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聖王八年八月六日,緹衛七所駐地,蘇晉安和陳重繞著院子轉圈,一邊看緹衛們練武,一邊說話。這院子裡種著幾十株楓樹,此時葉子紅了一半,另一半是燦燦的金黃色,拼在一起絢麗得讓人恍惚。
「我真是蠻喜歡這裡,尤其是楓樹半黃半紅的時候,看起來像是晉北的雜色錦。」蘇晉安淡淡地說。
「你倒輕鬆,」陳重苦笑,「葉赫輝被殺,直接驚動了陛下,據說教中高層人物也震怒了,責備我們無能。」
「相比天羅給我們設的圈套,我們這次的伎倆太拙劣,確實無能。」
陳重猶豫了一下:「是『籐鞋』洩露了消息麼?緹衛所的人之外,只有他知道當晚的佈置。」
「應該不是,他差點就被羽林天軍幕府的參謀們殺死。」蘇晉安說,「我想天羅雇他,其實已經想到他會被誤會為白髮鬼,這就給白髮鬼以逃走的機會。他不過是個替死鬼。但我還是沒有想明白天羅為什麼雇他,很多人都可以當替死鬼,用不著雇一個古蝮手的傳人。」
「總之消息是洩露了,必然有人洩露。」
「奸細應該就在我們身邊。」蘇晉安瞇起眼睛,看著那些練武的緹衛們,他們整齊地呼喝、揮刀,赤裸上身,汗如雨下。
「你覺得衛所裡有內奸?」陳重壓低了聲音。
「不是懷疑,是一定有。只是,我從未把『籐鞋』的事告訴其他人,包括原子澈,他們沒有洩密的機會。」
「為什麼晉安你從不懷疑我?」陳重忽然問。
「子儀兄你是忽然覺得我其實是個不信任任何人的人,是麼?」蘇晉安笑笑。他笑的時候,眼角的皺紋會細密一些,眼裡的孤獨也會深刻一些。
「你不是麼?」
「我是,但是我從不懷疑子儀兄,」蘇晉安看了陳重一眼,「因為我的朋友並不多。」
兩個人都沉默起來,漫步而行,乾枯的落子在他們腳下破碎,如同行走在一場楓葉色的大雪中。
「『籐鞋』這枚棋子是失效了,至少暫時,」陳重打破沉默,「我們已經失去了最好的機會,下面如何找到白髮鬼?」
「我還不知道,秋天了,寒意越來越重……我們的時間也越來越少。」蘇晉安說。
「是你派天女葵去接應易小冉的?」
蘇晉安搖頭:「不,我沒有安排,我當時並不知道他會被那些參謀誤會。現在想起來,這或許是天羅計劃的一部分,那樣白髮鬼才能趁亂逃走……即使我預先知道,我也不會派阿葵去接應他……」他猶豫了片刻,「阿葵去又有什麼用呢?你們都不知道,她表面上刻薄,其實不過是個敏感又好哭的女人罷了。」
陳重忽地停下腳步:「晉安,有個情報,也許並不重要,但我想你應該知道。」
「你的情報每一條都很重要。」
陳重沉默了很久:「我在酥合齋裡也有一條眼線,傳來的消息說……『籐鞋』戀上了天女葵,昨天夜裡,他們睡在一起。」
蘇晉安忽地愣住了,低著頭,垂著手,背微微地佝僂起來,默默地站在秋風落葉裡。陳重看著他空濛蒙的眼睛,看著一枚雜色的楓葉娓娓地飄落,落在他的肩上。對於蘇晉安的反應,陳重並不意外。蘇晉安沒有妻子,每晚都在風月場中流連,他能說服天女葵冒險當他的暗探,兩個人之間什麼都不曾有過,聽起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畢竟面對那樣絕麗卻柔軟如水的女人,很少有男人不會心裡悸動……
可在這個帝都裡,誰又能相信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歡好的東西終不會永恆……也許轉頭就一片片破碎掉了。
陳重從袖子裡取出一條軟巾,裹在脖子上,去抵禦風裡的秋寒。
蘇晉安抬抬手,從肩上掃落了那片楓葉:「『籐鞋』只有十六歲……阿葵沒有拒絕?」
「沒有,早晨起來她還親手做了早飯給『籐鞋』吃。」
「若是她的恩客,得在這樣的待遇上花很多錢吧?」蘇晉安看著遠處,說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
「這不是什麼好事。靖恭坊的局勢非常複雜,你我都在酥合齋裡有眼線,天羅的眼線更是無處不在,而天女葵是個耀眼的女人,跟她有關係的所有人都會被關注,一個暗探,是不能太出挑的。而且,那樣一個女人的身子會很消磨男人的意志……他如果把心思都花在那個女人身上,也許會壞了你的大事。」
「不,我覺得挺好。」蘇晉安說。
「挺好?」陳重覺得不可思議。
「你記得麼?我說過的,『籐鞋』是只風箏,我想要找到一根足夠結實的風箏線。現在我找到了,阿葵就是風箏線,他愛上阿葵,就絕不會背叛我們。對於阿葵,我有絕對的信心……其實我想,很早以前,阿葵就是我和『籐鞋』之間的風箏線了,他愛阿葵吧?從那次和李原琪試手開始。我第一次見到阿葵的時候就想,這個女人一定會在我沒有想到的時候對我有絕大的幫助……你看,我猜中了。」
「這個時候拴住『籐鞋』對我們還有什麼用麼?」陳重問。
「子儀兄,別說這些讓人煩悶的事了……良辰美景,我只想去喝點酒。」蘇晉安轉過頭來,輕輕的一笑。
陳重一愣,「酥合齋麼?」
「不,去別的地方吧,不要打攪別人的郎情妾意。」蘇晉安輕聲說,「阿葵現在不會有興趣招呼我們的,人最初相愛的時候,都恨不得膩在一起,恨不得天下只有他們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