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帝八年三月。
由天啟城守護使、離國公贏無翳上書建議,皇帝傳朱漆詔書,恢復武皇帝制定的《十一宗稅法》。東陸諸侯,侯爵以上有封邑者,每年所收的絹谷之中,除去帝都的稅賦,須再繳納十成中的一成作為宗室特稅。
諸侯震動,奏章雪片一樣飛到帝都,離國的赤甲騎兵則高舉帝都少府卿的旗幟,直逼諸侯國都收取宗稅。淳國公敖太泉性格激烈,帶三萬風虎鐵騎據守當陽谷,抗拒離國徵稅的使節。
四月,離國公輕騎三千人北上,夜戰斬殺敖太泉,降淳國為侯國。敖太泉幼子被解送到天啟關押,年僅十歲的侄兒敖之潤即位。朝野感歎忠心勤王的諸侯又去一家。
稅賦源源不斷地流往離國公贏無翳的手中,越州饑荒。
是年,燮羽烈王十二歲。
南淮城地處南方的宛州,春秋綿長,溫潤宜人。
姬野背靠著假山躺在園子裡,在樹陰下翻了一頁過去。他在看書。雖然姬謙正沒有直說過,不過書房卻只是給昌夜用的。於是姬野半步都沒有踏進去過。
姬謙正一身寬鬆的綈袍,從花架後過,透過滿是葡萄籐的格子,迷惑地看著長子。他總覺得長子性格孤戾,一直不樂意教他讀書,甚至連武術也不願他練得太高。可是最近兒子練槍沒有以前勤快,卻喜歡看書了,每次悄無聲息地出去,總從書坊裡抱些書回來。
起初姬謙正以為他不過是羨慕弟弟讀書。雖然自己不願意教,他也不介意長子自己學,心想他試試知道讀書終不能無師自通,也就會知難而退了。可是姬野一捧起書本,就捧了大半年。他本來就不怎麼和人說話,除去在外面撒野,在家的時候不是練槍就是讀書,儼然左文右武的樣子。可惜《九原將略》和《五經註疏》這樣的經典姬野是不讀的,姬謙正偶爾翻他的書堆,儘是些《薔薇縱橫錄》、《四州長戰史》、《驚龍全傳》一類的野史軼聞。對著這些書,姬謙正簡直恨不得遮起眼睛,只覺得看一眼都髒了雙目。
「長公子,用早飯。」
侍女隔得遠遠地喊一聲,轉身就離開了。宅子裡上上下下不管什麼人都有些畏懼這個冷漠的長公子,何況長公子不得寵愛早就無人不知,下人們也對他隨便。
姬野早就習以為常,眉梢都不見動,充耳不聞地看著書。
姬謙正皺了皺眉頭,心裡窩著的一團火又騰了起來。不過他卻來不及訓斥姬野,國主最近又要取士,姬謙正趕著趁晨獵的時候去拜訪公卿。若是能拿到一封薦書,昌夜出仕的事情就易如反掌。姬謙正一直等待的復興姬氏,也就不再是夢了。
他重重地哼了一下,扭頭出門。
直到翻完了剩下的幾頁,姬野才把書掖在懷裡,一聲不吭地走進前廳。昌夜翹著腿,正在桌前悠然地飲茶,桌上的碗碟裡只剩下殘羹了。
姬野還沒有坐下,昌夜忽然揮揮手,「撤了。」
「長公子還沒有……」侍女猶豫著。
「聖人教化,一舉一動,一絲一線,都有規矩。什麼時候用飯,什麼時候撤飯,都有法度,我們姬家是士族,就有士族的規矩,」昌夜竭力擺出嚴正的模樣,「現在是用飯的時候麼?」
侍女手腳輕快地收拾起來,姬野站在門口,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們。侍女摞起盤子回身的時候,目光對上了他的眼睛,忍不住手一抖,稀里嘩啦盤子碎了一地。
「你怎麼搞的?笨手笨腳的東西!」昌夜的絹褲子上滿是吃剩的殘湯剩水,大聲喊著從桌邊跳了起來。
姬野看著蹦跳的昌夜和惶恐不安的侍女,靜悄悄地轉身出門,仰頭看見了天空瓦藍的一色,白雲中一隻鮮艷有如烈火的風箏飄著兩條長尾高飛。
他靜靜地望著,忽然拔腿奔跑起來,敏捷地越過了門邊的石墩。昌夜斜著眼睛看過去,哥哥的背影在一段半豁的牆邊閃了一下,不見了。
「嗨,嗨,你們笨不笨啊!不要用蠻力啊,蠻力拉它就栽下來了!」
女孩子一身淡青色的裙子,搖晃著雙腿坐在起伏的樹枝上,修長得像一尾青羽的雀兒。她攏著嘴對那些拉著風箏線的孩子大喊,豎起眉毛似乎有些生氣的樣子。
一片草青色的平地上,三個孩子努力地扯著,可是那只巨大的風箏不好操縱。高空裡一點小小的風向變化都扯得它顫顫地要倒栽下來,三個孩子爭著去拉,誰也不讓誰。
「笨!」羽然終於忍不住跳了下來。
她輕飄飄地著地,上去自己把風箏線搶在手裡,「笨蛋笨蛋笨蛋,還沒有姬野會放呢。」
三個男孩圍著她,看她高高地揚起手,扯著風箏小跑,在草地上輕盈地左閃右閃。羽人像是風的兒子,無論風向怎麼變化,風箏在羽然的手裡都是穩穩地越飛越高。羽然手裡的線幾乎放完了,高空中有力的風吹在大風箏上,她輕得像是要凌空飛起來。
「我拉著你。」一個胖胖的男孩猶豫了好久,在衣襟上擦擦手,伸出去要拉羽然。
「不要你拉!」羽然「啪」的一聲打落了他的手,她轉著眼睛,「你蹲下來。」
男孩蹲了下去。羽然忽然蹦了起來,輕輕地在他肩上一踏。風勢一鼓,羽然輕飄飄地被引了起來,所有人的目光追著她青色的裙子在天空上。她起了幾乎一丈,高得越過了姬家大宅的牆頂。
「姬野!姬野!出來放風箏啦!」她的聲音清脆,有如在天地之間迴響。
應著她的話音,姬野從牆頂上鷹一樣掠出,一聲不吭地奔了過來。男孩們似乎有些害怕他,不由自主地退了開去,姬野從羽然手裡接過了線。他在草地上飛跑,孩子們追著他。
姬野放完了最後的線,只剩下一個線頭在手裡。他把線頭拴在一塊石頭上扔在那裡,自己放平了身子躺在一個樹椏上,對著藍天發呆。紅色的風箏在天空裡起落著,他的目光就追著那風箏。
「姬野,」羽然在樹下喊他,「去文廟麼?今天去文廟吧,那邊的鋪子在賣好多小東西,都是商會從河絡那邊運來的,你肯定想都想不到的。」
「我不想去,反正我們又沒有錢買,」姬野搖頭,「聽說河絡一生也做不出幾件東西,運來?是商會的武士搶來的吧?」
「又不是搶你,也不是我們去搶啊。」羽然扁了扁嘴。她穿了裙子爬樹不方便,夠不到姬野,就從樹下拾隔年的松球去扔他。
姬野也不管那些砸在身上的松球,「我還想看書。」
「看書看書,我們看了很多天書了。我陪你看了那麼多天的書,你總應該陪我去玩啊!」羽然氣鼓鼓的。
姬野猶豫了一下,指著另外三個男孩,「我不想去文廟,讓他們跟你去吧。」
羽然朝天翻了翻白眼,「我不帶笨蛋。」
「誰是笨蛋啊?」一個男孩嘟嘟噥噥的。
羽然惡狠狠地瞪大眼睛,「風箏都放不起來,還不笨蛋?」
「看,看!風箏落下來了!」另一個男孩喊了起來。
羽然跳了起來,提著她的裙子飛跑過去,孩子們追在她身後。姬野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過去。
火鳥風箏的線被扯在神氣的少年手裡,他斜著眼睛瞥著惱怒的羽然和三個男孩,帶著慵慵懶懶的腔調,「這片地方我家全部都買了下來,沒有事可不要隨便進出。」
「放放風箏還不行啊?」一個男孩也憤憤的。
他家裡是商戶,雖不是那樣巨富之家,可也有幾間聯營的店舖,平時很是倨傲。可是他認識這個姬家的二公子,聽父親說起過這家本是帝都的大族,昌夜身上那股和商人不同的貴族氣息讓他有點兒自慚形穢,聲音也高不起來。
「這片宅子你們知道叫什麼名字麼?」昌夜指著身後的家,「叫做『讀易棟』,是靜心讀書的地方,你們這樣大吵大鬧的,別人怎麼讀聖賢之書?放風箏還是小事。」
羽然忽然踏上一步,在他肩頭推了一把,「喂!你是找茬吧?你還說讀書,你這樣子和街頭堵路收錢的有什麼不一樣?買下了了不起啊?」
幾個男孩忽然來了精神,把昌夜半圍起來,「你想怎麼樣吧?」
昌夜忽然侷促起來,他真的沒有見識過這種街頭孩子的蠻橫,也沒有料到這個初來南淮時候雪絨花一樣的羽人女孩也可以變得咄咄逼人。
「我讓他們在這裡放風箏的,怎麼樣?」姬野低沉的聲音忽然從後面響起,「我不喜歡讀書,喜歡放風箏!」
「早就知道你會跳出來!父親說了不許跟她們家來往的!」昌夜指著哥哥的鼻子。
「來往不來往干你什麼事?現在說放風箏的事情。」
「風箏的事情我說過了!」
「喂!那麼霸道啊?你也是這家的,他也是這家的,你說話就算數啊?」羽然直湊到昌夜面前,她的肌膚在陽光下是奶白的,淡淡的有木香傳來,昌夜的臉隱隱有些紅,他出來找這個麻煩,大半是為了在牆頭上看見這個女孩。
「這是我們的家事。」昌夜很不高興她這麼幫姬野說話,他上前一步想把羽然撥到一邊去。
羽然露出戒備的神色,一把打落了昌夜的手,除了很熟悉的人,她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被別人碰到身體。
姬野閃到了她前面,把羽然攔在背後,抓住昌夜的手,「你敢動她?」
「哼!」羽然趴在姬野背後對昌夜做了個鬼臉。
昌夜的手像是被鉗住了,他羞怒起來,指著姬野的臉,「你憑什麼護著她,你跟她算什麼?也不要臉,以為別人多看重你麼?」
姬野愣住了,退了一步。
「偷著跟叛賊家裡來往還敢出來說話?這地這房子這裡的一切,都不是你的,是父親的,你有什麼本事幫她說話。指望人家領你的情,將來還嫁給我們姬大公子啊?」昌夜得意於自己藏而不露的惡毒。
「她……」姬野的神色忽然變了,他緊緊握著羽然的手,反逼上一步,「她就是我的!又怎麼樣?」
所有人都愣住了,羽然被他抓著,臉上血色翻湧著,男孩們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臉上,她終於無法忍受這種場面了,狠狠地一把打落姬野的手,「誰是你的?」
她轉身,頭也不回地跑掉了。幾個男孩也追了過去。
「哈哈哈哈哈哈……」呆了一下,昌夜放聲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跌跌撞撞地跑了。
姬野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自己被打落的手。
姬謙正終於請用了家傳的竹鞭。
他並非一個好動武力的父親,可是聽了昌夜的告發後,已經平息的對那個老者的敬畏又開始困擾姬氏的家主。他覺得長子簡直是個不祥的人。
竹鞭一再地抽打在姬野的背上,伴隨著姬謙正的喝罵:「你可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人?養你簡直是我姬氏一門的不幸!將來如果我們姬氏亡在我之後,一定是你這個孽子的罪過……」
姬野一動不動地靠在桌子上,靜靜地凝視著父親。他的目光不像是憤恨或者畏懼,卻更像是不屑,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感情。
大怒的姬謙正足足打了一個時辰,喝令所有人離去,只留下姬野一個人在前廳裡。
冷月清風,一片寂靜,就像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姬野抱著雙腿靜靜地坐在屋頂上。
「姬野,姬野……」好像還有人在背後小聲呼喚他。
遲疑了很久,姬野還是回頭去看了,那雙深玫瑰紅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後。
「有人……打你了……」羽然吃驚地看見姬野臉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沒有關係,」姬野撥開了羽然摸到他臉上的手,「過幾天就好了,你怎麼來了?」
「我……只是出來玩。」羽然不好意思說她跑出來看姬野。和她猜的一點不差,姬野就在他們第一次夜遇的屋頂上坐著。她挪動著屁股,不知道是不是該跟姬野坐得近一點,可是姬野一點動靜都沒有,她也不好意思,於是鼓著腮幫子生悶氣。
「對不起,是我不好。」
羽然愣了一下。
「你再也不要理我了,我不像你想的那樣,我其實沒什麼用……我知道我什麼都沒有,昌夜說得對啊,」姬野低低地說,「我會讀書寫字,也都是你教給我的。」
「你說什麼啊?」羽然惱怒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姬野有時候也會那麼婆婆媽媽的。
猶豫了一會,姬野小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那麼說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說了……」
「沒什麼了,」羽然說,「你和我去湖邊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沒有燈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裡有點冷,」姬野說,「你還是早點回去睡覺吧。」
「我不覺得冷啊。」
「可是……我有點睏了,我想去睡覺了。」姬野站了起來。
羽然的耐心終於到頭了。小女孩惱怒地跳了起來,指著姬野的鼻子說:「你怎麼那麼小氣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還夜裡偷偷跑出來看你呢!」
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著羽然噘起了嘴巴。
終於,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讓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說:「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地看著羽然,好像完全沒有反應。
「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來,「你到底要怎麼樣嘛?」
「我都算是你的了,你還要怎麼樣啊?你最蠢,最小氣,最沒禮貌,還當眾讓我丟人,你把我的蝴蝶風箏踩爛了,你還弄丟了我喜歡的那支簪子,你把我們偷的棗子都一個人吃光了……你……可我還是深更半夜地跑出來看你啊,我要是被爺爺發現了,會挨罵的!你就這樣對我啊?」羽然覺得自己很委屈,「你就是個傻瓜、強驢,一根又粗又笨的柴火!」
她揮舞著胳膊,在屋頂上跳起來,落下去,幾乎踩碎了瓦片。
可是無論她怎麼鬧,怎麼喊,怎麼揮舞胳膊,姬野都沒有說話。這個孩子安安靜靜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睛裡映著星光。
羽然最後也安靜下來,兩個人默默地相對,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羽然有種要哭的衝動。
姬野沒有再提過那次的窘迫,而後二十年過去有如瞬剎的流水。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閣的臨風處宴飲,對「燮初八柱國」之一的謝太傅說了這段往事。
帝王端著杯盞眺望遠處,「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這個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麼東西只屬於我,而不屬於昌夜。那一夜我都沒有睡著,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下了決心。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將,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羽然會和我站在一起,那麼漫天諸神也未必都只眷顧昌夜,我要這天下屬於我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隨在別人的馬後。我再也不要,追隨在別人馬後!」
太傅沉吟良久,苦笑著說:「這話可以流傳下去麼?」
帝王微笑,「太傅怎麼想?」
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點頭,「既然是這樣難得的可憎之言,那太傅為我筆錄,就在青史上傳下去。」
謝太傅辭世的時候,這段筆錄公諸於世。史官錄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時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閱稿後勃然作色,三個月裡斬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長史依舊把這段話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愛卿不怕死麼?」敬德王問長史。
「是非公論,史官只取真實而載錄,」長史道,「先帝和陛下是親兄弟,先帝是什麼樣的人,陛下比臣子們更清楚,這段話的真偽陛下心裡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筆如刻金鐵,不漏言,不妄語,世代家風,不能毀在臣手裡。臣不改,陛下殺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虛砍一記,而後負手離去。最後這段話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陳列在古鏡宮的書架上。
「他的餘威尤烈啊!」又很多年以後,敬德帝對那個史官說,「你們沒有錯,這話是他特意留給我聽的。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憤怒不甘,冷眼對人,可是誰會知道,這樣的人最終可以一統天下呢?」
沒有人會知道,因為他總是低著頭,所以無人看見他眼底的孤獨。
此時此刻,遙遠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騎軍打著豹子的旗幟迤邐前進。
一泓圓月在旗幟間隱現,十歲的少年揭開車上擋風的皮簾子,默默地看著月色。年老的女奴急忙上來搶著合上了簾子,「世子啊,天氣還涼,你身體也不好,可不要被寒氣吹到了。」
「不會的,」少年笑笑,他的臉色蒼白,「原來東陸的月亮,和我們草原的,是一樣的。真的是一樣的呢。」
女奴陪著笑,「唉,月亮還能不一樣?盤韃天神祇造了一個月亮給我們啊。」
「一樣的就好,」少年低低地說,「這樣就能和阿爸阿媽,永遠都看一樣的月亮。」
車輪碾壓地面的吱呀吱呀聲吞掉了他的話,驛路煙塵,命運中的第三個人正踏著千里的長路,從草原之國去向下唐的南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