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密涅瓦機關

  上方的鐵門被打開了,陽光照了進來。西澤爾立刻閉上眼睛,以防被強光刺傷,同時深呼吸,以便吸入更多的新鮮空氣。新鮮空氣很難得,所以在鐵門被打開的時候要大口地呼吸,這能幫助他保持頭腦清醒。

  他不記得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至少兩三個月了,因為看不到光,所以無法計算時間,送飯的頻率也是混亂的。

  他也不知道這是哪裡,但可以確定的是這裡是一所監獄,而且是位於地下的重罪監獄。馬斯頓沒有這樣森嚴的監獄,他應該是被轉運到了別處。

  醒來的時候他就在這裡了,四周都是手臂粗的鐵柵欄,一舉一動都在獄卒的監視之下。獄卒們從沒跟他說過話,顯然有人禁止他們跟這個危險的男孩對話。身上的傷基本已經痊癒,可以肯定的是這裡的醫療條件非常出色。

  這期間他被提審了三次,每次都是同一位軍官問他問題,問題很簡單,卻都暗藏玄機,對方是審訊高手,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

  「西澤爾!西澤爾!」獄卒高呼他的名字,看來今天又要審訊他了。

  他被戴上沉重的鐐銬,這也不難理解,能駕馭熾天使的人怎麼會不危險呢?升降機緩緩地上升。他站在了高高的穹頂下,陽光從穹頂中央的圓洞裡灑下來。這地方讓他隱約有種熟悉的感覺。

  還是那位軍官在審訊室裡等他。軍官穿看黑色的常服,沒戴任何臂章或者肩章,以免暴露身份,可他的長相卻太過醒目,黃金般的長髮,雕塑般的面部線條,眼角鋒利如劍,走在路上絕對會令少女們魂不守舍。

  「除掉鐐銬,出去。」軍官對獄卒下令。

  「請坐,我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了,不必拘束。」軍官示意西澤爾在桌前的鐵椅子上坐下,「今天可能是我們的最後一次對話了,你的案子很快就會被其他部門接管。」

  「哪個部門?」西澤爾警覺地問。

  「一會兒你就會知道,最後說幾句話,我就把你轉交給他們。」軍官翻閱著手中的案卷,「這是我們第四次對話,可時至今日我對你還是一無所知。我一直在觀察你,而你一直避開被我觀察。在外面我們也試圖調查你的身份,但我們根本找不到和你相關的任何文件,你從翡冷翠去馬斯頓上學,但翡冷翠市政廳裡查不到你的公民資料。你和你的妹妹的銀行戶頭也很神秘,隔一段時間就有人匿名往賬上轉一筆錢,我們甚至不知道誰在轉款。而你的學籍檔案已經隨著馬斯頓王立機械學院一起被銷毀了。換向話說,你完全沒有過去。」

  「每個人都有過去,只是有人不希望我的過去被人知道。」西澤爾輕聲說。

  「新來的審訊官級別應該比我高,也許他有權限調查你的過去。」

  「那您的級別是?」

  「我叫李錫尼,你也許聽過我的名字。」

  「那麼我是在翡冷翠……這裡是異端審判局本部?」西澤爾猛地坐直了。

  他當然聽說過李錫尼,猩紅死神李錫尼,異端審判局第一副局長,翡冷翠唯一能和龍德施泰特相提並論的甲冑騎士!他竟然被羈押在了異端審判局,由猩紅死神親自審訊。

  在很多人看來,異端審判局就是位於翡冷翠市中心的一處地獄。在翡冷翠,最惡毒的詛咒不是願神降雷霆劈死你這個惡棍,而是祝你和執行官好好地喝一頓下午茶,因為被請去異端審判局喝茶的人,很少再從那扇鐵門裡走出來。他此刻就被關在這間地獄裡。

  「是,你早已回到翡冷翠了。」李錫尼緩緩地說,「所剩的時間不多了,在我把你移交出去之前,能對我多吐露一些事麼?我對你很好奇。」

  西澤爾沉默了片刻:「我想和你交換一些情報。」

  「你妹妹平安無事,某個來自教皇廳的特使把她接走了。那位特使的權限高於我,我查不出他的背景。但你妹妹無疑處於嚴密的保護中。」

  西澤爾點了點頭,跟李錫尼說話讓他很舒服,不用多說廢話,李錫尼很清楚他想交換的是什麼情報。

  「別查我的事,對你不好。」西澤爾說,「這是我能跟你交換的情報。」

  「就這些?」李錫尼微微皺眉。

  「足夠抵得上你關於阿黛爾的那條情報。」

  李錫尼沉默了幾秒鐘,微微點頭:「好吧,謝謝你的忠告,這就把你移交給新來的審訊官。」

  他起身出門,黑袍教士推門進來,兩人擦肩而過。新來的審訊官竟然是一位神父,幾個穿白袍的人跟在他身後,頭上都戴著面罩,他們扛著沉重的木板箱。

  木板箱被放在了審訊室的中央,西澤爾看清了那個熟悉的徽記,長著六翼的貓頭鷹。他不由得驚慌起來,李錫尼說的沒錯,新來的審訊官知道他的秘密!

  香風撲面而來,那香氣醇厚如酒,濃郁如麝……不,準確地說就是在某種東方名香中混入了濃重的酒氣,在西澤爾的記憶中這是某個女人特有的氣味標記。他抬頭看去,白袍人中那個袖著手什麼事都不做的人站在了他面前……不過不能再稱她為「白袍人」了,因為她已經解開了白袍,大大咧咧地分腿而立。

  白袍裡是一件玫瑰紅色繡金的緊身旗袍,胸口是蟬翼般的薄紗,這是某種東方特色的服飾,但原本裙擺該到腳面,可這個女人身上這件特意裁短,只能蓋住大腿根部。很難說清這件衣服到底算內衣還是睡衣,不過確實很凸顯她的身材,緊致有力的大腿,豐隆的臀部,顯得腰尤其的細,不盈一握。

  她把面罩也摘掉了,不過是二十三四歲的容貌,只能算是將熟未熟的大女孩,卻畫了個烈焰紅唇的濃妝,一頭凌亂的白色長髮,膚色卻是極其罕見的巧克力色。

  「哈哈,這不是親愛的小西澤爾麼,需要好好地疼愛一下!」女人把細高跟鞋踩在西澤爾所坐的椅子上。

  「薇若蘭教授……」西澤爾的聲音近乎呻吟。

  在異端審判局這種地獄般森嚴的地方看到這種類型的美女,讓人有種活見鬼的感覺,西澤爾很少畏懼什麼人,但在這個性感的女人面前,他忍不住生出一股想逃的衝動。

  那些白袍人毫不費力地抓住了他,熟練地給他穿上拘束衣,把軟木塞塞進他的嘴裡。拘束衣通常用來對付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人,用堅韌的亞麻布縫製,外加十幾條寬闊的牛皮帶,當這些牛皮帶被扣緊的時候,就算是頭發怒的公牛也別想從拘束衣裡掙扎出來。

  木板箱被幾斧頭劈開,裡面是張奇形怪狀的金屬椅子,椅背像根彎曲的金屬脊椎,上面佈滿了微小的電極。他們把西澤爾固定在那張椅子上,然後遠遠地退開。

  「集中精神哦小西澤爾,你知道的……這會有點疼!」薇若蘭踏上前一步,亮銀色的高跟鞋猛踢在電閘上。

  紫蛇般的電流從蓄電箱中流向那根金屬脊椎,最後一刻西澤爾拚命地扭動,用頭去撞那冰冷的金屬頭套,想要擺脫這場酷刑。但所有掙扎都是徒勞的,當六翼貓頭鷹找到他的時候,過去的一切終將水落石出。

  彷彿有十萬匹野馬在腦海中奔馳而過,踐踏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痛!劇痛!雜亂的、猩紅的畫面洶湧而來…五芒星的吊墜像是鐘擺那樣搖晃,女人在十字架上熊熊燃燒,她痛苦地扭動著,呢喃著,唱著一首搖籃曲……

  被釘死在牆上的騎士王、紅裙漫天的蘇伽羅、長髮委地的女公爵站在熊熊的烈火中,他們齊聲說:「不要太孤獨啊。」那聲音彷彿世紀末的洪鐘。

  西澤爾想要縱聲咆哮,卻又泫然欲泣。他覺得自己正向著無盡的黑色深淵墜落,深淵的底部亮起了金色的眼睛,巨大的黑影向他張開了懷抱。

  「夠了!」薇若蘭大步上前,美腿飛揚,又是一腳把電閘踢開。

  彷彿一股巨力把西澤爾從黑色深淵中拉了回來。他疲憊至極,分明只是幾十秒鐘,可他覺得自己剛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醒來。他呆呆地仰望著屋頂,瞳孔中一片空白。

  「哎呀哎呀,熾天使對你可是造成了很大的精神污染呢,腦部受損程度不低於25%,神經系統受損率也有差不多20%,記憶錯亂的概率大大上升,腦白質可能有物理性的損壞……」薇若蘭教授檢查著那張座椅上的各種儀表,唉聲歎氣道。

  西澤爾默默地聽著,薇若蘭說的話等若對他的判決書,這個女人雖然酗酒又瘋癲,卻是教皇國中最頂尖的技術人員之一,密涅瓦機關副總長。

  密涅瓦機關是教皇國的最高技術機關,以六翼貓頭鷹為徽記,熾天使、世界之蟒號、聖槍裝具·Longinus、施泰因重機……全都是出自這個機關。

  總長是佛朗哥教授,一個中年神經病,技術狂。作為樞機卿,他是教皇國最高權力機構的一分子。可他從不參加樞機會,整日都縮在地窖裡做研究,人們經常能夠感覺到從他所住的地窖傳來的強震。

  薇若蘭是他的副手,負責在佛朗哥教授發神經的時候掌握密涅瓦機關的大局,因為佛朗哥教授總在發神經,所以事實上薇若蘭教授才是密涅瓦機關的最高負責人。

  她又是佛朗哥教授的學生,就讀於恆動天學宮的時候就是首屈一指的天才少女,後來進入密涅瓦機關,成為和老師齊名的女神經病。師生兩人都在都靈聖教院中講課,但佛朗格教授的課門可羅雀而薇若蘭教授的課門庭若市,因為佛朗格教授講課全無邏輯可言,而薇若蘭教授授課的時候穿得也是如此香艷。

  她和西澤爾從小就認識,從她還是天才少女、西澤爾還是冷面小男孩的時候她就開始調戲西澤爾,多年以來樂此不疲。

  「小西澤爾,這次你可是把自己弄得很糟糕。」薇若蘭撓著長髮。

  「會死麼?」西澤爾輕聲問。

  「有我在的話是不會死。可你本來有機會成為頂級的甲冑騎士,現在就懸了,你強行操縱熾天使甲冑,神經系統受損很嚴重。沒瘋已經是萬幸了。」

  「成為頂級的甲冑騎士?我可是在異端審判局有案底的人。」西澤爾苦笑。

  「一切的案底都可以被抹掉,這只取決於你的價值。」一直沉默的黑袍神父摘掉兜帽,露出刺針般的灰色短髮,寒冷的目光隱藏在墨晶鏡片後。

  「聖座!」白袍人在胸前劃著十字,彎腰行禮,只有薇若蘭教授挺著傲人的身姿靠在半截木板箱上,無所謂。

  鐵之教皇,隆·博爾吉亞。

  換作別人,能親眼見到教皇已經是莫大的榮幸,別說是教皇親自過問自己的案子。可西澤爾只是在聽到他的聲音時候顫抖了一下,旋即恢復了平靜,他歪著頭,端詳著教皇那張冷酷無情的臉:「親愛的父親,你看起來老了。」

  「孩子長大了,父親自然會老,這是生命的交替。」教皇的語氣很淡,「薇若蘭教授,各位先生,方便讓我和孩子單獨聊聊麼?」

  如果有馬斯頓王立機械學院的人在場,聽到這樣的對話,只怕會嚇得瑟瑟發抖。他們看不起的西澤爾。被家族拋棄、窮得繳不出學費的西澤爾,眼神可惡的西澤爾……竟然是教皇之子。

  「我們在外面等候,討人嫌的小西澤爾,在父親面前要乖哦。」薇若蘭教授帶著下屬們退出了審訊室。

  門關上了,教皇轉過身來,和西澤爾四目相對。幾秒鐘後,他一巴掌抽在西澤爾臉上,毫不容情。

  西澤爾穿著拘束衣,因此無法反抗,不過即使不穿拘束衣他也不是父親的對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父親作為聖者雖然勉強,但作為劍手卻是超一流的,甚至超過了他自己的武裝侍從。

  他還是超卓的軍事家,西澤爾的軍事知識有大半來自父親,就是他言傳身教,成功地締造了西澤爾這個「怪物」。

  那一巴掌很重,西澤爾的鼻子和耳朵裡都流出血來,視野也是一片模糊。可他竟然笑了起來,「原來我真的回到了翡冷翠,回到了這個禽獸聚集的地方,我親愛的父親也還是這樣的禽獸。」

  又是一記凌厲的耳光抽在他已經淤血的臉上,「別說這種廢話!我告訴過你,你我之間說的每句話都要有價值!」

  「雖說只是私生子,不像親生的兒子那麼寶貴,但偽裝得像個父親也不願意麼?」西澤爾仰起頭,看著白色的屋頂,語氣中帶著嘲諷。

  他的眼角被打裂了,如果低頭就會有血像淚水那樣滑落臉龐,但他是不會在這個男人面前做出任何類似流淚的表情的,那會很可笑。

  從童年開始,他和父親的關係就已經確定了,不是父慈子孝,而是工具和工具使用者之間的關係。工具使用者會盡可能地優化工具,以便使用,但如果工具被用廢了,使用者也會毫不猶豫地拋棄它換新的。

  這種關係聽起來很扭曲,但西澤爾卻很習慣於這樣的關係,父親給他提供資源,他為父親出謀劃策。他從八歲起就擔任父親的秘書,陪同他出席各種會議,大人物們意識到教皇背後站著的小男孩竟是個智囊型的角色,私下裡稱他為「教皇的小黑山羊」,對他很是忌憚。

  靠著教皇的支持,他在十五歲那年就以參謀的身份奔赴戰場,指揮熾天騎士團攻克錫蘭王都。教皇是想通過這種手段給兒子積累軍功,以便早日登上和世家子弟競爭的政治舞台。

  以他們父子之間的默契,本可以在翡冷翠掀起一場暴烈的腥風血雨,改變百年來的權力格局……但西澤爾在某個關鍵的事情上沒聽教皇的話,被大人物們抓到了把柄,剝奪了他的貴族資格,把他逐出翡冷翠。

  他離開的那天只有一個人來送他,不僅是來送他,而且是跟屁蟲那樣要跟著他去馬斯頓,那就是阿黛爾。父親根本沒現身,他大概覺得這件工具已經廢掉了。

  「你七歲就取得了見習牧師的資格,成為瓦倫西亞省的牧師;八歲被任命為我的秘書;九歲成為甘迪亞省的教區長;十三歲成為熾天騎士團的編外騎士;十五歲你就穿上了熾天武裝……按照我原本的計劃,你十八歲會成為熾天騎士團的副團長;二十二歲進入異端審判局;二十五歲擔任局長;二十八歲成為樞機卿……你本該變成翡冷翠的英雄、未來的極東總督,可你把那一切都搞砸了。」教皇盯著西澤爾的眼睛,「這一次你又把事情搞砸了。」

  「我搞砸什麼了?」

  「你不該穿上龍德施泰特的甲冑,不該暴露你熾天使馭主的身份!樞機會只知道你是我的參謀,卻不知道你能夠駕馭熾天使,現在他們知道了,對你的警惕會進一步加劇,我想把你弄回翡冷翠的計劃就變得更艱難!」

  「你想把我弄回翡冷翠?」西澤爾失笑,「我和阿黛爾在馬斯頓呆了三年,沒有任何人過問過我們的任何事,最後阿黛爾的年金都中斷了,我們連學費都交不上。你卻對我說你準備把我弄回翡冷翠?」

  「你希望我怎麼表達我的關注?每個月寫一封家書給你?」教皇冷冷地說,「你應該對我有信心,這等同於對你自己有信心!你的能力是我花費了巨大的資源培養出來的,只要你還有價值,我就一定會把你弄回翡冷翠!」

  西澤爾沒話說了。這話雖然露骨,但聽起來確實是父親的真心話。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雖然不和睦,但教皇對他說的話基本都是真心話,他們都知道虛偽的手法對對方不起作用。

  「戰爭結束了,」教皇換了話題,「那場戰役結束後,夏國的大使送來國書,要求停戰。」

  「夏國最核心的軍隊都被摧毀了,繼續作戰的話就會損傷到國內的經濟,甚至危及夏皇的寶座,他必須權衡利弊。」西澤爾說,「但十字禁衛軍的損失也很慘重吧?」

  「熾天騎士團損失四分之三,熾天使幾乎全部陣亡,十字禁衛軍各師團平均戰損百分之五十,我們的軍事力量倒退了十年。我們也撐不下去了,所以我們接受了停戰協議。」

  「樞機會對結果很不滿意吧?他們發動戰爭是為了東方的土地和礦產,可現在巨額的軍費花掉了,戰利品卻很少。」

  「豈止是不滿意,簡直是暴跳如雷。他們把這場失敗歸結於我的指揮不力,我想他們正在考慮罷免我。」

  「在他們找到合適的替代者之前,罷免你的可能性幾乎是零。他們需要你。」

  短暫的劍拔弩張之後,這對父子開始討論政治和軍事格局,像三年前那樣,他們切入問題極快,交換思路也極快,往往是外人還沒聽懂他們的主題,他們的討論已經結束了。

  翡冷翠的格局和西澤爾離開的時候無甚變化,樞機會和世家貴族仍舊掌握著這座城市的命脈,而教皇隆·博爾吉亞竟然不在最高級的權力者之列。他更像是樞機會選出來的執行者,樞機會要借助他的軍事能力和凶悍的性格,好推動那場對東方的戰爭,但因為龍德施泰特的叛變,戰爭以平局收場。

  「局勢對我們很不利,一方面我得應付樞機會的壓力,一方面各國君主們開始不安分了。」教皇冷冷地說,「過去我們的武力令他們忌憚,他們不得不依附於我們,現在熾天騎士團損失慘重,十字禁衛軍也需要休養生息,君主們就開始催促我們償還戰爭貸款。」

  儘管教皇國很富裕,但還難以支撐一場世界級的戰爭,為此他們向西方各國借貸了巨額的戰爭貸款。這筆貸款本該用東方的土地來償還,但楚舜華一寸土地也沒讓給西方人,這筆貸款的壓力最終就落在了教皇國身上。

  「我們對各國的影響力變弱了。」西澤爾說。

  「如果解決不好貸款償還的問題,我們就會失去很多盟友。」

  「閃襲鬧得最厲害的一兩個國家呢?用軍力壓服他們。」

  「恐怕短期內我們不再有能力發動那種級別的閃襲了,最好還是外交解決。」教皇冷冷地說,「所以這些天我接見了各國君主的使者,有的君主希望我開放最高等級的蒸汽技術來換取他們的支持,有些君主則要求自己管理當地的教會,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查理曼王迪迪埃,他想向你妹妹求婚。」

  西澤爾的臉色立刻就變了,語調也陰森起來,「查理曼王殿下是活夠了麼?」

  這完全不是他在馬斯頓王立機械學院說話的口氣,翡冷翠的西澤爾和馬斯頓的西澤爾好像根本就是兩個男孩,此刻他已經回到了翡冷翠,語氣裡也赫然流露出翡冷翠西澤爾的凶狠逼人。

  在翡冷翠的西澤爾看來,查理曼王國是教皇國的重要盟友,查理曼王迪迪埃也顯得很恭順。但迪迪埃想娶阿黛爾,那純屬活膩了。

  那位尊貴的查理曼王已經年近六十,是個戀童癖,他最愛玩的遊戲就是赤裸身體,在宮殿的水池裡和小女孩們追逐嬉戲,還喜歡讓女孩子鞭打他。如果把年幼的女兒嫁給迪迪埃就是所謂的外交手段,那麼教皇會優先考慮閃襲查理曼王國的可能性。

  鐵之教皇雖然對兒子很殘酷,但對女兒還算溫柔。以他的冷酷,雖然對女兒的溫柔也就是那可憐的一點點,但已經可以說明女兒在他心目中遠比兒子重要了。

  「不是為他自己,是為他的兒子克萊德曼王子。」教皇冷冷地說,「聽說克萊德曼是個在女人群裡很受歡迎的傢伙,這種人想娶我的女兒,我覺得他們一家子應該都活膩了。」

  教皇父子雖然有嫌隙,但在這種問題上總是一拍即合。侍從們私下裡說,聖座和西澤爾殿下雖然並不算是模範父子,但在很多時候都表現出驚人的一致性。

  正常的父子之間總有代溝,代溝引發了種種父子衝突。想像一下某個生活在蠻荒之地的家族,和附近的另一個家族是世仇,經常彼此仇殺,某一天父親拿出一桿獵槍給剛剛長大成人的孩子,說現在是你學會殘酷的時候了,去隔壁費曼家殺他們的一個成年男人,否則你就別回來了。這時候他對世界還存有幻想的兒子往往都會痛苦會崩潰,會帶著閃亮的淚花問父親說,為什麼我們家不能和費曼家好好相處?為什麼非要用這一代人的血償還上一代的?我不要我不能!你叫我怎麼下得去手?

  可要是換到了教皇家,兒子會接過槍說好的,等我吃完飯。然後他踏著風雪出門而去,片刻後隔壁連連爆響,一會兒兒子回來說都解決了,順手把房子也燒了。

  「所以你應該是個掌握權力的男人,博爾吉亞家需要能握住權力的男人。馬斯頓人的死活跟你無關,你只需要保護自己的妹妹就可以了。但你為了那些人的死而發怒,結果暴露了自己,樞機會可不希望我們博爾吉亞家出現一個強大的男孩。」教皇轉身離去,「明天,在西斯廷教堂後面的那間小型經堂,樞機卿們會召開一場審判會,決定對你的處置。恭順一點,不要鋒芒畢露,這不是你反抗的時候,等你掌握了權力,變成了獅子一一咬斷他們的喉嚨就好了。」

  「最後一個問題,歐米茄……到底是什麼東西?」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現在還是少問問題,多想想自己。」教皇既不回頭也不停步,「順便說,你們沒有收到年金是因為某位財務官覺得我已經忘記了你和你妹妹了,可以貪污掉那筆錢。昨天史賓賽廳長抓到了他貪污的證據,槍斃了。」

  他推門而出,薇若蘭教授還等在外面。

  「聖座,我和佛朗哥教授關心的那件事怎麼樣了?」薇若蘭教授的美目透著多情……而且有點猴急。

  「提醒佛朗哥,明天從他的洞裡爬出來去參加那場審判會。只要你們幫我保住兒子,就有權研究他。」教皇面無表情。

  「和熾天使之間絕對共鳴的絕世天才,即使廢了也還是絕世天才,密涅瓦機關需要這種研究對象!相信我聖座,佛朗哥教授明天爬著也會去參加審判會的,如果有人敢對他不利,不必您發話,佛朗哥教授也會化身瘋狗咬死他們的!」薇若蘭教授詛咒發誓。

  「那就好,我兒子是你們的了,請好好照顧他。」教皇徑直離去。

  「嘿,討嫌的小西澤爾,這下子你跑不了咯!」薇若蘭摩拳擦掌,興奮得鼻頭都紅了。

  她身邊的白袍人盡量不流露情緒,可眼裡還是閃現了少許悲憫。

  深夜,異端審判局,李錫尼靜靜地坐在窗簾下,整個人幾乎完全融入黑暗。

  有人輕輕敲響了門。「門開著。」李錫尼低聲說。

  黑影推門進來,迅速地往背後看了一眼,無聲地合上門,窗外的微光短暫地照亮了那張英俊但胡茬叢生的臉。十字禁衛軍軍部、特務科科長貝隆,沒人會想到軍部的人會半夜三更來敲異端審判局的門。

  軍部和異端審判局的關係雖然不至於說水火不容,卻也絕不親密友愛。

  兩者是平級的武裝機構,十字禁衛軍服從教皇的指揮,異端審判局直接聽命於樞機會,十字禁衛軍是堂皇的中央軍,而異端審判局是不願見光的秘密軍隊。十字禁衛軍總是嫌異端審判局越權插手自己的事,異端審判局則嫌十字禁衛軍機構臃腫效率低下,在高層會議上雙方互相彈劾,偶爾還有武裝衝突。

  可李錫尼跟貝隆的關係卻很好,這份友情可以追溯到他們共同服役於熾天騎士團的時候。但在外人面前他們從不流露,這對雙方都有好處。

  年僅二十七歲的李錫尼能夠坐穩副局長的位置,不僅因為他是猩紅死神,也是因為貝隆的情報輸送工作一直做得很好。

  「從馬斯頓王立機械學院的廢墟裡挖出來的,我托龐加萊幫忙來著。」貝隆把一份滿是灰塵的文件扔在李錫尼面前,坐下之後直接把腳翹在了辦公桌上。

  李錫尼也不開燈,就著窗外透進來的燈光翻閱那份文件。

  黑色的封套,銀色的六翼天使紋路,裡面是西澤爾那份極其簡短的履歷,此外還有一份異端審判局出具的判決書。根據這份判決書,西澤爾因犯下嚴重的瀆神罪,被逐出翡冷翠終身不得返回。

  「這種判決書說明不了任何問題,每年類似的判決書我們這裡會開出去幾百份。」李錫尼說,「當我們不願說那個人到底犯了什麼罪的時候,我們就說他犯了瀆神罪。」

  封套上的黑天使圖案能夠驚嚇到西方大陸上99.9%的人,連高等貴族都不例外,但李錫尼對它毫無感覺。那是異端審判局的徽記,這裡就是異端審判局,連煙灰缸上都燙著黑天使的圖案。從某種意義上說,李錫尼自己就是黑天使。

  「那麼他是教皇私生子這條情報怎麼樣?是不是有點吃驚了?」貝隆吊看眉毛。

  李錫尼的瞳孔微微放大,這個冰川般的男人很罕見地流露出吃驚的神情。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這裡是翡冷翠,大人物們都有情婦,教皇也是人,有個私生子算什麼?」貝隆聳聳肩,「你以為都像你?」

  「情報來源可靠麼?」

  「可靠,來自都靈聖教院。好幾位教授記得有個名叫西澤爾·博爾吉亞的學生曾在那裡就讀,但在三年前他被悄無聲息地取消了學籍,從此消失。他是被某位大人物保薦,免試直接進入都靈聖教院的,人人都說那位大人物是史賓賽廳長,而史賓賽廳長則是受教皇的委託。順著這條線我摸了下去,大概查出了點眉目。」貝隆說,「我們尊敬的聖座曾經結過一次婚,跟那位合法的夫人生下了兩個孩子,名字分別是路易吉和胡安。但他還跟某個名叫琳琅夫人的東方女人生育過兩個孩子,西澤爾·博爾吉亞和阿黛爾·博爾吉亞。」

  「教皇的情婦是個東方人?」

  「絕世的東方美人,阿黛爾·博爾吉亞只遺傳了她的三四成美貌就美到那個程度了,據說見過琳琅夫人的人都被她的美震驚,難怪能吸引到教皇。」貝隆聳聳肩,「說實話我真沒法想像聖座那種鐵硬的傢伙會喜歡女人。」

  「琳琅夫人現在在哪裡?還是……死了?」李錫尼問。這種驚世駭俗的女人,便如整個夏季中最妖艷的那朵花,怎麼聽來也是最容易凋零的。

  「死了。」

  「怎麼死的?」

  「被你們異端審判局處死的。」

  「從沒聽說過這件事。」

  「那是你級別不夠。」貝隆詭秘地微笑,「副局長大人,別以為你知道異端審判局裡發生所有的事,大人物隨便說句話,就能以異端名義判某人死刑,根本不用經過你們。」

  「敢於判教皇的情人死刑,這只能是直接來自樞機會的命令。」

  「說得沒錯,三年之前,名為琳琅·博爾吉亞的女犯被宣判為異端,罪行極惡。她被邪教教義蠱惑,投入惡魔的懷抱,意圖殺死自己的一對女兒獻祭。」

  「她只有一對兒女,那麼她要血祭的就是西澤爾和阿黛爾?」

  「是的,不久之後她的兒子西澤爾·博爾吉亞也被宣佈有罪,逐出翡冷翠。阿黛爾·博爾吉亞並沒有受到牽連。但她執意要陪哥哥去流放地受苦。當然教皇還是在他的權力範圍內幫他們安排了最好的地方,去繁華的中立城市馬斯頓。」貝隆聳聳肩,「我查到的就這麼多,說說你那邊的收穫。」

  李錫尼沉默了片刻t,「我的情報恰好和你的情報互補。大約在十年前,現任的教皇剛剛成為教皇不久。就委任了一位年輕的秘書,這位秘書年僅八歲。很多世家子弟都會在年幼的時候擔任大人物的秘書,但並不實際參與政務,不過是為將來謀一個資歷罷了。但這個秘書不一樣,他陪同教皇出席各種絕密會議,始終穿著黑衣站在教皇身後,據說他是教皇的智囊之一。大人物們都叫他『教皇的小黑山羊』,這隻小黑山羊和史賓賽廳長一起,號稱教皇的左膀右臂。九歲的時候這隻小黑山羊當上了甘迪亞省的教區長,這是個榮譽性的職務,但地位很高;十三歲的時候他的名字就出現在熾天騎士團的列表中,但他只是用一個代號而非實名,號是RedLong,拉丁文,意思是紅龍。所以在他穿上龍傭施泰特的甲冑時,我聽見頭盔中有人說『紅龍出現在你的戰鬥序列中』,甲冑認得它,那不是他第一次穿上熾天使甲冑。」

  「紅龍?」貝隆琢磨著這個代號,暗自心驚。

  「是的,這是個頂級代號。你應該清楚軍隊內部的代號規則,頂級代號必然有顏色的字彙在其中。你的『無臉人』,龐加萊的『貴公子』,都是次級的代號,而頂級的代號,比如我的『猩紅死神』,蒂蘭的『白月』,還有龍德施泰特的『黑龍』,而紅龍,是跟黑龍相對的東西。」

  「真不敢相信,教皇有一個級別和龍德施泰特相當的私生子!那小子可是個『千金之子』!而這位千金之子竟然被樞機會驅逐出翡冷翠,在馬斯頓隱姓埋名地活著,龐加萊說他連學費都交不起,為了湊學費不得不去打黑市的甲冑格鬥。」

  「是,從種種證據看來,那個男孩對教皇來說是極其重要的棋子,教皇一直在他身上傾注資源。他自幼在軍隊中受訓,熟知軍隊構成;他就讀於都靈聖教院,那是翡冷翠的最高學府;他列席樞機卿會議,從小接受熟悉政務;他十五歲就指揮熾天騎士團攻破了錫蘭王都,積累了赫赫戰功。這樣的人前途不可限量,他本該成為西方的楚舜華,可就在他將要起飛的時候,卻忽然隕落,被人像丟垃級那樣丟出了翡冷翠。」李錫尼輕聲說,「直到世界之蟒號列車撞進了那座教堂。」

  「確實是跌宕起伏的人生,可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你為什麼那麼在意他?」

  「我只在意一件事,為什麼他能穿上龍德施泰特的甲冑。」

  貝隆聳聳肩,「你剛才也說了,那不是他第一次穿上熾天使甲冑,他原本就是被作為超級騎士培養的吧?只是後來培養中斷了而已。」

  「但他是教皇的兒子,為什麼恰好是教皇的兒子能穿上熾天使甲冑?」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只是不願回憶起過去而已。你最初也是熾天使的候選人,只是你穿不上熾天使甲冑,所以降格為普通騎士。」李錫尼輕聲說,「你很清楚……所謂熾天使甲冑,是被詛咒的東西,穿上那種甲冑的人,多半都沒有好下場,而且想要駕馭那種甲冑,必先忍受驚人的痛苦。你就是因為無法忍受那種痛苦,所以才從熾天使的預備隊中被除名的。」

  貝隆默然不語。關於熾天使,他對龐加萊說的話裡有一半是謊話,他說自己不夠格穿熾天使甲冑,這是真的,但他說自己完全不瞭解熾天使,只是個一無所知的押車人,這是假的。如果他真的對熾天使一無所知,也不會被選為押車人。

  「一百萬人中能出一個熾天使麼?為什麼他恰好是教皇的兒子?偏偏是這種銜著金湯勺出生的男孩能夠忍受熾天使的精神衝擊,他甚至控制了聖劍裝具。ExcaIiburt!」李錫尼緩緩地靠在椅背上,「那個男孩,太奇怪了!」

  「嗨,我說朋友,」貝隆猶豫了很久,低聲說,「我們好不容易活著離開熾天騎士團,過上現在的生活,很多人連活著離開的機會都沒有……我們要珍惜現在,別把自己捲進麻煩裡去。西澤爾·博爾吉亞……是個很大的麻煩。」

  他難得的目光誠摯,也只有在多年好友面前,他才會流露這真實的一面。他的散漫不羈到底是本性還是偽裝,貝隆自己都說不清楚。

  李錫尼沉思良久,點了點頭,「謝謝。」

  「希望你真能記住我說的話,」貝隆站起身來,「我先走了,明天得開一整天會。」

  「你不會有一整天會的,因為你已經被選為證人。明天夜裡,你必須出席在西斯廷大教堂的審判。」

  「審判誰?」

  「西澤爾·博爾吉亞。」李錫尼淡淡地說,「我也一樣,還有你在馬斯頓認識的那位好朋友龐加萊,他也會在今夜乘坐火車抵達翡冷翠。」

  「有些麻煩可真不是想躲就能躲過的啊。」貝隆沉默良久,長長地歎了口氣。

《天之熾1·紅龍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