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柳毅傳》是在地鐵上。我從地下走出了,面對深夜車站裡的寂靜和空闊。腳步聲帶著一點點回聲,我走向很遠處的檢票口,漫長的距離感讓我想起了那條赤虯。
君曰:「所殺幾何?」
曰:「六十萬。」
「傷稼乎?」
曰:「八百里。」
「無情郎安在?」
曰:「食之矣。」
這是洞庭君和赤虯,也就是錢塘君的對話,酷到了極點,堪比阿蘭·德隆在《獨行殺手》(導演Jean-PierreMelville,1976年)的對白,這時候槍指在傑夫(阿蘭·德隆)的鼻尖:傑夫:「我從不在槍口下簽合同。」
中間人:「是原則麼?」
傑夫:「習慣!」
但《柳毅傳》的筆致更加精妙,妙處在於,當這條赤虯獻出原身,「長千餘尺,電目血舌,鱗火,項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雪雨雹,一時皆下。乃蔽青天而飛去」之後,主人公就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了。「有頃」,錢塘回返,已經是披紫裳持青玉的君子形象,在這個「有頃」之間,他殺人六十萬,傷田八百里,吞吃了那個有負龍女的無情郎。
而此時柳毅這邊香風襲襲融融恰恰,人世公子和牧羊龍女正在華麗的宮殿中相逢。
香風,血氣
美人,屍骨
釀酒蘇酪,暴雨傷稼。
有緣人終再相逢,絕情郎一口吞了。
回頭再看這篇小時候就已經讀熟的故事,看見的是絕靜和絕動的強烈衝突——平靜的冰面下無數亂流激湧;劍只是在鞘中震動,而你知道殺氣在匣中流竄;大幕並未真正掀起,而血色滲透出來,幕後的搏殺已經悄然落定。大幕真的拉起來時,持刀的人靜靜地站在那裡,他的對手已經倒下,或者他自己也已死去。真是極為高妙的手法,彷彿筆下金戈琴中鐵馬,是中文寫作中「留白」的極致了吧。
不該寫的無需寫,就像有些事情永遠解釋不清。
可惜並不是經常能夠看見這樣筆法寫出來的小說,我印象比較深的一篇是我們還未辦《九州幻想》時,登在《奇幻世界》上的一篇九州小說,名叫《大荒》,署名是莫然,其實是北大的一個師弟。我印象深刻是因為這是一個根本沒有故事的故事,根本只是無數的亂流在空中激舞,讀者只是旁觀者,你無法代入而只能歎息,天地風雷伏屍百萬,大自然最純淨的音穴泯滅在歷史的洪流裡,而整個故事,就只是一個人彈了一首曲子,呼應著古老沉默的大自然。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想像力」吧,那種面對天地玄黃太古洪荒的暢想,譬如莊子,譬如《山海經》。那應該是一個白衣的人站在一瓶滄海的孤舟上暢想大海盡頭接天的瀑布,或者是一個原始人走在茫茫草原,他登上一個草坡仰頭呼吸天地中最純淨的一口空氣然後吐出來,指著天空說我再爬更高的草坡,有一日我要爬到神的肩上。
真是漂亮,沒法用別的詞去概況我對於這種想像力的驚歎。就像是柳毅坐在那裡,千里外龍戰於野,片刻回還屍橫遍野,一個普通人,和一個神的世界。
敢這麼想的人應該可以做到很多事吧?因為至少在思想上,沒有什麼會束縛他。
想起小時候家裡有幅畫,是名家之作,可惜後來搬家弄丟了。如今名家已經故去,再不可得。是一卷長畫,大片的白宣,只在一角零零落落幾片幾乎傾覆的荷花荷葉,隔了老遠去到畫的盡頭,行書小字題了畫名——《大風》。
那些風都從大片的白宣中湧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