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 聖堂

  「最頂層麼?」西澤爾攥著那張極致精美的手寫請柬,體會著其中沉甸甸的份量。

  他回到翡冷翠已經五年了。他所接受的精英教育雖然可以說是拔苗助長,卻也讓他的心智和分析能力提升到了成年人的地步。

  五年來他認真地研究過翡冷翠的權力結構,作為未來的權力者,不可能不研究他需要掌握的東西。但越是研究得深就越被教皇國那錯綜複雜的制衡體系所震撼,反而更看不清這個巨型機械般的國家是怎麼運轉的。

  以樞機會為例,樞機卿們顯然死死地制約著教皇,教皇真的敢於違背他們的意願,他們就會更換教皇。但反過來樞機會也對教皇投鼠忌器,因為教皇是執政官,只有教皇清楚國家各部門的運轉細節,輕易更換教皇會令整個系統出問題。

  軍部也是這樣,各種權力脈絡錯綜複雜。太多的人能夠發號施令,以西澤爾如今的高度,依然看不到這個國家所謂的最頂層,他們的面目隱藏在重重的迷霧中。

  可今天,最頂層就這樣以一封信函的方式現身了?

  「關於最頂層,我也是道聽途說,」托雷斯低聲說,「人們通常都會避諱談及他們,一不小心就會惹上麻煩。」

  「我和何塞哥哥之間,就算是道聽途說也可以分享的吧?」西澤爾說。

  「希望對你有幫助吧。」托雷斯點點頭,「這國家,有人說是教皇在統治,有人說是樞機會在統治,也有人說軍隊才是左右政局的核心力量,但那都錯了,真正統治這個國家的,是家族。」

  「家族?」西澤爾凝視著自己小指上的家徽戒指。

  「是的,你屬於博爾吉亞家族,這個家徽戒指說明了你在這座城市裡擁有特權,即使你犯了法,警察和法官都會對你格外優待。但你可能不知道這座城市裡有多少人姓博爾吉亞……大約35000人。這座城市裡的博爾吉亞足夠組成一支軍隊。你們博爾吉亞之間還有高下的區別,有些博爾吉亞出身於家族的分支,連家徽戒指都不能擁有,有些博爾吉亞則出身於家族的主幹,被稱作『純正的』博爾吉亞。」

  「父親是最純正的博爾吉亞吧?」

  「不,據我所知聖座的出身並沒高貴到那種程度,只是博爾吉亞家族的支系,但他後來當上了教皇,自然也就被家族看作核心成員了。家族中的主幹和支系也是隨時調整的,某個支系中如果出現了精英的後代,他可能會被禮貌地邀請參加家族會議,這樣就能成為家族的核心成員。家族主幹出來的孩子,如果不夠精英,也會慢慢被家長們疏遠。」

  「家長們?」西澤爾敏銳地聽出了這個關鍵的詞語。

  「是的,就是家族中真正掌權的那些老人。有人說這個國家像一部巨大的機器,那麼家族就像一部稍小的機器,家長們就是家族機器上最核心的幾個零件。遇到各大家族的家長們,樞機卿也要以禮相待,這些家長之前可能就是樞機卿,只是年紀太大了,把自己的席位讓給了後繼者,但仍舊借助後繼者的手影響著國家的運轉。邀請你的人就是博爾吉亞家族的家長們,有幸被邀請參加家庭晚宴,應該說是你的榮耀。」托雷斯沉吟,「也是對你的挑戰。」

  「怎麼說?」西澤爾挑了挑眉。

  「像博爾吉亞這樣的大姓氏,在翡冷翠還有好幾個,你應該也聽說過,美第奇和格裡高利什麼的。各大家族的勢力總是此消彼長,這取決於哪個家族能夠湧現出更多、更強的權力者。聖座當選了新任教皇,博爾吉亞家族的勢力就在一夜之間暴增。你如果像聖座希望的那樣成為東方總督,博爾吉亞家族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家族。所以貴族家庭都很注意培養後代,家族晚宴就是為了為了選拔最菁英的後代而舉行。一旦某個家族後裔表現良好,在某一領域內的成就令家長們注意到了,就可能會被邀請參加家族晚宴,家族旁支的孩子也可能受到邀請,只要你足夠出色。」

  「家長們是要選拔最優秀的博爾吉亞。」西澤爾微微點頭。

  「沒錯,那通常是一場多人參加的大型晚宴,表面上看起來是長輩和晚輩之間的寒暄,其實是選拔。最優秀最忠誠的孩子,就會獲得家族最大的支持。未來你在這個國家裡成為顯赫的人物,自然也會反哺家族。這是家族的自我優化和淘汰法則。」

  「那我應該覺得榮幸咯?」

  「但這可能並不是你跟家長們見面的合適時機。」托雷斯說,「你那枚家徽戒指是聖座給的,並非家族授予的。對你的培養也是聖座自己的決定,很家族無關。過早地暴露在家長面前對你未必有利……」

  托雷斯沒有說完,可西澤爾當然能理解他省略的部分是什麼。

  他是個私生子,他的母親是個卑賤的東方女人,他這種人,本該入不了「純正博爾吉亞」們的眼。但家族也不是一昧地陳腐守舊,西澤爾表現出色,家長們就願意見見,有朝一日西澤爾掌握大權,沒準還能成為家族的榮耀。但此時此刻他還處在中間狀態,仍舊得背負著「私生子」的報復去見家長們,而且他是教皇私自培養的武器,何時暴露在家族面前,應該是教皇決定的事。

  「不必擔心,你只需禮貌地回復一封信件,表示非常榮幸能有這樣的機會,但你還未準備好,就可以了。只要你表現優秀,家族還會再度邀請你。」托雷斯以為西澤爾是在猶豫。

  「不,何塞哥哥。」西澤爾忽然伸手,打斷了托雷斯的話,「我當然要去……我很想見見家長們……我回翡冷翠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見見那些人。」

  這麼說的時候,他的目光越過長長的餐桌,看著餐桌盡頭的女人,她的眼睛是那麼地美,卻又那麼地呆滯。她又走神了,扭頭望著窗外的長街盡頭,期盼著那個永遠都不會來看她的男人……

  托雷斯清楚地看到,男孩那張很少有表情的臉上,浮現了一絲痛楚和猙獰。

  夏夜,巨大的月輪懸掛在空中,松鼠沿著高大的紅松盤旋而上,來到樹冠的頂部,眺望著溝壑縱橫的大峽谷。

  這裡是翡冷翠的遠郊,裂谷和岩石山組成了猙獰的地貌,年代久遠的紅松林給地面蓋上了一層嚴嚴實實的濃蔭。

  黑色的加長禮車沿著懸崖邊的道路行駛,托雷斯駕車,西澤爾坐在後排。他從車窗看出去,不知名的河流在裂谷深處咆哮,聽上去好像裂谷底部潛伏著一條龍。

  這條山間公路只有一來一往兩條車道,一路駛來就只有他們一輛車,陪伴他們的只有天空中那輪巨大的月亮,令人有種不真實感。

  家族晚宴竟然不是在城裡的某處豪華宅邸,而是安排在翡冷翠的遠郊,請柬裡附有地圖,地圖指示他們沿著這條無名公路行駛。

  「我也沒來過這裡,這裡應該是博爾吉亞家的封邑。」托雷斯低聲說,「只有特許的車輛才能駛入這個區域。」

  「封邑?」

  「家族的專屬土地。在這個國家建立之初,某些地塊就被分配給頂級的家族,他們在專屬土地上享有一切權力,甚至絕大部分法律在這裡都不生效,取而代之的是家族法則。」托雷斯說,「可以說這是博爾吉亞家統治下的小型國家。」

  「這就是……家族的權力麼?」西澤爾輕聲說。

  「是的,有人說,脫離了家族的貴族,跟被逐出家門的狗也沒什麼區別。」托雷斯從後視鏡裡看了西澤爾一眼,「記得我跟你說的麼?你來見家長們,就說明你在家族內部亮了相,『踏上了舞台』,再也不會再被當作小孩子來對待了。」

  「記得,何塞哥哥的原話是,就像女孩子到了十六歲,穿上新裙子踏進了社交場,從此就得自己應付那些追求者了。」西澤爾無聲地笑笑。

  托雷斯愣了一下,也笑了,「雖然是個不倫不類的比喻,不過也差不多吧。總之表現得好一些,如果沒把握在家長們面前留下好印象,至少不要留下壞印象。」

  「何塞哥哥你都說了三百遍啦。」西澤爾還是笑。

  「好吧好吧,」聽他這麼說托雷斯也沒辦法了,只好跟他說些輕鬆的,「被家長們召喚的也會有你們博爾吉亞家的女孩哦,雖然都姓博爾吉亞,可有些血緣關係並沒有那麼近,是可以追的。在翡冷翠,有個有地位的妻子對男人來說也是很大的助力。」

  「何塞哥哥……我只有十二歲……」

  「提前學習一下不好麼?這些知識是沒有別人會教你的啦,那就由我來教你好了!」托雷斯大笑,「還有你這麼說話才像個十二歲的男孩,平時我還以為你二十歲呢!」

  「何塞哥哥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西澤爾忽然不笑了。

  「你想聽真話?」托雷斯也收斂了笑容。

  「想聽真話。」

  托雷斯聳聳肩,「我照顧你,是教皇廳給我的任務。聖座的機要秘書不止一人,機要秘書中的機甲騎士也不止我一個,但聖座把照顧你的機會交給了我,這是我的機會。你雖然是私生子,但你身體裡流著博爾吉亞家的血,你背後有人,開始是聖座,現在是家長們,你還有天賦,你還比任何人都努力,你幾乎毫無疑問會成為大人物。而我出身於一個普通的家庭,沒有靠山的話,我的前途是有限的,除了聖座,你是我認識的最大的貴人,所以我照顧你,並不是沒有私心的,你不用對我感激。」

  西澤爾沉默了很久,「是這樣啊……那為了何塞哥哥我也要努力。如果我能當上大人物,我喜歡的人都會幸福吧?何塞哥哥的妹妹也會嫁給好人家。」

  托雷斯一怔,「你還記得我妹妹呢……」關於他的妹妹,他只跟西澤爾提過一次,還是兩人初次見面的時候。

  「我在乎的人,他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西澤爾重又把頭轉向窗外。

  托雷斯忽然踩下剎車,高速行駛的禮車急停在裂谷前方。

  西澤爾差點被甩到前座去,等他回過神來再看向窗外的時候,跟托雷斯一樣驚呆了,神殿般的恢弘建築彷彿從山谷中升起那樣出現在裂谷對面,前方是一座骨骼嶙峋的白色的大理石長橋,從他們停車的路口通向那座建築物。

  細長的白色石柱一直落到裂谷底部的河流中,這座奇跡般的橋樑就建在那些石柱之上,河流濺起來的水花形成了濃密的白霧,這座橋像是高築在雲中那樣。每個橋洞都滿雕花紋,橋面寬闊地可以並行兩輛禮車。

  但是這座橋的建造水準已經和教皇宮相當,而它坐落在這荒無人煙的所在,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它是人類的建築物,而覺得自己抵達了神國的邊緣。

  「就是這裡了,博爾吉亞家的家族聖堂。」托雷斯輕聲說,「你真正的……家!」

《天之熾2·女武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