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烈睜開了眼睛,商博良也在同時睜開眼睛。
祁烈躺在織錦鋪成的鋪子上,商博良拄刀盤膝,坐在一邊,剛才在閉目冥想。
「你這是長門休息的法子。」祁烈嘟噥了一句,「商兄弟你倒是什麼都會一點。」「走千里路吃百家飯,當然也就學得很雜。」商博良笑,「你醒過來就好,兄弟們很是擔心你,都說虧得祁幫頭,否則這次死在林子裡了。」「扯屁!」祁烈罵一句,「他們擔心我?趁我醒不過來都爬到巫民女人的被窩裡去了吧?」「倒是不敢,彭幫頭下了令,在鬼神頭不規矩的,一律扔下不帶。」「我這是睡了幾天?」「只有半天,剛剛天明,我們覺得你這一累怕是要躺上兩天,沒想到你睡了一晚上立刻就醒了。老磨在那邊還昏迷著。」祁烈掙扎著要坐起來,臉上痛得抽搐了一下,重新躺了回去。
「媽的,這把老骨頭怎麼像是給野獸一根一根啃過似的痛?」他罵罵咧咧的。
「勞累太過,身上的筋肉不僵死就算不錯了,祁幫頭你這把命拼得,也是夠嚇人的。我們都詫異你怎麼撐下來的。」商博良說。
祁烈長歎了口氣:「走雲荒,毒蛇口裡奪金珠啊,寧可是自己累死的,別是自己把自己給嚇死的。這又不是第一次,老子這條命爛,一時死不絕。」兩個人不再說話,屋外的雨聲越發明顯了。昨夜的狂風暴雨到早晨已經小了許多,這時候從竹牆上的窗戶往外看去,淅瀝瀝的下著,屋簷下的竹葉上都掛著清亮亮的雨滴,到像是宛州多雨的末春時節,有種極慵懶的意境。
「彭幫頭呢?」一會兒,祁烈問。
「像是一整夜沒睡,和蘇青他們在那邊屋裡商議呢。鬼神頭的巫民說我們幫他們報了血仇,送了纏絲蠱、續命蠱和不眠蠱三件禮物,聽起來賣到東陸去都是一本萬利的東西。彭幫頭他們大概是商量這錢怎麼分吧?」「這三件東西?」祁烈想了想,「聽說過,確實是值錢的貨色,一般巫民制不出來這蠱,怕是蠱母自己制的吧?」「是,那個巫民是這麼說的。」「彭幫頭這次得償所願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祁烈大歎一口氣,「他家裡又要添上一堆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了。」「續命蠱和不眠蠱都是好東西,可是纏絲蠱,是不是有點虧了陰德?」商博良說,「畢竟是春藥一樣的東西。聽老祁你以前說,巫民男女是自相歡好,想不到堂堂蠱母也制這種東西。」祁烈乾笑兩聲:「好不好的,都是能賣錢的貨唄。至於巫民這裡,男人女人不就是那麼回事兒麼?在被窩裡打架、生娃,自相歡好還是勾搭上手,又有什麼區別?商兄弟你自己是大家大戶出來的,別拿那套書上的東西瞧不起我們這些粗人。」商博良抬起頭,淡然看著窗外的雨線,彷彿出神:「男女自己相遇,和處心積慮用蠱蟲去騙一夜風流,總是不同的。這不是書上的東西,書上不說這個,是人心裡的事。」祁烈有點沒趣,只能接著乾笑:「有什麼不同?」「當然不同。」商博良倒是愣了一下。
祁烈一唏:「纏絲蠱那東西又不是春藥,用在女人身上,女人就覺得你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愛都愛死你,你叫她為你去死她也樂顛顛的,有什麼不好?世上多少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喜歡哪個男人,這邊挑那邊選?男人呢,是死纏爛打也蹭不上一點便宜,自己都苦悶得要死。給她個蠱蟲一喂,得了,她也舒坦了,你也舒坦了。管你長得美醜,你商兄弟這樣英俊的人物和我老祁這種,給那女人看來是一樣的。大家在被窩裡開開心心打架,爬起來燒飯餵孩子,日子過得比蜜糖都甜,有什麼不好?男人女人生下來,不就是搞搞被窩裡那事兒,一起過個日子麼?要不男人女人為啥要搞在一起?難道是一起識文斷字?或者一起寫詩作畫?」商博良低下頭,沉默了許久。
祁烈大概是覺得自己有點口無遮攔,於是有點訕訕的:「我們粗人,也不是瞧不起你這讀書的大戶人家,就是說個粗道理。」「人所以相遇,是因為寂寞啊。」商博良忽的抬起頭來。
祁烈愣了一下,那一瞬間商博良的眼裡有一道光,像是從很久以前照來的陽光,寂靜而空曠,溫暖而蒼老。這時候商博良竟然輕輕地笑了笑。
緩緩的,祁烈也笑了起來:「寂寞這事情,是有錢有閒,吃飽喝足才有的啊!還得先有條命!」祁烈如他自己說的,果真是一條爛命。老磨直到夜裡還躺在那裡昏迷不醒,只能靠人灌稀粥保命,祁烈卻在入夜前就躥了起來,齜牙咧嘴忍著痛,四處逛悠。
商博良跟著他,本想扶他一把,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祁烈完全不需要攙扶。到了這裡彷彿到了他的老巢似的,精神振奮,指點著給商博良說那些巫民的房屋。
鬼神頭其實也就是一個巫民的鎮子。只不過和黑水鋪相比,這裡整飭得好得多,竹樓精緻,石道寬闊,倒有點像東陸的小城鎮了。這個鎮子位於飲毒障的中央,也不知是天然不生樹木還是巫民燒荒的結果,方圓幾里是一片空地,只有些無害的小草生在石縫裡。他們來時的石道橫貫整個鎮子,所有竹樓都在石道兩側修建,鎮子裡隨處可見古老的石像和刻在石塊上的圖騰花紋,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的東西了。鎮子中央是一個石砌的水池,用來積蓄雨水,沉澱之後各家來這裡取水。水池前是一片小有規模的石頭廣場。巫民的鎮子非常簡單,只有住家,卻沒有商舖市集之類的地方,將近入夜的時候,竹樓後面都有炊煙升起,看著讓人不禁愜意起來,想要懶懶地在石道上漫步。
「旗上那個就是獅子符,」祁烈指著竹樓前面懸掛的五色旗幟,「他們說的獅子不是草原上那東西,卻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獅子。說是護著死人的魂,就是獅子。巫民看來蠱神是尊惡神,能夠吸取魂魄,做各種各樣的惡事。可是蠱術就是操縱蠱蟲的魂魄,所以也是惡神的法術。巫民不像我們東陸人,不是都信善神,他們覺得惡神也是有本事的,就可以拜。而且惡神有個好處,可以用血食一類的祭祀來賄賂,你賄賂得好了,惡神就會把神力借給你。可他們又怕惡神難以控制,所以一邊拜惡神一邊拜獅子神,惡神要是敢作祟來傷他們,他們就祭出獅子神來保命。所以家門前掛獅子,是這裡的習俗。」「倒是有趣得很,這拜惡神,好比書上說養虎自衛,終有一天為虎所噬了。」商博良聽得津津有味。
「書上說的那不對!」祁烈一揮手,「你養個老虎自衛,給老虎套上鐵鎖不就得了?而且人誰不死?養個老虎自衛給自家老虎吃了,總比給仇家宰了要划算!」商博良一愣,不禁笑了:「這倒也是個道理。」「粗人有粗道理,跟你們精細伶俐的人說不通。」祁烈得意起來。
「不過養虎自衛這話,本是帝王家說來自省的話,說不要豢養危險的臣子。帝王家死於外敵者少,死於內亂者多。」商博良隨口說。
「帝王家!」祁烈鼻子裡一哼,「看得出商兄弟你是上可通天的人吶!」「怎麼?」商博良略有些吃驚。
「必定是絕大的家族裡出來的人,見過世上最好看的女人,喝過世上最好喝的酒,吃過世上最罕見的東西,住過世上最奢華的大房子,才是你這個德性,看什麼都漫不經心的不在意。看你一直笑笑的,可讓你大大地開心一次,比登天還難!」祁烈抽抽氣,鼻子一歪。
商博良笑:「那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享受完了,又該怎麼樣?」「找個世上最危險的地方,把命送了。」祁烈和商博良對看了一眼,商博良心裡一動,覺得祁烈的話裡似乎有些深意。他卻只是笑笑,笑容不染塵埃。
「都說了,好漢子不貪圖你什麼,別看老哥哥窮。」祁烈拍了拍商博良的肩膀,「我只是遇見了你,忽地好奇起來,你這樣大家世大背景的人,為什麼也總是很愁似的,眉心裡像是擰了個鎖,總也打不開。」「有麼?」商博良按按自己的眉心。
「看得出來!」祁烈歪嘴,「要擱我年輕的時候,一定打你小子一頓,叫你小子好吃好喝家大業大還愁,你他媽的愁個屁啊?可現在我見著你,倒覺得你那愁也不是裝出來的。」「從小到大,始終都是一半開心,一半不開心。無論是帶著幾百號人遊獵,還是自己一個人流浪,其實也都是一樣。開心不開心,跟有錢沒錢,家大業大,沒有什麼關係。」商博良環顧周圍,低聲說,「只有很短的時間曾經覺得再不會有不開心了,好比天上從此光明萬丈,再不下雨。」「因為那個女人?」商博良點了點頭:「可是很快又不開心了,就像天不下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女人沒了,你才這麼惦記著,若是娶到了手裡,還不是三天兩頭,灶底炕頭的吵架?」祁烈搖頭,「不過能開心一陣子就是大樂事了,兄弟你開心了多久啊?」商博良輕輕地吐出一口氣,而後看著祁烈的眼睛:「只有那麼長的時間。」祁烈一愣。
「我呼吸一次的時間。等我明白的那一刻,她就死了。」商博良認真地說。
祁烈沉默了很久,搖頭:「你小子運勢真歹。」他忽的指著旁邊一棟三層竹樓,眉飛色舞起來:「商兄弟你看那棟竹樓,我打賭裡面住著這個鎮子上數頭幾名的漂亮姑娘!」「你怎麼知道?」商博良好奇起來,那棟竹樓看起來毫不特別。
「看那三層上的竹牆發亮沒有?那是家裡人往上塗的油。估計是女兒長得漂亮,住在三層樓上,小子們夜裡爬上去偷看屋裡的春色。」祁烈樂呵呵的笑,「白天沒小心摸門子的,夠上去就怕要滑下來。」商博良看他得意,也有些高興:「老祁,你真是想來鬼神頭的啊。」祁烈一愣:「誰想來這裡?九死一生的,差點就沒命回去享福了。」「瞞誰呢?」商博良笑,「你醒的時候,我跟你說巫民送了我們三件大禮,你也沒有幾分開心,也沒急著問彭頭兒去要來看看。那可沒準是上萬上十萬金銖的貨啊。可昨晚到鬼神頭的時候,我看你那樣子,就知道你是下定決心一定要看到這裡,否則路上哪來那麼大的勇氣?」祁烈張著嘴呆了一會兒,抓了抓頭皮:「本以為是死定了的,那時候覺得錢都不算什麼了,可這一輩子耗在雲荒的財路上,雖然撿了一條命,偏沒有到過鬼神頭沒有到過紫血峒,一輩子也看不穿這條路。心裡這麼想就覺得虧得慌,覺得一輩子真是沒出息透了。所以看到這個鎮子,就覺得心願滿足了,老子一生走雲荒,今個兒不愧是老雲荒了,英雄了一把,夠了!回去分錢,彭頭兒分我幾個算幾個,總夠我吃到死了。」「想起個典故來。天啟宮裡傳,說大燮初開國的時候,羽烈王頭風不愈,項太傅掌天驅軍團。項太傅絕世兵法家,運籌帷幄指揮若定都不是問題,可畢竟不是親臨戰場衝殺的武人,要鞏固軍心不易。所以項太傅經常思索,有一夜忽然想到離國三鐵駒之一的謝玄先生已經歸隱於九原。項太傅信任謝玄的領兵才能,便趁夜調動五艘巨舟,帶五千甲衛,取道寒雲川而下至雲中,又換乘八馬長車一路狂奔去九原拜會謝玄先生。過滄瀾道,到了九原,凌晨闖關而入,來到謝玄先生隱居的山莊外,遙望到屋頂的時候,項太傅忽地住馬,掉頭說我們回去。屬下都茫然不解,項太傅卻說,我為了見謝先生而來,可我一路上已經想明白了我想問謝先生的問題。那麼也不必騷擾他隱居,我們就此回去吧,便領著大軍打道回府了。」商博良笑,「祁頭兒是為金銖而來,可是已經看到金銖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想明白了自己走雲荒幾十年的所求,跟項太傅望屋而返的典故暗合。」「你這是嘲笑我!」祁烈歪著一張苦瓜臉。
「不是,」商博良收了笑容,搖頭,「祁頭兒你若是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是可喜可賀的事情,比賺幾個金銖有意思多了。」祁烈想了想,點了點頭:「將來商兄弟來宛州衡玉城,不嫌我家裡窮,來喝一碗水酒。你若是不喜歡逛窯子,我帶你街頭看雜耍去,我們宛州的雜耍,天下聞名!」「如果我能從雲號山回來的話……一言為定!」商博良伸出手來。
「一言為定!」祁烈緊緊握住。
這時候三三兩兩的巫民從兩邊的竹樓裡走出來。他們都是盛裝,男人身上用鐵銹色和靛青畫著繁複古奧的圖騰,披著沉重鮮艷的斗篷,女人則套著素色輕紗的筒裙,胳膊上套著臂釧和銀鈴,長髮洗淨了,不辯辮子,整束用頭紗裹起來盤在脖子上。
他們每個人都戴著鎏銀的骷髏面具,也不說話,手拉著手往前走去,路上相遇,兩群人便拉手在一起,人越聚越多。
「這是?」商博良預感到有什麼盛大的儀式。這些巫民身上穿的衣服料子都昂貴,需要以土產從東陸行商或是畢缽羅的轉口商人那裡買來,絕不會輕易穿著出門只為了納涼。
祁烈周圍瞟了幾眼,嘿嘿的乾笑起來:「兄弟,我們走運了,有好看的,跟不跟哥哥去看個熱鬧?」「好看的?」商博良明顯是難以抵抗這種新鮮事的誘惑,只有這個時候,他才真的像一個心無城府的年輕人。
「好看,太好看了!就怕你鼻血流得太厲害,到時候別說老哥哥害你。」祁烈縮縮腦袋,壓低了聲音,「跟那些巫民拉著,只管往前走,別人不說話你也別說,千萬別笑別出聲,什麼都別問。有人跟你說話,只說扎西勒扎。」他拍了拍商博良的胸口:「要有點虔誠的樣子!」商博良看著祁烈的臉,祁烈此時忽的一臉嚴肅,到像是遊歷的長門僧侶,可總覺得他的皺紋裡都透出點猥褻的意思。
商博良一手和祁烈拉住,一手伸出去。僅僅是一刻,就被一隻柔軟而溫暖的小手握住。拉住他的是一個巫民少女,看不見臉,卻能隱約看出她白紗的筒裙下身體起伏玲瓏的曲線,想來也是個美麗的巫女。商博良幾乎是不由自主的笑了笑,他每次見到陌生人總是會笑,這次卻剛笑出來就嚇得把臉板了回去。他這是記起了祁烈的囑咐。
出乎他的意料,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那張猙獰的骷髏面具下,巫民少女的眼神略有詫異,隨即眼神一轉,軟媚得叫人心裡一顫。商博良隨即覺得和巫民少女相握的手心裡忽地傳來了汗濕的暖意。
這樣香艷的暗示,他的心應該酥軟了。可商博良忽的有些驚詫,他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可還沒有想明白。
他已經無法擺脫巫民少女的手,他被拉入了一條長隊。隊伍平緩地向前行進,沒有人說話,隊伍兩邊的巫民各手持一盞風燈。商博良扭頭看向後面,也是一條手拉手前進的長隊,再後面還是長隊,似乎鎮子裡的所有人都出來了,上千人在風裡默默地行進。
他們正去向水池前的空地,水池後是黑色的竹樓比這裡的任何竹樓都高大巍峨,默默的屹立著。沒有親眼看見的人很難相信竹子能搭建起那麼大的屋子來。而那棟竹樓卻沒有一扇窗,僅有巨大的黑色門洞,對著前面的水池。它是這個鎮子的中心,可是昨晚所有竹樓都點燈的時候,商博良已經注意到了鎮子正中那個沒有絲毫光亮的巨大黑影。
它裡面沒有傳出過任何燈光和聲音,如同它的顏色,是黑色的死寂。
蠱母住在那裡,商博良毫不懷疑。
巫女的手指悄悄地在他掌心中間畫著圈,纖軟的手像是要融在他手心裡。商博良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也不敢問,更不敢鬆手。他已經被捲進了上千巫民的隊伍中,這支隊伍透著神聖的靜謐,不容被打破。他以眼角的餘光四顧時,巫女又用尖尖的指甲在他掌心用力一掐。他痛得臉上一抽,轉頭去看巫女,可是巫女卻不看他,只默默地看著前方,輕輕墊著腳尖前行。她沒有穿鞋,腳腕上的銀鈴反著流動的月光。
商博良仰頭,發現不知何時雲層開了一個口子,月光從天空裡墜落。
眼前的一切忽然變得虛幻不真,卻又有種誘人的神秘。這座小鎮此刻如此安靜,只聽見少女們腳腕上的銀鈴響成「叮叮」的一片。
他們已經來到了水池前的空地上,昨夜看見的那個年輕英俊的巫民男子點燃了火把。他把火把傳遞給其他人,一根接一根的火把在人群裡燃起來,手持火把的人像是供奉神牌似的把火把沿著水渠插好。整片空地上都是十五六到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女,所有人圍成圈子,留出空地中央的一個圓。
商博良仔細看去,才發現空地中央的整片岩石上,雕刻著古老繁複的花紋,就像他們在進入黑水鋪時,在門樓上所見的那個巨獸。
「那就是蠱神。」祁烈把聲音壓得極低。
商博良點了點頭,不敢發出聲音。所有人都保持著沉默,此刻腳鈴的聲音也消失了,只有微微的呼吸聲,說話很容易被發覺。
鈴聲從遠處傳來。
商博良看向那個方向,赫然發現那是一頭牛正向著這邊緩緩走來。奇怪的是居然沒有牽牛的人,卻有一隊巫民排成兩列,躬身跟隨在牛的後面,那牛反而像是他們中領頭的。在別的地方很少能看見那樣雄壯威武的牛,它是罕見的白色,身上洗刷得乾乾淨淨,白色的牛皮在月光下顯得古老而聖潔,牛蹄泛著明亮的光。白牛盤結的雙角上各點了一盞松明,鈴聲來自它脖子下巨大的銅鈴。
單調重複的鈴鐺聲裡,這頭牛帶領的一隊巫民像是甦醒的靈魂,正從層層地獄裡走出來。商博良微微有些興奮,又微微有些緊張,這時候他感覺到後頸中被吹入了暖濕的氣。他回頭,看見是和自己拉著手的巫民少女悄悄蹭在他脖子裡吹氣。巫民少女看見商博良扭頭看她,眼睛一眨一眨,眸子裡轉過濃郁的春情來,那眼神像是春天葉片上蓄的一片露水似的。
白牛走入了人群。緩緩走到了年輕的巫民男子面前。巫民男子伸出手,他手心裡晶瑩的似乎是鹽,白牛舔食著鹽,慢悠悠地甩著尾巴。直到舔食乾淨了,它才低低的叫了一聲,似乎還想要更多的鹽。
它出聲的瞬間,巫民男子忽地從斗篷下拔出閃亮的彎刀,從牛的下頸捅了進去,兩尺長的彎刀直貫入它的身體,只剩刀柄留在外面。此時後面跟著的巫民都撲上來按住垂死掙扎的白牛,巫民男子猛地拔出彎刀來,濃腥的牛血噴了他一身。牛的熱血不斷的湧出來,流進那個蠱神圖騰的圖案中,圖案極深的陰刻在石頭裡,牛血積在槽裡,蠱神圖變得異常清晰刺眼。白牛也並沒有很劇烈地掙扎,只是一頭畜生失血後不受控制的抽搐著,很快,它就失去了力量,巨大的牛眼最後睜開了一次,看了看殺死它的人,而後緩緩合上。
持彎刀的巫民男子上前一步,抓住牛角,一刀狠狠砍在牛後頸上。牛的頸骨粗壯,他連續幾刀才把碩大的牛頭砍了下來,飛濺的血點灑在他的兩臂和臉上,他始終沒有任何表情。
他終於把牛頭舉向天空的時候,臉上忽然露出狂喜,他用足力氣大喊了一聲。人群用更加渾厚的喊聲回應他,所有巫民就像是身體裡的火被點著了似的,同時高舉雙臂呼喊。
喊聲震耳欲聾,巫民們摘下了臉上的骷髏面具,一張張都是年輕的臉,每張臉上都是虔誠和著魔般的喜悅。
商博良一怔,貼在祁烈的耳邊:「這裡都是年輕人!」「你才發現?鬼神頭是沒有小孩和老人的,來這裡的人都是從外面進來追隨蠱母的,都是這林子裡最英武漂亮的男人和女人,沒血緣的。」商博良指著高舉牛頭的男子:「昨夜你昏過去,那個巫民說一個女孩是他妹妹。」「信他的?」祁烈歪了歪嘴,露出色瞇瞇的笑來,「沒準他夜裡就和他那個所謂的妹妹在被窩裡打滾呢!這些年輕人都是狂信蠱母的,覺得蠱母能通幽冥,即便是死了,都能復活的。他們拋了自己的家來這裡,再搭伙住在竹樓裡,跟別人說是家人。所以才要往牆上塗油呢,這不塗油,自己的妹妹就變成人家的妹妹了!」「宰牛是什麼意思?」「祭品,那牛生下來就是養了當祭品的,不下地幹活,用巫民自己都捨不得吃的最好的東西餵著,每天有人給它洗刷塗油,是他們的神牛。可神牛也要有點用處,就是用來臨頭那麼一宰,牛頭供給蠱神,牛肉大家分吃,這就是蠱神節的『獻牛日』。」「獻牛日?」「倒數第二日,明日是最後一日『神歸位』,蠱神節就算過完了,蠱神也回家去了,大家又可以隨便外出了。」商博良讚歎著點點頭,看見巫民們一擁而上,拔刀劈砍牛的身體,新鮮的牛肉被大塊大塊卸下來,圍繞著蠱神的石刻圖騰,巫民們生起火堆,牛肉就放在火堆上炙烤,很快,牛肉外面烤焦的香味已經飄散開來。少女們捧著瓦罐在水渠裡取水,而後分為小碗遞給其他人,有人遞了一碗到商博良的手中。商博良飲了一口,呆了一下。
小碗裡竟然是甜潤的米酒。
「不信吧?」祁烈也喝著一碗,「這些巫民,發瘋起來的時候,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逢著蠱神節的晚上,他們都把一年釀的好酒拿出來,場面擺得越大主人越開心,隨便喝,喝得少是你沒有酒量,喝得多也不用付錢。」祁烈一口灌下了碗裡的米酒,雙手按肩跟旁邊一個巫民高喊扎西勒扎,神態親密無比。巫民也立刻還禮,又有人把米酒遞過來,祁烈喝酒豪爽,碗到就干。果然如他所說,他大口喝酒巫民卻沒有絲毫捨不得的意思,每當他灌下一碗米酒,周圍的人必要陪他也灌一碗。祁烈很快就臉色漲紅,可他狂喝卻不倒,一雙黃眼珠越喝越精光四射,最後他每喝一碗,巫民們必定要大聲地讚歎,兩個糖一樣甜潤的少女攙著搖晃的祁烈為他遞酒,媚眼也絲絲縷縷地飄過去。這個豪爽的外向客的作風分明很得巫民的歡心,人群把祁烈擁得離商博良越來越遠。祁烈肆無忌憚地抓著兩個巫女的手,在人群裡回頭,得意地向商博良比著眼色,示意他跟過去。
商博良笑著搖頭,向他揮手,他和祁烈終於被人群隔開。
烤好的牛肉也被遞上來了,空地上歡騰喜悅的人們穿插著來去,一碗一碗的米酒被傳向四周,少女們咯咯輕笑,手腳麻利地盛酒,可是已經跟不上人們喝的速度,更多的人拿著小碗去水渠那裡盛酒。
酒香、肉香、火光、濺滿牛血的地面、年輕男子酣醉的笑臉、少女們綴著汗珠的肌膚,這場面古老蠻荒,卻又溫暖歡喜。
商博良卻在這歡騰的場面中退得越來越遠。最後他退到了水渠邊坐下,用小碗在水渠中承了半碗米酒慢悠悠地喝。他的眼睛明澈乾淨,映出來來往往的人影和人群中央的火光,他又開始不由自主地笑,卻不是巫民狂歡中的那種歡喜。他的喜悅淡得像是他碗裡的酒,又如這片雨林裡氤氳的水汽。
他習慣性地摸了摸腰間的皮袋,喃喃自語:「真沒有想到啊。這天下真是大,沒有到過的地方,永遠不能想像它的樣子。說起來一輩子住在這種地方,也沒什麼不好吧?」「你叨叨什麼呢?」祁烈神出鬼沒的從旁邊閃出來。
「自言自語,想著一輩子住在這裡,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商博良笑笑。
「這話也就想起來說說,」祁烈搖頭,「多少走雲荒的人,卻沒有一個真正留下來的。如今商兄弟你看到的是這幫巫民尋歡作樂的樣子,可是你要是一輩子住在這裡,就得跟他們一樣跟蛇蟲瘴氣為伍,出一趟遠門不知能否活著回來,大雨天雨水從你家屋頂上的每個縫裡流下來打在你頭上,一輩子唯有靠在火堆邊烤著才有個片刻的乾爽。」「要是那樣,你還想住在這裡麼?」祁烈坐下來,和商博良並排,叼上煙袋打著火鐮。
商博良愣了一下,看著祁烈蒼老的側臉。祁烈不看他,低頭一下一下擦著火鐮,火星短暫的照亮他的臉。許久,商博良輕輕歎了一口氣,被他自己壓住的那股巨大的疲倦籠罩了他,他的目光低垂,人忽然老了幾歲似的。
「老祁你說話很狠啊,」商博良低低地說,「是啊,我只看見這裡的開心,卻沒看到這裡的辛苦。」「這裡的人都很短命,卻不顯老。女人三十多歲皮膚還嫩得能捏出水來,可是四十歲一過,往往就沒幾天活頭了,倒像個干桃子似的,變得又黑又皺。男人往往四十歲都活不到,這裡經常有仇殺,先殺青壯和男人,女人搶回去還有用,往往不殺,所以男人更短命。巫民死的時候,經常都不火化,而是埋在自己家的田地裡,這樣死人的油膏爛了也爛在自家的地裡,會長出更好的莊稼給家裡人吃。」祁烈終於點著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你別看這些巫民女人漂亮,也沒什麼禁忌,男人十四五歲就能偷偷去跟自己喜歡的姑娘求歡,那是他們能活的日子很短啊。他們一輩子裡,就這點樂子了。我們東陸,女孩子十六歲才束髮,還是父母掌心裡的寶貝,晚的還有二十五六才出嫁的。若是巫民也這樣,等他們嫁娶,他們也就快要老了。」商博良沉默了一會兒,伸手出去:「老祁,借口煙抽吧?」「我以為你不抽煙的。」祁烈有些詫異,還是把煙袋遞了過去。
「以前抽的,來東陸以後不抽了。在瀚州,貴族抽煙是很流行的事情,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就教我抽煙。」商博良接了過去,吸了一口,悠悠的吐出來,熟練地在地下磕了磕煙灰。
「你是蠻族?」祁烈更加詫異。
「你以為我是東陸人?」商博良看了他一眼。
「無所謂。」祁烈搖了搖頭。
兩個人默默的並排坐著,一會兒,祁烈問:「想家了?」商博良點了點頭:「本來只想去雲號山,現在再想去完雲號山再去哪裡。忽然有點想回家看看。」「那就回瀚州嘍。到了雲號山,找條船,跨海過去,沿著海岸往東走,就能到瀚州。」「想念是想念,真要回去,卻也很難。」「剛才在那邊遇著彭頭兒也出來看熱鬧,攪了我的好事,原本那些小巫女貼著我那叫一個舒服。」祁烈說,「彭頭兒下令,說是後天一早離開鬼神頭。」「那麼急?」「也不是彭頭兒的意思,是那些巫民催著我們上路,說蠱神節馬上就要結束,接下來就是龍神節,那些蛇王峒的人龍神節應該正呆在自己的鎮子裡祭龍神,龍神就是大蛇了,巫民說蛇是半龍,是沒智慧的龍。這時候我們上路最安全。說是這麼說,大概人家也不放心我們總住在這裡吧?」「那就走吧,彭頭兒也該賺夠了,回家過舒服日子吧。」「商兄弟你和我們一起走麼?」祁烈問。
他問得唐突,商博良一愣,轉頭看著他。祁烈從商博良手裡抓過煙袋,也不擦煙嘴就抽了起來,默默地看著不遠處火光裡醉醺醺的巫民。巫民們手舞火把,圍繞著火堆起舞,火光影裡男人的文身、女人的曲線彷彿都糾纏在一起,女人腳腕上的銀鈴聲歡悅沸騰。
「是彭頭兒不願帶我了?」商博良試探著問。
祁烈不回答。
「老祁,你心裡有事,到底是怎麼了?」隔了很久,商博良終於說。
「我能有什麼事?「祁烈搖搖頭,「商兄弟,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你往北走,過了這片林子,靠海有個小城叫做喬曼錫,那裡可以乘船出海,去雲號山,比陸路走可輕鬆百倍。我們就往南了,還是回畢缽羅,你跟著我們,只能繞道。」「畢缽羅也可以乘船出海吧?」祁烈忽的轉身,大手抓著商博良的肩膀:「兄弟!聽老哥哥一句,想去雲號山,就別走這條道了。我們走雲荒的漢子,是走鬼道,賺活人錢,我們這條道到不了雲號山,我們這條道根本沒頭的!」商博良無法回答。他不知道到底怎麼了,祁烈的話裡彷彿藏著個巨大的詛咒。他看得出祁烈眼裡隱隱的不安,卻不知道那不安從何而來。這個馬幫已經搞到了在宛州價值千金的貨,馬上就是龍神節,雨也小了起來,他們應該可以毫無阻攔的順利穿過林子到達畢缽羅,那時候別說彭黎祁烈這樣領頭的,一般的馬幫漢子也都是腰纏萬金的豪賈了。
可是祁烈這個無所畏懼的老雲荒此時卻忽的驚恐不安起來。
「老祁……怎麼了?」「我怕是巫民的老話要應驗,這個林子裡,龍神蠱神和毒神都是有的,我們已經吵到了他們的安靜。」祁烈幽幽地看了商博良一眼,「怕要遭報應。你沒聽說麼,巫民的林子外人只能來一次,從這裡撈了錢走的人,便不能再回頭。這林子是個藏著山精水魅的地方,來這裡奪金珠的人都會被記下來,你只要回頭看一眼,魂兒就被鎖在這裡了,你的貪心總叫你再回來發財,而你一再回來,遲早埋在這裡……」商博良忽的想了起來。昨天晚上那個年輕的巫民男子也說了一句差不多的話:「蠱母說過,離開的人,便不能再回來。」「我們裡面,我和老磨,還有幾個人都不是第一次走雲荒了。」祁烈抽了口煙,「我心裡忽的開始怕,今次走出去,就真的一輩子不愁了,可能走出去麼?」商博良心底極深處,微微的打了一個寒噤。
「商兄弟,你還年輕,不要跟著我們再走這條玩命的道兒了。」祁烈低聲說。
「雖然我不知道祁幫頭為什麼這麼擔心,不過這一路大家是兄弟,你說的話,我相信。那麼這裡,就是我們分別的地方了。」商博良輕聲說,「其實老祁,說起來我還比你大的,我上個月已經三十了。」祁烈沉默了一會兒,拔出自己腰間的刀來,在刀身的反光裡注視自己滿是皺紋的臉:「真丟臉,原來你還比我大。還是我看起來太老了吧?不知道當年喜歡我的那個巫民的小女人,她要是再見著我,會不會嫌得吐出來。」「老祁,你想多了,她要是在這裡,也不是小女人了。」祁烈沉默了一會兒,忽的眉飛色舞起來,他指著遠處的人群,壓低了聲音:「看!看!來真的了!」商博良被祁烈拉了起來,站在水渠的邊緣上,跟著他看向人群裡。他們站得高,他的眼神也好,清楚地看見巫民男女們已經圍成了一圈。其他人都不再且飲且舞了,周圍的人都拍著手,一下下踩著地面,巫女們腳腕上的銀鈴響得清脆整齊。古老而緩慢的節奏控制了空地上的氣氛,人群裡是昨夜那個英俊的巫民男子和一個紅紗披身的巫女對面舞蹈。
巫女的皮膚白得令人驚歎,泛著玉質般的光輝。她的雙臂柔軟,舞蹈的時候彷彿被風吹動的柔軟枝條,漆黑的長髮娓娓抖動,巫民男子舞蹈著跟隨在她的身後,以十指為她梳理頭髮。
巫女忽地回頭,和那個男子對視。隔著好一段距離,商博良也能看清她一雙明妙的眼睛裡春色流淌。兩個人的舞蹈越來越緩慢,男子從背後貼上去抱住巫女的腰肢,兩個人彷彿粘在一起,曼妙的扭動,從指尖到足踝,全身的每一處關節都可以轉動般。
商博良想起了兩條纏在一起的蛇,感覺卻不是那夜在黑水鋪看到蛇群時的恐懼,而是黑色甜蜜的誘惑,令人全身的血溫溫的湧了上來。
男子摟住巫女的腰肢,撫摩她的身體,親吻她修長的脖子。巫女陶醉的閉著眼睛,轉身貼在男子的懷裡。
「這算是儀式麼?」商博良貼近祁烈的耳邊。
「我說是來真的嘛,就是那事兒。」祁烈低聲說,「這蠱神節還有一個事情,就是男男女女湊一起幹這個。在別的地方,只是大戶人家家裡找兩個年輕男女來耍,旁邊貼滿蠱神的畫兒。這就算是把女人獻給蠱神,那被選來的男人是代蠱神去快活。可鬼神頭這裡,是蠱神的地盤,這場儀式就要做得尤其的大,人人都要慎重。被選出來的這男女,必是裡面最好看的,被選上的興高采烈,選不上的心裡只恨沒有獻身給蠱神的機會。我當年的夥計裡有幾個聽說有這種好事,饞得口水拖到地下,恨不得巫民自己的男人都死絕了,把自己叫去頂這個美差。」「哦!」商博良點點頭。
祁烈扭頭瞟了商博良一眼,似乎是鄙視:「我說你這個兄弟,有好看的你不往上湊,問題卻那麼多?你是男人不是?」商博良愣了一下,失笑:「大概是吧。從小我就覺得自己是,這麼些年,可別是想錯了吧?」祁烈也嘿嘿地笑,踮起腳尖貪婪的往人群裡面張望。
巫民男女的舞蹈越發的纏綿,兩個人嘴唇相接,男人把巫女整個抱起在懷中,少女蜷縮如嬰兒。那個巫民男子也力量驚人,懷裡抱著年輕的巫女,還能舉重若輕的舞蹈,步伐穩重端方,進退中有獅虎般的氣勢。而少女一幅流水般的青絲從他臂彎中垂下,隨著男子的舞步而飛揚,有如撓在人心裡似的,悄無聲息的癢著。
男子忽的用力扯裂了少女的紗裙拋在地下,巫民中歡呼聲暴起。少女蜷著,遠遠的只能看見光潔的後背。
商博良心裡忽的有一絲疼痛,像是極薄的刀鋒在心口裡擦了一道似的。
「可惜了好端端一個姑娘,就這麼獻給蠱神。若是生在東陸,必定是求親的人堆滿門前,門檻也要磨平一尺,娶上她的人心裡歡喜,準是整天給老婆送綾羅綢緞珠寶首飾哄著,怕她不開心,要有運氣的,沒準還可以被哪個貴胄公子看中,就是全然不一樣的活法兒了。」祁烈喃喃地說。
「說是祭品,可是被獻祭的人自己,卻沒有不情願的樣子。」商博良搖頭。
「不會不情願,如果那個被獻祭的小女人有運氣,她也許會成為下一個蠱母。」「下一個蠱母?」「三母雖然是巫民的主宰,可也是獻祭的女人。她們的一生就算是獻給了那些惡神,從此她們不管有沒有心愛的人,都不能說出來。她們整日裡就是製毒制蠱和耍蛇,遇到重大的慶典,她們還得離開紫血峒來到巫民的鎮子裡,被人供神一樣供著,卻得當眾脫光了獻祭,和也不知道從哪裡選出來的男子歡好。有時候被選出來獻祭的男人就是鎮子上最有勢力的大戶,一般都是些吃得滿身肥油的老狗。三母卻不能拒絕。這是她們的責任。」商博良一怔,脫口而出:「那不是和娼女一樣?」
「誰知道呢……也許那些大戶圖的其實是她們的身子,而不是出來敬神。也許三母自己也知道,可是不能拒絕。也許大戶和三母都覺得這樣那幾個惡神便會覺得享受,於是大家都虔誠得很。」祁烈輕聲說,「我們這些外人,咋知道呢?反正那些普通的巫民看見這個,便覺得是神聖的,神看見了要開心,便不會害人。巫民一代代,就是這麼活下來的。」「所以年輕女孩便也想把自己獻祭,這樣也許就能繼承成為下一任的三母?」商博良問。
「是啊,雖然在我們看來,當什麼『三母』,有時候是過著窯子一樣的生活,還不能收錢,名分上的老公還是些想起來都讓人噁心的惡神。但是對於這些巫民的女娃子,她們一輩子走不出這個林子,能被尊稱為三母,就是最大的光榮,即使死了,家裡人臉上都有光彩。所以你看她們捨身,你覺得難過,她們卻覺得那是一輩子最好的事。」(作者註:生殖獻祭的習俗在世界各地都有流傳的痕跡,在早期的,斯巴達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斯巴達婦女。在早期,這應該是一種生殖崇拜的遺留,但是當聖妓們開始收費後,動機就變得複雜起來。)商博良看著祁烈,他感覺到祁烈的語氣恍惚,像是有些出神。他也詫異於祁烈這個粗鄙的漢子居然感覺到了他的難過,當祁烈第一次把那些年輕的巫女稱為「女娃子」的時候,商博良覺得祁烈的話裡也有隱隱的悲憫,可祁烈的語氣卻是淡淡的,完全是一付旁觀人的口氣。
巫民們歡舞沸騰,男子和巫女赤裸的相擁著倒地,被周圍的人群擋住了。歡呼聲像是刀子一樣刺在耳朵裡,商博良看見有巫民高舉著木桶進來,把裡面的液體潑向地面。木桶裡的是宰殺的白牛頸裡接下來的鮮血,這些還溫熱的血潑在那對獻祭給蠱神的男女身上,不知是不是象徵著求助於蠱神的巫民把自己的牲口、慾望和情愛都獻了上去。
商博良低下頭,默默地看著地面。
祁烈手裡的煙袋「啪」的一聲墜地,驚動了商博良,商博良看向他,卻發現祁烈呆呆地看著人群的方向,完全沒有覺察自己掉了東西。
「老祁?」商博良拍拍他的肩膀。
祁烈忽的回過神來,搖搖頭:「想起我兄弟來,你記得我跟你說過一個兄弟和巫民的小女人搞上麼?那個小女人……後來變成了蠱母……」商博良點了點頭。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夥計還真的是愛上了那個小巫女。那時候小巫女還不是蠱母,還不住鬼神頭,也不住紫血峒,可她漸漸長大了,總會接替蠱母的位置。變成了蠱母,她就不再是自由的,她得住到紫血峒裡去,把自己獻給蠱神,隔三岔五的和那些大戶還有其他男人歡好,讓崇拜她的巫民們看著覺得受了神的保佑。我那個夥計也知道這件事,就找我商量,說想劫了那個小巫女逃跑,等他們逃到了宛州,就可以結婚生娃過日子,再也不必害怕。我罵他貪色,他跪在我腳下跟我磕頭,對我大哭,說是就想和那個小巫女過一輩子,我才第一次想,走雲荒的漢子,居然也會小女人似的動情。我心一橫,想著也賺過一票,這次跟巫民們翻臉,也趁機絕了心念,再不要走這條送命的路。我就跟我那時的大哥段頭兒說,要了六匹快馬。段頭兒知道我要做什麼,說自己老了,我要做便做,他不攔我,但是我不能連累了整個馬幫。我說沒問題,馬幫帶著貨先走,我留下來,隨後再逃。我估摸著馬幫走遠了,就跟著我那個夥計去找那個小巫女,小巫女那時候還只有十五歲,雖然媚人的時候像個小妖精,可是畢竟沒見過大世面,聽說要逃亡,嚇死了,說什麼也不願。說這樣子若是被族人抓住,要在身上下骷髏蠱,中了骷髏蠱的人,臉上的肉全都枯死,就像一張骷髏臉,還要脫光了半身埋在泥潭裡,泥潭裡面放滿水蛇。巫民懲罰仗著美貌敢胡作非為的女人就用這招,要毀了她的容貌,讓蛇鑽在泥裡吃她嬌嫩的身子。」商博良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後脊發涼。
「我那個夥計就抱著她的腿苦苦地求,說是沒了她便活不下去,若是小巫女不跟他回宛州,他就只有吊死在林子裡。小巫女站在那裡只是流眼淚,我那個夥計也流眼淚,兩人互相抱著腦袋不知道說什麼,最後兩個人哭成一團,在那裡又親又摸,粘在一起扯不開似的。我在旁邊看著尷尬,小巫女擦了眼淚,下了決心說跟我們走。」「能從這裡逃過巫民的追捕?」商博良問。
祁烈點點頭:「不下雨的天氣,認識路的人,騎馬可以。巫民很少有馬,有了也是代替牛來拉犁的,跑不快。所以我問段頭兒要了六匹快馬,我們三個人輪流換騎,巫民追不上來。」「但是,」他低聲說,「我犯了一個致命的大錯。」「什麼錯?」「那個小巫女是制蠱的天資過人,被選為下一任蠱母的女人啊。她跟我那個夥計那檔子事情,巫民鎮子上誰不知道?尤其是鎮子上那個大戶,估計覺著這個小女人當上了蠱母,遲早都能讓他給抱上,誰知讓一個東陸來的渾小子搶了先,恨著呢,只是這個小巫女可能是將來的蠱母,才不敢發作。所以大戶派了十幾個人輪流盯著那個小女人。我們的計劃給人知道了,那個大戶派人在我們的馬槽裡面下了毒!我們騎馬跑到一半,六匹馬全部倒斃。我們就給追上了,這下子證據確鑿,要劫走下一任的蠱母,這個罪可大了,大概不是給我們下點骷髏蠱栽在泥潭裡給蛇咬的問題。我心想完了,這還不把老子剁成肉泥,在老子的屍身上種了煙草的種子,等到來年發芽生根開枝散葉開花結果,還要把老子屍身上長出來的煙草塞進在煙鍋裡惡狠狠的燒著抽才能解恨?」商博良聽他說得好笑,心裡一動,卻沒有笑出來。祁烈這麼說著,臉上卻漠然的毫無開玩笑的意思。
「這時候那個小巫女站出來,說自己願意跟族人們回去,回去當她的蠱母。這是條件,她若是乖乖的回去,我和那個夥計便得活路。我當時那個開心,真是覺得死裡逃生,巫民要把她拉回去奉她當蠱母,我們就可以活命,兩邊都好,過個幾年,男女的事情還不都忘記了?可我那個夥計還是捨不得,死死的拉著小巫女的手不放。兩個人又是鼻涕眼淚的哭成一團,抱在一起又親又摸,噁心得我快要掉下雞皮疙瘩來,恨不得自己拔刀砍了這對小男女。我走上去,忽然聽那個小巫女湊在我那夥計的耳邊悄悄說,說讓他留下來。只要我那夥計留在巫民的地方,就算她當上巫女,得和不知道名字的男人歡好,自己算作是蠱神的女人,可是她心裡只有我那個夥計。總之山盟海誓,說自己的身子和心都是我那個夥計的,兩個人便是死也要一起化灰。」祁烈輕輕的笑笑,「這個小巫女那時候算是忽的明白過來了,其實兩個人要在一起,不是說非要她去宛州,我那個夥計留下來也可以。」他歎了一口氣,喃喃地說:「可是宛州的人,又幾個願意留在雲荒?誰真的能把自己的一輩子拋在這裡?還是為了一個巫民的女人,這個女人會變成巫民的蠱母,她要把身子獻祭給神,跟你都沒見過面的男人在一起,哪個能忍得住?」「夥計不願意?」「自然不願意,」祁烈說,「總之我就和那幫來追我們的巫民在旁邊看著他們鬧。鬧到天要黑了,兩個人終於不再抱在一起了。我那個夥計一步步往後退,小巫女就在那裡看著他,也不哭了,兩隻眼睛紅紅的。我那個夥計退了幾十步,小巫女忽地也轉身往回跑,越跑越遠,很快就看不見了。巫民大戶倒也守信用,給了我們兩匹馬,湊合著能騎。我們兩個就騎馬慢慢地往回走。」「就這樣?」商博良低低的歎了一口氣。
「不是,那天夜裡天上下雨,我們兩個不敢停。一路上我沒和那個夥計說一句話,走著走著,那個夥計忽的調了馬頭往回跑。我當時他媽的真是氣瘋了,心說你小子真是要把三個人的命都給送了啊!可是我運歹,給他那匹馬居然比給我那匹馬好得多。我看著那小子跑進林子裡再也追不上。第二天我琢磨著,心裡發狠說就由他去好了,可是他是我帶出來的人,那年才十七歲,他母親拉著我的袖子求我路上照顧他。我沒管好他,是我不夠朋友。我也只好回頭再去找他。可我回到那個巫民鎮子,那個小巫女自己已經去了紫血峒,說是根本沒有在鎮子上停留就走了。我那個兄弟也去過,四處問人,可是巫民自己也不知道紫血峒在哪裡,知道的也不會告訴他。我那個夥計沒辦法,四處找,發瘋一樣的問人,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勢。我就追著他。周圍幾個鎮子他都去過,我也隨後去過,可偏偏沒讓我逮住那個小子。最後我終於抓著他一點行蹤,花大價錢問巫民買了一匹好馬去追,追到黑沼那裡,再也找不著他的腳印了。」「他陷在黑沼裡了?」「還用問?那麼一個發瘋的人,就算他走過雲荒,也難保不在黑沼那裡失足。不知道陷在哪個泥眼子裡了,最後也沒摸到紫血峒的一根毛。早知道還是留在了雲荒,還不如那時候跟著那個小巫女走,現在他也許變成一個蠱母身邊的神漢了……」祁烈停在了這裡,彎腰拾起自己的煙袋,拍了拍,插回腰帶裡。歡騰的人聲中,兩個男人沉默著對看著。
商博良終於長長歎了一口氣,祁烈歪嘴笑笑,卻沒有絲毫喜悅。
商博良欷歔了一陣,忽的愣住:「老祁,我記得你上次是說,你那個夥計後來被前面相好的那個巫女給害死了。那個巫女自殺,下在他們兩人身上的兩心綿發作,你那個夥計也被自己心裡藏著的青尾蠍子吃了……」兩個男人的惆悵忽的中斷。
祁烈也愣住了,本來滿臉的滄桑忽的都褪去了,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目瞪口呆之後,他又抓耳撓腮起來,滿臉都是尷尬的神色,嘟嘟噥噥的,可一句成型的話也扯不出來。
「嘿嘿,」他最後只得乾笑了兩聲,「雲荒這裡的事情,都是傳聞,傳上幾次就走樣兒了,說出來的也都不太一樣,聽個樂子,別較真就好。」「我過去眼紅眼紅,商兄弟你是正人君子,你就不要褻玩了,自己在這裡遠觀吧。」他一陣小跑就不見了。
商博良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他忽然發現馬幫所有人都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他們對於雲荒的感覺多半來自祁烈那些不可思議的故事,可是他們幾乎沒人想過祁烈的故事也許根本就是東拼西湊或者乾脆是胡扯的。那麼人頭蠱和血煞蠱這些神乎其神的東西是否也像祁烈所說,也就很值得懷疑了。
這場蠻荒之地的獻祭還在繼續,商博良卻已經不想再看下去。他起身把酒碗擱下,準備離開。
輕輕的笑聲從不遠處傳來,商博良一驚。所有巫民都在為男女交歡的盛典而歡呼振奮,聽見他們的聲音,可以感覺到那些人的血液都是沸騰的。可這個笑聲跳躍著,銀鈴一般,就像是頑皮少女的嘲弄。
跟著,商博良就聽見了銀鈴聲。隨著踏足,那些圍觀獻祭的巫民少女腳上的銀鈴一驚響成一片,卻沒有壓下這個輕輕的鈴響,這枚銀鈴的聲音更加清銳,很容易分辨。
商博良看了過去,看見一襲白色的輕紗正飄拂在人群外,脆薄如冰雪。他能夠感覺到隔著面紗他在和那個女人對視。而那個女人的身邊,身穿淡黃色搭肩筒裙的嬌俏少女輕笑著,那個甜潤如蜂蜜的女孩把筆直修長的小腿踢起來,腳腕上的銀鈴叮叮作響。
他和這支神秘的迎親隊伍再次相遇了,在他絕沒有料到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麼他拉住那個巫民少女的手走向空地的時候會覺得不對,那雙柔媚如春水的眼睛,淡黃色的紗裙,腳上的銀色鈴鐺他都是見過的,拉住他的就是陪嫁巫女中年紀較小的那個。她在他的手心裡畫著圓圈而後狠狠地掐,不知是為了提醒他他們曾經見過面,還是依然惱恨著這個外鄉男人不曾對她的嫵媚動情。
風撩起了新娘的面紗,再一次他和那對遙遠深邃的眼睛相對,那對眼睛裡似乎倒映著浩瀚草原上的星光。
浩瀚草原上的星光……商博良感覺到那些如潮水翻湧的記憶向他推來了,將他淹沒。
他立刻強迫自己清醒。這支迎親的隊伍無疑是敵人,他們把馬幫誘入了蛇王峒佈置在黑水鋪的陷阱。商博良不知道他們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為何特意地出現在他面前,不過這些都不必管,首先,他面對的極有可能是敵人。
他沒有帶刀,他的長刀很少離身,但是這是巫民心中神聖的鎮子,他不想那柄詭異肅殺的刀驚嚇這裡的主人。他只能空著手緩緩地踏前,保持平穩的進攻姿態。即使沒有刀,他也不是三個普通女人可以擋住的。
那個可愛的陪嫁少女笑得更甜潤了。她從筒裙裡拔出鋒利的鐵鉤,緩緩的鉤在新娘的脖子上。鐵鉤的內緣磨為利刃,映火閃著淒然的光。只要她稍稍用力,新娘的喉嚨就會裂開。
商博良猛地站住,心臟如擊鼓般劇烈跳動。他從那個可愛的少女眼睛裡讀出了威脅,儘管那威脅裡帶著嬌媚和誘惑,令人心神恍惚。
三個女人緩緩的退走,最後被人群遮蔽,巫民們的注意力都在人群中央那對男女的身上,沒有發覺這裡的危險。商博良衝過去撥開人群四處尋找,卻完全找不到目標。他的手被一旁的巫女抓住,商博良感覺到那隻手的手心火熱,巫民們抓著手高呼,神情虔誠專注。
面對著人群中央赤裸的胴體,商博良感覺到自己的背心濕透了。他完全明白這裡面的危險寓意了,蛇王峒和虎山峒勢不兩立,而虎山峒巫民的領袖蠱母的住處,蛇王峒的人悄無聲息的出現。
「他們要殺死蠱母!」這個念頭猛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