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東西壓在我胸口上?」蚩尤在夢裡思考,「是鬼壓床麼?可又為什麼那麼軟那麼香?」
他使勁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對碧綠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看著他。兩顆雪白的尖牙上,有口水一滴一滴打在他額頭上。
「妖……妖怪!」蚩尤從床上蹦了起來。
魍魎原本趴在他胸口上觀察他的睡臉,此時被顛翻落地。而坐在蚩尤腿上的魑魅卻隨著蚩尤的起身輕輕飄起在空中,蚩尤坐直了,魑魅又掉了下來,依然穩穩地坐在蚩尤的大腿上。
「我們可沒結什麼梁子吧?別纏我,我沒錢沒色沒陽氣,你們纏我很不值的。」蚩尤戰戰兢兢地說:「你們怎麼進來的?」
「喔,魍魎,我們怎麼進來的?」魑魅也記不太清楚了,她沒有留心這些瑣碎小事,進入一個人類的屋子,對於他們這樣的大妖精實在不難。
「我們吃完早飯,在大街上轉了個圈子就進來了。」魍魎說。
「你吃完早飯了還對我流什麼口水?」蚩尤對魍魎的小尖牙很是敬畏。
「哦,」魑魅摸了摸師兄的腦袋,「少君不用害怕,他不吃人的,他就是看見人隨著呼吸起伏的喉管……就會像先輩那樣流點口水。」
「聽著還是很嚇人……那你呢?你……吃人麼?」蚩尤問魑魅。
「以前當小妖的時候一直夢想著找個人來吃吃,可是那時候涿鹿還沒建成,周圍荒無人煙。現在我又不需要吃東西了。」魑魅很惋惜地說。
「少君!有多少妖怪?」
忽然間,屋子裡瀰漫起烈陽般的鬥氣,而後整面牆壁倒塌下來。刑天衝進了屋子,左手戚右手干,勇敢豪邁,睡眼朦朧。
屋子裡一人兩妖,蚩尤穿著件裡衣坐在床上,衣襟分開,魑魅坐在他的大腿上,長髮短裙,腦袋圓圓的魍魎坐在旁邊拉著魑魅的袖子。
「他們是客人……客人!」蚩尤解釋說。
「不像,很像一家三口。」刑天拿盾牌遮掩了自己散發男性氣息的身軀,堆起了好客的笑容,「下屬莽撞了,這樣的妖精,總是多多益善,少君你自己慢慢招待,下屬先退避了。」
在蚩尤來得及說話之前,刑天提著干和戚倒退著從來的地方離去,完全看不見人影了。
「我這個屬下……有時候……會有些奇怪的想法,但其實,他對女性……很看重。」蚩尤對魑魅尷尬地解釋。
話音沒落,刑天忽然又衝了進來,一把拎住魍魎的衣領,恭恭敬敬地行禮,同時後退,「這位客人我接待吧,少君你接待妖怪就可以了。」
魍魎抗議:「我也是妖怪。」
刑天不屑,撇撇嘴,在自己胸前比劃了兩下,又在門框上蹭了蹭屁股,「你有胸麼?你屁股圓麼?就你這樣子也好意思自稱妖怪?我可看不出你全身上下哪裡妖。」
刑天又一次消失了,蚩尤說:「你看我剛才說的都是真的。不過為了避嫌,姑娘能否不要坐在我大腿上……」
「哦,人類很忌諱這麼做麼?我以前總是坐在高樹上,不習慣坐蓆子。」魑魅輕飄飄地躍起,像是一朵輕雲攀上屋樑。
「嗯,只有少數很親近的人才會這麼做。」
「聽說涿鹿城裡勾結妖邪的人會被處以極刑?」魑魅坐在屋樑上發問。
「好像是,風後每年都出新律法,不知現在的是怎麼說的。」
「我們算『少數很親近的人』麼?」魑魅問。
「不不不不。」蚩尤急忙擺手,「這少數很親近的人,只有父母和一種叫媒婆的人才能決定,而且程序非常複雜。」
「那少君到底為什麼要救魍魎?我們是妖精,你們是人,我們又不親近,還是第一次見面。」魑魅提出了最終的質疑,「我們妖精是比較簡單的,知恩一定要圖報,可我還一直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要施恩給魍魎,想不明白,想得腦袋痛,就直接過來問問了。」
「其實我昨睡得也很糟糕,頭也很痛。」蚩尤抓了抓腦袋。
魑魅皺眉不解,茫然地看著他。
「我大半夜沒睡著……」
魑魅想伸手去摸摸蚩尤的額頭,看他是不是燒昏了,這麼胡言亂語。
「我酒醒了蠻後怕的,我也不知自己怎麼腦袋一時發熱,就去幫妖怪的忙了。也想不明白,也想得腦袋痛。」蚩尤誠懇地說:「姑娘你問我,我還想找個人問問勒。」
屋樑上的魑魅按住額頭,忽然失去了平衡,以頭下腳上的姿勢栽了下來。
「魑魅你又玩跳水?小心不要太過頭嘍。」庭院裡和刑天賭骰子的魍魎忽然抬起頭,對蚩尤臥房那邊喊。
臥房裡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暴響,隨即是魑魅的吼叫:「多嘴!不是聽你說話走神了,我也不會摔那麼慘!」
魍魎驚慌地摀住嘴巴,不敢再說話。
「別廢話別廢話,」刑天蹲在天井裡,不耐煩地催促,「下好離手,我可一定得把本翻回來,那是我這個月吃肉的錢。」
魑魅從葦席上的大洞裡爬出來,坐在一旁灰頭土臉地梳頭,「怎麼,沒見過姑娘摔到地上的麼?」
「沒見過這麼摔的……」蚩尤打量著妖精那光可鑒人的七尺青絲,露出讚歎的表情來。
「你不會騙我們吧?我們可是一直呆在樹林裡的良善妖精。」
「騙你們?怎麼說?」蚩尤愣了。
「少君,我只見過兩種人:」魑魅忽然竄到蚩尤面前,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一種比較蠢,總想佔別人的便宜,還總是給別人看出來;一種比較聰明,想佔別人的便宜,可是別人還不容易看出來。我覺得你那個大個子衛士是第一種,你自己覺得你是哪一種?」
「聽起來我應該是第二種了。」蚩尤訥訥地說。
「不,」魑魅搖搖頭,「我覺得你是第三種。」
「第三種?」
「和門外我的師弟一樣,白癡!」魑魅說。
「你覺得是……就算是吧……」蚩尤嘟嘟噥噥地說。
魑魅瞪了他半晌,失望地搖搖頭,重新躍上屋樑,自己獨自發呆。蚩尤一個人沒什麼事情做,就起來疊他的被子。
「真奇怪,昨天晚上你看起來可不白癡。」過了一會兒,魑魅在椽子上小聲說。
「那時候我酒沒醒。」
「還有一種可能!」
蚩尤忽然看見魑魅出現在離他面孔不到半尺的地方,心裡猛地往下沉。魑魅倒吊在屋樑上,深深地看進他的瞳子裡。那目光冰冷銳利,像是月光,能照出人心裡藏得很隱蔽的東西。他有種恐懼,想要迴避,可是不能,他移開目光,他就輸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這個妖精耍強,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底到底有些什麼是要竭力去隱藏的,但他忽然知道,確實是有,在他深得自己都看不透的心底裡。
「什麼?」蚩尤謹慎地問。
「就是你的心太深了,你把我騙過了,把你自己也騙過了。」魑魅咬著雪白的牙齒,惡狠狠地說。
「什麼意思?」蚩尤抓抓腦袋,茫然不解。
「人不希望相信什麼事的時候,就會自己騙自己啊。」魑魅說。
「不過呢,」她伸出一根白皙得幾乎透明的手指,輕輕拂過蚩尤蒼白的臉,「這張臉看起來倒是傻傻的。」
「你是真的傻麼?」縹緲如風的聲音。
「我……」蚩尤覺得頭很痛。
「真的傻麼?」魑魅又問。
「我……」
「真的麼?」
在初日純淨的光輝中,魑魅忽然把自己柔軟的唇輕輕貼在蚩尤的唇上,陽光穿越兩張面孔之間的狹窄距離,散射出絢麗的色彩。
蚩尤愣住了,瞳孔慢慢放大。
「噗咚」。他一臉慘白,倒在蓆子上,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屋頂。不知道是因為窒息、恐懼,還是興奮過頭。
「哈哈哈哈,開玩笑的,開玩笑的!」妖精爆發出縱情的笑,「你以為什麼?我愛上你了?」
魑魅輕盈的身體似乎被風吹了起來,毫不著力地飄向窗外,漸漸變成了視野中的一片落葉,「呆子,我明天再來了。」
早晨,涿鹿城的天空是湛藍的,清澈而明朗。
「打那個沒良心的!」女人們在呼喊。
蚩尤和刑天飛躍過大車、小車、老人、孩子,奔跑在一群女人的前面,將越來越長的道路拋在身後。
「少君,再快一點就都甩掉了。」
「可是還有一個甩不掉。」
「哪一個?」
「你看屋頂上的那個。」
刑天一仰頭,短裙長帶的少女站在遠處的屋頂上,嬌嫩的唇邊帶著艷媚狡黠的笑容,笑得人又迷亂,又惶恐。
「不是吧?這個小妖精又來找你幹什麼?」
「反正,」蚩尤說:「總不是因為愛情嘍。」
蚩尤和刑天背靠牆壁,躲在一條狹窄的岔道裡,喘著粗氣,外面是散亂的腳步聲。
「刑天,她們不會找到我們吧?」蚩尤低聲說:「你到底又做什麼了?」
「我只是上個月喝多了酒,不小心說我年紀不小,也想結個婚過過安穩的日子,不小心許了幾個人,可是又忘記了她們的名字。」
「呸,只是?你這禽獸!」蚩尤偷眼往外看。
他背後的刑天沉默了很久,忽然說:「嘿,阿蘿,幸會啊。」
蚩尤驚得轉過頭來,「這女人從哪裡跳出來的?」
一個嬌小玲瓏的女人正攀著刑天的胳膊,甜蜜地把臉蛋靠在他的胸口,「別怕別怕,我不會大聲叫的,只要你不逃走,我才不和那些沒品的女人分男人呢?當我傻麼?」
刑天苦著臉,「你當然不傻,刀俎上的魚肉哪有怨刀傻的?」
「嗚,刑天,你真沒良心。」阿蘿用刑天的衣袖擦眼淚。
「我知道我很沒良心,可你能不能告訴我原因是哪件事?」
「是你在我的酒肆裡吃了我一整頭烤豬,第一個許了我要娶我的!」
「我是那種會為一頭烤豬出賣自己的男人麼?」刑天挺胸。
「你是。」蚩尤說:「你說你有肉吃的時候就吃豬肉養身體,沒肉吃就賣身換肉吃!」
刑天的臉難得地多了點血色,「那只是些豪邁的宣言而已,不是實際情況了。」
「你的許諾還作數麼?」阿蘿問。
刑天抓抓頭,「不算數就得還錢麼?」
「不,作數了就會有更多的烤豬吃!」阿蘿的眼睛裡閃動著誘惑。
刑天在這種誘惑下迷惘了,抓著他的大腦門,「我得想想……想想。」
蚩尤還想趁著阿蘿在的時候給刑天下兩劑爛藥,以報復他讓自己大清早被追打的仇,魑魅煙霧一樣出現在他背後,吃吃地笑著扯住了蚩尤的耳朵。
「不打攪啦。」一陣狂風迷亂了街頭所有人的眼睛,蚩尤和妖精忽然都消失了。
涿鹿城的酒肆裡總是熱熱鬧鬧的。
「這位妖精,你總來找我們是想幹啥呢?」蚩尤問。
「我初來大城市投親訪友,可是又沒有什麼親友,所以要找幾個,我覺得你當我親友倒還不錯。」魑魅抿著一杯小酒,「酒這東西喝著真是開心!」
「可我們不熟誒。」
「我們不是一黨麼?」魑魅說:「我記得你在賭場裡和那些男人打架,一邊打一邊喊,很是威猛啊。」
「我有麼?」蚩尤有點臉紅,「好吧那時候我一定還醉著……魑魅……能不能打個商量?」
「嗯。」
「想不想再喝點?」
「我正在喝啊。」
「我是說……我們坐下來面對面地喝。」
「我們現在不就是面對面的麼?要不然我怎麼能看見你的眼睛?」
魑魅晃悠著修長的雙腿,坐在蚩尤的大腿上,一邊拿著一碗米酒,一邊百無聊賴地用草葉掃著蚩尤的臉。
這時他們背後傳來了抑揚頓挫的說書聲九_九_藏_書_網。
「卻說那北方吹來一陣大風,風中陰氣滾滾,百鬼哭嚎,頓時把先鋒應龍的雙翼吹折。」
「那後來呢?」旁邊性急的漢子追問。
「黃帝一方雖然折了應龍,可是神將大鴻已經飛起在半空中啊!大鴻的哭月神刀乃是他十八歲祭見天帝的時候,天帝以神力所成,一刀之下,百里山川化作荒蕪。大鴻大吼一聲揮舞神刀,頓時將共工部的左翼殺出了一個缺口。」
「那大王沒有出馬麼?」
「那怎麼可能?黃帝的尚方寶劍早已經飛舞在雲間,此時化身成無數的劍影射下,就如一場漫天劍雨,當者必死啊!」
「那我們軒轅部豈不是已經勝了?」
「哈哈哈哈,」一陣囂張的狂笑,「可是我們共工部的大將共工早已經飛在九天之巔,黃帝的頭頂。對!就是我!我一把將掌心狂雷丟下,把黃帝炸了個黑臉紅眼,直栽下九天雲端。首領既破,你們軒轅部作鳥獸散,從此天下再也沒有軒轅黃帝了。」
「哈哈哈哈,」周圍聽熱鬧的人大笑,「共工你怎麼說還是你贏,那大王成什麼了?」
「大王雖然神勇,可是怎麼比得上這瘋子?」另一個漢子笑著接口。
「瘋子不聽你瞎說了,這幾個銅板你拿去喝酒,明天不編新的我們就直接把你扔到酒缸裡去。」
圍在一起的漢子們哄笑著散了,只剩下中間一個魁偉如巨神般的乞丐。他隨手抓起了桌上的銅板扔給酒肆的主人,「三天前欠的酒錢還上了。」
酒肆主人笑罵:「這是三十天前欠的。」
魑魅好奇地拍拍酒肆主人的肩膀,「這瘋子那麼大膽子,怎麼沒人來捉他呢?」
酒肆主人癡呆地望著魑魅的艷色,「你說共工麼?反正是個瘋子啊。」
蚩尤也很好奇,走到了那個叫共工的瘋子身邊,「你老是這麼說,大王不會放過你的。」
「我也知道,」共工有點鬱鬱,「可是我不打贏黃帝怎麼能去崑崙呢?」
「去崑崙?」
「是啊,我打贏了黃帝就去崑崙。」
共工用陶碗給蚩尤斟滿酒,「是蚩尤少君啊?喝喝,酒是賒來的,多喝不用付錢。」
蚩尤搖搖頭,「我不太能喝酒,喝多了就發酒瘋。」
「炎的孫子不會喝酒麼?以前你爺爺能喝十斤酒,吃一頭豬。」
蚩尤心裡想像了一下喝十斤酒吃一頭豬的老人,結果還是一頭狗熊。
共工給自己也斟滿酒,「還是喝酒好。每次喝醉了,我就覺得我能打倒軒轅氏,然後自由自在地往西奔馳。然後越跑越高,去崑崙。」
「你還沒有到崑崙,大王就把你抓起來了。」蚩尤說。
「我不怕的,」共工詭秘地笑著,「我根本不害怕。」
「蚩尤,我們不要理這個瘋子了,你看他真的瘋掉了。」魑魅還坐在蚩尤的腿上拿葉子掃他的臉。
「我聽說西王母住在崑崙山中,九重弱水十二玉樓,所以很想去看。可是我是質子,所以不能。」共工已經喝了一斤米酒。
「你也是質子?」
「是啊,共工部的。」共工瞇著眼睛。共工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很配他魁梧的身材,可眼睛裡總有一絲模糊。此時,那一絲模糊瀰漫開來,籠罩了整雙瞳子。
「你知道崑崙山裡這裡有多遠麼?」魑魅問。
「有人說是一百萬里。」
「你一天走一百里,就要走一萬天啊!」
「對啊,就是三十年。」
「你今年多大?」
「四十歲。」
「一趟往返需要六十年,你能活到一百歲麼?」
共工開心地笑,「你真傻,我都到了崑崙了,為什麼要回來?」
「我傻?」魑魅對蚩尤比了個鬼臉。
「那你到了崑崙,都七十歲了,有什麼好的呢?」
共工說:「很多人都會活到七十歲,為什麼大家要活到七十歲呢?」
魑魅忽然愣了一下。
共工說:「我也不知道,我活到七十歲,就是為了去崑崙,自由自在地去崑崙。」
共工喝到第三斤的時候開始仰天歎息:「為什麼呢?為什麼我手裡沒有十萬雄兵呢?我要帶他們跨越不周山,掃平軒轅的領土。」
「然後呢?」
「去崑崙!」他雙眼精光四射。
「為了去崑崙就要打仗?就為了你去崑崙,會死人的。」蚩尤皺了皺眉頭。
「是啊,會死人的,」共工呆住了,「會死人的……」
共工忽然跳起來,縮到酒肆的小窗邊喝酒,一雙眼睛又模糊起來。
「哼!」魑魅說:「瘋子!」
過了很久,共工聳拉著腦袋從窗戶邊跑了回來,歉然地說:「我覺得你說得對,可是……我還是想去崑崙。」
蚩尤和魑魅面面相覷。
「來啊來啊,我們說軒轅和共工大戰渭水吧!」在蚩尤和魑魅來得及反應之前,共工大笑著跳了起來,在酒肆的中心使勁地喊。
「瘋子又說故事了,瘋子又說故事了!」漢子們哄笑著,又圍了上去。
魑魅拉著蚩尤,逃跑一樣竄出酒肆。她捂著耳朵,不堪忍受共工和那些酒醉男人的喧嘩。
「可惡的瘋子!」魑魅恨恨地說。
「瘋子也真了不得,能把妖怪都氣成這樣……」蚩尤小聲嘀咕。
「你說什麼?」魑魅凶狠地瞪起眼睛,可是她忽然愣住了,她看見蚩尤的目光變了,溫情又迷惘。
她小心翼翼地順著蚩尤的視線看去。
正是夕陽落山的時候,如血的殘照中,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男一女相擁在小巷的深處。
馬車帶起淡淡的灰塵,街上滿是南來北去的過客,他們就這樣經行繁華的涿鹿街頭,掠過那個小巷。卻沒人抽空多看一眼,更沒有人停下一步,行人如無意的流水,只有流水中凝固的身影那麼溫柔。
刑天用他結實的胳膊摟著阿蘿,讓她精緻的小臉埋在自己寬闊的胸膛裡。阿蘿柔弱得像是水裡的一片落葉,刑天的堅強則像經歷了數百萬年的礁石。一陣風吹起了阿蘿鬢邊的青絲,像是糾纏人心的往事。
這個瞬間,嫵媚的妖精和未來的狂魔被陽光如箭一樣釘死在酒肆的門口。
「你記得不記得我說過刑天根本沒有心肝的?」蚩尤喃喃地說。
「記得啊。」妖精說。
「以我和他相處了十五年,我敢肯定他現在是假裝的。」蚩尤說:「只為了還他欠人烤豬的人情。」
「沒錯!」
「可明知道他是假裝的,我怎麼還那麼感動呢?」蚩尤抹抹鼻子,「我最近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因為你是個傻瓜。」魑魅說。
「那你為什麼也那麼感動的樣子?」
「我只是有點想打噴嚏……」魑魅也抹抹鼻子。
遙遠的公元前,人類還沒有遍及整個世界時,妖精仍是山林的主人時,某個下午,初到大城市的妖精因為目睹一個情聖和一個女人的相擁而生出了古怪的幸福感。她想要一個男人在此刻熱切地擁抱他,告訴她世界是那麼的可愛。可是她面前唯一的男人,也是她一生裡唯一一個動心的男人只是凝望著遠處發呆。但她仍舊覺得幸福,她想一切皆有希望,她確實應該來人類的地方,因為這裡存在無限的可能。
這時朋友們剛剛相逢,涿鹿城還顯得美好溫馨,那些令他們咆哮和悲傷的故事還未拉開序幕。
「來玩訂約吧!」魑魅說。
「訂約是怎麼玩?」蚩尤說。
「你救了魍魎一次,我們就算是朋友了,」魑魅說:「我會還你一個人情,無論你的要求是什麼,只要你來找我,這個就是我們訂約的信物。」
一根七尺青絲自動從魑魅的長鬢中脫離,浮動在空氣裡,自己彎曲纏繞,結成一個蝴蝶結,落在蚩尤的掌心,片刻之後,它像融化在日光裡那樣消失了。
「不是信物麼?」蚩尤不解,「它不見了誒。」
魑魅用草葉掃著他的鼻尖,指指自己的心口,「它在這裡存著,到時候你可以來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