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禮·Gift
「聖三一」神學院。主宰了這個學院整整一個春天的傳言將在這一日塵埃落定,這一日花園中紅色和紫色的玫瑰著魔般綻放濃郁的色彩幾乎要染透學院殿堂聖潔的白色。
西澤爾·博爾吉亞的新娘將在這一日駕臨學院。就在不久之前,這個和東方公主訂婚的十五歲大男孩獲封為「瓦倫丁公爵」,迫使那些還沒有承襲爵位的同學不得不在正式場合以「殿下」稱呼他。作為教皇的兒子,在訂婚之日獲封,意味著他將有資格正式走上翡冷翠的政治舞台。然而在貴族家長們懷著隱憂討論這次聯姻將給翡冷翠的政治帶來多大的變數時,他們驕傲的兒女們則在聖三一學園中興致勃勃地猜測這個東方女孩的容貌。
在正式婚禮之前,愛好神學的公主殿下將在這間貴族學園裡做他們的同學。
「就是那種腳小的像羊蹄子,走起路來扭扭捏捏,還一直低頭盯著自己胸口的小女人吧?東方女人不都是那樣的麼?」安東尼將軍的孫子、尊貴的侯爵家的長子米洛聳了聳肩。他坐在窗台上,把那雙穿著吸頂小羊皮靴的腳翹在精美的核桃木書桌上,背後就是奼紫嫣紅的玫瑰花圃,他的頭髮在陽光中好像將要融化的黃金那樣明亮。
擁有和蘇薩爾公爵比肩的完美容貌,米洛在學園裡有很高的人氣,貴族少女們都喜歡圍繞著他,據說他擁有多個女友。「我只是不能拒絕美麗。」米洛對此認真的解釋。
「她們有胸部麼?」言辭輕佻而犀利的女孩用梨木雕花的折扇掩住嘴,輕笑著。
「哈哈,親愛的娜麗達,這是你的自信和驕傲麼?」米洛目光掃過女孩繃緊絲綢長裙的曼妙身體。這是這些男孩和女孩的春天,他們都是正在抽枝拔條的玫瑰花,結蕾的花苞在綻放前美的奪目。
「傳聞說是東方有名的美人哦!據說九歲就以容貌震驚了使者,是晉都國君的掌上明珠。」穿著紫袍的男孩昆圖斯·費邊舔著嘴唇說。他來自一個顯赫的家庭,家中同時有三位紅衣主教。但女孩們不喜歡他,叫他「拖延的費邊」,他懶得不可思議,聚會時大家都在等待他一個人,他卻還在家裡的床上打著滾考慮要不要頂著太陽出門,也許還是把那個服侍他的漂亮小女侍抱住佔點便宜更好玩些?
「我的叔叔參加過去東方的使團,他說西澤爾的老婆被那邊的人叫做『老虎』。」穿著白裙的伊瑞娜說,她是唱詩班的領班,不是因為歌聲,而是因為美貌。即使都是一身白裙捧著歌本,她也憑著修長的身體和海水一樣湛藍的眼睛區別於其他女孩,學園中都傳聞她是米洛的女友之一。
「你們心目中的『虎』是什麼樣子的?」米洛輕笑。
「該是有一張闊臉的吧?」伊瑞娜用一根軟玉般的手指支起尖削的下頜,做出思考的樣子。
「我來我來!」有人高高舉手。
那是西利烏斯,他的家族以資助藝術家而聞名,因此他從小就獲得了最好的繪畫教育。他以這手技術討好了學園中每個以容貌自豪的女孩,在女孩圈中如魚得水。他熟練地打開畫板,在考究的白瓷碟子裡化開顏料,走筆如飛的畫出一個闊臉女人的輪廓來。男孩和女孩們都興奮起來,圍繞著他大聲叫好。西利烏斯靠在女孩們裸露在外的肩上繪畫,像那些浪蕩於妓院的藝術家們那樣瀟灑,眉飛色舞,他就知道這樣能把所有女孩的目光都拉過來。
「虎耳!給她加一對虎耳,在頭上!」娜麗達一邊用雙手在頭頂擺出耳朵的樣子,一邊使勁地跳腳。
「應該有尾巴吧?在那種東方女人下垂的屁股下面吊著一根尾巴。」有人露骨地說。
「腰粗一些啦!老虎的腰怎麼會那麼細呢?」有人抗議。
「噓,」西利烏斯將畫筆豎在唇上,示意他們不要急躁,「如果畫出來的真是一隻老虎,那還用得著我動筆麼?耐心,再耐心一點,一定讓你們滿意!」
「喔喔喔喔喔!」隨著虎一般的女孩在西利烏斯的筆下漸漸成形,所有的人都興奮起來,男孩們瞇著眼睛互相比鬼臉,女孩攥著拳興奮地叫喊,臉色潮紅,不由自主地踩著她們鑲嵌著珍珠和綠寶石的高跟小羊皮鞋。
「喂喂喂喂!不尊重他妻子的人,我哥哥會殺了他的哦!」隨著這個不和諧的聲音,俊美卻強壯如小獅子的男孩忽然從窗戶撲了進去,狠狠地摟住西利烏斯和米洛的脖子,讓他們的腦袋撞在一起。
普林尼,教皇的三子,他以運動在聖三一學院出名,雖然年紀小,卻能隔著一百尺把標槍準確地擲入圓心!
「在火槍還未主宰戰場的時代,您可以把一位尊貴的國王和他的戰馬一起貫穿!」這是體育教員對普林尼的稱讚。
沒有人會因為普林尼的年紀小而輕視它,因為他的背後是蘇薩爾·博爾吉亞。英俊、優雅而溫和的蘇薩爾,這所學園裡第一個獲封「公爵」頭銜而被尊稱為「殿下」的人,在西澤爾·博爾吉亞以眼下這場政治婚姻崛起之前,按照禮儀,每個人面對蘇薩爾都要低頭致意。他是這所學園中的王座,而普林尼就是守衛王座的勇士。
「嘿嘿嘿嘿!」西利烏斯大喊,「別打翻我的畫架!」
「是成年人才能看的東西,不能帶壞小孩子哦!」米洛則笑著抱住普林尼,用胸口擋住他的視線。
普林尼並沒有用力,這只是他打招呼的方式。如果他真的出全力,西裡烏斯和米洛會同時暈倒。普林尼大力拍了拍米洛的後背,這是一個早安的擁抱,同時繞過米羅的肩膀看見了那幅畫。
畫上是一個赤裸的女人,僅在羞處覆蓋著虎紋的皮毛,腳像羊蹄般窄小,頭上一對絨絨的虎耳,腰肢纖細,臀部豐滿,身後垂下一根有力的虎尾。她跪在地上,雙手捆在十字架上,整個身體扭曲,透著露骨的放蕩,眼睛裡閃著迷離的光。
「西利烏斯你真把你的侍女捆在十字架上脫光了臨摹吧?」普林尼的臉都紅了,他畢竟比這些人小了幾歲,「否則怎麼能畫得那麼逼真?」
「藝術,都是為了藝術。」西利烏斯露出誘惑的笑,環視圍繞著自己的女孩們,「希望有機會度也為你們寫生。」
女孩們都嬌笑著捶打他,西利烏斯很享受這種軟綿綿的敲打,縱情地大笑,換用明亮的顏色在他幻想出的「原純」的胸口上抹上漂亮的而誘惑的光影。
「我說!我們應該給那個東方女人看!想想她臉上的表情!」西利烏斯忽然放下畫筆,用力擊掌,「這樣重要的人物入學,不該有個預料之外的歡迎會麼?」
「用她自己的春宮畫歡迎她進入我們的圈子?」娜麗達大笑。
「棒極了!會是個讓純公主難忘的歡迎會!」費邊擦拳磨掌。
「難忘到夢中也會想起?摟著被子抽動她那雙畸形的小腳?」米洛撫額搖頭,好像很不忍心的樣子,「我說你們這幫惡毒的壞小子啊……可為什麼我的心裡充滿期待?一定是我被你們帶壞了。」
「我哥哥也會很難忘的!」普林尼咧開嘴,露出尖利的虎牙。
「她可是你的嫂子。」米洛瞇著眼睛,「那麼想看她當眾出醜麼?」
「可她選錯了丈夫,」普林尼舔著牙齒,眸子裡閃過一絲陰狠,「原本她也可以成為我的嫂子,並且被我尊重的……」
「嘿!嘿!別說這些了,蘇薩爾殿下會在意失去一個小腳的東方女人麼?他大可以在城堡裡養上很多東方女奴不是麼?」西利烏斯拍著普林尼的肩膀。「來來,你覺得我在她背上加上羽翼紋身怎麼樣?要不蛇女的紋身吧,讓蛇尾纏著她的腰,會性感得讓紅衣主教都流鼻血的!」
隨著西利烏斯的畫筆在女人的身體上增添更多妖嬈的線條和色彩,每個人都為這幅畫越來越艷情而興奮,女孩們的臉色潮紅,期待著將要到來的盛大歡迎會。
聖三一學園在她們的尖叫聲裡化作了群鴉的巢穴。
【2】.白色橡樹.WhiteOak
此時此刻,翡冷翠的東門,巨鐘轟鳴,黑色的巨門洞開。這座婉約如聖女的城對著異國的來客張開了懷抱。
樂手們對空吹響了黃銅號角,僕從們奔跑著拋灑紅色的石蒜花,這條明媚的鮮花之路一直延伸到東方的天邊,沿路有身穿紅色禮服的十字禁衛軍駐守。艾達穿著紫色的長裙站在城門前,像是一株修長的紫羅蘭盛開在紅色的花徑中。迎面而來的風吹起她的長髮,飛揚如白色的長幡。
她是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長,三年前畢業於聖三一學園。
聖三一學院分貴族和平民兩種,她是一個平民學生。平民們得以和貴族少年們同校,是因為一名優秀的僕從若想明白主人的心意,就必須在類似的環境中成長。平民學生的未來是貴族學生的僕從,貴族學生們可以從這些低階級的「同學」中自由選擇。
一直沒有人選擇艾達,雖然她各門功課都優秀,但她不擅諂媚。「諂媚」對於聖三一學園的平民學生們而言並不是個貶義詞,一個好僕從就該會諂媚。而只有那些家底豐厚的平民學生才能和貴族學生們一起飲酒作樂,爭取接近他們的機會,不斷地諂媚他們來磨礪這項技能。但艾達出生在一個貧困的皮匠家庭,沒有足夠的錢供她混進社交圈。她的父親是個跛子,美貌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和一個藝術傢俬奔了。她遺傳了母親的美貌卻沒有遺傳母親的浪漫,在社交場合中總顯得落落寡歡。
在聖三一學園中她被叫作「白色橡樹」,這並非這一種讚譽,而是諷刺她的木訥,以及過高的個子和銀白色的、不討喜歡的髮色。在所有人都歡聲笑語的社交場合,女孩們的長裙和高跟鞋是鮮紅的,盛開的玫瑰是鮮紅的,玻璃樽中搖蕩的葡萄酒液是鮮紅的,愛美的男孩們會在領口玫紅色領巾,只有她如同一株白色的橡樹,無聲地立在角落中,眾人的視線之外。
這跟操守無關。她只是個皮匠的女兒,從來不覺得侍奉貴族子弟、討好他們是丟臉的事,她只是無能為力。她那年十五歲,雖然如橡樹一樣高挑和挺拔卻仍舊是個女孩。她希望在舞場上得到邀請,希望有人讚美她的容貌和衣服。她低著頭,希望看到一隻手忽然伸到她的面前來。
但她是個皮匠的女兒,她這一生注定只有她去迎合別人,而沒有人會來邀請她。這是她的命運,其實她心裡已經清楚了。
直到那一天,強到足以顛覆她命運的那個人來了。
那一日黑色的馬車駛入了聖三一學園,馬車上沒有任何家族的標記,但異端審判局的騎士們接管了學園的全部警衛。騎士們把整所學園化作了堡壘,火槍射程範圍內所有人都被驅逐,即便名門貴族的子弟們。學生們都只能在雕花玻璃窗後好奇地俯瞰,猜測這個新來者的尊貴身份。
一身黑色的蒼白少年推開車門走了下來,他有著貴族中少見的黑色頭髮和黑色瞳孔,清秀,溫潤,修長,但並不突出。甚至可以說他讓人有點失望,被如此嚴密保護的人,本該特點更鮮明一些。少年身上甚至沒有大貴族子弟應有的威嚴氣息。
少年抬起頭,衝著窗口微笑著揮手致意。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以他們的物理學知識,因為玻璃反射的緣故,在正午時分從外面絕對不可能看到教室裡的情況。少年要麼是完全憑猜測就知道玻璃後幾十雙好奇的眼睛攢聚在一起,要麼,就是他的瞳子銳利到足以射穿陽光。
那一瞬間,艾達有種錯覺,少年站在中午熾烈的陽光中,可看起來卻如同一個被月光拉長的陰影。
這位身份未明的貴族子弟入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挑選僕從。在寬敞明亮的大廳裡,平民學生們穿著整齊的小禮服列成兩排,任他選擇,就像是一場盛大的選妃會。每個人都躍躍欲試,對於那些還沒有著落的平民學生而言,這就是「機會」。平民學生比貴族學生多近乎十倍,沒有著落的人最後只能去當修士或者書記員什麼的。
但艾達沒抱希望,對於有些人來說,「希望」都是奢侈的東西。
她瞞著學園出外面試,已經得到了一個年邁的貴族的聘用,當她的女秘書。這位喪偶的老貴族看起來把女秘書看做未來妻子的試用期,面試艾達的時候,他蒼老乾枯的手指在艾達大臂上滑動,眼鏡片後流露出飢渴的光。艾達沒有拒絕,對平民家的女孩來說這也是機會,如果她沒有三聖一學園的學歷還未必能有這份「榮幸」。
教務長官把厚厚一摞平民學生的履歷堆在了少年面前。少年隨手翻閱,神色淡淡的。偶爾他抬起頭看誰的時候,誰就會立刻露出自信而謙卑的微笑。好些人為了這場面試花了錢,花錢可以讓自己的履歷被放在最靠前的位置,履歷越靠前,就說明學園越推薦。艾達一直低著頭,她在心算從老貴族那裡得到的預付金夠不夠把家裡的欠債還掉,為了讓她在這裡讀書父親借貸了,每月的利息都是驚人的數字。
這個時候,一隻手忽然出現在她的眼前,手掌攤開,手心朝上,白得和袖扣的蕾絲花邊沒有任何區別。艾達完全愣住了,這個動作就像是邀舞,可這裡不是舞場。
「從今天起,你跟我。我叫西澤爾。」少年那時候還沒有艾達高,仰起頭才能直視她的眼睛。可他微笑著,眼睛瞇起,那是居高臨下俯瞰一切、又帶著憐憫的笑。
艾達呆住了。通常這種聘用有很長的試用期,主人會審慎地說:「我會先試用你六個月,看看你的忠誠和伶俐。」
但西澤爾沒有給出期限,他選擇了艾達,說出的話像是諾言。
「當時為什麼選我呢?」知道晉陞為坎特博雷堡的女侍長,掌握了西澤爾的一切生活之後,艾達才謹慎地提出了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已經在她心裡盤桓了三年。很多次她對著鏡子端詳自己,揣測西澤爾穿越無數渴望的目光卻把手伸給她的原因。
她選在晚上睡前為西澤爾梳頭的時機。這個時候兩個人的距離很近,壁爐裡的火在燃燒,溫暖的臥室裡瀰漫著一種「沒有什麼不能說」的閒適氣氛。而且那一天是她的十八歲生日,即便問題不恰當應該也會被主人原諒。
「因為當時你的履歷被放在最後,沒人推薦你,所有人中你是被放棄的那個。」西澤爾很隨意地就說出了答案。
艾達的心沉甸甸地往下墜。雖然知道自己沒什麼優勢,但女孩問出這個問題還是期待著一些更「像樣」的理由。艾達覺得自己並不需要這種「憐憫」。
「這個世界上優秀的人已經很多了對不對?」西澤爾忽然說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壁爐裡的火跳蕩他的瞳孔深處,嘴角帶著一絲令人驚悸的微笑。
艾達茫然不知所措。
「會下棋麼?」西澤爾拾起面前棋盤上的一枚卒子,將它一直推到底線,「一個衝到底線的卒會成為皇后,雖然所有的卒中,可能只有一枚能做到。但就算血流成河也要往前衝,這是卒的命運。」
「用王后取勝的決不是最好的棋手,」西澤爾輕聲說,「我選擇你,就是想看看一個棄卒能做到什麼樣的地步。」
他從腳下拿起巨大的紙盒遞給艾達,「送給你的。」
紙盒裡是一身昂貴的紫羅蘭色長裙,裝飾紫色的珍珠和昂貴的手工蕾絲,恰合艾達纖細的身材。艾達愣住了,這不該是主人贈予女侍長的禮物,更不可思議的是西澤爾竟然知道她的尺碼。
「如果這副活見鬼的表情是疑惑我怎麼知道你的尺碼,我得說絕不是我趁你睡著時偷偷量的,關於你的一切你的履歷裡都寫明了。恭喜衝到底線,今天你的像皇后一樣美麗!艾達。」西澤爾扭頭,衝著艾達露出孩子般明亮無瑕的笑容,眼睛微微瞇起,一如他把手伸給艾達的那一刻。
西澤爾就是這麼多變,很多時候他都會讓人誤認作溫潤順從的孩子。但艾達和他相處得太久了,比任何人都熟悉主人的善變。
在西澤爾挑選了她一個月之後,那位發給她聘用書的老貴族憤怒地提出起訴。艾達確實違反了契約,但她也無法拒絕西澤爾的挑選。西澤爾知道之後溫和地說,這裡面有我的責任,我代你出庭辯護吧。庭審的當日,老貴族指著被告席上的西澤爾和艾達怒斥,如一頭衰老而狂暴的獅子。這很同意理解,他失去的不僅是一個秘書,而且是未來妻子的人選之一,他還沒有來得及在艾達光滑的皮膚上多磨蹭兩下。老貴族的管家則列出了長長的清單,說明老貴族因為艾達的違約而損失慘重,賠償的總額艾達即使把家裡的皮匠鋪子賣掉也不夠。
西澤爾對於老貴族的每一條指控都點頭,根本不試圖反駁。他來法庭的目的不是想要幫助艾達,而是應和一下老貴族的悲痛。艾達瑟瑟地發抖,幾乎站立不住。
「我,西澤爾·博爾吉亞,代表我的女侍承認我們的過失,並願意支付賠償。」法官判決之前,西澤爾微笑著,一字一頓地念出了自己的全名。
整個法庭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所有人的呼吸都被海潮般的重壓封閉了。這個時候法官才後悔自己沒有注意開庭文件上這個男孩的姓氏,「博爾吉亞」,教皇家族。艾達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到底服務於一個怎樣的家庭,如果說世界上沒有什麼是這個家族要畏懼的,大概只有神本身!
西澤爾就這樣簡單地結束了那場官司。他在宣判後將兌換成金幣的高額賠償支付給了老貴族,換取了艾達的自由。老貴族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之後,對西澤爾報以凶狠而憤怒的眼神。他無法阻止這個男孩奪走他的女人,也無法克制被失落感佔據的內心,盛怒之下,他連教皇家族的威嚴都不顧了。西澤爾把錢囊放在老貴族面前之後,湊到他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艾達永遠不會忘記那句話。這是她第一次隱約窺見這個孩子的心。
「再對我的東西伸手,我就把你的手砍下來。」
他的語調那麼輕柔,就像一個男孩在跟長者說話。但他純黑的眼睛裡,忽然閃過一種僅屬於孤狼的目光。他微笑著,卻好似有野獸在他的身體裡磨牙嘶吼,彷彿要撲出來撕裂獵物的喉管。老貴族原本還貪婪地盯著艾達光潤的肩頭,驚得猛地站起,又因為腿軟一屁股坐在地下。
「小心哦。」西澤爾微笑。
這只年幼的狼或者獅子離開時緊緊地拉著艾達的手,對所有人表示他對這個女孩或者東西的佔有權。這是野獸的本性,任何人試圖進攻他的領地,他都會反撲。
他是艾達的主人,而且他的契約是無期限的。
【3】.公主君臨·ThePrincessisComing
「來了來了!」圍觀的人群激動地尖叫起來。
艾達放眼眺望。在鮮紅的花之道路盡頭,一輛朱紅色的馬車浮起於地平線上,他被四匹高貴的白色駿馬拉著,邐迤而行,引路的隨從是鬚髮皓白的老人,打著紅色的長幡,一側是博爾吉亞家族的十字薔薇徽記,一側則是展翅的鳳凰,晉都原家的家徽。
艾達有種錯覺,那輛馬車有如乘風而來,不履塵世的土地。這一幕美得如同朝聖的古畫。騎士們卸下肩上的火槍,對空發射,歡呼聲就像是海潮。
馬車停在翡冷翠的城門下,那是一輛藝術品般的馬車,用數百年的黃花梨木做車廂,透雕出流雲火焰與鳳凰,上面則是圓弧形的頂,整車塗以明亮的朱紅色生漆,透過半透明的車壁,隱約可見裡面端坐著紅衣的身影。
「公主殿下,一路辛苦了。有什麼事情請儘管吩咐我,從今天起我是您的僕人。」艾達說,「聖座已經安排了幾日後在梵蒂岡見您。」
「艾達,對麼?」公主淡淡地說,「很高興,瓦倫丁公爵殿下今天沒有來麼?」
「殿下就讀於聖三一學園,今天有重要的課程。您也將就讀於那所學園,今天您的第一站就是那裡,您會在那裡見到他。」艾達謹慎地說。
這場歡迎儀式是艾達一手操辦的,看來隆重,其實簡陋。除了一位來自於教皇廳的主教帶著教皇的手諭,沒有任何權貴到場。這跟瓦倫丁公爵在翡冷翠的地位有關,從法律上來說,這位公爵殿下是沒有母親的,缺乏有份量的家族女性長輩為他操持。而作為教皇的父親不能降低身份來城門口迎接一個東方小國的公主。
但未來新郎本人也不到場未免有些說不過去。大概是對「小腳東方女人」的缺乏興趣,西澤爾自始至終完全沒有問過歡迎儀式的事。他跟以前一樣我行我素,並無一個準新郎的覺悟。
「那樣很好,我很早就聽說聖三一學園,盼望著能在那裡讀書。」公主輕聲說著,從旁邊的盒子裡拿出一串明珠遞給艾達,光澤純淨,珠鏈表面好似蒙著一層光霧。
「來自故國的禮物。」公主說。
「謝謝殿下!」艾達欣喜地接過,這是女主人的贈予,她沒有拒絕的餘地。她倒不是欣喜於這份貴重的禮物,而是顯然未來的女主人毫不倨傲,而且禮物選擇很精心,贈與的時候神態淡然不誇張。艾達不禁好奇面紗後面是何等一個優雅、高貴、聰慧、敏銳的少女。這對政治上不佔優勢的西澤爾而言應該會是強助。
「遠處是梵蒂岡吧?真美。」公主把車簾揭開一線,眺望出去。
馬車行走在被石拱高架到空中的大道上,林立的尖頂小教堂都在他們腳下。這是一條天上的路,朝覲神的路,道路盡頭是一座完全由白色大理石修建的城堡,位於翡冷翠的中央,潔白不染塵埃,即使在黑夜裡也透著聖嚴的氣息。巨大的黑色城門上裝飾著黃金一樣的聖十字,怒放的薔薇花盛開在十字中央,長著六翼的神侍們飛翔於四周。
雄偉的教皇廳是梵蒂岡的靈魂,如一個跪下的巨人般坐落於城堡的正中央,遠遠高出周圍的其他城牆,向著周圍伸展開去的六座飛拱如同彩虹,又如神侍的六翼般壯麗,每一飛拱上都有白衣的修士吹響黃銅號角。直刺天穹的主殿彷彿沉重的騎槍,騎槍的槍尖上一座十六具的青銅巨鐘搖擺著轟鳴,雷霆般威嚴。
「是的,那就是梵蒂岡,聖城中的聖城。薔薇中的神座。」艾達說。
「我以前的老師是個翡冷翠的藝術家,他畫的每張關於翡冷翠的畫都開滿薔薇。」公主輕聲感歎。
「『翡冷翠』的願意就是『花之都市』,這裡原來是一個山谷,開滿突厥薔薇,春天整個山谷都是紅色的。」艾達微笑,「先知以神賜的力量切開大海來到這裡,深信自己已到達了神許諾給他和族人的土地。於是豎起擎天的石柱,建立城市,如今這裡是教皇國的首都。」
「用來鋪道的這種花,在翡冷翠你們把它叫什麼?」公主忽然問。
艾達愣了一下,「石蒜花。」
儘管是迎接貴客,但是鋪道的花如果都是薔薇,對坎特博雷堡也是一筆巨大的開銷。因此她選擇了石蒜,這也是種很美的花,花瓣如絲如縷,隨著馬車的行進而飛舞降落。
「在我的故鄉,這種花被稱作『曼珠沙華』,是地獄之花。它生長在忘川的對面,鮮紅如血,即將渡過忘川的亡魂看見這花,便記起自己的一生。但這就是最後的回憶了,渡過忘川,一切都忘記。因此又叫作『彼岸花』。」公主輕聲說,「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艾達驚得站了起來,單膝跪下,「殿下恕罪!」
對她而言這簡直是天雷。她精心選擇的鋪道花在東方人眼裡居然是不祥之物,「花葉永不相見」更像對這段婚姻的詛咒!
「沒什麼,選得很好,我很喜歡。」公主溫和地說。
艾達愣住了。這是見面以來,女主人給她留下的第四次好印象。這種睿智和寬容正是坎特博雷堡需要的,女主人首先委婉地講述了這種花在東方的寓意,表達了對自己工作的不滿,然後又淡淡地讚許,表達了寬容。這種智慧本不該是十幾歲小女孩具備的,這簡直堪稱御下的權術。
至此艾達對純公主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艾達看不清的面紗後,原純的嘴角帶著一絲冷冷的笑意。車簾沒有放下,她一直在貪婪地往外看,想把這座美麗的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收入眼底。
什麼御下的權術,什麼睿智和寬容,這些跟她原純一點都不沾邊。她說很喜歡曼珠沙華,是真的喜歡。她終於到達了翡冷翠,這將是她一生戰場,她來就是要把這座城市化作地獄,在地獄中見到曼珠沙華,不正是她期待的麼?怎麼會不好?簡直是太好了!
艾達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正把一頭盛裝的猛虎引入坎特博雷堡……這猛虎還在心裡哼著歌兒!
黑馬踏著優雅的步子,去向聖三一學園。車輪把曼珠沙華嬌嫩的花瓣碾入石縫中,鮮紅如血,肆意淋漓。
【4】.聖三一的歡迎·WelcomePartyofCollege
「小腳女人的馬車已經進入學園正門!姑娘們快快!」有人衝進教室大聲報信。
聖三一學園的男孩女孩們都為今天盛大的歡迎會做準備,這將是他們今天最大的娛樂。女僕們忙前忙後地為貴族少女們整理禮服裙的下擺和珠寶首飾,給她們再補一道玫瑰香水,為她們穿上過膝的白色蠶絲長襪和三寸高的高跟鞋。這是女人們的武裝,沒有甲冑和長矛,而是化妝品、鮮花、香水和鯨骨裙。
她們以美麗征服男人,再以男人征服世界。
女孩們還嫌不夠,一邊焦急地大喊著自家女僕的名字,讓她們從鞋箱裡拿出新的鞋子出來試,一邊怒斥她們。學院對她們而言就是社交場,除了「首席教授」西塞羅紅衣主教和少數實權派的主教,她們在這裡毋庸害怕任何人,教員比她們的僕人身份高不了多少。她們的馬車上永遠帶著女僕和衣箱鞋箱,任何時候聽說有聚會便可換裝驅車趕去。她們將在十六歲被父輩引入真正的社交場,在此之前她們也沒有放鬆演練。
雖然堅信東方小腳女人所謂的美貌只是浮誇,但女孩們並沒有放鬆警惕。他們要用自己最完美的一面給東方女人一個下馬威,她們的美會如一面不可逾越的高山那樣聳立,讓小腳女人的信心徹底崩潰!
「讓僕人們從後門走!紅衣主教的法駕也進學院了!又有人衝進來。」該死!我鞋子上的銀扣子還要再擦一擦的!一個女孩急得跺腳。
雖然堅信東方小腳女人所謂的美貌只是浮誇,但女孩們並沒有放鬆警惕。她們要用自己最完美的一面給東方女人一個下馬威,她們的美會如一面不可逾越的高山那樣聳立,讓小腳女人的信心徹底崩潰!
「讓僕人們從後面走!紅衣教主的法駕也進學園了!」又有人衝進來。
「該死!我鞋子上的銀扣子還要再擦一擦的!」一個女孩急的跺腳。
但是沒有辦法僕人們還只是能撤走,窗外已經傳來了馬蹄擊打路面的聲音,風中夾著白色鈴鐺的微聲,小腳女人已經來了。
「殿下,我有句不恰當的話,希望您能聽一聽。」
馬車停穩,在原純起身之前,艾達終於說出了這句話。她對未來的女主人印象很好,不希望她接下來會覺得難受。
「如果真的是不恰當的話,艾達你也不會說,如果你希望我聽,一定有你的理由,那我就聽。」原純淡淡的說。
這句話裡包含的東西讓艾達心裡一暖。西澤爾和原純,這對未婚夫妻對她都有第一眼的莫名其妙的信任感,不知道算不算東方人說的「夫妻相」。
「我畢業於這所學園,雖然只是個平民學生。要想在這裡紮穩腳跟並不容易,即使您是未來的瓦倫丁公爵夫人。全翡冷翠最桀驁的人都聚集在此,」艾達頓了頓,「比他們更倨傲的只有他們的父母。尤其是女孩子們,想要進入她們的圈子需要付出代價,欺負新來的人在這裡是一個傳統。」
「她們欺負過你麼?」原純似乎並不驚訝。
艾達猶豫了一下,笑的有些苦。她曾在浴室裡被貴族同學們偷走內衣,沒有人幫她,她戰慄著抱著胸口,在沒有熱水的浴室裡呆了一整夜,而這一夜中她的內衣像是旗幟一樣被掛在學園的葡萄架上。
「謝謝你的提醒,一切都是可以感化的。」原純和善地擁抱了一下艾達。
艾達有些無奈地看著這位滿懷善意的女孩,想說「只要用心就能感化每個人」只不過是美好的夢想而已,卻沒有能說出口。
她牽著公主修長的手走下馬車,西塞羅紅衣教主迎上來把潔白的花環套在了公主潔白的脖子上。
腳步聲在長長的走廊中迴盪,夾雜著學生們都熟悉的、西塞羅紅衣主教的手杖點擊地面的聲音。走廊上的人越來越接近教室,趴在門上聽動靜的西裡烏斯向著所有人豎起大拇指,而後飛快地撤回自己的桌邊,翻過桌面坐在椅子上,腰背挺得筆直。
一陣凌亂的翻書聲之後,整個教室歸於沉寂。負責領唱的易瑞娜起了調子,所有人隨著她低唱早間彌撒;「上主為王,願大地踴躍,所有島嶼都要一起歡樂,蒼天傳報他的功德,萬民看見他的榮耀。」
西塞羅紅衣主教推開了教室的門,看見雕刻著巨大十字架的橡木牆下,紅色的繡金帷幕下,學生們挺起胸膛整齊地唱歌。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亮整面牆的古籍書架,窗外鳥兒們地鳴叫和學生們的歌聲相呼應。他滿意地點了點頭,聖三一學園的每一天都應該在這樣純淨的歌聲中開啟。
他從僕人手中接過銅鈴搖了搖,示意學生聽他說話。
「閣下!」學生們停止了歌唱,一起起身向這位尊貴的紅衣主教行禮。西塞羅清了清嗓子,「先生們,女士們,今天對於聖三一學園來說,是特殊的一日。今天我們迎來了一位來自東方的新同學,晉都國,原純公主殿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門邊,那裡被四名十字禁衛軍軍人圍繞著的,是一個被重重錦緞包裹著的人形。教師裡迴盪著低聲的驚歎,男孩女孩們都好奇地瞪大了眼睛。雖然對這位東方公主的駕臨早有準備,卻未曾料到她是這樣一身奇怪的裝束。東方風格的喜服完全把她湮沒在錦緞和首飾中了,她烏黑的長髮間大約插著幾公斤重的黃金寶石首飾,鳳凰尾羽形狀的金釵密集得好像是一大片菊花,廣袖直垂到腳面,長袍的前後擺在底下拖曳,不知道長袍下穿著什麼,鼓鼓囊囊的就像是塞著一床棉被。
"西澤爾娶個肥婆?」有人心裡這麼揣測。
總之與其說這是一個女人,不如說那是一卷臃腫的織錦。她的臉上蒙著一層紅紗,也許臉上滿是麻子也說不定。
片刻的冷場。西塞羅皺了皺眉,率先鼓起掌來。儘管純公主嫁給西澤爾超出了他的預料,但是他受教皇的委託安排純公主學習神學,他不希望因為細節的偏差導致這位公主去教皇面前抱怨。在他負責的這所學園中都是群什麼樣的學生,他心裡是有數的。他必須做出表率,告訴這些叛逆的男孩女孩,東方公主的身份是不容輕視的,最好保持禮節。
所有人都用力鼓起掌來,遠比西塞羅期待的熱烈。學生們似乎對這位公主的到來滿懷期待,西塞羅微微點頭,表示滿意。他沒有注意到學生們中無聲傳遞著的,詭秘的眼神,確實,他們對純公主的到來滿懷期待。他們期待的是一場玩弄東方小腳女人的好戲。
西塞羅的目光掃過教師,忽然意識到什麼,臉色猛的一變。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名教士疾步進入教室,「閣下!聖座召喚高黎國那邊阿黛爾公主的信使到了!」
西塞羅立刻轉身出門,高黎國和阿黛爾公主的份量他很清楚。他沒有片刻停留,必須立刻趕赴梵蒂岡的教皇廳。
教室的門關上了,西塞羅的手杖聲迅速地遠離,歡迎純公主的熱烈掌聲卻沒有終止。那個東方小腳女人,或者織錦娃娃,木然地站在門邊,面對著撲面而來的掌聲,和男孩女孩們跳蕩的、奇怪的眼神。她似乎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微微往後退了一步,但是那身華麗臃腫的喜服讓她有些遲鈍,西利烏斯和費邊已經輕手輕腳地閃到門邊,封住了僅有的兩個出口。還有人小跑著封閉了所有窗戶,隔斷了外面的鳥鳴,拉下窗簾遮擋了陽光。
「叮」的一聲響,有人把一枚金幣扔在了桌子上。就像是號令,所有掌聲在一瞬間停息,教室裡一片死寂。
織錦娃娃的身體一震,昏暗的教室裡,將要與她一同追隨神的腳步的同學們好像忽然變了。
變作狼群!
扔出金幣的是米洛,他很滿意於這效果。他把雙臂抱在懷裡,冷笑著看見一個又一個盛裝絕麗的女孩從書桌後走出。他們輕盈地旋轉,巨大的裙擺張開,金線繡花亮得刺眼,她們的高跟鞋上銀扣子和珍珠閃閃發亮,魅力的腳踝一手可以攥住。她們把織錦娃娃圍在中央,輕笑著舞蹈,一時逼近一時遠離,用手去拉扯她的長袍和面紗。織錦娃娃試圖閃避,但是前後左右都是女孩們的手,她被包圍了。女孩們肆無忌憚地把手伸進長袍的領口裡去,去抓她沉重高聳的髮髻,隔著衣服去捏她的身體。男孩們滿懷快意和惡意圍觀,這一幕美得就像是舞劇,上演的節目是森林中的精靈們戲弄誤入她們領地的侏儒。
織錦長袍被扒了下來,像是件戰利品那樣被傳看之後,有人打開窗戶,把它拋了下去。白色的中衣也被扒了下來,它用厚重的素錦製成,熏著濃郁的水沉香,被一一傳看之後,有男孩把頭深深埋進去嗅吸之後,大笑著把它也扔出窗外。繡金的比甲也被扒了下來,交領的深衣也被扒了下來青羅的襦裙、翠綠的長褲、嵌珍珠的唐衣、影紗的「裳」、漿得筆挺的「打衣」女孩們一件件的扒,一件件地扔給男孩們,就像是狼群把獵物一片片撕碎分享。
整個教室裡都流淌著這個東方小腳女人的衣裙,那些明麗的東方織品五彩斑斕如鮮花盛開,每一件都帶著女性的芬芳,男孩們都被這魔術般的景象驚呆了。
哪個臃腫的織錦娃娃簡直是一個衣櫃,從她身上流出的每一件小衣長裙都代表著東方女人的婉約美好,蠶絲製品在他們的手上滑過彷彿和女孩的肌膚相親,讓人不捨。他們開始懊悔把開始的幾件扔了下去,他們把這些織物攥在手裡好似捏著女人貼身的內衣,企盼地等待著同夥把那羔羊變成赤裸的。
樓下的艾達不顧一切地想要衝進這棟建築。看見織錦長袍被拋出窗外的一瞬間,她就猜到意料之中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
教皇的眷顧足以讓純公主在翡冷翠享受表面上的禮遇,但正如聖光也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聖三一學園就是這樣的陰晦之地,艾達比西塞羅紅衣主教還要瞭解這座被玫瑰和葡萄籐包圍的白石建築,清楚多少慾望的種子在這裡被種下,多少不能見光的果實結成。
即便貴族學生們對純公主做了什麼,他們也不會被真正的懲罰。懲罰這些孩子就是懲罰十年後整個翡冷翠的年輕貴族,當他們結成一黨,他們的一切罪一切錯一切放縱都能被容忍。因為那些罪惡他們的父輩也曾都犯下!
但艾達衝不進去,在她還是這裡的學生時,她就不被允許進入貴族學生們研究神學的教室,這座學園中央的建築從未對她這樣卑賤的人開放過。警衛面對憤怒的艾達拔出了短柄火槍。
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眼眶。艾達已經很多年沒有感覺這樣無助了,在她掌握了整個坎特雷堡的內部事務,成為瓦倫丁公爵背後的實權女官之後,她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卑賤。可她只能在警衛的火槍前步步退後,腦海中浮現起那個溫柔和善的東方少女赤裸著在人群中痛苦的樣子。艾達覺得好像有無數根針在扎自己,腦海中赤裸著痛哭的一時是原純一時是自己。
殿下,殿下在做什麼?她忽然想到那個男孩從馬車上走下來的一幕,他在微笑,卻如月光下的陰影般寒冷……那凶暴如餓狼般的眼神……堅硬的好似能掐住命運之神的喉嚨逼她修改未來的手。
此時此刻,瓦倫丁公爵殿下正在那間教室裡,艾達不相信那樣一個人會看著自己的未婚妻受辱。這根本無關愛情,而是他根本就不容任何人侵犯他的所有物!
【5】猛虎的艷光beautyoftheprincess、
米洛正在把玩一條水紅色的絲質腰帶,想像這根腰帶是否貼著皮膚繫在那個東方公主的身體上,忽然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只有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心跳才會那麼明顯。
米洛抬起頭,喧鬧嘈雜的要炸開的教室忽然恢復到絕對的安靜。女孩們都停了下來,她們的手仍舊伸在半空中,卻不敢再去觸摸織錦娃娃的身體,好像成群的吸血鬼撲向新鮮血食的最後一瞬間被陽光迎面撞擊。
「她們脫光了那個女人?」米洛愣住了,「那麼……美麼?」
他知道這些女孩玩起來會發瘋,特意叮囑不要讓這個東方小國公主顏面無存,給她留幾件最貼身的衣服。悲憤地自殺,就不是可以輕易瞭解的事了。普林尼如此熱情地參加他們來折騰自己的嫂子,無疑是尊貴的蘇薩爾殿下在背後授意。米洛也很喜歡玩,但他絕不希望為博爾吉亞家的男孩們內鬥而讓自己惹上麻煩。
但此時此刻他的內心裡竟然有一種隱約的期待。他的神智在那些流雲霞光般的貼身衣物中迷亂了,他心底有蛇一樣的慾望在蠢蠢欲動,想要把東方女孩的面紗一把撕開。
他伸長了脖子。
女孩們一步步後退。沒有人叫她們後退,她們不約而同,她們克制不住自己。
所有的人呼吸都已經暫時的停止了,腦海裡一片空白。這是世界上最驚艷的魔術,站在女孩們中間的不是赤裸的織錦娃娃,也不是哭泣的東方小腳女人。男孩們忽然明白女孩們何以告退了,她們在試圖躲避,避開那女孩身上的光。
容光,或者艷光,能把人都逼退的光,何等剛勇凌厲!
男孩女孩們這才想起一件事,在他們自以為已經把「東方小腳女人」制服和玩弄的時候,她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不驚不怒,更不哀求!
原純把一根又一根的金釵從髮髻上摘下,隨手丟棄在地上,最後摘下了黑色狐裘般的沉重假髮。她自己光可鑒人的長髮如黑色的瀑布流瀉而下,無牽無掛。剝去繁複隆重的衣服,她身上只剩一襲素色長裙,裙角燙染著花蔓勾結的青色花紋,美麗的如同那些絕世孤品的青花瓷器。她盈盈而立,恰如一朵青色的蘭花在黑夜中抽出纖長的花莖。
她緩步慢行,嘴角帶著莫名的笑意。她迎面的女孩慌慌張張地後退,好像這個東方女孩是個全身披甲的將軍,沐浴著鮮血惡鬼般殺出重圍。
原純確實全副武裝,她的武器已經美得震退了敵人。從她知道自己的婚姻不可改變的那一天起,她就磨礪這份美,磨礪為鎧甲,磨礪為刀劍。她重新打開了馬庫斯以前的畫室,馬庫斯曾經說他在裡面留下了一件禮物給她。她在夕陽中看見的就是這身青花般的宮廷禮服裙,套在籐制的模子上,貼合她身體的每一根弧線,它是以東方的委婉和西方的奢華凝練出的藝術品。原純穿上這件長裙,騎著狂風般的駿馬在御道上奔跑,長裙隨風招展如戰旗。
她把每一步都走得搖曳生姿,如花枝在微風中起伏,她的每一絲目光都如春江漲水,肆意地流淌在男孩們的臉頰上,她身體的每一根線條都洋溢著性感與熱情,舉手投足的每個動作都符合馬庫斯當年的指導。她曾用這套完美的技巧在月光下把馬庫斯玩弄於指尖,此時不過故技重施。
她知道男孩女孩們心裡都在想什麼。一個沒有裹腳的東方女人?居然能駕馭那三寸高的鞋跟,走得如臨深淵又泰然自若!居然坦然的暴露出圓潤的肩膀和胸口月白色的肌膚?東方女人不該是把一切都藏在不露曲線的衣服裡麼?胸口居然並不乾癟走路也不含胸低頭?這是當然的事啊!這些蠢貨以為她是誰?她是晉都原誠的女兒!
她的心裡得意得想要唱歌。
她伸手一把抓住了面前的女孩,不容她逃走。那是伊瑞娜,米洛的女友之一。原純和伊瑞娜差不多高,但是力量上佔了絕對的優勢。如果不是這樣,她也沒辦法和父親玩危險的「槍對劍」。晉都原誠的槍術之凶狠,是被稱為「魔鬼」的。原純笑著把伊瑞娜逼到了牆邊,貼上去把她狠狠地擠在牆上,臉湊得極近,胸口也相貼,能感覺到伊瑞娜的胸口劇烈起伏。
「怎麼稱呼?」原純微笑。
「伊瑞娜……伊瑞娜?德?莫拉蒂,莫拉蒂侯爵和皮埃羅女爵的女兒。」伊瑞娜下意識得說。她說出了自己的全名和父母的爵位,在翡冷翠這是貴族們互相通報身份的基礎禮節。
「我並沒有問你媽貴姓。」原純微笑著,「你拿走了我的唐衣,要賠償我。」
伊瑞娜還沒來得及反應,原純忽然吻在她的嘴唇上。這一吻就像猛虎撲向獵物,毫不容情。伊瑞娜想要張開口呼喊,卻被原純用唇封住了。元春把早已積蓄在肺裡的一口氣全力吹進了伊瑞娜的嘴裡,同時愛戀的撫摸著這個美麗少女的面頰,其實是以身體遮擋使勁捏住了伊瑞娜高挺的鼻子。袁純對自己強有力的肺部有絕對的信心,她很小的時候就會憋著氣蹲在宮中的清池底下,看著巨大的錦鯉在她頭頂慢悠悠地游過,就像在海神的宮殿裡仰望鯨群。
她這是把伊瑞娜當作了一個魚鰾來吹,抱著要吹炸的惡趣味。而在其他人眼裡,她給伊瑞娜的吻是那樣的熱烈、奔放、艷情入骨,女孩們擁吻的身子美得叫人窒息。
伊瑞娜也曾私下裡和她傾慕的米洛玩過接吻的遊戲,每一次米洛身上的熏香和嘴唇都柔軟得讓她意亂情迷。原純身上的香味比米洛更純粹,嘴唇更潤澤,但她吐出的氣兇猛得就像龍噴出的烈焰。伊瑞娜腦海裡一片空白,瞬間就因為呼吸中斷而四肢酸軟。她從原純懷裡慢慢地滑了下去,坐在地上,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捂著心口劇烈地喘息。
「喔,我還以為翡冷翠的人們都是喜歡接吻的。」原純轉身笑吟吟地,「也許傳聞不盡正確。自我介紹一下,原純,原是我的姓氏,純是我的名字。我的父親是晉都國的原誠。非常高興來到聖三一學園就讀,諸位如果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她的熟諳熟背在身後,歪著頭,微笑。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裡照在她背後,她黑色的長髮被風吹起,臉頰邊緣的肌膚被照得透明。
所有人都傻了,這就是東方女人?傳說她們不是纏著小腳並把那醜陋的東西寶貝一樣只留給丈夫看麼?她們應該害羞、保守、和孤僻啊!
可面前這女孩全身上下每一寸都美都妖嬈都充滿挑逗的以為,比這間教室裡最放縱的女孩還要大膽,女孩們都因為她的容光而低頭,男孩們控制不住地盯著她看。
絕對是有備而來!公主殿下全副武裝!這就似東方人所謂的「踢館」吧?滿懷野心的武士提著長刀走進當地最有冥王的無血管,以最粗糙冷漠的聲音報上自己的名字,說,我要和你家主人決鬥,如果我贏了,這裡便是我的地盤!
但聖三一學園不能成為任何人的地盤。這群學生就是翡冷翠未來權貴的少年版本。任何人若在這裡稱王,將來便是要在翡冷翠稱王!
「歡迎,公主殿下,您的聲音修辭都那麼優雅,誰敢相信您居然來自遙遠的東方?」一個男孩走出人群,一直走到原純面前,謙恭地彎腰行禮,要對原純行吻手禮。
那是西利烏斯。這群學生裡西利烏斯是最善於搗鬼的,每個人都喜歡他那份狡黠的惡意。他敢把教務長官的內褲偷走掛在學院旗桿上,還會以女孩們的名義編造露骨的情信給那些教了幾十年神學頗為自負的老修士,約他們深夜私會。當老修士們懷著忐忑而期待的心走進月光下的圈套時,男孩們就戴著面具從黑暗中走出來,抓住他捆在樹上【原作是書上,但打者認為此處有誤,改為樹上】,扒掉他的衣服,用墨水在他身上寫《聖經》中斥責淫慾的句子。他們用這種辦法驅逐了好些個他們不喜歡的老修士。學生們信任西利烏斯,就像是戰士們信任睿智的參謀。
他以地道的貴族禮節對付原純,原純如果像要保持她未來公爵夫人的優雅,便必須接受吻手禮。西利烏斯在彎腰的瞬間悄悄咬住了袖子裡的一隻小蟲,那是一隻硬殼活甲蟲,裹在錫紙裡。西利烏斯小心翼翼,咬得很輕。這原本是一種刺客殺人的辦法,把用毒餵過的甲蟲輕輕咬住,趁著行吻手禮的時機把蟲子吐在目標的手背上,那只暴躁的蟲子就狠狠地把毒素注進目標的血管裡。但西利烏斯不是要殺人,他不會培養喂毒的甲蟲。他用這種辦法耍過幾個不懂事的平民女孩,欣賞他們驚恐尖叫的樣子。
幾個女孩不怕蟲子呢?
出乎西利烏斯的預料,原純往後閃了兩步,沒有把手伸給西利烏斯。
「你的名字,你貴姓,你媽貴姓?」原純問,「我從書上看到說,翡冷翠的禮節,貴族之間的見面都是從通名開始。你憑什麼身份對我行吻手的禮節?」
西利烏斯略通東方文字,明白原純所謂「你媽貴姓」表面上看起來是詢問她母族的姓氏,其實是在放混話。但他沒法反駁,他的齒間咬著那個已經被憋得極其狂躁的甲蟲。他無計可施,抬起眼睛去看原純,觸到了原純眼睛裡那縷微妙的笑意,忽然打了個寒噤。
「啊!這是一個假貴族!」原純像個被男人在公共場合偷摸了的少女那樣放聲尖叫,一巴掌按在西利烏斯的臉上把他推了出去。
看求來營養不良憂鬱多姿的年輕藝術家西利烏斯就像塊抹布似的貼在了牆上,無力地坐在底下。原純的劍道老師在她出師的時候讚許她的手勁說,以你今日的力量已經遠超同齡人,將來持之以恆地聯繫,必得我們流派劍力的大成!可成為……「牯牛碎」!當時原誠就在旁邊,上去一腳把劍道老師踢翻,怒喝說,什麼牯牛碎?我只是叫你教我女兒一些舞蹈一樣花哨好看的劍術,將來好用來勾引男人而已!看你把我女兒這手上練得滿是繭子!
「衛士!衛士!誰來把這個假貴族叉出去?」原純扭頭大喊,「在翡冷翠冒充貴族該怎麼處罰?在我的故國冒充名門之後就要被罰和一群老鼠一起關在鐵籠子裡!」
「這是……貝魯奇家族的兒子西利烏斯!」娜麗達驚恐地尖叫,「天吶你做了什麼?」
「是尊貴的貝魯奇家族的兒子麼?哎呀,為什麼不說呢?這是我失禮了,來,我拉您起來。」原純走到了西利烏斯面前,這一次她慷慨伸出了瑩白的手,為了治療這隻手上的劍繭,老爹原誠找了不少的名醫,原本按照東方的規矩,只有那位瓦倫丁公爵有幸摸摸。
可西利烏斯忽然蹦了起來,瞪大了眼睛一聲不吭地往外跑,撞開了教室的門。所有人都愣住了,對於家教森嚴的貴族來說,這樣太失禮了。
「哎喲,羞澀了麼?」原純笑嘻嘻的。
只有她知道西利烏斯為什麼那麼時態……她把西利烏斯推出去的時候那股力道,必然令他控制不住把甲蟲吞下去了……西利烏斯這種小伎倆根原純玩就幼稚了,東方有一種被稱作「忍者」的刺客,這種殺人技巧恰恰是忍者們研究出來再傳入西方的,原誠曾經請過幾個忍者來宮中表演,其中就包括了這種「舌尖殺」的技巧。
不過這些翡冷翠的廢物孩子還真能玩,如果換做其他東方公主嫁入這座城市,此刻已經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吧?教室裡安靜得叫人心裡打鼓,聖三一學園的男孩女孩們必須面對這一切,一個東方女孩在入學的第一天踢了他們的館。她有備而來,而且軟硬不吃。連西利烏斯都丟盔棄甲,現在大概正在學院大夫哪裡猛灌嘔吐藥,伊瑞娜被她強吻後就委頓在地,好像被施展了某種魔法,誰敢去挑戰?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普林尼,這個代表了蘇薩爾殿下的男孩一臉「不關我事」的模樣靠在牆邊,顯然蘇薩爾和普林尼還不願意在表面上和兄弟的未婚妻鬧僵。
這時一枚金幣落在了桌面上,驚破了寂靜。
「聽說公主殿下在東方有猛虎之名?我們原本很希望能看見什麼與眾不同的女孩加入我們,可恕我直言我們都很失望,你很普通,我們看不你身上有什麼地方和猛虎相似。」米洛炫耀著他的修辭和詩歌朗誦一樣的音韻,但言辭犀利。
男孩女孩們的精神又一次振奮起來,終於有人站住來了,米洛的祖父是身為樞機卿的安東尼將軍,掌握著十字禁衛軍。看起來米洛還有帶著軍人世家的勇敢。
米洛竭力保持鎮定。其實他也明白此時此刻出頭去和這位教皇庇護的東方公主對著幹沒什麼好處,但是伊瑞娜是他的女朋友之一,這時候男子氣概非常重要,如果他退縮,將來會是翡冷翠社交場上的笑柄,如何再去吸引那些美貌的仕女們傾慕他呢?
他咬著牙把身後的幕布揭開!牆上是西裡烏斯剛剛畫成的虎女,渾身赤裸,透著萌動的春情,叫人看得心顫。
「聽說虎女,我們都以為是這樣的,特意準備了這幅畫來歡迎公主殿下。可結果有點對不起西裡烏斯的畫技啊。」米洛聳聳肩,「你的腳長著爪子麼?如果不介意的話能否請你掀起裙子讓我們看看下面是不是一對虎爪?」
原純瞇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米洛。許久,她忽然笑了,腳尖點地,盈盈地旋轉,「可以啊!當然可以。」
她踩著三寸高的鞋跟,盈盈走到米洛面前,撫媚的四顧,而後拎起自己的長裙,一寸一寸地。她的三寸白色鹿皮高跟鞋露了出來,纖細美妙的腳踝露了出來,筆直修長的小腿露了出來,然後是白紗的襯裙、圓潤的膝蓋、蠶絲的長襪、蕾絲的襪帶……所有人都被驚呆了,不明白米洛何以有這樣的魅力能叫這東方女人獻媚般地對他暴露出身體,男孩們的目光被巨大的裙擺擋住,恨不得繞道去正面一睹原純裙下的風光。
他們沒有注意到米洛的眼神有多麼驚恐,簡直像是……看到了蛇!
原純露出的絕不只是惹人遐思的風光,還有鱗片宛然的鞘!
貼著她完美的玉石般的腿,牛皮帶子捆著鯊魚鞘的古劍,它美麗的菱形壓紋反射片片陽光,就像是一條即將暴起的蛇!
「我的劍術老師是個特別喜歡說教的人。他的很多話我都覺得是廢話。譬如『持殺人之劍懷活人之心』、『恰似木人見花鳥』什麼的。但有句話我覺得很有意思,臨摹下來貼在我的床頭,」原純笑著說,一個字一個字地,「武士能忍受世間最不堪忍受的寂寞,也許只有森林的猛虎才能與其相比。」
她猛地掀起長裙,拔出古劍「青絲」,「這些,獵物當然不會懂!」
淡青色的古劍擦著米洛的面頰飛出,狠狠地釘進牆上的虎女圖,從胸口正中刺入。那股殺人多年的戾氣在掠過米洛面頰的瞬間,好似切開了他的腦顱,米洛臉色慘白,全身脫力,不由自主地仰身往後倒。原純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微笑:「來,告訴我你媽媽姓什麼!」
艾達眼中的女主人和真實的原純根本南轅北轍。原純說任何人都可以感化的時候,卻沒有抱著「用心感化」的念頭,「用心」二字是艾達自己加上去的。
她那個狡黠而凶狠的老爹原誠曾經義正言辭地跟大臣們說,「我槍所指處即為正義!」這句話如此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讓人誤以為原誠轉性了,居然也會把他從來不屑一顧的「正義」引入談話,又有人以為原誠不過是虛偽,以他卑鄙的性格和劣跡斑斑的發家史,此時再講「正義」說是亡羊補牢都太可笑了。其實原誠是頗為真誠,他的意思是,握緊武力的人就是正義的,如果誰說你不正義大不了就殺掉他。武力對於他而言可以導出正義,武力是正義的媽媽。
原純本著這套理論,是想用劍來感化人的。
米洛無力回答,被原純提在手裡,軟綿綿得好像一件假髮。所謂軍人世家的男孩,對上販麻人家出身的少女,就是這樣一敗塗地。原純輕蔑地笑笑,鬆手任他倒地。
原純理了理自己的長髮,仰頭深深地呼吸,笑吟吟地四顧,目光所及之處男孩女孩們都不由自主的迴避,「歡迎儀式很好,現在我想我們都很熟悉彼此的風格了。今後相處的日子會很長,早點開誠佈公,我們會相處得更舒服一些。現在,如果我的未婚夫瓦倫丁公爵殿下不介意,能否招招手讓我認識您一下?」
滿座死寂。
「他……」費邊舔了舔嘴唇,「他今天逃課了……」
一陣忽如其來的眩暈,原純感覺自己遍佈整個教室的殺氣彷彿被攔腰打折。這是她踏上翡冷翠的第一天,她沐浴更衣,蓄猛虎般的精神,穿著三寸跟的高跟鞋,在長裙下佩著利劍,要以劍的殺氣和素顏之美在這個城市裡奪取自己的第一片領地。她就是要來立威的,她立成了!
然後呢?然後不是該有一個害癲癇症的孱弱少年等待著自己的拯救麼?見鬼自己這驚艷了整個聖三一學園的素顏不是為那個廢物開放的麼?
這好比一曲氣壯山河的破陣之舞啊!它的終章就該是她和瓦倫丁公爵的目光越過眾人的頭頂交於一處啊!
一個再強的女人,被未婚夫扔下也神氣不起來。
原純默默地把目光移向窗外的玫瑰花叢,被巨大的無力感吞沒了。她想起父親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武士無需懼怕對手是猛獅,但不能不提防盟友是蠢豬。
她那個豬一樣的盟友,未婚夫,瓦倫丁公爵殿下,西澤爾?博爾吉亞!
【6】美第奇的玫瑰·RoseofMedici
一輛黑色的馬車行走在河沿路上,沒有任何徽記,看不出它的來歷。車廂裡男孩和女孩並排而坐,只有淡淡的呼吸聲和書頁翻捲的聲音。男孩倚在窗邊看一本書,全神貫注,黑色的額發垂下來,擋住了眼睛。女孩側著身看他,男孩就是他的書,她也讀得全神貫注。
她的頭髮是紅色的,長裙是紅色的,發間的玫瑰也是紅色的,瞳孔瑰色幽深,彷彿藏了落日前最後一刻漫天的霞光。她的紅層層疊疊從新到老,漫卷如新綻放的玫瑰。
男孩放下手中的羊皮卷,書名《所羅門的鑰匙》,用鑄鐵打成,嵌在羊皮裡面。
「打攪你看書了麼?西澤爾殿下。」女孩輕聲問。
「不,塞婭,我只是看完了。」西澤爾說。
賽爾維莉婭無聲地笑笑。每次西澤爾叫她塞婭她都會笑,因為如今這個世界上只剩下西澤爾這麼叫她。她十四歲,出身自美第奇家族。美第奇家族是整個翡冷翠最大的財閥,他們經營銀行業,據稱他們守護著聖殿騎士團的秘密財富,被稱為「黃金家族」,同時也是歷任教皇的財務大臣。這個家族在歷史上甚至出過三任教皇,直到現任教皇格裡高利二世崛起,從他們手中奪走了教皇的寶座。
整個美第奇家族都以迎接敵人的心理參加現任教皇的加冕儀式,除了族長。
族長賽爾維莉婭·德·美第奇,那年只有四歲。
她是個私生女。
她的父親美第奇公爵作為家族歷史上最具進攻性的族長,帶領巨額資金如暴風一般橫掃教皇國的各個屬國。他挑唆戰爭,又把戰爭經費借貸給國王們,並以一個又一個城市作為抵押品。他領導美第奇家族的二十多年裡,家族居然擁有了十幾個中型城市和幾十個小城市,這些都是因為貸款不能歸還而從國王們那裡罰沒的抵押品。有人說美第奇公爵是用錢打下了一個國家,只是這個國家的領土化為一個一個城鎮分散在各地。
他活著的時候美第奇家族的各個分支都順從他依附他,兄弟們供給他巨大的資金供他攻城略地。誰都清楚這必將有所回報,因為美第奇公爵沒有子嗣。他是個修士,禁慾且沒有妻子。在他的人生裡似乎只有上帝和錢兩樣東西。他堪比一個王國的巨額財產沒有繼承人。
一場忽如其來的重病令美第奇公爵倒在病床上之後,兄弟們迫不及待地接管了他的宅邸,城堡般的「美第奇莊園」。他們制定了嚴格的制度,任何接近美第奇公爵的女僕都要每日服用避孕藥物,以防不受歡迎的嬰兒誕生。
乾枯的美第奇公爵如聖者般平躺在床上,手握著十字架,等待神來指引他。兄弟們則如群狼等候在病房門外,吞嚥著口水,等待裡面的老人嚥氣。被貪婪佔據了頭腦的兄弟們並沒有察覺到危險的臨近。在暴風雨之夜,一個黑衣的僕人拉著一身白裙的小女孩翻過滿是尖刺的黑鐵柵欄,悄悄接近了美第奇莊園。他張開自己的黑衣把小女孩抱入懷裡,最後一次說,「要勇敢,塞婭。」而後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冒著侍衛們的彈雨撞破了大門,往樓上衝去。
美第奇家的兄弟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撲到他們面前的是怪物或者是妖魔,總之不是人。他背後的每個彈孔都冒出血漿,他的帽子被打飛了,半邊頭蓋骨已經被削掉而以金屬代替,那張醜陋的臉斑駁猙獰。黑衣僕人踩著自己的鮮血,一瘸一拐地走到病房前,敲了敲門說,「老爺。」
大門洞開,病床上那差不多已是黑衣骷髏的老人以驚人的意志重新坐起,目光如炬,看著黑衣僕人如一隻死去的烏鴉那樣撲倒,露出懷抱裡未被鮮血沾染的小女孩。她含著自己的手指,因為指尖上抹著一點點麥芽糖,僕人用這樣廉價的東西吸引她的注意力,讓她不至發出驚恐的尖叫。
「您的女兒。」僕人嚥下最後一口氣。
美第奇公爵冷漠地看著這忽如其來的女孩,兄弟也衝進來驚恐地盯著這女孩。她是一個錯誤,他不該來這裡,如果她真的是美第奇公爵的私生女,她會打亂了整個家族的繼承權順序。對於一個以金錢為紐帶的家族而言,繼承權是最重要的法則,如鋼鐵般不可動搖。美第奇公爵的兄弟們是因為美第奇公爵沒有子嗣,所以願意用巨額資金支持他,而美第奇公爵將在自己死後還本付息,把自己的巨額財產徹底返還給兄弟們。這將使家庭和睦團結,美第奇公爵也明白這個道理。
而且,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能夠令近乎苦修者的美第奇公爵沉迷?
「你來錯地方了,」美第奇公爵直視女孩,嘶啞地說,「帶她出去,給她點吃的,讓她走。」
兄弟們鬆了一口氣。美第奇公爵終究沒有讓他們失望,堅定地站在了家族法則這一邊。
「所以這確實不是您的女兒?」律師最後一次確認。
「不是。」美第奇公爵的語調不容置疑。
年僅三歲的賽爾維莉婭沒有對此表示任何異議,她抱著個破舊的布猴子站在穿著奢華長袍的男人們中間,只是誤入了這個世界的局外人。
女僕衝上了拉住她的手要帶她走的時候她也非常地順從,她就像是從一場夢裡醒來,還沒有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轉身的時候她看見了倒在血泊中的黑衣僕人,這殘酷的現實猛地驚醒了她,她明淨的眼瞳裡,淚水如大顆的珍珠滾落下來,在僕人身邊蹲下,用自己珍愛的布猴子去擦拭僕人醜陋的、滿是鮮血的臉。她的悲哭如此的沉默,不是是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之後的驚恐,而是天使對人的憐憫。
一瞬間所有人都認為美第奇公爵多年的禁慾人生如此果斷折戟沉沙在這個女孩的母親身上也是情有可原,連她的悲傷也那麼美。
「即使不是您的女兒,您也可以考慮收養她。」心有不忍的律師謹慎地建議,「養女沒有繼承權,不會影響什麼。」
他說完就後悔了,美第奇公爵的目光冷冷地掃了過來,彷彿刀劍。他忽然明白了美第奇公爵何以讓僕人盡快帶走這女孩,因為她的存在以威脅到了美第奇家族的繼承人們,她將是這一屋子裡其他人一生都憂心的風險,這樣的風險必須拔除。把賽爾維莉婭趕到外面的暴風雨中還能令她有一線生機,留下她則整個美第奇家族都會進入戰爭。
「把她趕出去!把她趕出去!」繼承人們大聲地咆哮。
男僕們衝進來粗魯地捏住賽爾維莉婭柔弱的肩膀,撕裂了她單薄的白裙子,在她的肌膚上留下紅色的指印。美第奇公爵冷冷地旁觀著這一切,就像一具冰雕。賽爾維莉婭被拖到門邊的時候,回頭看了病床上的美第奇公爵一眼,鬼使神差地,這個小女孩輕聲說,「你也好可憐。」
她看著美第奇公爵的眼神,如看著死去的黑衣僕人般滿是悲傷和憐憫,她眼瞳裡巨大的溫柔撲面,就像是母鳥在暴風雨中舒展羽翼,溫柔地為將死的雛鳥遮蔽寒風。
「你說什麼?」美第奇公爵厲聲問。
病房裡的每個人都跟美第奇公爵一樣覺得這話不可思議。她以為病床上那個骷髏般的老人是誰?那是雄獅,是餓狼,是席捲諸國的吞噬者。可憐與美第奇公爵是不沾邊的,他永遠高高在上,甚至不能仰視。即便在他生命的盡頭,兄弟們也不敢輕易走進病房面對他。
賽爾維莉婭抱著她那沾了血的布猴子,低著頭,「你和雅各布,有一樣的味道。」
「你叫它雅各布麼?」美第奇公爵的目光落在她懷裡的猴子身上。
「雅各布,是悲傷的。」賽爾維莉婭輕聲說。
布猴子臉上,似乎歡笑,似乎哀愁。那種手工粗劣的玩具,誰能斷言它的表情?
病房裡靜了很久,美第奇公爵沖賽爾維莉婭招手,「這個布猴子,是我為你縫的,那時候你還沒有生下來。」
從律師到繼承人們,所有人的神經都繃緊了,一片死寂,只聽見壁爐中的木柴燃燒著,發出辟辟啪啪的聲音。他們心裡都已經相信了賽爾維莉婭的身份,但這不重要,重要的美第奇公爵願不願意在法律上承認她。
「在我活著的時候,你沒有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一生沒有享受過女兒的愛,而在我將死的時候,你被帶來繼承我的遺產。」美第奇公爵冷冷地說,「你不該來。」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我這一生,就像是一場從不間斷的戰爭,攻打無數的要塞,最後成就了我的家族。」美第奇公爵又說,「這一切不是憑著一點點血緣就可以換走的,你還小,不會明白,但是男人會因為一夜的歡樂而交換他的國家麼?」
繼承人們就差要鼓掌叫好了!是啊,浴血戰爭得來的東西,怎會為了一段艷遇而交出?從沒有謀面的女兒,又有誰能證明她流著美第奇家族的血?
「你若想繼承這一切,,就要拿出與之相匹配的東西交換。」美第奇公爵最後說,「你
的父親就要死了,你願意為這垂死的老人痛哭麼?」
所有人都如遭雷亟(ji)。用眼淚交換一個堪比國家的財富麼?那將是歷史上最昂貴的
眼淚!如果這場交易擺在繼承人們面前,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抱著美第奇公爵的腿痛哭流涕,
抱不到腿去抱床腿也無所謂,眼淚最後會淹沒這病房,如同貪慾可以化成大海淹沒翡冷翠。
女兒和父親長久的對視,父親的眼裡是封凍的阿爾卑斯山,女兒的眼睛深不見底。
那一滴淚落下來的時間大約有一個世紀那麼長,落在名為雅各布的猴子頭上。塞爾維莉
婭傷心的點點頭說,「你好可憐。」她把雅各布放進美第奇公爵手裡說,「雅各布會陪著
你,每天晚上它都陪著我。」
她完全沒有懂美第奇公爵的話,說完這些她就轉身走向了門口。她走過黑衣僕從身邊的
時候把領口扎的手帕解下來蓋在他臉上,她將走入深夜,從此世界上屬於她的將只有她的那
身白色的布裙子。
美第奇公爵沒有阻止,在9他躺回床上之前他貼近律師的耳邊說,「為了履行我人生中
最後的契約……聽著,我將發動戰爭。」
就在當晚,美第奇家族的內部戰爭開始了。老美第奇公爵拖著垂死之身以驚人的意志進
攻他的繼承人們,他吞併他們的產業,截斷他們的金錢來源,向教皇廳密報他們的違法行
為,甚至以刺客威逼他們的家人,美第奇家族的人們這才明白那垂死的老獅子的真正爪牙,這
一切的狂風暴雨在幾個月之類結束,重歸平靜之後,繼承人們老老實實地在美第奇家族的律
師面前簽署文件,認可塞爾維莉婭?德?美第奇為家族的新任族長。
賽爾維利亞被逮到床前最後一次見自己的父親,迎接她的是一隻洗淨的布猴子。
「我的女兒」眼睛已經看不見的美迪起司公爵撫摸著她的臉蛋,他最後的笑容像一頭雄獅多過像一個父親,「你要明白世界上的一切交易,感情也不例外。你為我痛苦,我為你掃平敵人,我們之間兩清了。」
強大的律師團,管家團,侍衛團,以及數個救命與美的起家族的騎士團隊從此強很的守護著有史以來家族最年輕的族長。
老美地奇公爵留下來保護幼女的,幾乎是一支軍隊。
翡冷翠的貴族們都在揣測這個被強大碉堡保護卻無比脆弱的少女的歸宿,她嫁給誰,誰就擁有翡冷翠最多的財富。整個翡冷翠都在等待她的長大,但每時每刻老美地奇公爵留下的勢力都在她身邊窺視,任何試圖靠近她的人都被篩選,不合格的均被排除。她是所有人矚目的星辰,在神三一學園裡,每個人都相信她將會是第三個「殿下」,教皇會在她16歲那年授予他女公爵的頭銜。
但恰恰是在堡壘森嚴的聖三一學園,管家們最不想看見的事情發生了,族長的愛情如種子遇到了雨露陽光肆意生長。
這雨露陽光的名字是西澤爾,教皇的次子。他獲得這份愛戀只是用了一個稱呼而已,在塞爾維亞進入聖三一學園的那天,男孩女孩們都以貴族的理解稱呼她全名,只有西澤爾淡淡地說「哦,賽亞。」
從老美地奇公爵和黑衣僕人死後再也沒有人這麼稱呼她,塞爾維亞驚訝地回頭,看見黑色和白色的影子站在人群之外,彷彿故人歸來。
原純做夢都不會想到在翡冷翠中她還有個盟軍……她和西澤爾婚約傳出去的時候,整個美地奇家族都激動了,熱切盼望她以女王之勢君臨,把那段莫名其妙達成的不受歡迎的感情徹底切斷。
「那是什麼書?」賽爾維利亞問
「《所羅門的鑰匙》惡魔學的重要典籍,神聖的所羅門王得到了天使寫的【拉結爾之書】,從而能夠召喚記載了召喚的規則和咒語,是一本真正的異端之書。它鼓勵殺生祭祀,屬於黑魔法。」西澤爾淡淡地說。
「那什麼是《拉結爾之書》?」賽爾維利亞又問
「一本傳說中的書,它的名字出自聖經外典《以諾克書》,傳說是七大天使之一的拉結爾撰寫的。《以諾克書》爾同情即被驅逐出伊甸園的亞當,把書送給他。可是書又被嫉妒的天使奪走扔進海裡,上帝遣派混沌之海的支配著拉哈伯把書取回,後來這本書被贈給諾亞,他根據書中的知識建造了方舟,最後那本書被所羅門王得到。」西澤爾說「說拉結傳說而已,異端們總是這樣故弄玄虛,讓自己憑空編出來的東西更有誘惑力。就像封面上那兩根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嗎?」
他把書推倒塞爾維莉婭面前,羊皮面中除了鑄鐵的書名,還有兩根枯黃色的、樹枝一樣的東西。
塞爾維莉婭搖了搖頭。
「抄寫員的指骨。」西澤爾笑笑,「這是術士們的習慣,一本精裝的魔法書在抄寫完畢之後,抄寫員就要把自己的指骨砍下,剝皮曬乾之後嵌在書封皮上。這是因為這根手指已經觸到的世界的秘密,留不住了,是對惡魔的獻祭。」
塞爾維莉婭微微哆嗦了一下,眼中浮起恐懼。
「其實這種做法的真正用意是說明這書是獨一無二的,不像那些東方人用雕版印出來的字紙,可以無窮無盡的複製。所以就能買個更好的價格。為了賣錢犧牲一根手指當然不合算,所以絕大多數所謂珍本惡魔書上的指骨都是猴子的指骨。」
西澤爾用手指劃過那兩根指骨:「仔細看,這跟指骨很長,末端呈勾形。人的手不會長成這樣,這是東方一個名叫蘇門答臘的地方產的眼睛猴的指骨。我見過活的這種猴子,好像戴了一副眼鏡,很有趣。」
他把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圈起,比作眼鏡的樣子貼近自己的臉。這樣他那張始終沒什麼表情的臉忽然顯得滑稽起來,塞爾維莉婭不由自主地笑了,想到那些遙遠國度的樹上,四處吊著西澤爾這樣的猴子。
她知道整個家族何等擔心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家族的人想盡辦法跟她的侍女打聽她和西澤爾之間是否發生了什麼「超過限度的事」……她和誰結婚,和誰生下孩子,甚至是不是處女,都會影響到整個家族的未來。但這就是她和西澤爾相處的方式,簡單得和同學沒什麼區別,西澤爾永遠在讀奇怪的書,然後跟她講書裡看來的東西。她心情低落的時候,西澤爾會像這樣哄哄她,反之她開心的時候,西澤爾就不會多關注她。
西澤爾就是這樣的人,他永遠在度量他和周圍人的關係,不接近,也不遠離。你不用試圖湊近他觀察,那樣呢會撞到看不見的牆壁上。他太聰明,又懷著野獸般的警惕。
塞爾維莉婭不知道這算不算戀情,她只是無法接受生命中失去這個人。你明明知道他對你的每一次笑容都是刻意的,他心裡永遠有些事是你捉摸不透的,他永遠不會允許你真正進入他的領地……但他也不會遠離。他始終站在那裡,就像你的影子,如果你需要他,就喊他,不用懷疑,他會回應。這是她生命中第二個強大卻不可捉摸的男人,第一個是她的父親,老美第奇公爵。看著他細瘦的、蒼白的手腕,卻有種能夠握住一切的感覺。
「您的未婚妻今天已經抵達翡冷翠了,殿下。」塞爾維莉婭輕聲地說。她終於觸及了這件令她整個人如同陷入噩夢的事,在此之前她一直勉力偽裝著,偽裝這次逃課出行和往常一樣,他們會在落日下回去,互相告別。
但當西澤爾今夜回到坎特伯雷堡,已經有一位東方公主、他的未婚妻在等待他。
「嗯,差點忘記。她會先去學園吧?在我們正式結婚之前,她會因為入讀聖三一學園而獲得翡冷翠的上等公民身份,這是早就安排好的。」西澤爾淡淡地說,好像他真的沒有關注這個日子。
塞爾維莉婭無聲地笑笑。她比任何人都更瞭解西澤爾,這種重要的事他是不會忘記的。他所說儘是謊言,他總是輕描淡寫地說著這樣那樣的謊言。他並不在乎你信不信,但這樣你的心裡會不那麼疼痛。
「據說是很有名的東方美人。」塞爾維莉婭說。
「是啊。」西澤爾說,「說起來還蠻叫人期待的。」
塞爾維莉婭覺得心裡空空的。她很想撲進眼前這個男孩的懷裡放聲大哭,但是西澤爾沒有給她這麼做的理由。他堅硬地坐在那裡,堡壘般的不可動搖。
「您會喜歡原純殿下麼?」她輕聲問。
「不知道,要相處一段時間才知道。」
「她在您的心裡,是什麼樣的人呢?」
「妻子。」
「那我呢?」塞爾維莉哀婉地笑了。
「重要的朋友。」西澤爾說著揭開車簾,「已經到東方區了,那就是台伯河。」
塞爾維莉婭順著他的手指看了出去,破碎的陽光在河面上跳動,一張張的漁網晾曬在竹竿上,渾身泥濘的孩子們撲入水中嬉戲,瞬間世界盃嘈雜的聲音填滿。
台伯河,翡冷翠的生命之水,市政廳的外牆上是這條河的浮雕,記錄著相隔久遠的年代,孩子們在台伯河中嬉戲,婦女們扛著陶罐來河邊取水,河上漁船漂過,男人們站在船尾拖著漁網,成群的魚跳出水面,一派熱鬧的景象。
但是現在不同了,河上游依然清澈寧靜,河下游卻變得喧鬧而骯髒。居住在下游兩岸的都是城裡的下等市民,他們是妓女、罪犯,東方來的異教徒,外省和臣屬國遷移過來的流民,沒有去市政廳投票的權利,也不能去大教堂行彌撒。
陽光照在台伯河上的時候,這裡是全城最熱鬧的地方,醒來的孩子哇哇大哭,女人們把便桶提到河邊沖洗,狹窄彎曲的街道上瀰漫著便桶的臭味和烤麵包的香味,閣樓上的姑娘把晾乾的襯裙收回去,干苦力活兒的男人們抓著凌亂的頭髮結伴往碼頭去。夜幕降臨的時候這裡也是全城最熱鬧的地方,渾身散發著汗臭的男人們醉醺醺地圍聚在小酒吧裡,帶著貨物剛剛趕到翡冷翠的小商戶在旅店門口洗刷牲口,身段妖嬈面容嫵媚的女人們則扭動著柔軟的腰肢,瞄著是否有衣飾華貴的男人經過門前,試著把他們拉進去。
深夜降臨的時候,這裡徹底地昏暗下去。幾乎沒有路燈,街面崎嶇不平,很少有人能在這裡摸黑行走不栽跟頭的。每一家每一戶都把門窗鎖閉,無論外面的人怎麼敲門不會有人應答。行人不敢離開大路往巷子裡行走,街角的黑暗裡偶爾會有一雙發亮的眼睛,可仔細看去的時候,卻又什麼都沒有。這裡傳說經常有殺人拋屍的事情發生,每一次屍體都被扔在台伯河裡,市政廳不希望教廷的大人物不小心在清晨看見一具屍體隨著河水起伏,於是花錢雇了一個船夫午夜撐著船在河上搜尋,遇到屍體,就把它撈到船艙裡。這裡被稱作東方區,「東方」這個詞在翡冷翠意味著古老神秘和富饒,也意味著異教徒和墮落。
「塞婭,十年前的那個晚上你為什麼會對著你父親流淚呢?」西澤爾好像是無心發問。
塞爾維莉婭沉默了片刻,「只是忽然覺得他很可憐。」
「當時他穿著華貴的衣服,對你很冷漠,他的人打死了你唯一可依靠的僕人,他甚至不願意承認你是他的女兒。」西澤爾說,「如果你恨他,也是有理由的,對吧?」
塞爾維莉婭想了想,點了點頭。
「如果你當時選擇了恨他,你今天就會是東方區裡一個可憐的女孩,你甚至可能是個靠賣身養活自己的妓女,會為了不多的幾個錢對男人獻媚。」西澤爾摸摸塞爾維莉婭的額頭,為她理好額發,「那樣你會不會每天早晨醒來就痛哭流涕,悲哀你失去的、美第奇家的人生呢?」
塞爾維莉婭茫然地搖頭。
「塞婭,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明白一件事,你無法選擇人生,就像我無法選擇自己的妻子,博爾吉亞家族的男孩,每個人的婚姻都必須為家族的利益獻祭:我的妹妹阿黛爾·博爾吉亞去年嫁給了高黎國的國王,她只有十三歲。」西澤爾輕聲說。
「毋庸悲哭,也不要歎息,無法選擇的終究無法選擇。」西澤爾握緊她的手,「但你永遠能選擇一個東西,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