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見了爺爺。
我夢見戰斧上鐵的光輝。
爺爺在原野上雄健的上身,將巨斧舉向太陽。陽光如千千萬萬的金線穿透了晨風,在晨風間飄落血花的雨。爺爺對著太陽吼叫,嘴裡吐出的狂風拉直了他花白的虯髯,吼聲讓天地一起震顫,就像末日天崩的前兆。而他的腳下是我,是無數的我。
無數的我躺在無邊的血泊中,無邊的血泊中有無數的我。
無數的我瞪大無數雙木然的眼睛仰望戰神一樣的爺爺,看他在荒蕪的大地上號叫而哭泣。
來自北方的風,風捲起泥土,泥土遮蔽了天空。
那是怎樣的黑暗?壓向我的身軀,掩埋我的眼睛,我的心在泥土中下沉,沉到大地的最深處。我和我的兄弟們沉淪在一起。
朦朧中看不見爺爺,只有一個孤峭的身影穿越風和土,他說:「都埋了,都埋了……」
他說:「人埋了,還能挖出來,心埋了,什麼都沒有了……」
沉渾的號角聲隨著夜風傳出很遠,蚩尤渾身冷汗,從破竹蓆上坐了起來。夜晚總是很短暫,被發配到黃河邊的苦工們又要準備抗起土包去填河了。遠處嘩嘩的水聲,一年四季都令人有下雨的錯覺。
還在夢中的風伯左右開弓連打了自己二十多個嘴巴,無數死蚊子從他臉上落下來。可惜活著的蚊子繼續勇往直前,不一會又停了四五隻上去,風伯卻還在打呼嚕。好在此時雨師醒過來,仗義地幫風伯補了幾個嘴巴,把最後四五隻蚊子解決了。
「多謝!」風伯這才算醒了。
於是質子們和其他苦工一樣,睡眼矇矓,在肩膀上披一塊麻布,走出了破舊的草屋,走向遠方的土堤。同樣睡眼矇矓的士兵走在他們兩側,揮舞著牛筋絞成的長鞭。長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響不時響起,好在苦工被打得多了,也就習慣了,加上沒有睡醒,所以呻吟聲也就不那麼刺耳。
「軍爺,你怎麼又打?」風伯說:「我走得又不慢,你盯著我打個不停。」
「靠,打的就是你!昨天衝我扭屁股的是你吧,七四八五?」士兵氣哼哼地說。
「軍爺,你看錯了!我是七四八八!」風伯說。
「喔,七四八八?原來打錯了,」士兵很遺憾,「那誰是七四八五?」
「我!」共工橫眉怒目,排眾而出,「大早上的有什麼事情麼?軍爺?」
士兵看著共工高出他三個頭開外的身材,一身健碩的肌肉,一下子清醒了,急忙後竄一步,雞啄米一樣使勁點頭,「就是想瞻仰一下爺這健壯的身材,小的深感景仰,沒別的意思。」
「真多謝你,不過養身板很花糧食的,你既然那麼欣賞,那麼軍爺你的午飯算我的了!」
共工抬頭看了看天空,忽然皺眉,上去拍了拍士兵的肩膀,「軍爺,把你的盾牌借我用一天可好?」
「什麼?苦工不准有武器的?」士兵說到這裡愣了一下,四顧發現都是一幫苦工,沒有可以援手的兄弟,急忙又堆起笑容來,「當然這一條跟爺您是沒有關係的。」
共工滿意地點頭,把盾牌擎起來舉在頭上。
「爺,不是我多嘴,」士兵說:「您一看就不是行伍出身,盾牌不是這麼用的。」
「我用得沒錯。」共工嘿嘿地笑。
他的笑聲沒落,一陣冷冽的寒風從北方吹來,頭頂的天空上狂風帶起烏雲越堆越高,直到最後變成高聳天際的雲山。苦工和士兵們目瞪口呆地仰望天空時。共工說:「山要塌嘍!」
雲山整個崩塌,大雨瓢潑而下,把在場的所有人都淋得透濕,除了共工。雨滴大得像蠶豆一樣,打得身上疼痛起來,只有共工看起來從容又閒適,「想不到雨魁這就來了,剛堆好的土堤肯定是要塌了……怕是天也要塌了!」
一道閃電猛地照亮他猙獰的笑臉,在場的眾人都頭皮發麻。
每年秋季,黃河上有一場豪雨,無可比擬,稱為雨魁。雨魁一落,黃河氾濫。今年雨魁來得奇早。大堤附近苦工們抱頭奔跑,尋找避雨的地方,鬧哄哄的像是一個牲口隊。
「雨師,你開過神竅,你能把雨停下來麼?」蚩尤在這大雨裡覺得心驚膽戰。
「不會,讓它下得再大一點倒是有點把握。」
烈馬的嘶聲由遠及近,馬隊馳過,濺起一人高的泥水,把本來已經濕透的苦工們澆成了泥人。共工看著自己一身稀泥,無可奈何地把盾牌扔還給士兵,伸手到懷裡去抓了兩個跳蚤扔到一邊,彎下腰去,非常認真地對泥水裡的跳蚤說:「快逃,黃河又要決口了!」
風伯說:「,下那麼大雨你跟跳蚤對話?你真是瘋子啊?」
共工說:「你要回想我說了什麼。」
「你說決口……」風伯忽的臉色鐵青。
黃河一旦決口,不周關以西,千里都是汪洋。浩浩然一片水波,除了天上飛的水裡游的,怕是沒什麼可以存活了。即便鴨子,也會被一個接一個的浪花捲到水下去。所有苦工都驚呆了,只聽著遠處黃河的浪聲一波高過一波,而共工在一邊悠閒地說:「信不信由你們。當年我們共工水部,天下第一!」
「蚩尤,我們怎麼辦?」雨師哆嗦著問,「黃帝還沒對我們動手,我們先給雨魁干死了。」
「老大別慌,雖然你不會飛也不會游,」蚩尤蹲下去揉了揉自己的腿肚子,「可是你至少還長了腿吧?」
「我摸摸,」雨師摸著自己的大腿,「腿是還在的。」
「跑啊!」蚩尤大喝。
滾滾的人潮追隨著三年前涿鹿城中的長跑健將們,千萬隻腳板踏得黃河岸邊山川震動,一時間彷彿千軍萬馬衝鋒陷陣的輝煌場面。
「想起我們在涿鹿的時候。」蚩尤對風伯說。他感覺到有種指引千軍的豪邁,比起涿鹿城裡的奔跑不可同日而語。唯一的遺憾的後面沒有一群綵裳虹霓的女子追逐,而是一群面有菜色衣衫襤褸的苦工。
令人戰慄的鞭聲響起在苦工們的頭頂,打散了人群。過去的烈馬又反轉回來,馬上手持長鞭的鐵虎衛放聲怒吼,「不許撤!將軍有令,都上堤去,全都上堤去!膽敢後退一步的,殺無赦!」
苦工們還在猶豫,無數條鞭影從遠處的一匹駿馬上射來,只是一愣神的時候,跑在最前的一排站在雨裡了。他們身上的衣服完全被鞭影絞碎了,以蚩尤一撥人當先,滿身都是縱橫的血痕。
「我就說韜光隱晦跑第二排比較好嘛……我爹教育我凡事不要爭第一的。」雨師痛得直咧嘴。
「你回頭看看,是西陵水神鞭。這傢伙是黃帝的小舅子,鞭子把後面二十排都抽到了,還好這裡沒有姑娘……」蚩尤舔了舔胳膊上最深的血痕,「黃帝那麼忌憚我們麼?派了這麼有身份的人來看管我們。」
「什麼神鞭?」風伯說:「聽著就好淫蕩!」
一團東西從遠處的駿馬上被拋了過來,劃一道優美的弧線,一直飛過二十丈。空氣中掠過啊的一聲小女孩的驚叫,嫩生生如出谷黃鶯,刀柄會的三位英雄都愣了一瞬間,而後不約而同地伸出雙手去接,結果他們狠狠地撞在一起,倒在泥水裡成了三隻落水狗。落在了他面前的泥土裡。而共工身長胳膊也長,往空一撈,如同嫦娥攬月。
刀柄會的英雄們在泥水中不禁仰慕起共工的風采來。
但是共工顯然沒能撐住那個小女孩的重量,艱難地吐出一口濁氣,腿彎打戰,也倒在泥水裡。
「切!」三個人不約而同地說:「還英雄救美勒?」
共工解開那個巨大的包袱,裡面露出一張小女孩的臉和一雙驚恐的黑眼睛來,骨碌碌地轉著,如同受驚的小獸。她從渾渾噩噩中恢復神智,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質子們。
雨師和蚩尤略有廉恥心的雙手遮擋了一下。
風伯說:「不准看,未成年人欲看免談。」
女孩從包袱裡鑽出來,茫然四顧,成千上萬雙男人的眼睛看她,他們中許多人都不穿衣服,而女孩驚恐地抱著手臂,覺得她才是這些人裡不穿衣服的那個。
「美女誒。」風伯說。
「就是好長條!」雨師說。
蚩尤站到那個看起來十三四的小女孩身邊和她比了比,發覺她比自己高了半個頭,體型是個小號的刑天。
「誇父女?」共工比這幫半大男人見識多,他挺了挺胸,確保自己的高度還在那個誇父女孩之上。
駿馬緩緩逼近,馬背上是西陵部的神將西陽。他冷冷地哼了一聲,「百合公主,雨魁來得早,補堤需要強壯的勞力,就請你下令誇父族的苦工們作為表率,上堤開工!」
「否則……」西陽猙獰地笑,手中的神器西陵水神鞭像是一道銀蛇那樣盤旋在誇父女孩的身邊,帶著嗖嗖的風聲,作勢要咬碎她單薄的衣衫,「我就剝了你的衣服,看看你的周圍,這些苦工很多年沒有女人了,他們會很高興享受一下你的身子,我想這消息傳回誇父部,你的父親會為你用身體慰勞治水的罪人們覺得高興。」他手一指,「比如這幾個,看看他們眼裡狼一樣的光!」
他的手指正對著質子們。
風伯彎下腰,「將軍你在指我背後的人麼?我讓你。」
西陽的手指隨之下移,「就是你,你需要鏡子看看自己的眼神麼?」
「你不會真的那麼下賤吧?對這樣長條的幼女也能有色心?」雨師和蚩尤把眼睛瞪得像四隻酒鐘,貼近了洞察風伯的眼神。
風伯的眼神很茫然,滿臉寫著「我是個無辜的少年」。
「還有你們。」西陽說:「我聽說你們在涿鹿城裡與妖女勾結,無日無夜。」
「喂,將軍你可不要壞人名聲,我們雖然有過那麼點禽獸的想法,不過也就是在腦子裡想想而已。」雨師跳出來說:「實踐是沒有的。」
「我們這裡還有一位誓言要把偉大的初夜留給新婚老婆的兄弟!」風伯拍了拍蚩尤的肩膀,「已經拒絕了絕色的長腿小妖精!」
雨師覺得心裡有點堵,心想自己便沒有機會把這偉大的東西獻給雲錦公主,不禁有種徒然生於世上不能有所作為的感慨。
共工攥著拳頭顯得很是遺憾,「雖則我的身高相配,但是我已經老了,這些年一直孤寡,不知還行不行……」
「將軍!我來一試!」被共工借去盾牌的士兵從人群裡竄了出來。
他上下打量著那個名叫百合的誇父公主,心裡癢癢的,想好在她只有十三歲,看起來不過是個高個子女人,若是十六歲成年,站在自己面前好比一座小山……他拿袖子抹抹嘴激動地湊上去。
可是很不巧,他絆在共工探出老長的腿上,栽倒在泥水中。
「軍爺你沒事吧?」共工驚慌地退了一步,恰好踩在他兩腿中間。
一聲慘叫,共工惋惜地說:「軍爺我不是成心的!」
「西陽,不必折磨百合公主,」一個頭髮花白的誇父老人西陽的馬後走了出來,「我可以下令讓將士們上堤治水,我們並不怕什麼。不怕死,也不怕雨魁。」
西陽滿意地笑了,「解開誇父部的鐐銬,所有人,一起上堤!」
西陽率領的鐵虎衛閃開,苦工們才看到後面的山坡下,整整數千人的大隊都是盔甲殘破的誇父族戰士。蚩尤心裡微微顫抖,他熟悉的火紅綢帶依然纏在那些戰士頭頂。雖然殘破,雖然骯髒,可是火焰的顏色刺著他的眼睛,有些疼痛。
「誇父部謀逆,大王興兵討伐,俘虜皆罰為苦工,無論老弱婦孺!」一名鐵虎衛大喝,「逃亡者,殺!」
咆哮的風雨中,苦工們組成浩浩蕩蕩的大隊,扛起土包衝上堤岸,頭頂不時響起鐵虎衛淒厲的鞭聲。
「先填外堤,再填內堤,退後者死!」西陽在遠處的山坡上大吼。
「後退者死,已經說過千遍了。」共工嘟噥,「軒轅部的人就毫無新意。」
整個黃河數這段流水轉彎處的河堤最容易決口,軒轅部年年堵,它年年塌。黃帝從未想過他這名滿天下的英雄會栽在一個河彎的手上,他也不知道未來還會有多少英雄一樣栽在這個河彎手上,而且一個栽得比一個慘。
直到人們學會了不去阻擋流水而是順從,也就是屈服。
蚩尤咬著牙抱起一隻五十斤重土包往肩上送,他左肩已經扛了一隻五十斤重的土包,這讓他累得氣喘吁吁。共工撇了撇嘴,抓過土包把它放在自己肩上。共工身材高大,那些巨人般的誇父戰士有一比,他兩肩各扛一隻土包,懶洋洋地往堤上走去。
「喂,也幫個忙啊。」雨師風伯每人肩上兩個五十斤的大土包,一個眼睛發青,一個眼睛發綠。
「下回幫你倆嘍。」共工說:「先讓蚩尤那個小白臉兒喘喘。」
雨師和風伯同時感覺到肩上的壓力輕了,回頭看時,那個眼瞳大大黑黑,臉蛋白白細細的誇父公主雙肩各擔兩個土包,對他們好看地笑著。
「喂,你怎麼只扛了一個土包,一人要扛兩個的!」一個威猛的聲音響起在蚩尤背後。
共工回頭,是剛才被他踩了褲襠的那個士兵,「還有一個在我肩上吶。」
士兵也看清了他,露出敬畏又氣憤的神色,「你也該扛兩個的。」
「還有一個在你肩上啊。」共工說。
「什麼?」士兵瞪眼。
共工掄起一肩的土包把他砸翻在泥水裡,坐在土包上說,「歇口氣。」
茫茫大雨擋住了周圍其他士兵的視線,那個被壓在水下的士兵艱難地露頭,玩命求饒,「大爺,大爺,別歇了,」他灌了幾口泥水,「壓在水裡要嗆死的。」
共工從腰帶裡摸出一根蘆葦管插在他嘴裡,面無表情地把他的腦袋按回泥水裡。
百合噗嗤笑出聲來,蚩尤從沒想到這麼個長條姑娘,笑起來也如雲錦一樣彷彿春花綻開。
「還是個小孩啊!」風伯說:「西陽那沒人性的,不!獸性都沒有!」
「我們戰敗了,」百合說:「父王逃走了,我和剩下的衛士被捉起來了,就送到這裡來治水。」
「你父王聽起來就是一隻老王八……」共工說。
「不是,他說他要保留我們誇父部的香火,去傳宗接代,將來我們的部落會再次興盛起來的!」百合說。
「我也很想像雨師的老爹那樣,娶九九八十一個老婆,白天晚上都忙得不可開交,讓我們顓頊部從此興盛起來!」風伯說。
百合意識到這是一句含意深刻的隱語,漲紅了臉,使勁搖頭,「都是我長得太小了,腿沒有他們長,跑得沒有他們快。」
共工愣了一會兒,齜牙一笑,「嘿嘿,那共工部裡只有我能活到如今難道是我是個長腿好身材的男人?你父王跑的時候騎的什麼馬?」
「我們誇父族最快的那匹戰馬,絕影!」
「嗯,你這小身板確實跑不過那畜生。」共工冷笑。
「又開戰,」蚩尤說:「黃帝那個鳥人真是沒完沒了。」
「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就開戰了,」百合茫然地搖頭,「我們一直很順從軒轅部的意思,大前年父王還把紅日送到涿鹿去服侍大王,說是可以討好討好大王,對我們誇父部有好處。可後來忽然開戰了,軒轅部一下就衝到了東海之濱,我們怎麼也逃不過。」
「我想,」百合小聲說:「一定是紅日惹大王生氣了,他脾氣總是很強。」
她的臉蛋有點紅紅的,低下頭去摳著手指,這麼長條的一個姑娘像個嬌小少女那樣扭捏起來。雨師看著發愣,心裡發酸,想紅日那人純粹是個愣頭青,何苦呢?不就是黃帝那個鳥人麼?犯得著麼?
「你們去過涿鹿城麼?見過紅日麼?」百合問蚩尤。
「沒有!」刀柄會三兄弟同聲堅定地回答,「我們都是苦工,哪有福分見神將?」
「我以為你們是從涿鹿城發配來的。」
「不不不,我從北溟海邊,他從載日之山,」雨師最後指著蚩尤說:「他最慘,從南方九黎坐著馬車被發配過來的。」
「涿鹿那種大城市我們哪裡去過?」風伯歎口氣。
百合有些失望,「唉,誰都說不知道紅日的消息。其實我本來以為他們會把我送到涿鹿去,要是那樣我就可以見到大王,也許也能見到紅日。大王一定是把紅日關起來了吧?」
「要是我是軒轅黃帝,一定會把你那個紅日哥哥砍了!那個老東西最討厭不順從他的人。」共工說。風伯和雨師想跳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搖晃他的腦袋問他說不說話會死啊?可是已經遲了,共工說得很大聲。
百合呆住了,小嘴扁了扁,眼淚一滴滴打在前襟,「我真害怕,我也覺得是紅日做了什麼不討大王喜歡的事情,要不大王怎麼征伐我們呢?」
「不過你家紅日哥哥一定又英俊又善解人意,而且非常拉風,黃帝捨不得殺他的。黃帝很看重人才的,神將嘛,就算犯了錯,只要能改,還是好英雄!」共工拍拍她的背,似笑非笑地說。
百合想了想,點了點頭,又如一朵長長花莖的春花那樣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