「我不是第一次進尼伯龍根,師姐你是第一次。」路明非說,「第一次進尼伯龍根的時候,我有多屁滾尿流你是沒看見。」
「楚子航看見了?」
「嗯,路明非點點頭,那個楚子航跟你說了逃出這個尼伯龍根的辦法麼?我聽說每個個尼伯龍根都是迷宮,要逃出去必須走唯一正確的路徑,或者是殺死尼伯龍根的製造者。」諾諾給沙漠之鷹裝填新的彈匣,「但殺死奧丁,對我們不太可能吧?」
「師兄沒有說得很仔細,但去了剛才的地方,我找到了一些眉目。」路明非說。
這時邁巴赫接近了時鐘大廈,天空中傳來了低低的馬嘶聲,諾諾忽然感覺到了危機,抬眼看去,大廈的正上方,起降直升機的平台上,騎馬的男人高舉投槍,像是神衹從天而降。
諾諾下意識地想要舉槍射擊,卻被路明非把手按住了:「別驚動他!」
奧丁似乎真的沒有注意到他們,他靜靜地立馬,望著無盡的風雨,好像兩組人只是偶然在這個尼伯龍根中相遇,誰都沒有敵意,接下來就是各走各的路。
路明非靠邊停車:「開著一輛邁巴赫在路上跑,目標也太明顯了,那些東西會找上我們,接下來得步行了。」
「步行?」諾諾愣住了,「沒有這輛車我們己經死在高架路上了。」
「這輛車也開不久了,右後側的輪胎受傷了,再跑一段路肯定爆胎。」路明非說。
諾諾俯身往車肚裡看了一眼,果然看到輪胎上那道深深的爪印。
「你怎麼知道的?你甚至沒有往車底下看一眼!」諾諾呆呆地看著路明非。
「開車的時候覺得右後側不對勁。」路明非拉起諾諾的手,小跑著衝進了前方的購物中心。
這是CBD區最豪華的購物中心,裡面和外面一樣燈火通明,貨物陳列得整整齊齊,卻空無一人,感覺剛才店員和客人還在這裡試衣服、比價格、刷卡結賺,可忽然間所有人都消失了。
他們在空蕩蕩的購物中心裡狂奔,路明非隨手抓下貨架上的衣服丟給諾諾,也抓了幾件衣服給自己.「把衣服換了,身上的衣服己經濕透了,穿著不舒服。」路明非說。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講究了。」諾諾目瞪口呆地看著手中的衣服,不得不說路明非給她隨手抓的幾件衣服還真合適她,她心裡確實也想換下這身濕漉漉的衣服,不過總覺得此刻是分秒必爭。
「一會兒估計還有戰鬥吧,抓緊時間休整一下。」路明非衝到投幣式的啡機旁邊,投入幾枚硬幣,換回兩杯熱咖啡,然後把諾諾推進了女更衣室。
一分鐘後兩人幾乎是同時掀簾子出來,諾諾換了一條酒紅色的運動長褲和一件抓絨的連衫,路明非也是連帽衫,不過是水洗藍的,乾燥織物貼身的感覺一下子驅散了疲憊。
諾諾接過路明非遞來的熱咖啡一飲而盡,熱氣向著四肢末端瀰漫,立刻覺得自己滿血復活。
路明非也喝完了自己那杯咖啡,兩個人對視的時候都笑了笑。
「看過一個叫《彗星降臨之夜》的電影麼?」諾諾問。
「沒有。」路明非搖搖頭。
「那個電影說有一夭彗星降臨地球,沒有防護的人都因為輻射死了,變成了紅色的塵土,只有少數人因為待在完全隔絕輻射的金屬屋子裡,比如集裝箱,最後都活了下來。彗星之夜過去以後,全世界的商場都是這樣,隨便拿東西不用付錢。」諾諾說,「我小時候可嚮往了。」
她嘴裡說著手中卻不停,將沙漠之鷹完全解體,擦乾之後再度拼裝起來,潮濕的武器沒準會卡殼,他們隨時可能遭遇下一場戰鬥,在尼伯龍根裡一切都有可能。
「就像現在?」路明非問。
「嗯,感覺還有點開心。」諾諾上下掃視整間購物中心,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痕跡,「為什麼尼伯龍根裡會有奧丁?那傢伙真心不是跑錯了片場麼?」
「可能真是跑錯了片場吧。」路明非看了一眼腕表,時間是深夜11點10分。
「我們趕時間?」諾諾問。「不趕啊,怎麼了?」
「你一路上一直不停地看表。」
「不趕時間也得看表啊,這可是尼伯龍根,誰想在這裡久待啊?」路明非說,「聽著,我的計劃其實很簡單,尼伯龍根對外的信號傳輸基本是斷絕的,因為會受到元素亂流的干擾,但又不是完全斷絕,我們需要足夠大功率的發射機。這些大廈頂上都有衛星信號接收的大鍋,一會兒我去接收室把電路做一些調整,從接收信號改為發射信號,以極限功率發射的信號有可能被外界收到,我們要做的就是堅守待援。」
「你開什麼玩笑?」諾諾瞪著他,「這裡不知道有多少那種黑影,你跟我說堅守待援?」
「師姐你加我的話,在這麼複雜的地形下,對付那些黑影問題不大吧?問題就是子彈不太夠,不知道尼伯龍根裡能不能找到補給子彈的地方。」路明非說,「要是食物和子彈都能補給,沒準能打一個星期游擊戰,還能跟那幫黑影藏貓貓,看它們智商很低的樣子。」
「你當打《生化危機》呢?」諾諾一臉活見鬼的表情,「找子彈找補血劑躲起來打殭屍?那你看沒看過攻略啊?沒有攻略你《生化危機》任何一代能一命通關?」
「師姐你相信我沒錯的,我畢竟是本地人。」路明非說,「至少我很熟悉這裡的地形,現在我去接收室改個電路,樓上有個影院,你在那裡等我。」
「影院?」諾諾不敢相信自的的耳朵。
「我找部片子給你看看,打發一下時間。」路明非抓起她的手就跑,「沒準還有免費的可樂和爆米花可拿。」
頂樓果然是一家影院,爆米花機裡果然還有新炒出來的爆米花。
路明非一手接了一杯可樂,—手舀了一大杯爆米花塞給諾諾,帶著她衝進了最裡面的那間小放映廳。
踏入那間放映廳諾諾就愣住了:「這裡我來過。」
路明非緩緩地在背後合上門:「沒錯,你就是從這間放映廳裡把我撿走的。師姐你仔細回憶一下,你撿我的那天晚上,我真的是蘇曉檣她們說的那個路師兄麼?還是一隻走投無路的敗狗?」
諾諾靜靜地站在那裡,想了很久很久:「敗狗吧。你要不是敗狗,我撿你幹什麼?」
「是的,在我的記憶裡,我也是一隻敗狗。我嚮往過我現在的身份,但那不是我。」路明非推開放映室的門,從架子上搬下一個沉重的膠片盤,把它卡入放映機。
屏幕亮了起來,路明非選的那一部是《機器人總動員》。
故事講的是遙遠的未來,地球因為垃圾污染已經被放棄了,人類都乘坐太空船去了外太空,地球上只剩下一個撿垃圾的小機器人瓦力,它不知為什麼遠遠地超過了自己的工作年限,年復一年地整理垃圾,把垃圾壓成方塊堆成高山。那一天太空船從天而降,是移民去外太空的人類回來探查地球的情況了,他們派來的是名叫夏娃的小機器人,先進漂亮,性格像個小女孩,發起威來卻可以毀天滅地。
土孩子瓦力愛上了夏娃,後來他們去外太空經歷了一場冒險,終於把人類哥引導回了家園一一恢復了生命力的地球。
說起來無非是小衰仔愛上白富美的老派故事,結局也是老派的皆大歡喜。
「你還真要我在這裡看電影啊?」諾諾瞪眼。
「不只是你,我也想看幾眼。」路明非深呼吸,「不過我得先去接收室一趟。」
就這樣諾諾被丟在小放映廳裡,像個傻子似的,電影的音樂歡鬧畫面也可愛,有股百老匯的感覺,她站在那裡看了—會兒,心弦漸漸地放鬆。
也許路明非說得對吧,他們在尼伯龍根裡緊張地尋找出路,不如放鬆下來待援。
緊張的情況下人很容易疲憊,適度的放鬆反而能保持體力,增加生存率。
她隨便選了一張椅子坐下,把槍放在旁邊的椅子上,真的看起電影來。看著看著,她就明白內核那麼老派的電影當年為什麼那麼火了,因為小機器人們太萌了,極盛時期的皮克斯就是有這種本事,他們做出來的動畫人物,都萌得讓人心軟。
諾諾的嘴唇開始是平的,慢慢地變成弧線,她自己都驚訝於自己在尼伯龍根裡看一場電影能夠微笑出來,其間還消滅了不少爆米花和可樂。
路明非找到的拷貝只是電影的後半截,一會兒影片就進行到瓦力和夏娃擁抱著,靠著一個滅火器作驅動器在太空裡飛行。
這時路明非回來了,在諾諾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也抱著一大杯可樂和一杯爆米花。
「弄好了?」諾諾吃著爆米花,目光沒有離開屏幕。
「嗯,我們正在對外發送信號,芬格爾那傢伙在信息方面很擅長,他應該能收到。」路明非也目不轉睹,「剩下就看我們能在這個尼伯龍根裡活多久了。」
兩個人就此沉默了,銀幕上瓦力和裡娃飛翔在黑暗的宇宙裡,滅火器噴出的白煙留下各種有趣的花紋。
然後是瓦力遇到了麻煩,差點被壓成一堆破銅爛鐵,夏娃玩了命地去救他,可救回來的東西跟破銅爛鐵也差不多了。
瓦力變傻了,不再是那個可愛的小衰仔,重新變回了只能按程度整理垃圾的量產貨。
再然後是幹掉了邪惡的人工智能,太空船返回了地球,夏娃開著加力飛行,帶傻掉的瓦力返回它在地球上的小屋……
「這部電影我看過的。」諾諾說,「之後瓦力就醒過來了。」
「嗯,是這個情節。」路明非說著看了看腕表,深夜11點55分。
「別看表了,你在趕時間,對麼?」諾諾的槍口點在路明非的太陽穴上,「所以你只給我看了這部電影的後半截,因為前半截我們沒時間看了。」
「對。」路明非居然沒否認。
「我們也不是要在這裡打一周的游擊戰待援,你剛才出去也不是去接收室修改電路……儘管這聽起來匪夷所思,但我猜你來過這裡,你經歷過我們現在正經歷的所有事,而且應該經歷過很多遍。」
「師姐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你從貨架上拿衣服的時候,準確地拿了我的號,但你不知道我的衣服號碼,我不會跟你講這些;你知道那盤是《機器人總動員》的後半截拷貝,你根本沒有選,直接就拿了下來,這部電影就是你高中畢業那天看的電影:還有那支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來的火箭筒,輪胎上的傷痕,對於車我懂得比你多,還沒有爆掉的輪胎,怎麼可能只憑駕駛感受就知道哪個胎出了問題。」
諾諾輕聲說,「從遭遇奧丁到來到這裡,除了去那間工廠的十五分鐘,你可以說一秒鐘都沒有浪費,你卡著表,按照既定的時間表走,抵達這裡,然後開始隨便浪費時間。」
「不是隨便浪費時間,是看電影。」路明非說。
「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諾諾慢慢地轉過頭來,「你不可能瞞過我的,我的能力是側寫,你瞞不過一個側寫者。」
「我其實也沒準備瞞你,前幾次帶你來看電影的時候你也猜出來了。」
路明非緩緩地說,「很難解釋,你就當我們正在經歷的是一場夢吧,我們倆共同的夢境,這個夢境我確實來過很多次。」
「說下去。」
「但這個夢境會在12點結束,所以我們只能看半部電影加上尋找線索的時間,我一秒鐘都不能浪費。」路明非說,「我試了好多遍這次總算是全都趕上了。」
「12點到來的時候會怎麼樣?」
「我們中會有人死。」
「是我對不對?」
「這又是怎麼猜出來的?」
「是你的話你會恐懼,是我的話你會悲傷,你的眼神很明顯。」路明非點了點頭。
「注定的死亡麼?這個夢真有意思。」諾諾輕聲說。
「師姐,我知道我心裡的事情是瞞不過你的,我喜歡你,從你在這間放映廳撿到我的那天開始。」路明非忽然說。
「你敢這麼跟我說話是因為夢境裡說的話我在現實裡不會記得麼?」
「你不會記得,但我會,我知道我說過了。」路明非看了一眼腕表,11點57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愛情,我沒有過愛情,對這兩個字很陌生,有人說不夠瞭解就不能算是愛情,只是暗戀和憧憬。即使是愛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並不缺這東西。」
諾諾沉默了片刻,「嗯」了一聲。
「我們逃不出這裡的,這裡是尼伯龍根,是迷宮,每個迷宮都有不同的規則。這個迷宮的規則可能是必須有一個人死去另一個人才能活著離開,當年死的那個人是師兄的老爹。」
「我們要拔槍對射,殺死對方然後自己逃出去麼?還是你接下來要說你會犧牲自己送我出去?」諾諾移開了槍口,聳聳肩,「或者說這根本就只是個夢而己,你在害怕什麼?」
「這個夢會變成現實。我一再地進入這個夢裡,就是想要找到救你的方法,但我沒找到。」
「既然找不到救我的方法為什麼不找救你自己的方法?」
「當年師兄路我說,他很後悔那天夜裡沒有把車開回去,他寧願死在15歲的那個夜晚,也不要獨自把他老爹丟在那裡。人最痛苦的情緒是悔恨,你後悔你做錯了事,你恨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你連報復都做不到。」
「你到底想說什麼?」
「如果這個迷宮裡真的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我希望是你。說實話我也很想有一天我能把師姐你忘掉,喜歡上某個也喜歡我的女孩,那我的人生就完美了,我要是死在這裡就沒有後續了……可我還是希望你會活下來,因為我害怕,我害怕如果你死了而我活下來了,我會悔恨。」路明非看著嚓嚓走動的秒針,「悔恨那種情緒真可怕,讓你恨不得回到那一夜死在那裡,可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
「別說那麼噁心的話。」諾諾抓了一把爆米花塞進嘴裡,「如果這真是我的結局我就接受。」
還剩10秒,放映廳微微震動起來,屏幕上瓦力拉住了夏娃的手。路明非知道這是那支槍射出了,此刻它正在空曠的CBD區裡飛行,劃出巨大的弧線。
他什麼都沒有說,諾諾也沒再說話,屏幕上瓦力說夏娃,夏娃說瓦力,小衰仔終於恢復了記憶,泡到了白富美,皆大歡喜,音樂溫暖人心。
屏幕從正中央被突破,彎曲的槍帶著紫黑色的死亡氣息直刺觀眾席,諾諾沒動,路明非也沒動。
在那支槍貫穿他們的前一刻,路明非咬碎了一粒爆米花:「不,師姐,這不會是你的結局……這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