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偏殿。
呂歸塵蜷縮在角落裡,裹緊身上的衣服,冷得瑟瑟發抖。這間偏殿四面都是鏤空花窗,夏天的時候百里煜喜歡在這裡和路夫子下棋,呂歸塵棋藝很差,只是跟在一旁看,涼風習習,悠然穿堂而過,舒暢寫意。那時候他卻從未想到有一天會被監禁在這裡。不過不知怎麼的,他心裡倒也不很害怕,透過窗格仰望夜空中的星辰,北辰的光芒如同鐵色的利劍,它就要升到天心了,像是要從中央把天空劃成兩半。
「這是一個時代,」他記得那個總是藏在紗幕背後的老師說,「神給了劍柄,只看這世間誰能握住它。」
他曾經因這句話熱血澎湃,可如今這個時代就要跟他沒有關係了。他靠在這裡,安安靜靜地想起來,其實這世間偌大,跟他有關係的也只是那幾個人而已。百里煜說他是英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覺得自己既不像薔薇皇帝那樣可以開創一個帝國,也不像爺爺那樣可以抵禦外辱,他曾經夢想著拔出刀,保護他喜歡的那些人。他現在把影月用得很好了,能在殤陽關無數喪屍中殺出一條生路,可忽然發現自己畢竟還是個孱弱的孩子,保護不了什麼人,更罔論家國。
就這樣死了麼?孤零零的,跟一切都永遠了斷了關係。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人影低低地喊了一聲:「塵少主。」
那人悄沒聲地進來,把一個托盤放在呂歸塵面前,轉身想要退出去。托盤裡面是一壺酒、一碗麵和一碗冒著熱氣的羊羹。呂歸塵抬眼去看那個人的背影,忽然覺得那個背影有些熟悉。
「方山?」他試著喊了這個名字。
那人站住了,猶豫了一刻轉身過來,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塵少主,是我。」
呂歸塵沒有認錯,那是奉命伺候他的禁軍都尉方山。他心裡一直清楚方山被派來,名為伺候他,其實是監視他,卻也能理解。方山性格懦弱,是南淮城裡的世家子弟,參軍想謀個功勳,卻沒有上陣搏殺的膽量,看見刀光就會嚇得抱頭鼠竄,也只能幹些伺候人的活兒。不過自從殤陽關一戰後,方山大概也覺得自己是管不住這個蠻族世子了,很少在呂歸塵身邊露臉,只每月初一來拜見一下。
「真是你啊,還麻煩你做這些。」呂歸塵淡淡地說。
「回塵少主的話,我前半夜剛在家裡睡下,這就被召來伺候塵少主,那些軍士粗手粗腳的,怕是有所怠慢。」方山大概沒料到自己被認出來了,有點手腳無措,胡亂地拍拍自己的衣裳,像是要撣去灰塵,「這裡冷,塵少主要不要加床毯子?我讓他們去歸鴻館裡拿,都是塵少主用過的,不髒……」
「有點冷,」呂歸塵說,「不過沒事的,我就要死了吧,快死的人還怕冷麼?」
方山抓著自己的衣角,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沒找到什麼話來安慰呂歸塵,只得低頭行禮:「塵少主餓了吧,快吃了吧,我知道塵少主喜歡羊羹撈面,趕了廚子們起來現做的。」
「是最後一餐吧?」呂歸塵點了點頭,「辛苦方都尉了。」
「塵少主不要這麼說……」方山從那淡淡的話裡聽出了悲傷,鼻子裡不由得一酸。
「方都尉,你能幫我一個忙麼?」
方山愣了一下,渾身一哆嗦,跪了下去:「塵少主,我們也知道塵少主委屈,可是國主有令,是沒辦法的事。塵少主可憐我們只是從軍混餉的,實在是不敢擔當什麼事。」
呂歸塵看他惶恐,趕緊擺了擺手:「沒事的,沒事的,你別怕,我只是想問個問題罷了。」
「問題?」
「嗯!不知道我死了之後,我的屍體該怎麼處置呢?」
方山沒料到是這樣的問題,稍稍愣了片刻,還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國主說是斬決,若是死囚,斬首之後屍體就埋在城東的荒墳場,不過塵少主是貴胄,按照慣例,是由家屬收屍的。」
「哦,是這樣,」呂歸塵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能為我拿筆墨麼?」
「是!」
方山端來了筆墨,退了出去。
「方都尉,這些年多謝你了,我總是不老實,偷偷出去玩,你一次也沒有向國主告密,我心裡都知道,卻總也找不到機會說聲謝謝。我又不安分,給你添了很多麻煩,都賴你事後悄悄幫我花錢把事情解決……」呂歸塵在他背後輕聲說,「我其實心裡都知道的。」
方山在殿外扣上門,眼淚忽地湧出來,拿袖子擦著,悄無聲息下去了。
腳步聲消失了,呂歸塵席地而坐,就著外面透進來的燈光,解下了自己的外衣。他體虛畏寒,中秋時節已經穿上了皮子的坎肩,裡面襯著白色的羅絹。他把坎肩的襯裡翻過來,平鋪在地上,沉思了一會兒才落筆:
「比莫乾哥哥如鑒:
弟阿蘇勒將死,可惜不能拜謁父親的陵墓,和哥哥們團聚。臨行短書,望哥哥們珍重,代我在父親的墳前禱告。父親的靈魂保佑我們帕蘇爾家的子孫。請不必為我發兵下唐,政事和軍務我都不懂,只希望我的一死?以對青陽有用。請照顧我阿媽,也請哥哥把你的仁慈賜予我的女奴蘇瑪。」
他隔了一段,題頭寫上:
「大合薩如鑒:
我不能回北都看您了,想念您和阿摩敕,也想念您的巴呆。我沒有做成什麼事,辜負了您的期望,但是我也沒有忘記您的教導。我會仰著我的頭,不會給青陽丟臉。」
他想到了蘇瑪,忽地有點難過,呆了很久,彷彿還能聽見風裡熟悉的「叮叮」聲,那個女孩就站在他的門外。他想起很多年前北都城的雨夜,她摸在自己頭上的溫暖的手。過了很久,他寫下了:
「給蘇瑪:
你教我吹的笛子我還記得,我想你再教我吹更多的曲子,可惜沒有機會了。我把你托付給了我的哥哥比莫干,他是可以依賴的人。蘇瑪我很想自己保護你的,可惜我沒有這個本事。但是我努力了,我一直都記著我對你說的話,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不要當個懦夫,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像個青銅家族的男孩。」
他再寫下了「姬野」,從領口裡面把銀鏈子拴著的指套摳了出來,在袖子上蹭了蹭,蹭亮了,然後用小佩刀割開內襯的一角,把指套塞了進去。
「收到我的信了麼?沒想到變化那麼快,我要死了,要是讓我選,我寧願死在殤陽關的戰場上。
對不起,惹得你不開心,其實那次你看見我和羽然,只是因我阿爸死了,羽然可憐我。她一直都很好心,什麼東西她都可憐。羽然是喜歡你的,其實不用我說,你就該知道的,如果她不喜歡你,又能喜歡誰呢?」
他呆了很久,覺得最後一句實在沒什麼道理,於是拿筆塗去了,接著寫了下去:
「請代我問候將軍,我不留信給他,怕給他惹上麻煩。這件衣服裡面有個鐵東西,你找找,留給你吧,會有人比我更適合戴著它。」
他繞了很大的圈子,可他知道自己還是會繞回那個名字。總是這樣的,他想要避開,他繃緊了臉,想把心也繃緊。可是繃出的只是一個很脆的蛋殼,那只沉睡的雛鳥總在他不經意的時候醒來,用尖尖的喙扣擊著蛋殼,要鑽出來。他的手開始微微地發抖,他落筆寫下「羽然」兩個字,筆卻停在了空中。他心裡有很多很多的話,可以在這件不大的坎肩上寫滿蠅頭小楷。可他不知道第一個字是什麼,只是那麼多那麼多的東西混在一起,在他心裡緩緩地起伏。
他想要是這時候羽然就坐在他的身邊,他會用絕大的勇氣伸手去摸她的臉兒,對她說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真的很美,從天空降到我的面前;對她說我藏著你送給我的那只松煙墨盒呢,我在深夜裡寫字,寫一會兒停下來,手指在墨盒上輕輕地滑過;對她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北陸的爬地菊,我想跟你說讓你跟我一起去北陸看著整個朔方原的爬地菊盛開,可是我怕你不答應,所以我等到一個你高興的時候跟你說,這樣你就會開心地點頭了……
他知道自己最想說的是:「羽然其實我對你……」
可他又想,即便羽然就在他面前而他即將死去,這句話他也說不出來。
他疲倦地靠在牆壁上。
「羽然,我該拿你怎麼辦?」他喃喃地說,看著筆尖的墨水滴落在白色的羅絹上,暈出一個個墨點,「我拿你……怎麼辦?」
門開了,一列挎刀的禁軍進來,領頭的是方山。
「塵少主,該上路了。」方山走到呂歸塵面前,行了大禮。
呂歸塵呆了片刻,忽地笑了笑,拋下了筆,套上了皮坎肩,迎著朝陽的第一縷光輝,走出了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