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趕到的時候路依依正在唱《青藏高原》,聲嘶力竭,幾個女孩搖著手鈴和沙槌助威。
路依依換了一雙黑色絨面的高統靴子,黑色貼身的小上裝,立領裡面塞著白色的絲圍巾,下面是條膝蓋上二十厘米的黑白格子短裙。看見我們進來,她高高舉手揮舞,大豬極有眼色,立刻衝上去握手大讚:「美女美女,久聞大名,幸得一見,今生不虛。」
路依依也笑得像是一朵花兒。
可是與此同時,音箱中傳來的聲音嗡嗡作響,我們像是置身在一堆高頻發生器裡,只覺得耳膜和周圍的玻璃一起都瀕臨爆炸……
二豬湊在我耳邊:「這唱功,是殺豬派啊。」
我說:「我們可以考慮叫她三豬……」
其實路依依的歌唱得不錯,不過並非那種穿雲裂石的華麗高音,她參加」戰地青年大使」的歌唱比賽前曾經問我選什麼歌好,我說以她的嗓子不如降一個八度唱王心凌的《第一次愛的人》,路依依扁扁嘴,說我想唱《站在高港上》,我也不勸他,我說你要是喜歡挑戰高難度,其實我建議你唱劉歡的《磨刀老頭》。路依依不理我,低低地哼著《站在高崗上》。
後來我看了比賽轉播,路依依唱了《第一次愛的人》,在舞台上蹦蹦跳跳,長髮的髮梢綴著一枚銀的米老鼠墜子,憂鬱明快,比分極高。
我娘多年以前就斷言過,千萬不要以為女人傻,她們只是有時候任性。對於老娘以自身數十年經歷總結出來的女性心理學,我素來奉若圭臬。
路依依唱完了,蹦起來把整個人扔沙袋一樣扔在我旁邊的沙發上,伸了一個懶腰:「你們來晚了。」
「值班啊!保衛人民生命財產,」我指指大豬二豬,」潘翰田,曾煜,都是我們同事。」
「我叫路依依,她是明玲玲,那邊的是楚曉溪,那個是嚴妍,都是我們同班同學。」路依依儼然這幫丫頭的頭兒。「沒歌了沒歌了,下面誰來點?」那個叫嚴妍的女孩說。「我來我來,大哥的任務就是暖場嘛,」大豬立刻捋袖子上了,」待我唱一首譚校長的《捕風的漢子》。」
「誒?沒聽過啊。」路依依說。「校長的歌裡面我最喜歡的,太體現他豪放不羈的風格了,我要點現場版!」大豬盯著點歌屏,聚精會神。
女孩們拍著巴掌笑。「帥哥誒帥哥誒。」路依依扯著我的袖子,偷偷指二豬。
路依依這個表現太像個花癡了,不過二豬倒確實是出名的清秀,不知道他年齡的人都以為他才高中畢業,姑娘們看著他直流口水。「二豬唱什麼?」
「幫我點《當愛已成往事》吧。」
「我要跟帥哥一起唱,我要跟帥哥一起唱!」那邊叫做明玲玲的女孩舉手蹦了起來。
世上的花癡絕非只有路依依一個。「江洋唱什麼?」
「《北京一夜》,大豬幫我點。」
「啊!這個我不會唱!」路依依說。「那你跟誰唱?」楚曉溪看著她的姐妹,」誰會唱的站出來。」
「我……」二豬小聲說。
群魔亂舞。
我打亮手機屏幕,沒有新的短信。「幾點了?」路依依往手心裡呵著氣,輕輕地跺著腳。外面的玻璃幕牆碎了好些,冷風直灌進來。「十點半。」我把手機擱回口袋裡。
戰爭年代還有卡拉OK開放實在是件令人驚歎的事情,不過市政府曾經保證上海還是上海,娛樂和商業設施還是照常開放。我們在包間外的吧檯前,面對著汽騰騰的一鍋關東煮,飄著淡淡的魚香。「你吃什麼?」
「我要兩串魚蛋就好了。」路依依說。「那好吧,兩串魚蛋,兩串章魚小丸子。」
「8塊錢,四張食品券。」櫃檯裡面的夥計說著,順便聳聳肩,把軍棉大衣裹得緊了一點。
畢竟是非常時期,娛樂可以免費,吃的東西還是限量的。我在錢包裡摸了四張食品券給他,路依依給了十塊錢。「回去吃?」我有點猶豫。
包間裡面現在是什麼場面?不知道是明玲玲在和二豬對唱《廣島之戀》還是那幫精力充沛的男女湊在一起吼《這一拜》,我記得出來的時候還有兩屏幕的歌在排隊。「出去透透氣。」路依依說。「好,我去幫你拿大衣。」
我們每人拿著一串關東煮,坐在門口的台階上,路依依用力伸了一個懶腰。她披上了外套,一件黑色貼身掐腰的羊絨皮大衣,垂下來的長擺拉起來剛好蓋住雙腿。面前是武寧南路,路燈稀稀拉拉的,沒有人跡。我咬了一顆章魚小丸子下來在嘴裡嚼著,忽然覺得我和路依依這樣子就像兩個陝北老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坐在田埂邊一人抱一個夾饃。我側臉看了看路依依,她也看著前面發呆,嘴巴不停地動著。
沒有人說話,霓虹燈廣告牌在頭頂孤零零地閃爍,我們身邊的光一時綠一時紅,我又咬下了一顆章魚小丸子。路依依吃完了一串,雙手在裙擺下裸露出來的腿上搓著。我看了她一眼,撞上她看過來的目光。
路依依說:「你知道麼?我們新聞系最有名那個帥哥,在上海電視台當VJ的那個昨天請我吃飯了。」
我說:「那個以前經常在電視裡主持十佳金曲的?我覺得他長得比我還老。」
路依依說:「誰說比你老?那可是我們學校超強帥哥,BBS上面經常有人發帖說我今天又看見Nico啦,和哪個哪個女生在食堂裡面吃飯。」
我說:「好吧,不過我還是覺得他老了會比較像吳孟達。」
路依依說:「切!」
我說:「切什麼?」
路依依說:「我這身怎麼樣?」
我說:「不錯啊。」
路依依說:「Nico說了,最喜歡穿格子短裙和長大衣的女孩,身材好的穿起來最性感了。」
我說:「這樣的衣服不是《瑞麗》上面很多麼?好像都是日本過來的式樣,滿大街都是,短裙靴子長大衣,流行好多年了。」
路依依說:「你想什麼啊?他是說喜歡我,你笨笨,這都聽不出來。」
我說:「真委婉。」
我們都不再說話,關東煮在風裡面被吹涼了,咬在嘴裡有股腥味。
遠處的天空亮了一下,我眼皮跟著一跳。
那是一點紫色,很快它就拉長了,像是一顆橫貫天空的流星。它的光亮壓過了霓虹燈,周圍一片紫色熒熒。而後它在我們的頭頂散開了,像是一道紫色的水柱打在岩石上激濺開來。散碎的紫色光流緣著天空中那層看不見的屏障飛快地滑向四周,彷彿禮花盛開,西南方的大片天空被它的華麗光芒點亮。
我猛地站了起來,後脊樑上徹骨冰涼。那不是禮花,是轟炸!德爾塔次級母艦主炮的轟炸!它們射出的紫色光流剛才和泡防禦的界面接觸,被強大的防禦力場分散了。而我從未見過這樣燦爛的紫光,這意味著這一波轟炸的強度前所未有的高。我的手機在同一刻發瘋一樣震動起來。「934」。短信只有簡單的三個數字,發送者號碼是7488。
7488是上海泡防禦指揮部的代號,而934,則是最高級別的緊急集合令。有人炮彈一樣從門裡衝出來,撞在我後背上,我猛一回頭,看見拿著手機臉色緊張的大豬二豬。「都收到了?」
「廢話!」大豬說,」934,怎麼會沒收到?」
一輛亮著」錦江」牌子的出租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剛剛把紅色的」空車」牌子按下去,正在加速。
二豬悍然百米健將,閃電一般地衝上去張開雙臂擋住:「去哪裡?」
「南京西路。」師傅搖下窗戶。「拼一輛拼一輛。」二豬大喊。
我和大豬也跑到了車邊,我剛剛拉開車門,大豬就一把把我推了進去,隨即自己也衝進來撞在我背後。我撞在了車裡的一個人身上,隱隱約約還有點香水氣,是個女人。車裡黑乎乎的看不清,我剛回頭罵了一句說你輕點不行麼?我都撞在人家身上了。這時候再一次撞擊傳到我背上,我貼那個女人又緊了一分,估計是二豬鑽進來了。「桑塔納後面哪能坐那麼多人?」師傅急了。「對!二豬你傻了啊?坐前排去!」大豬也說。「我就在前排啊!」二豬委屈的聲音從前排傳來。「那後面壓著我的是誰?」
「後勤部的,都是回中信泰富,擠一擠擠一擠!」
「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又有一個嗡聲嗡氣的人喊。
背後傳來的力量終於壓垮了我,我現在像是一張餅子那樣貼在車裡那個女人身上,我能夠感覺到她對面噴過來的呼吸,感覺到細細的髮絲撓在脖子上,我們還未親近到擁抱的地步只是因為我們都交叉了上臂擋在胸前。車裡的燈亮了起來,我看見眼前五厘米處那雙熟悉的眼睛……還有一彎耳朵邊的細發。
林瀾。
我們都愣了一秒鐘。「你干社麼?敢壓在我身上信不信我殺了你?」林瀾臉上有點掛不住,大聲衝我喊。「靠!不信!」
「喲,林上尉,真巧啊。」大豬在我背後說。
林瀾的臉忽然間有點紅,轉過頭去不看我。「7488部隊泡防禦戰略指揮部技術局中尉操作員曾煜!」曾煜從前排掉過頭來行了一個軍禮。
我真是唾棄二豬,這個時候他還能把他的番號單位軍銜報得那麼中氣十足。
林瀾沒有辦法,艱難地從胸前抽出一隻手來回禮。「你們緊急任務打出租去啊?」師傅很無奈。「給錢的!不行啊?不行立馬徵用你!」幾乎所有人異口同聲地說。
車子像是氣喘的老牛那樣啟動了,搖搖晃晃的,後排上塞得有如沙丁魚罐頭。沙丁魚們擠在一起蹭來蹭去,林瀾把手抵在我肩膀上徒勞地要把我推開,我不方便推她,只好推著她後面的車門。想起中學時候學古文,柳宗元說的那只徒勞的蟲子」蝜蝂」。「你……你不說有事的麼?」我說。
林瀾沉默了幾秒鐘:「我是有事……我在智慧泉廣場那邊和建南吃飯。」
我愣了一下,感覺到心裡的小野獸低低地叫了一聲,垂頭喪氣地鑽回了它的小地洞裡,越鑽越深,沉沉地墜了下去。我碰上林瀾的目光,我不想讓她看出或者是失望或者是懊喪的神情,於是我使勁地瞪她,她也使勁地回瞪我。「能不能不要擠了?我都要被變成肉夾饃了!」我回頭大喊。「靠!江洋你能不能不要廢話?大家都是趕任務!你那邊還是跟美女擠,我這邊才慘,擠在什麼瘦骨嶙峋的傢伙身上?喂,老大,我拜託你多吃點飯,好像部隊伙食供應不行似的。」是那個後勤部的傢伙在說話。
我想起那個兄弟來,那傢伙是我們學校數學系的。「省點抱怨吧。」大豬的聲音傳來,」我這一輩子就沒上過110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