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節 逃生通道

  西澤爾抵達了一條廢棄小巷的深處,兩側都是漆黑的高牆。在市政廳的地圖上,它被標注為一個等待拆除的住宅區。

  全翡冷翠的鍾都在轟鳴,蒸汽哨吹出龍吼般的高音,好像戰爭爆發似的。宵禁令已經下達,平日裡熙熙攘攘的街面上空無一人,雨水沖刷著道路兩側的汽車,沉重的軍靴聲隔牆經過。

  脫離西斯廷大教堂只是第一步,他的敵人不會因此放棄,眼下成建制的軍隊正接近這個區域,他應該快跑,可他跑不動了。

  他靠在牆根大口地喘息著,紅龍的後背裝甲摩擦著牆壁發出刺耳的聲音,他全身都濕透了,一半是雨水一半是血水。

  他的腹部有個巨大的傷口,在廣場上,那名突擊手把矛刺進紅龍的身體時,成功地傷到了西澤爾。只不過西澤爾一直在忍,他不能讓敵人看出他的頹勢。

  機動甲冑對騎士的保護總是最嚴密的,所以在家族聖堂裡西澤爾幾乎拆了岡扎羅的甲冑,岡扎羅還是僥倖活了下來。紅龍改型也不例外,它的裝甲板質量絕對上乘,執行官們的子彈都被彈開。

  但那是在完好無缺的情況下,密集的彈雨令裝甲板傷痕纍纍,防禦力大幅下跌,那支突擊矛恰好是從一塊幾乎崩潰的裝甲板處貫入,幾乎刺穿了紅龍。

  必須有補給才能繼續作戰,可西澤爾四下掃視,所見只有風雨。

  教皇把紅龍改型空投給他,當然是要抹清教皇廳和這起危及國家安全的暴力事件的關係,真正的罪人就只有西澤爾。他全副武裝地劫走了重罪的母親,在翡冷翠打開殺戒。至於紅龍改型怎麼來的,反正駕駛飛艇的人也已經遇難了,教皇廳大可以否認。

  因此也別指望教皇給予更多的幫助了,除了一項,就是提供給他的地圖上標注了這個補給地點。如果有補給的話他就還有機會,問題是在這種廢棄的小巷裡,誰來補給他?怎麼補給他?

  甲冑騎士可不是喝口水吃口東西就能繼續作戰的,他需要更多的能源,他還需要維修嚴重受損的左腿膝關節。

  忽然,發動機的轟鳴聲隔牆傳來,西澤爾本能地閃避,就看見背後那堵高牆嘩啦啦地坍塌,一輛重型戰車隨之現形。那輛車一直隱藏在民居裡,這時候撞破磚牆出現。

  西澤爾手持傷痕纍纍的戰矛,和那輛漆黑的戰車對峙了幾秒鐘,忽然鬆了口氣,棄掉戰矛跳上戰車,在巨大的鋼鐵椅子上坐下。

  黑衣人從戰車撞出的缺口裡鑽了出來,跳上戰車把西澤爾圍住。沒人打招呼,因為根本沒時間,他們以驚人的速度行動起來,將戰車上的管道接入紅龍背後的閥門,另一群人則開始更換受損的裝甲板和受損的左腿膝關節。

  醫療官打開胸部的罩板,開始給西澤爾做傷口處理。粘稠的藥物抹在深可見骨的傷口上,頃刻間就止了血,口服營養劑和腎上腺素針讓西澤爾緩了過來,大口地穿著粗氣,像是剛剛在海裡游了幾公里。

  「裝甲受損率超過50%,三分鐘內能更換掉主要受損部位的裝甲,將受損率降低到15%。」

  「膝關節比較麻煩,我們得更換整條小腿,需要六分鐘!」

  「媽的這麼久?被抓到我們都得進監獄好麼?快點兒!」

  「這還是幸虧有備件!沒有小腿備件你給我四個小時我也修不好!」

  「傷勢只能簡單處理一下,畢竟不比甲冑能更換備件……來點興奮劑怎麼樣?來點興奮劑再撐半個小時不是問題!」

  「再打興奮劑他就死了!拜託你有點腦子好麼?」

  黑衣人們一邊操作一邊聊天,語速也是極快。

  為首的傢伙並未自己下場維修,而是一腳踩在戰車某個凸起的閥門上,揭開蒙面的黑罩子喝酒……他們所有人都戴著黑色的面罩,看起來像是某個邪教組織的信徒們。

  不過說他們是信徒也沒錯,「蒸汽機械神教」的信徒們。西澤爾早該想到是這群人來補給自己,因為紅龍改型就是這幫傢伙造的,教皇既然能得到紅龍改型,事情就跟這幫傢伙脫不了關係。

  「是不是有武神附體的感覺?」為首的黑衣人得意洋洋,「開槍的時候是不是覺得萬炮齊發?沒有機械師團隊當後援什麼精英騎士都是扯淡,只夠給你當靶子的!有我們密涅瓦機關做你的後盾,就放手幹吧!」

  「教授你剛才說了密涅瓦機關,但我們今天出來的身份是『路過的機械師們』。」某個黑衣人說。

  「逼上你的臭嘴趕快給我幹活!只要你們這幫兔崽子不把我給供出來,誰知道是我給小西澤爾維修了甲冑?」頭兒氣勢洶洶,「我他媽的就是路過此地的天才機械師,仗義地對受傷的騎士伸出了援手!」

  西澤爾苦笑,這種狀況下還有心情鬥嘴的,當然是佛朗哥教授和他手下那群神經病工程師了,這些年來一直是這些人充當他的維修團隊,每次他重傷倒地都會看見這幫人一臉淡定地出現,把他從騎士艙裡揪出來,給他打針輸血,同時討論著這次小西澤爾是不是救不回來了不如直接送太平間好啦……密涅瓦機關的精英們就是這樣一群沒心肝的傢伙,自負、自我,自命為文明的創造者,臭屁得讓你想踩他們的臉。

  西澤爾不知道自己跟佛朗哥教授和這幫工程師能否算作朋友,他們壓搾起西澤爾來就像磨坊主壓搾拉磨的驢子,他們可不是托雷斯,不管西澤爾是否傷痕纍纍,但凡你還有一口氣他們都想把你在丟進騎士艙裡做一輪實驗。

  西澤爾經常想自己死了這幫傢伙可能會很悲傷,但悲傷的不是失去了好朋友,悲傷的是偉大的實驗進行到一半實驗體死掉了……「西澤爾你怎麼就死了呢?你應該為科學的進步再挺挺啊!」大概是這種悲傷吧。

  可這次他們居然選擇了對抗國家的最高權力者,提供紅龍改型不說,還犯險來到現充當他的補給團隊,這份義氣委實讓西澤爾不太理解。

  「你們怎麼把戰車藏到民宅裡去的?」西澤爾問。

  這著實是件叫人奇怪的事,甲冑騎士專用的補給戰車,體型之巨大,別說民宅進不去了,教皇宮的大門都未必能開進去。

  「簡單,先把戰車開進去,再把牆砌上!」佛朗哥得意洋洋,又轉頭催他的手們,「快點快點!我們操作的時候會產生大量的蒸汽,在夜裡很容易被發現!」

  「能幫我把媽媽帶走麼?」西澤爾低聲請求。

  「別開玩笑了,」佛朗哥聳聳肩,「全城戒嚴,我們能帶她去哪兒?你難道指望我開著這輛戰車一路碾壓過去?拜託那是你的工作好不好?你駕駛著紅龍改型!沒準是世界上最強的機動甲冑!」

  「那你們自己怎麼辦?」西澤爾問,「密涅瓦機關的總長協助罪犯,你也不能免罪。」

  「有什麼怎麼辦?他們圍住我們我們就投降!哭訴說我們剛剛看見你一閃而過,你還順手對我們開槍!我們被你嚇壞了!請軍部的老爺們救救我們!」佛朗哥一身流氓氣,「怎麼說我也是一名樞機卿啊!他們抓不到罪證敢把我怎麼樣?」

  「為什麼要幫我?我一直以為我對你們而言的意義跟一條狗差不多。」西澤爾苦笑。

  密涅瓦機關裡確實也養了很多狗,用於插入金針測試神經回路,工程師們一邊養著它們一邊等著它們在實驗中不幸死去……這幫科學家對吃狗肉毫無心理壓力,認為從蛋白質和脂肪的角度來說它甚至比牛肉更好。

  「怎麼可能呢?你比狗狗們還是要高一個級別的。」佛朗哥很嚴肅。

  西澤爾哭笑不得,原來只是比狗狗們高一個級別,這種安慰人的話也只有佛朗哥這種脫線人物能說出來。

  「不過即使你是條狗,」佛朗哥拍拍他的肩膀,「密涅瓦機關的人會允許別人來殺我們的狗麼?就算是狗也是密涅瓦機關的狗!我們的狗,只有我們能覬覦它的肉!」

  還是驢唇不對馬嘴的話,可不知為什麼居然覺得有點溫暖。

  「腿部完工!」

  「裝甲板完工!」

  「能源充滿!」

  工程師們紛紛從紅龍身邊脫離,佛朗哥教授把酒罐遞給西澤爾,「喝一口?」

  「我才十五歲,」西澤爾疲倦地微笑,「沒到法定飲酒年齡。」

  「以你現在的行為已經可以列為這個國家的前幾號的罪犯了,還管法定飲酒年齡?」佛朗哥教授哼哼幾聲,然後稍微嚴肅起來,「就當作餞別吧,你可未必能衝破前方的防線。那樣的話,這可能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西澤爾點了點頭,仰頭灌了幾口酒下去,是高度數的威士忌,嗆得他直想咳嗽,但還是強壓了下去。

  他被酒罐還給佛朗哥,佛朗哥在他面前攤開了一張紙,那是一張地圖,他快速地在地圖上寫畫,「這是幾分鐘前得到的消息,他們圍捕你的佈防圖。沿著台伯河兩岸,一共是三個師團的兵力,你知道三個師團的兵力意味著什麼麼?有人說教皇國一個師團的兵力足以征服一個國家,而他們為你動員了三個師團。他們的武器包括佈置在台伯河南岸的重炮,三個裝甲戰車隊,大約6000名騎著斯泰因重機的士兵封鎖每一個路口。」

  「甲冑騎士呢?他們有多少名甲冑騎士?」

  「不少於60名甲冑騎士,全都是熾天使!」

  西澤爾深吸了一口氣,他也是第一次知道這個國家有那麼多的熾天使,大概把孩子送進熾天使甲冑藏書網的「植入實驗」並不只在密涅瓦機關執行吧?

  「雖說是銅牆鐵壁般的包圍圈,但你必須直面,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目前狀況下這是最安全的逃離路線,我知道你們在戰場上把它叫作『逃生通道』。」佛朗哥說。

  「是的,逃生通道。」西澤爾點點頭。

  理論上說,即使在敵眾我寡實力相差懸殊的情況下,戰場上依然存在著「逃生通道」。沿著那條通道脫離,支付的代價最小,生還的幾率最大,此時此刻,這條逃生通道已經在地圖上標注出來了。

  他得沿著台伯河逃亡,河兩岸都是豪華住宅區,在這兩個區域裡總不能再動用焚城炮這類武器了,密集的建築物也讓軍團衝鋒成為不可能,紅龍改型的單兵突擊能力可以得到最大的發揮。

  他最終的目標是河對岸的使館區,那裡駐紮著各國大使,是外交豁免區,沒人敢在那裡開火。抵達那裡之後,會有人安排他和母親秘密地離開翡冷翠,之後他們或許要流亡天涯,終生躲避異端審判局的通緝……據說歷史上還沒有人做到過。

  不過那是將來的事,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記住路線了麼?」佛朗哥問。

  「記住了。」西澤爾點了點頭。

  佛朗哥點燃打火機,把那張佈防圖化為灰燼,這些東西都是證據,會陷佛朗哥於不利。

  「去吧小西澤爾,要是能活下來的話,以後再來密涅瓦機關玩啊。」佛朗哥轉過身去。

  「我得說真心話,教授你的地盤簡直就像地獄,一點都不好玩。」面甲落下遮蔽了西澤爾的臉,「地獄裡才會養出我這樣的怪物,如果將來還有機會見面的話,寧願在別的地方。」

  「媽的!好吧,孩子長大了總是要離家出走的。」佛朗哥笑笑,「最後一個問題,讓他們補完腦白質切除的手術,你還能把夫人安全地帶回家,過上等人的生活,這個選項真的沒有對你產生過誘惑麼?你現在的舉動卻可能把夫人和你自己都送進真正的地獄。」

  「有過誘惑,」紅龍緩緩起身,再度將那哭鬧的女人抱起,眺望著細雨中的城市,「可我看到她呆呆地看著窗外,她在等那個記憶裡的男人來接她,那個男人在我看來是混蛋,可那是媽媽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如果那個人都從她的記憶裡消失了,那她活著跟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呢?替我轉告那個混蛋,雖然我一點都不喜歡他,但只要有我在,他仍舊可以和我媽媽跳舞,我不會允許任何人打斷他們。」

  佛朗哥沉默了很久很久,輕輕地吹了聲口哨。

  戰車轟然震動,那魔神般的身影拖著濛濛的蒸汽衝向巷子外。那白袍的女人從甲冑的肩膀上方露出頭來回望,漆黑的長髮在雨中飛舞,瞳孔空白而明亮,像是鏡子。

《天之熾2·女武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