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魑魅魍魎

  月盈。

  一滴清澈的淚水打在樹葉上,啪嗒一聲。

  「魍魎,你怎麼哭了?」黛色的長髮從樹梢上垂下,纖纖巧巧的身子倒懸在樹幹上。月光灑過樹縫,有如一層清水,在她晶瑩剔透的肌膚上流淌。

  「嗚嗚,他死了呢。」圓臉的孩子坐在樹幹上,一雙胖鼓鼓的小手抹著眼睛。

  「誰死了?」少女翻身墜落,足尖點在一叢樹葉上,輕得像是片羽毛。

  「那個被扔在樹林裡的小男孩,我看了他兩天,還是沒有人來拾他。他就死了,我去搖他,他都不哭了……」魍魎仰起滿是稚氣的圓臉看著少女,「魑魅,為什麼沒有人來拾他回家呢?他是一個好孩子。」

  魑魅一拳打在他的腦袋上,「你還真多愁善感啊!你睡糊塗了?你是個妖精,妖精誒!你又不是人,你管那個人類死不死呢?昨天山上死了一隻野老鼠,怎麼沒見你也哭一場啊?」

  「啊?真的麼?它是不是死得很可憐?」魍魎說:「我沒哭,因為我不知道啊。」

  「真的真的,你現在知道了,開始哭吧。」

  「剛才哭了好久,現在沒有眼淚了……」

  「難道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了?就得面對這樣一個七歲兒童智商的師兄到死?天吶你為什麼要在七歲的時候學習永生之術?這玩意兒不需要童子功的對吧?你大可以在二十四五歲大好青春的時候開始學,這樣我們現在也許年齡相當興趣一致,還可以一起談談情說說愛,黏黏糊糊,演習那種兩個妖怪打架然後生個娃玩玩的小遊戲打發一下樹林裡的無聊時光。而師兄,你現在覺得我這個師妹像什麼?你不必回答,我告訴你,我就像你的保姆!保姆你懂麼?就是永遠只能哄孩子,在哄孩子的時候青春發黃歲月流逝的那種可憐女人!」魑魅捂著精緻的臉兒,痛心疾首,「我受夠了,我要死,讓我死,千萬不要拉著我!」

  魑魅說完輕輕一點樹枝躍起,身體輕輕巧巧地折疊,像一枚下墜的松果那樣一頭栽下百丈老松。

  眼看著她就要一頭栽進土裡頸椎折斷,魍魎才在樹梢上探了個頭,「魑魅,又玩跳水啊?小心!快到地面了!快碰頭了!」

  「哼!要你提醒?」魑魅在空中折腰。

  一折!再折!三折!突如其來地,樹下捲起了一陣狂風,魑魅輕盈的身體像樹葉一樣被捲上了月空。纖巧的身體在夜色中自由地舒展,而後落在古松的最高處,隨著松枝的微顫而起伏。

  魑魅踮著腳尖立於這片樹林的最高處,仰首吞吐月華,一輪昏黃的圓月將她的身影籠罩在其中。

  「魑魅,為什麼想永生呢?」很多年以前,那個乾瘦的老妖也是坐在一輪圓月下的古松上。

  「這樣可以永遠不老,永遠漂亮,永遠……」那時候魑魅還是個只有三百年道行的小妖,第一次見到這種道行高深的前輩,有些不知所措。

  「永遠什麼?」老妖難看地笑著,「永遠不老,永遠漂亮,又是為了永遠什麼?」

  「永遠不被別人忘記。」

  「魍魎,你已經修習永生之術多少年了?」老妖問遠處樹枝上坐著的孩子。

  魍魎呆呆地看著月空裡的雁字,「七百年了。」

  「什麼是永遠?」

  「不知道啊。」

  「七百年前你為什麼要跟我修習永生之術呢?」

  魍魎抓了抓一頭綠毛的腦袋,「我……我忘記了。」

  「回去吧,孩子,總有一天生命會長得連你自己都遺忘了過去。何嘗有什麼永遠?」老妖微微地笑著,「我能教會你活很久,卻不能教給你永遠。其實本沒有永遠,連我都不是永遠的,我又怎麼能教給你呢?」

  「那就教給我活很久的法術吧!」

  「為什麼呢?」

  「至少,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去想什麼是永遠……」

  「不錯,」老妖輕輕地撫摩著魑魅的頭,「這是個很好的理由。我教你,因為你想到了一個我也曾思考很久的問題。」

  「什麼問題?」

  「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孩子,其實你所尋找的並不是永遠,從來都不是……」

  那是魑魅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見到她的師父,那個從太古洪荒一直活下來,大概已經活了千百萬年的老妖。就在那個月圓之夜,老妖貼在她耳邊告訴了她長生的法術,然後微笑著灰飛煙滅。

  就是這樣的荒誕,在魑魅得到「永生」的時候,教她的人死了。

  魑魅已經不記得她在這個樹林裡生活了多少年了,也許是五百年,也許是一千年。她只記得她當初遠眺的時候地平線上還沒有涿鹿那個城市,後來在曠野上有過一場惡戰,戰勝的人就建了個城市。這對魑魅來說是個天大的喜訊,在妖生的前五百年或者一千年,她能做的只有在這個樹林裡觀察猴子、松鼠、麋鹿和師兄,那座叫做涿鹿的城市給她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新趣味。

  但她還沒有去過那個城市。她本能地敬畏那地方,她覺得去那裡就會發生什麼不詳的事。

  她已經思考了幾百年「什麼是永遠」這個問題,還沒有得到答案。那些曾經讚美過她容貌的松鼠和猴子都一隻隻地死去了,新的猴子和松鼠不再讚美她,經過代代相傳她在這樹林裡已經是老祖母一樣的存在,可她還是一副十六七歲的臉和青春少女的婷婷身材。

  她開始懷疑永生其實是個詛咒了,那個老妖其實高高興興的把這個詛咒傳給了她,然後一蹬腿兒,自己很高興地死了。

  有時候她覺得死一下大概也蠻好玩的。

  魑魅叼著根松針胡思亂想。

  魍魎就在她下面的樹梢上坐著,唸唸叨叨地跟一隻傻猴子說:「真是可憐,為什麼就是沒有人把那個孩子拾走呢?他那麼可愛,就這麼死了,還沒有機會長大呢。」

  聽了很久,或許是猴子也受不了了,回頭竄上了另一棵樹。

  魍魎在它身後揮著手說:「趕快回家吧,你以後有了小猴子不要把它扔了哦。」

  魑魅對這個婆婆媽媽的師兄和自己的妖生都感到絕望。

  「唉,生死這麼短暫啊。」魍魎歎息一聲,準備去睡覺了。

  一個永生不死的妖精會歎息生命短暫,恐怕也只有魑魅能相信他是真心的。

  忽然間,魑魅決定了。她要帶魍魎去一個繁華的地方,讓他看看樹林外面的樣子,而不是在這個千百年來一成不變的樹林裡傻呆呆地永生下去。她眺望著涿鹿之野盡頭那個星火閃爍的城市,點了點頭。

  管他什麼不祥的事呢,至少好過她以紅顏少女的身份一輩子呆在一片樹林子裡數星星。

  酒肆的燈下,雨師把最後一個銅板拋著玩。

  「雨師,不是只剩一個錢了麼?怎麼看起來你手裡有一大把?」風伯醉眼朦朧,隨著那個銅板的起落抬頭低頭,像只啄蟲子的雞。

  「現在看看還有幾個。」蚩尤一把將銅板抓了過來,遞到風伯眼前,靜止不動。

  「三……不,五個!」

  蚩尤把銅板還給雨師,「如果我欠他錢,我就現在還錢給他……你們有人欠他錢麼?」

  「那要給他再喝點,等他把一個看成十個的時候再還。」雲錦說:「不過只有他問別人借錢,誰會欠他錢?」

  「怎麼辦?還欠著一屁股酒債,只剩下一個錢了,我估計我老爹很久不會派使者送錢給我了,聽說他又新娶了老婆。」雨師愁眉苦臉。

  「不是還有五個錢麼?可以再喝一杯。」風伯說著,翻個身又在蓆子上睡著了。

  「每次使者送錢來就要還債,還完了就沒有錢,」雨師沒精打采地說:「能回家就好了。」

  鳳兮鳳兮歸故鄉,歸故鄉兮路漫長。

  路漫長兮九萬里,十年返兮家茫茫。

  雲錦吹起古老的鳳簫,簫聲如訴,雙眸似水。一聲鳳鳴在喧鬧聲中穿空飛去,雨師默默地看著窗外,風伯忽然睜開眼睛盯著屋頂。

  蚩尤想起九黎和他的爺爺,覺得心裡蠻難過。他也想家,涿鹿城很好,可在這裡他人窮志短。

  「呸呸呸!別想這些喪氣的事!我們刀柄會的英雄好漢,能被幾個錢難住?」雨師忽地跳了起來,「不如去賭,以小博大,也許就發了,最不濟就是把這個錢也輸掉,大家繼續吃白菜幫子湯。」

  「能行能行!」風伯抬起頭說:「我們就把那五個拿去下注。」

  「好好睡吧好好睡吧,你剛才沒看清,其實我們還剩八百多個錢勒。」雨師一把將風伯按倒在蓆子上,「繼續睡你的大頭覺。」

  雲錦放下鳳簫說:「我在這裡等你們。」

  「好!去博它一手!老大你帶路。」酒勁往上一衝,蚩尤也平添了幾分霸氣,「不過你們誰知道賭桌的規矩麼?」

  「不知道。」雨師飛揚的眉角聳拉下來。

  「不要看我……」雲錦說。

  一片沉默,發財的計劃在踏出第一步前落空了。

  「我會賭,」一個細細的聲音從不知哪裡傳來,「我們一起去,你們出賭本,我幫你們下注,有了好處每人一半。」

  「誰?誰?」雨師瞪大了眼睛四處看。

  「啊!」雲錦尖叫起來。

  有什麼人從桌下鑽了出來,正鑽進了她的裙子裡。她剛要跳起來舉起風簫砸下去,那個人使勁地揮舞胳膊把寬大的裙幅從自己腦袋上扯了下來。他站在昏暗的燈前看著雲錦,愣了一會兒高興地笑了,露出漂亮的兩顆小尖牙。那居然是個看起來七八歲的小男孩。

  賭場裡,蚩尤和雨師站在桌子一邊,另一邊是眼裡帶著疑惑的賭徒。

  「蚩尤,你相信這個小傢伙能贏?」雨師問,心裡有點心痛他的最後一塊銅板。

  蚩尤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沉默著從後腰抽出了那把刃口很鈍的菜刀遞給雨師,以堅定的眼神看他。雨師堅定地點頭,重新繫好了鞋帶。

  但賭徒們們並不關心他倆,而是全神貫注地盯著桌子下面不斷舉起的一隻小手。搖盅的漢子抓著陶盅搖得賣力,裡面骰子叮叮噹噹的,似乎隨時會把陶盅給打碎。搖盅漢子吼一聲,猛地把盅拍在桌上,「下注下注!下好離手!」

  「大。」小手一舉。

  一揭盅,賭徒們都吸了口氣,「還真是大……又給他贏了,賠你十五個錢。」

  「全押上,下盤我賭雙。」小手又一舉。

  「我還沒搖盅呢!不能下注,」搖盅的漢子不滿地說:「你要講規矩。」

  「哦。」小手老老實實地把桌上幾枚銅板扒了回去,「那你快搖啊。」

  搖盅的漢子又是一番賣弄力氣,大喝一聲把盅子扣下,不差絲毫,小手把桌上屬於他的銅板一拍,「雙。」

  「你夠狠!」搖盅的漢子怒了,「難道你的運勢就真那麼旺?老子不信了!」

  他手一抬,開了盅,臉色頓時變得像苦瓜。

  「下盤我還是全押!」小手再一舉,凜然生威。

  「遇見貴人了!」蚩尤摩拳擦掌。

  雨師眉飛色舞地幫著收錢,把桌面上一堆堆銅板兒往他那邊劃去,藏在桌下的那個孩子則每次堅定地全額押上,他們的錢把把翻倍。

  「沒有銅板了,賭褲子可不可以?」一個輸光的漢子扯著自己的褲帶。

  「沒問題!」小手又從桌下伸了出來,「先脫下來,我們看看能折幾個銅板。」

  「褲子也沒了……賭老婆可不可以?」

  「叫你老婆來看看長得好看不好看,」小手揮舞,「不知道能折幾個銅板。」

  「狗屁!讓她知道我輸成這個樣子她就該殺了我了!」輸到山窮水盡的漢子哭喪著臉,「還叫來給你看?我回家讓她打死我算了。」

  「看你也算個愛老婆的人……」一個圓臉孩子忽然從桌下竄了出來,「那我把褲子還給你好了。」

  燈火下,孩子的頭髮是碧綠的。

  魑魅在靜寂無人的涿鹿城街上溜躂了半個晚上,最後在酒肆外停下了腳步。她鼓動小小的鼻翼,嗅到了強烈的妖氣。

  「不認路的傢伙!」魑魅咬牙切齒,「還說要去找水給我喝!」

  她和魍魎是第一次來大城市,在蜘蛛網般的街上漫無目的地溜躂,東看看西看看。魑魅覺得人類的城市很沒傻,道路逼仄不說,道邊的土牆也讓人覺得壓抑,土牆上那些黑了燈的窗口在深夜裡像是一隻隻張大的嘴,呼呼地吸著冷風。在區區幾百年前,這些人類還和妖精一起住在山裡,現在他們不再找洞穴住了,而是自己用土壘出一個個洞穴來。魑魅不太懂人類為什麼要住在這種地方,這裡能跟樹林裡比麼?在樹林裡只要爬到樹頂上,放眼就是整個世界,深深吸口氣像是能把天地一起吞吐了。魑魅喜歡沒有邊界的地方,不用繞來繞去地走在這樣迷宮似的方形城裡,走的路越長,越讓人覺得一輩子都出不去。

  魑魅說我走累了,魍魎慇勤地說那我去找點水給你喝。魑魅是個花妖,非常喜歡水,於是應允了師兄這份好意,坐在街邊傻傻地等。

  魍魎一去就再沒回來,魑魅把天上的星星都快數完了,忽然想起師兄是個路癡。

  幾百年的老妖男和老妖女就這樣失散在大城市的街頭。

  「魍魎!魍魎!哪兒呢?」魑魅一腳踹開酒肆的大門,衝進去大喝一聲。

  魑魅愣住了。

  魍魎被一個彪形大漢提在手裡,可憐巴巴地說:「魑魅,他們說我是妖怪……」

  魑魅緊緊握拳,體會那鑽心的無奈。她想也沒想就對魍魎怒吼:「你本來就是妖怪!別擺出那付可憐相!你早不是賣萌的年紀了!」

  妖怪嘛,妖怪有什麼不好?可以活很多年,飲月光之露吸太陽之精,幾十年不吃飯也不會餓,隨手可以殺掉幾百個人,然後青煙一樣飄走。魑魅從不覺得妖怪有什麼不好。魍魎要是覺得不爽,可以把那些漢子殺掉嘛,幾百年的老妖了,還能被幾個男人給收拾了?

  魑魅怒氣滿盈神色猙獰,可聽到她的聲音,漢子們以為聽見了仙樂。一時間酒肆裡洋溢著春風解凍萬物復甦的氣氛,這個少女的出現讓所有漢子的眼睛變得亮晶晶。魑魅覺得有點不適應了,身邊一群糙漢目光輕柔地打量她週身上下。

  縮在角落的兩個少年卻無視了她的華麗出場,正貓著腰、踮著腳尖往門口蹭。

  魑魅下意識地捂了捂自己的大腿和胳膊,覺得渾身發癢,那些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是無數的毛毛蟲。她雖則是個磨牙吮血的妖怪,可此刻置身於男人群裡,卻覺得自己在那些男人眼裡很美味。按照妖怪的邏輯本應該反過來。

  「魑魅,救我。」魍魎覺得所有人的注意力焦點都偏移了他,於是他出聲呼喚關注。

  魑魅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魍魎,她真討厭這種感覺,如果魍魎真是一個七歲的孩子,那她就是個老娘或者童養媳,總之是那種絕沒有未來的女人。她決定搞點惡作劇解解氣。

  「啊勒……我只是進來找我哥哥。哇!那是什麼?妖怪麼?我最怕妖怪了!先走一步,各位英雄把妖怪收拾了吧。」魑魅看著魍魎說,心滿意足地看著那個小東西哭喪著臉。她甩了甩長髮,頭也不回地出門而去。

  蚩尤的酒勁也退了,燈下那個小妖怪的綠頭髮清清楚楚。

  「真的撞妖了!」蚩尤心裡一寒。

  涿鹿城周圍的山林裡還盤踞著不少妖怪,等閒他們不會接近這座人類的城市,但是出現了就很難對付。涿鹿城裡的人都知道「打四害」,四害是「乞丐、淫賊、妖怪、質子」,妖怪本來比乞丐和淫賊的排名靠前,但是黃帝手下的大鴻將軍神威過人,遇見妖怪都是一刀兩斷,漸漸地妖怪都聞風散去,蚩尤偶爾還能看見新被大鴻將軍斬下的妖怪頭顱掛在城門上,有一些修為高深的還不會死,兀自罵罵咧咧。至於質子的危害,原本不亞於乞丐和淫賊,不過畢竟也是涿鹿城裡的貴賓,本著促其改過的用心,忝列在最後。

  人和妖怪來往是不祥之事,按照風後的說法,山精水怪都是些違背天道的東西,「有干天和」,會影響部落的運程,所以勾結妖怪的人,要和妖怪一起處置。蚩尤想他們幾個的腦袋若是掛在城門上,大概是沒本事和下面來來往往的人說話的。

  那個誤闖進來的無名少女一摔門簾,風一般走了。漢子們心裡無比惋惜,那筆直修長的腿兒和柔軟的小胳膊還沒看過癮。

  「多好的小娘兒!怕妖怪……嚇跑了。妖怪有什麼可怕?」一個漢子說著,一巴掌拍在魍魎腦門上。

  「別想小娘兒了,都跑了。把妖怪點火燒了吧,風後丞相可說,見了妖怪,人人當殺。」又一個漢子說。

  「燒了好燒了好,圖個樂子,真燒化了我買酒請大家。」

  「長得還不錯,看著像是個名種的妖怪,沒準很稀罕呢?還是留下來給巫師看看。」

  「名種的馬能賣錢,名種的的妖怪能賣錢麼?反正妖怪是一定要殺掉,留給巫師咒死,不如我們燒著試試,燒出本相來看看。」抓著魍魎的那個漢子興奮得臉上紅光四射。

  「對對!也許能燒出什麼值錢的東西。」

  「用油煎了!」一個漢子建議說:「聽說油煎死的妖怪不作祟。」

  「一鍋油,很貴的,別浪費了。不如一刀砍了,留片頭蓋骨獻給黃帝陛下,聽說獻妖怪骨殖有賞錢。」

  「有賞錢?那就用刀吧,給我找一把帶齒的,妖怪的頭想來很硬。」

  酒肆裡一片興奮的喧雜聲,漢子們為這個無聊夜裡忽然冒出來的餘興節目欣喜不已,各自獻策。

  「魑魅,你去哪裡了?救我啊。」魍魎對著空蕩蕩的門口說,這個從未離開過樹林的妖怪還未意識到他的命運,漢子們圍著他嚷嚷,就像是意外地獵到了一頭野豬要烤來吃,把他的嘟噥聲壓了下去。

  「滾開滾開!」一個漢子看見蚩尤和雨師兩個還在那裡發愣,不耐煩地揮手,「還不走,你們和妖精是一黨麼?」

  一黨?怎麼就會妖精是一黨了?蚩尤想。他的心裡咯登一聲。

  五千年前的那個夜晚,也許是酒勁控制了蚩尤的身體,也許是古怪的同情心發作,也許是那本來屬於十二年後的狂魔氣焰不合時宜地高漲起來。

  當然,也可能是他想起了自己兔死狐悲:他忽然覺得跟那些人類漢子比起來,他和妖精真的是一黨。

  總之蚩尤天生就是一顆為非作歹的種子。

  他緊了緊腰帶問雨師:「我們是講義氣的,對吧?有福該要同享,有難必然同當!」

  「那是啊!行走江湖最要緊的就三件事,義氣!義氣!還是義氣!」雨師明白了。

  太昊和神農部的少君一齊轉過身,四隻拳頭對準抓著魍魎的漢子面門,砸了過去。

  辟里啪啦的暴響,伴隨瓦罐和桌椅的破碎,蚩尤精神一爽,感覺到無拘無束的快樂。鼻子上的酸麻和身上的腫痛完全不能壓制這種快樂,這種快樂在於自由自在,從他認可妖精是他的同黨開始,身為涿鹿城最富盛名的社團,刀柄會就不能對自己的兄弟們不義。

  義氣這事情素來虛無縹緲,人生在世,有的時候真不知道為什麼要為它揮舞拳頭,不過一代代都是如此。

  蚩尤聽雨師說過,神山上有一條好漢叫做盧俊義,因為他的坐騎是一頭玉色的麒麟,奔行在星辰下的夜空中,十萬八千里不過是眨眼的瞬剎。所以人們也叫他玉麒麟。他最是急公好義,只要有神山的兄弟受困受苦受難,無論在天涯海角,只要對天空雲層盡頭呼喚盧俊義的名字,就會看見烏雲捲著閃電,攢聚著湧來,天空漆黑一片,陽光也被遮蔽。忽然有一道白玉色的光芒劃破了雲層,像是一把快刀割破了天空,天光盡情地傾斜而下,那個凶神惡煞們的救主,盧俊義,就這麼騎著他的玉麒麟來救你了。他不管你做了什麼,也不管別人做了什麼,他是來救你的,為你豁上性命。

  因為你們是一黨,你們是兄弟,你們是血族。

  魑魅坐在屋頂上,仰望月亮,吞吐月華。她想如果魍魎真的被人們給打死了,也就算了。作為修為上千年的大妖精,若是被區區幾個莽漢打死,本來也沒有什麼活下去的意義了。再想想,估計那幾個人也打不死魍魎,讓他受一點教訓也好,不要總是傻天真。

  魑魅梳著自己的長髮,忽然又有些擔心,魍魎從來沒有離開過樹林,他會可怕的妖瘴術,卻未必知道怎麼使用來把幾個螞蟻樣的人類化作灰塵。在過去的幾百年裡,魍魎已經不只一次搞出超出她理解的事情來了。也許他這次會搞出最後一個,被那些弱小的人類給宰了……魑魅臉色發白,從頭上摘下一根七尺青絲。這根顏色如青黛婉約好看的頭髮抽打在地上,濺起沖天的煙塵,她電光一樣射向遠處的酒肆。

  魑魅暴躁地掀開簾子,看見的第一幕是蚩尤一拳打在那個拎著魍魎的漢子臉上並且搶下了魍魎。他隨手把魍魎扔給跑過來掩護他的雨師之後,矯健地插入了人群,一腳踢在一個漢子的屁股上,又像條狡猾的泥鰍游到另一個漢子的身邊,抓住他的腰帶把他扯了一個跟頭。

  比蚩尤更高的那個年輕人是風伯。他擺正了姿勢和最魁梧的漢子對擂,你砸我一拳我砸你一拳,同時運氣在兩塊胸肌上抵擋。誰也不知道這炫耀男性魅力的格鬥有什麼用,不過風伯剛剛從酒醉中略略清醒過來,和雲錦一起過來支援兄弟,能做到這樣的地步已經不錯了。

  一個漢子抽冷子繞到風伯背後,拎起一隻酒罈想要摔碎在他的腦袋上。但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精緻的鳳簫在他頭上炸裂開來,發出管弦齊鳴的宏壯聲音。漢子模模糊糊意識支撐著他回頭看看偷襲的人,一隻白白小小拳頭正中他的鼻樑,就暈倒在白衣公主的裙下。

  魑魅沒能理解眼前的一切,剛才是一群人類是她和魍魎的敵人,現在他們忽然分成了兩撥,一撥要保護妖精,一撥要殺掉妖精,而玩命毆打在一處。她向雨師肩膀上的魍魎投去詢問的眼神,可魍魎也是一臉的茫然。

  蚩尤中了一招窩心腳,他忍著痛撲上去,把拉扯雲錦的漢子踹翻了。

  風伯的胸肌被打得一片通紅,腫脹起來,他終於耗盡了力氣,仰面摔倒在地。立刻雨師就摔倒在他身邊,一個漢子揮舞一張椅子砸向雨師的頭頂。昏昏沉沉的風伯卻忽然明白過來,死死扣住漢子的腿,漢子摔倒在他們兩人之間,兩個人各抓起一個搖骰子的盅兒在漢子的頭上敲打,漢子的兄弟們則以暴踹雨師和風伯的後背作為援助。

  漢子們佔據了上風,魑魅指間的青絲開始游動,妖瘴籠罩了酒肆,在虛空中魔鬼呼嘯。她清澈的眼睛裡泛起濃烈的殺氣,嘴裡低聲念誦咒文。

  陰風妖氣就要覆蓋整個賭場的時候,至陽的罡氣從另外一側推來把妖精的妖瘴吹散了。

  妖精大驚,那股至陽的罡氣從酒肆牆壁的每一個縫隙刺了進來,霸道猖狂。

  牆壁整個地破碎了,天神一樣魁偉的身影帶著疾風衝進賭場,比他更快的是一柄巨斧,盤旋著飛來,散發灼熱的氣。在那個突如其來的身影站穩之前,巨斧已經整個地陷入了地面,像是一面嵌在地下的鐵鑄磨盤。

  來人威猛的雙目有一絲呆滯,左右四顧,「喲,你們忙你們的,我就問個事兒,我家蚩尤少君在不在?」

  「刑天!」漢子們都驚悚不安,這個傢伙在涿鹿城裡的名聲並不亞於他的主子,那面磨盤大的斧子充分說明了這時這個賭場裡誰說了算。

  漢子們無論受傷還是沒有受傷的,都以「不關我事」的神情,迅速消失在酒肆門口。

  雲錦把蚩尤拉了起來,雨師和風伯齜牙咧嘴地自己爬起來。魍魎興高采烈地拾起地下散落的銅板,「說好各得一半的。」

  「貴姓啊。」魑魅在蚩尤背後擦過,漫不經心地問。

  「蚩尤。」蚩尤享受著小公主為他拍灰塵的待遇,漫不經心地回答。

  「我叫魑魅。」

  蚩尤愣了一下,不知道那個美麗的少女為什麼要告訴他自己的名字。

  刑天覺得今天是他運氣很衰的一日,他在風采撩人的亮相後,就被賭場的老闆娘抓住了。

  「這個,阿夕,我不是來看你,我只是喝醉了出來看風景,恰好從你門外路過……」刑天想把手從老闆娘的小手裡抽回來。

  「不是看我的也不要緊。」老闆娘死死拉著,淚光瑩瑩,「你剛才那一聲大吼可真威風,我一個月來都找不著你,你說好和我一起看月賞花的。」

  「你不要哭可好?在我家少君面前給我留點面子。」刑天說:「你看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少君未成年就賭錢打架,違反了神農部的家規,我要帶他回去處罰先。」

  「處罰什麼,蚩尤少君多有你們神農部男子的威武啊!」老闆娘說:「留下來陪我有肉吃。」

  「可我責任在身!」刑天有點遲疑。

  蚩尤說:「嗯……其實今夜月光大好,你們熟人之間難得相見我們也不好多打攪,刑天我不必你護送,我們先走了。」

  刑天說:「少君你這沒義氣的!」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