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節 木匠與騎士

  他們中以唐璜最為年長,昆提良最小,在熾天騎士團的訓練營裡,算是同屆生。

  昆提良的出身最糟糕,他從小生活在南方的海島,母親死於難產,父親酗酒,喝醉了要麼嚎啕大哭要麼就暴打他。他家只靠少量的退休金生活,每到月底都會有那麼幾天餓肚子。

  在那樣的家庭裡長大,昆提良卻沒有長成一個陰鬱缺愛的孩子,足以證明這頭蠻牛的神經也跟肌肉差不多粗壯。他是島上的孩子王,總是帶領著男孩們揮舞著木劍衝入大海,揮舞刀劍和海浪作戰,彷彿他是位大將軍,被千軍萬馬包圍了猶自奮戰不休。

  父親三番五次地把他送到木匠工場裡讓他學手藝,可他只學會了用木頭來做騎士劍,各種各樣的騎士劍,他把那些劍插在沙灘上,雙手抱懷站在中間,眺望著茫茫大海。

  他知道海的對面是大陸,大陸上有座美輪美奐的城市,那裡的騎士們穿著蒸汽驅動的鐵甲,他們的劍不是用木頭做的,而是最優質的合金,那劍永不生銹,那劍可以砍斷奔馬。

  每次他擺出這種愚蠢的造型都會招致父親的痛毆,但隨著昆提良的年紀越來越大,力氣也越來越大,父親開始打不到他了。每次父親揮舞著笊籬向他跑來的時候,他就一溜煙地跑過長街,爬上教堂的鐘樓。

  那座教堂的鐘樓很高,且沒有爬上去的階梯,父親揮舞著笊籬在下面咒罵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昆提良用棉花塞著耳朵,躺在鐘樓頂上,仰望雲來雲往的天空,沉浸在書中讀來的騎士故事裡。

  終於有一次,父親追到鐘樓下無計可施,暴躁地圍繞著鐘樓轉圈子。父子兩人在星空下對喊,父親說混賬你做個屁的騎士,你知道騎士是什麼東西麼?

  昆提良說,我就知道騎士才是真正的男人!木匠不是真正的男人,木匠就是木匠!

  父親說你這個混賬!你母親臨死前千叮萬囑說要讓你當個好木匠,我費了多少口舌才在木匠工場裡給你找到學徒的機會。木匠怎麼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了?木匠能娶老婆生孩子,被孩子們環繞著死在自己的床上!騎士的命是在跪在戰場上被人砍掉頭顱!你要當了騎士,都未必有命活到娶妻生的那天?木匠才是真男人!騎士只是一幫注定要死的死鬼!

  昆提良忽然站了起來,眺望著遠處波濤起伏的黑色大海,像石頭般安靜,他說爸爸,我知道當騎士可能會死,但不當騎士,我不知道自己曾經活過。

  以蠻牛的修辭能力,今天他十九歲了也講不出這麼有哲理的話,這是他從某本騎士小說上看來的,故事中的主人公要去沙漠魔堡中救他心愛的公主,但守衛那處魔堡的是一頭幽靈龍,扈從勸他不要去,去了必死無疑,騎士說,那裡確實是地獄,但那裡有我心愛的公主,我很清楚我可能一去不會,但我不去便彷彿不曾活過。

  昆提良照搬來講給老爹聽,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特別帥特別勇敢,感覺好極了。

  可父親忽然哭了,那個喝醉的中年人坐在燈塔的基座上嚎啕大哭,他喊著昆提良母親的名字說,親愛的我很想你啊!我把我們的孩子帶大了!你看看他多像年輕時那個混蛋的我啊!可我很怕我會失去他!

  昆提良給嚇傻了,猴子一樣從燈塔上滑下來,老老實實地站在父親面前,等著父親用笊籬打他一頓是不是就會覺得好點了,就不會哭了。可父親只是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面頰,說你長大了昆提良。

  父親帶著昆提良回到家裡,從院子裡挖出了一口半朽的木箱,打開木箱,裡面是半截斷劍,劍身呈暗金色,泛著星辰般的微光,此外還有一條考究的牛皮綬帶,上面掛著孤零零的一枚勳章。

  「那柄劍就是你夢寐以求的劍吧?雖然斷了,可它曾經也是熾天騎士團的制式劍,由密涅瓦機關設計,用混合了秘金的高碳鋼鍛造,全力揮舞的時候確實能夠砍斷奔馬。」父親輕聲說,「這些就是我騎士生涯僅有的紀念品。」

  那一夜昆提良才知道父親的退休金從何而來了,它來自遙遠的翡冷翠,由教皇國的軍部發放。

  他的父親曾是一位高傲的熾天騎士,為教皇國征戰,積累軍功升至上尉。退役之後,他繼續留在軍部服役,直至身體狀況出了問題。

  駕馭機動甲冑是件很危險的事,騎士不得不強迫自己的身體適應機械,反覆作戰反覆受傷,父親退役的時候,肌肉骨骼都嚴重地受損,隨著年齡增大,這些舊傷就逐步暴露出來了。

  退休金是有限的,在翡冷翠根本過不上像樣的日子,父親不得不回到家鄉,那座位於南方的島嶼。在島上的小教堂裡他娶了昆提良的母親,那個從小就喜歡他的女孩。

  他本以為這樣總算過上了平靜的生活,可昆提良的母親在分娩時出了問題,父親眼睜睜地看著母親難產而死。他非常清楚如果他們是在翡冷翠,那麼他心愛的女人就不會死,那裡有全世界最好的醫生,可他的退休金和軍功不足以支撐他們在翡冷翠的生活。

  他握著昆提良母親的手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說我為什麼要離開你去當騎士呢?讓你等了我那麼多年。什麼狗屁的光榮和夢想!我這一生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只有你啊!

  昆提良的母親虛弱地微笑著說,可我最初喜歡上你,就是因為你說總有一天你要穿上機械甲冑成為英雄啊,如果你不是那樣狂妄的男孩,我也許不會知道世上有你……就這樣那個美麗的女人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受了這個打擊父親加倍地沉溺在酒精和對過去的悔恨中,一心想讓昆提良過上平靜的日子,想方設法地送他去學木匠手藝——其實這根本不是母親的意願,而是父親自己的。

  可日復一日昆提良長大了,卻是越來越像當年的自己。當年那個勇敢而魯莽的少年,也是眺望著茫茫大海,對靠在他肩頭的女孩說,我會成為最偉大的騎士!然後帶你去翡冷翠過貴夫人的日子!

  父親摸著昆提良的頭說,這就是騎士的命運啊,痛苦遠遠多於榮耀,成為騎士王當然世人都會稱頌你,可那些死在戰場上的騎士誰會記得他們?知道了這些之後,昆提良我的兒子,你還想當騎士麼?

  那是昆提良一生中最漫長的一次思考,他想了整整一夜——這對阿方索來說倒是不算什麼,阿方索經常能面對一個小零件思考一個星期,但對昆提良這種神經粗大的傢伙來說,思考一夜簡直像是思考一生那麼漫長——天明的時候他對父親重複了那句話,他說爸爸,我知道當騎士可能會死,但不當騎士,我不知道自己曾經活過。

  父親點了點頭,說我知道我無法阻止你,我只希望在我老死前你能光榮地回來。

  他寫了一封信,讓昆提良帶給軍部的一位中校,那位中校是他在熾天騎士團的戰友,也是他在翡冷翠最過硬的關係。在信裡父親懇求中校為他的兒子安排一個機會,讓他參加見習騎士的考核。

  那是封措辭非常卑微的信,因為父親和那位中校的關係也並不很親密。昆提良看父親寫信的時候字斟句酌,就知道那是父親能給他的最大幫助了。

  昆提良坐著漁船離開了那座島,漁船離港的時候父親並沒有來送他,直到航行得很遠了,後面忽然傳來了鐘聲。昆提良回頭看去,那座高高的鐘樓上,他曾屢次躲避父親追打的地方,白髮蒼蒼的中年人撞著青銅大鐘,眺望著漁船的帆影。

  不知道他是怎麼爬上去的。

  那一刻從來不流淚的昆提良忽然嚎啕大哭起來,他抱著桅桿,像猴子那樣爬到最高處,向著故鄉和父親揮舞他的白色領巾。

  那一刻他發誓要成為騎士王!還要在父親真正老去之前,穿著將軍的制服回來見他!

《天之熾2·女武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