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星無月的夜晚,西斯廷大教堂開門。
黑色禮車長驅直入,剛剛停穩在廣場上,就有執行官迎了上來,「勃蘭登醫生?」
來客推門下車,掏出證件遞了過去。他大約二十五六歲,面容英挺,鼻樑上架著純銀的細框眼鏡,一眼就能看出是個大夫。他左手提著黑色的手提箱,右手伸出去跟那位執行官握手,「是我。」
委實說勃蘭登根本就不想跟異端審判局的人握手,他總覺得那些人的指甲縫裡都沾著血腥。可異端審判局找上他的門來,他也只有應命而來。
勃蘭登可能是翡冷翠第二有名的腦科醫生,第一有名的是他的老師,但老師年紀大了手不穩,所以要論起動手術勃蘭登就是第一了。
今夜他來這裡是要為一位罪犯做腦白質切除手術,這種手術勃蘭登做了不下百例,他的老師做了上千例,可以讓那種癲狂、暴躁彷彿惡魔附身的精神病人恢復平靜,只是術後病人會變得遲鈍麻木,連身邊的人也不認識了,但自理能力還是有的。
執行官核對證件之後遞還給勃蘭登,「歡迎,勃蘭登醫生。」
「在這裡做手術?」勃蘭登仰望那座石灰岩的聖堂,不禁有些驚訝。
此刻數百盞燈和數百名全副武裝的執行官圍繞著它,他們端著沉重的多管火槍,槍口四下掃動,不下十名機甲騎士分散在聖堂四面的台階下,拖著蒸汽巡弋,何等嚴密的防禦!在防備什麼人?
「這些您就別管了。」執行官說,「做好您的手術,不要問跟您無關的事。」
聖堂大門緩緩洞開,勃蘭登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走了進去。
聖堂中還是點著無數的蠟燭,燭光中坐著鐵面的審判官,審判官對面設了兩張椅子,空著的那張顯然是留給勃蘭登的,另一張椅子上坐著十五六歲的男孩。
勃蘭登不由得多看了男孩幾眼,那是個秀氣得有點像女孩的男孩,只是臉色太過蒼白了些,溫暖的燭光都照不紅他的臉。男孩穿著一件考究的黑色小禮服,胸前簪著一朵白花,這像是葬禮的裝束。
「這位是女犯的親屬,」審判官為他們介紹,「這位是翡冷翠最出色的腦科大夫勃蘭登先生,我們許諾過會提供最好的醫療條件,確保不會損傷夫人分毫。」
「很高興認識您,勃蘭登醫生。」西澤爾跟勃蘭登握手,這是個很成人化的舉動。
勃蘭登不由得多看了男孩兩眼,因為很少有人有他那種顏色特殊的瞳孔,深邃得近乎黑。
判決書遞了上來,勃蘭登隨手翻閱,根據這份判決書,手術對象是個女巫,她試圖殺死自己的一對兒女血祭魔鬼,被判火刑,但出於人道的考慮,決定用腦白質切除手術代替。
勃蘭登都不知道在如今這個年代,刑罰中還存在著火刑,也很想相信在翡冷翠這種大城市裡還有血祭魔鬼這種扯淡的事,不過這不是他該問的事,他確認印章和手續都無誤,就在「處刑人」那一欄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西澤爾也簽下的自己的名字,審判官核對無誤後點了點頭,「很高興最後能和殿下您達成共識,這樣對大家都好,手術後您就可以把母親領回家了。」
勃蘭登微微一驚,沒想到這個男孩還是位殿下呢。一個女孩般柔弱的小殿下,要為母親被處刑簽字,真是可憐啊,可自始至終他沒在男孩的眼裡看到一絲悲慼或驚惶。
「我要親自看手術的全過程,」西澤爾說,「以防你們做什麼手腳。」
審判官吃了一驚,這是忽然提出的要求。對勃蘭登這種頂級醫生來說,腦白質切除手術說不上血腥殘酷,但也不是正常人「喜聞樂見」的,何況手術台上的是自己的母親。
「我信不過你們,我只信自己的眼睛。」西澤爾冷冷地說。
審判官遲疑了幾乎半分鐘,都到這一步了似乎也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扯皮,西澤爾未帶任何武器進入聖堂,那他就是安全的。就算他偷藏了什麼武器也不怕,這個男孩只有和熾天使甲冑合在一起才是究極的危險分子。
「那好,我帶兩位上去。」審判官說。
還是乘坐那架升降梯,他們抵達了黑石的監獄,今夜這間監獄裡防備森嚴,沒走幾步都是荷槍實彈的執行官。
他們在黑暗中行走,穿過長長的走廊,月光忽然如海潮般湧來。勃蘭登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足足十幾秒鐘沒說出話來,然後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神啊,寬恕這迷路的羔羊。」
琳琅夫人被縛在黑鐵的十字架上,好奇地望著那輪忽然從烏雲縫隙中閃現的月亮。她穿著簡單的素色長袍,卻勾勒出她那少女般的身形曲線,她的臉上還帶著稚氣,簡直無法想像她是西澤爾的母親,說是姐弟還差不多。
這種女人會是女巫?她該是天使才對啊,雖然沒有羽翼,勃蘭登一時間有點恍惚。
「那就是我媽媽,拜託勃蘭登醫生了。」西澤爾輕聲說,「現在其他人都出去,只留我和勃蘭登醫生。」
審判官一愣。
「手術中也許會見到我母親的身體,醫生看見那是沒辦法的事,你們也想捲進來麼?」西澤爾看向審判官,「別忘了我父親是誰。」
審判官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帶著執行官們老老實實地退了出去。他確實是個代理人,他的工作就是給琳琅夫人把手術動完,為了這個事情他得罪教皇?他瘋了不成?
勃蘭登感覺這位女孩氣的小殿下頗有點威風凜凜,他也蠻高興的,畢竟在審判官和執行官的監督下工作可不好受。
他打開隨身的黑箱,黑絲絨上一片純銀的光輝,純銀的柳葉刀、純銀的十字釘錘、純銀的卡口鉗、純銀的長柄鉤子……
「手術器械,有點像刑具,不過其實並沒有那麼疼,」勃蘭登挽起袖子,開始給雙手消毒,同時向西澤爾解釋,「大腦內部是沒有痛感神經的,只是在顱骨上打開一道細縫會疼,但我帶了最優質的麻藥。銀質的手術器械自帶消毒功能,絕對不會感染。」
他跟西澤爾說這些其實是不想得罪這位年輕的殿下。無論殿下的母親是真是女巫還是冒犯到了什麼更大的大人物,要被切除腦白質,勃蘭登都不想被這位殿下看作仇人。
他的意思是我就是個來做事的,我會把事情做好,異端審判局叫我切除你母親的腦白質我不能不切,但我絕不會多讓她受傷害。
審判官在鐵門外踱步,月亮又隱入烏雲中了,今夜天空陰霾烏雲密佈,像是隨時下起雨來。這種天氣讓人沒來由的心神不定,他暗自祈禱事情順利結束,西澤爾把母親領回家去。
對於一個已經是傻子的女人來說,補完那個手術能有多大傷害呢?反而會讓她的內心更加平靜。對西澤爾殿下來說這也是唯一的選擇吧,對大家都好的選擇,他在心裡安慰自己。
但那個女孩氣的男孩可是「錫蘭毀滅者」啊,關於他在前線鬼神般的殘暴,審判官也略有耳聞……
他抓起電話,「報告防務情況。」
「甲冑騎士十二人處在最高戰備狀態,執行官300名處在最高戰備狀態,重炮30門隨時可以擊發,來復槍射手8人封鎖附近的道路,防務一切正常。」副官回報,「一支軍隊也衝不進聖堂!」
「保持警惕!我們需要兩個小時!」審判官掛斷了電話。
他再仔細聽牢房裡的動靜,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勃蘭登似乎在給手術器械消毒,同時跟西澤爾解釋著手術的細節。
「早期的腦白質切除手術需要開顱,但我的老師改進了手術,只需要在腦顱上開一道細縫,把特別打造的銀質尖刺伸進去切斷腦白質的神經束,然後用細的銀管把廢掉的腦組織吸出來,手術就完成了。」勃蘭登說。
整個鐵十字床立了起來,枕頭的位置上實際上有個橢圓形的缺口,琳琅夫人的後腦從那裡露了出來,便於手術。
西澤爾站在床邊,面無表情地聽著,琳琅夫人卻因那些銀光閃閃的器械覺得害怕了,她的軀體緊張地扭曲,線條越發地起伏,帶著叫人驚慌的魅力。
「媽媽,別怕,我在這裡。」西澤爾擁抱母親,輕輕撫摸她絲綢般的長髮。
這個舉動讓勃蘭登有點感慨,讓人想到雪地裡野獸的幼崽把毛茸茸的身體拱在母親的懷裡,可實際上是幼狐想用自己的體溫給母親以安慰。
他撥開琳琅夫人的頭髮,用碘酒在要切開的地方做了標記,接下來他要給琳琅夫人剔掉頭髮,以便手術。
這麼好的一頭長髮剃掉可真是叫人於心不忍,他握著琳琅夫人的頭髮,心中不由得有點綺念,目光不由得順著琳琅夫人的身體曲線移動。
「你認識我麼?勃蘭登大夫?」西澤爾忽然問。
「您是……西澤爾殿下?」勃蘭登記得在判決書上見過這個男孩的名字。
「不,我想你並不知道我是誰,」西澤爾從母親的懷裡抬起頭來,凝視著醫生的眼睛,「如果你知道,又怎麼敢當著我的面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媽媽?」
勃蘭登心裡一驚。
「不過這也說明你跟他們並不是一黨,所以……我饒你不死!」隨著這句話,西澤爾忽然動了,從勃蘭登的箱子裡抓了最長的那根銀刺,狠狠地貫穿了勃蘭登的肩膀,推著他,將他釘在了角落裡的木架上!
這電光火石的一瞬,勃蘭登連疼痛都沒有來得及覺察,卻驚訝於這女孩般的男孩忽然爆出了……雄獅般的眼神!
西澤爾一擊得手後立刻封住勃蘭登的嘴,不允許他發出任何聲音,旋即閃到走廊的盡頭,把鐵門鎖死,再用早已準備好的萬能鑰匙打開母親手腕上的鎖,抱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為了防止媽媽驚恐地喊出來,他把一塊糖送進她嘴裡,那是琳琅夫人最喜歡的一種糖,她雖然驚訝於眼前發生的而一切,但嘴裡滾著糖就不鬧了。
所有這一切只在幾秒鐘之間,勃蘭登肩膀斷裂般的痛,滿頭都是冷汗,原本不該再有心思管西澤爾在做什麼,但他還是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著這男孩忽然變得精密、凌厲而寒冷。
他毫無疑問是要救自己的母親,雖然勃蘭登想不出在這種鐵壁般的圍困中他能有什麼辦法。一切都是圈套,包括這位小殿下柔弱的眼神,全都是偽裝,勃蘭登從踏入聖堂的那一步就踏入了這個男孩的圈套!
如今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把他自己送上電椅,但他似乎根本沒考慮過後果,穩定精密地操作著,不驚不懼。
這根本不是十五六歲男孩的心理素質,這是什麼怪獸般的男孩?
外面傳來了審判官的敲門聲,「勃蘭登醫生?勃蘭登醫生?」
審判官也非常敏銳,他意識到不對是因為勃蘭登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牢房裡靜得有點異樣。
「勃蘭登醫生!勃蘭登醫生!」審判官的聲音轉為低吼。
男孩的救援計劃立刻就敗露了,原本在這種情況下他也沒法瞞住多久。
「執行官!把門打開!」審判官的聲音轉為尖嘯。
槍聲震耳欲聾,火光在鐵門的縫隙中閃滅,鐵門劇烈地抖動,鎖舌光光地作響卻無損分毫。這間牢房的歷史雖然悠久,卻是用來囚禁異端罪犯的,所以用上了最堅固的設計和最好的材料,隨身攜帶的火銃一時間是奈何不了它的。
「調騎士過來!快!給我打開這扇門!」審判官抓著電話大喊。
騎士的話,區區一扇鐵門是阻攔不住的吧?這個救援計劃到此就結束了吧?勃蘭登強忍著痛苦想。
可男孩竟然在藏書網給母親扎頭髮,全神貫注,嘴裡念著神聖的詩句,「我們四面受敵,卻不被困住,絕了道路,卻不絕希望。遭逼迫,卻不被丟棄。打倒了,卻不至死亡。身上常帶著神賜的死,使神賜的生,也顯明在我們身上。」
他用自己的手帕給母親的頭髮打了個結,「好了,媽媽,我們準備出發。」
這一刻,廣場上的執行官們都看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巨大的黑影從天空中下降,彷彿一頭黑色的巨鯨以空氣為水,緩慢地游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