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戰場

  ——《九州縹緲錄》跋

  相信願意打開這本書的讀者,多數無須我闡述《九州縹緲錄》的寫作動機,我也一直以為出版的自序和跋其實就是出版社免費提供給作者的個人秀舞台,在這裡你可以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談論哲學和夢想乃至未婚男作家還可以借便徵婚,完全不必為此負責,更不必存什麼文以栽道的心願。好比我們自己雜誌的刊首語欄目,編輯們每期都特別為我保留,供我抒發在徹夜加班之後因為頭腦短路而陷入的某種人生迷茫和哲學博倫。

  所以這篇《跋》也就只是我在睏倦時候的一些嘮叨,就像很多年以前我在北大的自習室裡翻書平趴在桌面上,閉眼鎖眉掉進黑甜鄉里,這時候離我不遠的兄弟就會聽見我嘴裡蹦出一些似乎深有哲理又怎麼都聯繫不到一起去的詞兒。前些日子一個從美國回來的故友來訪,堅稱他從那時起就認定我必定成為作家,這個論斷好比我一位見居鄉間得到尊長堅稱他家女兒所以能幼年留美、以25歲拿到電子工程的博士並且拿到三份工作邀請是因為小妮子從小就喜歡拔插頭,少時對於電器便有愛好。

  不過有時候我想也許這是真的,就像蝴蝶效應,古人亦云大風起於青萍之末。釋家說緣起,我深以為然。

  朋友Y問我對於《縹緲錄》的定位是什麼。我說我不知道,我覺得它和市面上任何一本書都不像,不像奇幻也不像歷史。不像言情也不像武俠,如果硬要說,它只是一次背叛。背叛我自己對於善惡和理想的一貫看法,而去嘗試把一群人物像是一大枯葉那樣置於歷史的浩瀚洪流中,去看他們身不由己地翻閱和沉浮。成功或者失敗,守護或者屠殺,歡聚或者別離,都身不由己。

  我想那該是一個最浩瀚的戰場,但是英雄們卻沒有退路,只能永無休止地揮舞自己手中的武器。

  我不多的一點積累源自國學。兒時父親以為但凡是文化之人,必先精通詩詞古文,《古文觀止》和《毛詩選注》是必備的,別的隨意。後來我浮搓於海,到了美國中部的一個大城鎮,所幸學校資源豐富,竟有中文典籍整整一館。可惜雖然能找到民國年間出版的《關壯繆公文集》,新的出版物卻少得可憐,唯有一套金庸全集,被人翻來覆去地借,從無一套書完整上架的時候。於是我在那裡度過了大約兩年的「書不讀漢唐以下」的生活,總是成捆成捆地搬回先秦諸子和史家的學說,然後囫圇吞棗,其中影響我最深的其實只有一部的一個章節,《後漢書》和《王莽傳》。

  脫離了歷史課本去看他的一生,我忽然迷惑起來,王莽是個該如何去定義的人呢?一個野心勃勃的篡國之賊,一個老謀深算的權臣,或者是一個存在偉大理想的瘋子?他是為了什麼而努力多年去篡取一個政權,他又是為什麼會以如此悲壯的死亡來迎接他的失敗?我讀到最後不能不對這個人的內心展開無邊界的想像,在敵人即將衝殺進來的時候,他以皇帝盛裝坐在座墊上,胸前配有禮儀用的匕首,按照北斗的方位持續地旋轉著他的座墊,確保他以君臨天下的尊嚴死去。這種執著並非一個心機深沉的老賊可以有的,字裡行間能感覺到這個人在內心裡堆自己的認同,他確定認為他是天命之主了,他也有義務維護這個天下,他要從腐敗的當權者手中以古老的禪讓制度取回「天授」的權利,也是為了他掀起了新朝的諸多的失敗和改革,真真正正地想做一個開明的英主。

  我的思維不能洞穿這個人的厚度,他超過了我思維的鋒銳,把我擋在了外面。我發現我無法用簡單的幾個詞善惡忠奸怯懦勇敢英雄梟雄去描述這個人物,語言在此變得蒼白無力,接觸不到本質。我開始不能自抑地思索一些形而上的問題,對於善惡的簡單原則和個人之於整個環境的力量開始質疑,最後是一個個體為什麼而存在。我求助於其他的一些歷史集子和社會學的閒書,結果是更加迷惑,我開始懷疑曹操所以沒有取代漢朝的統治或許並不是像司馬昭那樣要留給自己的兒子,而是君臣的正統依舊是一個壓在他雙肩上的沉重壓力,讓他一生都無法解脫他至少要在名義上是為漢家去維護他的統治。這是一個曾經設下五色棒秉公執法的年輕人,到底是什麼樣的衝擊使得他變成了一個權主?而李鴻章寫給朋友的信說其實北洋的軍力維持不過是一個紙糊的房子,必須不斷地填紙才能讓它維持一個威懾的規模,而不堪一戰,這個變成了他主張外交解決中日衝突的核心線索之一。時隔多年無法揣摩李中堂這封信是否是怯戰的托詞,不過我確實欽佩這個簽署了巨額賠款的老人,按照他自己的話說,當時的中國,他不去,誰去呢?即使那個簽字是屈辱的不公的,李中堂還是簽了下去,是為了他自己的烏紗,還是他作為總理中國的人無可逃避的義務?

  我的思緒開始爆炸了,我從一個小小的歷史課本裡的框子裡鑽出來,面對一場席捲而來的洪流。就像我有一個從未發佈的寫姬野幼年的中篇《墨瞳兒》。姬野的母親對他說:「野兒,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這個答應了母親的孩子終於不能不離開母親的懷抱,要去以自己的胸口擋住亂世洪流的衝擊時,才發現原來在那個時代活下去本身就是如此艱難殘酷的使命,更勿論「好好地活下去」。

  我戰慄著覺得自己開始走進真實了——相對的真實——我開始從正反合黑白兩個方面去思考人的本身,漸漸地也就沒有正反和黑白,世界變成了一個沒有邊際的戰場,人人揮舞著武器衝殺。他們混在一起,看不清彼此服飾的顏色,被整個世界的灰塵所泯滅。

  我嘗試著把那個世界複製在小說裡,這是《九州縹緲錄》誕生的原因。

  這一卷本包含了《虎牙》和《蒼雲古齒》,沒有能控制住字數,遠遠超過了我的預期。

  字數爆棚的原因是人物關係開始爆棚了,蘇舜卿的出場導致天驅武士團「三十年血案」的大背影開始暴露出來。這個背景可以解釋翼天瞻的叛逃、贏無翳的老師、白毅和天驅錯綜複雜的關係以及息衍那段山賊歷史,一瞬間無數的人物蜂擁而出,我在一張廢紙上嘗試著畫出這些人物的關係,從前代的「七宗主」開始,一直畫到新一代的「七宗主」,最後我不得不從A4紙的正面繞道背面去畫。才得以把這個可怕的人物關係圖完成。

  我預感到自己要危險了,將來我勢必得在家裡的整面牆上才能完成整個《九州縹緲錄》的人物關係圖表,而它設定的龐大使得它越是接近一個真實的歷史篇章,我越是感到不勝重負。在那些真實歷史中修改而來的故事片段中,覺得自己的力量無法拉攏住它們了。歷史的巨大力量像是一頭狂暴的龍,畢竟不是一個人所能掌握的。所以這次的出版日期稍微拖後,我花了很多時間去整理協調,也請大家原諒。

  在此一個小小的預告是《九州縹緲錄Ⅲ。天下名將》的出版列表的下一位,隨著東陸四大名將和雄獅贏無翳的出場,我們將進入真正的戰場。如果大家還有興趣繼續打開這一軸腥風血雨的亂世長卷,那麼我在長卷的盡頭等待大家。

  最後不能免俗的要感謝一些人。感謝我的出版人Y及夫人,Y是我師兄和出版策劃,誠然一名「鐵鎖橫江」,做事滴水不漏,每每是把封面和假書乃至全套班子攤開在我面前,微笑著告訴我稿子一到即可修改下廠,儼然我不寫完便是愧對江東父老,縱然他不殺我,我也應該自有沉江的覺悟,最後他躺在我賓館的床上看報,看我現場改完了最後一節,拿著U盤揚長而去,不勝瀟灑,我心仰慕:又要感謝編輯部的女孩們,雖然我不承認我有時覺得她們和Y一樣恐怖;最後我需要感謝我的所有讀者,因為有了你們的存在,我才至今還沒有被塵世的灰淹沒,而會在安靜和不安靜的黑夜裡,打開我的筆記本。

  還得感謝一下馮唐。他來上海簽售,送我一本他的新書《18歲給我一個姑娘》,此書誠然未婚男青年之蒙汗藥,我於是破了四五年不看長篇小說的戒。彼時我正苦悶於呂歸塵之於南淮城小太妹羽然的感情是如何的日久不能突進,而封閉在中信泰富的寫字樓裡,終日只聽見華麗的高跟鞋聲,看見緊窄的套裙,聞見從HUGO到GIVENCHd的香水味道,活潑潑撲面而來的小太妹竟是苦思而不得其芳蹤,忽有滿本書的少年流氓橫陳在我面前,當即大喜,連夜揮墨,故此馮唐兄堪稱此書的編外援軍,在此致謝。

《龍與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