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征好像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依然是白茯苓留守在家裡,其餘四人出去奔走。湯崧先去找他虎翼司和城務司的熟人打聽了一圈,竟然沒有任何人知道滕征的存在,更不必提他的蹤跡住所了。
「也就是說,這個人平時從來不和官家的人有所往來,」湯崧一臉的鬱悶,「他可能是那種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拋頭露面的人。如果不是因為王國麟的豪宅價值太高,非要親自面談不可,或許高夫人都見不到他。而且,他選擇到王國麟家裡談,也是為了不讓獵風館的任何成員知道他。」
「那該怎麼找他?」蕭輕盈有些茫然。
「只能依靠風老闆那些商場上的朋友了,」湯崧說,「我相信,總會有那麼一兩個人曾經和滕征有過交易。」
「那我們做什麼呢?」
「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可以去試試運氣。」湯崧說,「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在我父親死前的一段日子裡,我曾經聽到過他和別人爭吵?我曾經懷疑那些爭吵裡可能有文章,想要去父親的書房裡看看,但是……」
「家裡人不讓你去看?」蕭輕盈問。
「我是父親最沒用的兒子啊,多半也是同輩中最沒用的之一,」湯崧聳聳肩,「書房被上了鎖,鑰匙在我的大哥手裡。不過嘛,我現在突然想起來了,我身邊有一位天才,她或許可以不用鑰匙也打開那把鎖。」
「『或許』兩個字是對我最大的侮辱,」蕭輕盈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我怎麼會變成天才了?」
「就在前兩天,你指出妖蟲的目的並不是風帆本身的時候,」湯崧說,「我的知識都是關在房門裡看書琢磨出來的,而你的知識卻來自於真實的人生歷練,來自於血淋淋的現實。我覺得,我過去……有些……」
「覺得我就是個頭腦簡單的打手,只應該跟在你聰明的腦子旁邊賣苦力,是麼?」蕭輕盈揶揄地說。
湯崧慌慌張張地擺手:「不不不,沒有這意思,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只是……」
蕭輕盈在他背上拍了一把:「行啦行啦,我又沒怪你什麼。我們做殺手的,什麼事兒沒經歷過?咱們快走吧。」
她走出兩步,卻發現湯崧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不由得很是奇怪:「你怎麼了?」
「蕭小姐,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湯崧磕磕巴巴地說,看上去十分緊張。
「啊?問題?問唄。」蕭輕盈說,「還有,咱們認識那麼久啦,別老是小姐小姐的了,再說我是窮人家出身,本來也就不是什麼大小姐。叫我名字就好了。」
「好吧,輕……輕盈,」湯崧看上去鼓足了全部的勇氣,「如果我們能順利地解決掉這件事情,把幕後元兇揪出來。之後,你打算幹什麼呢?」
「我還能幹什麼?」蕭輕盈很奇怪,「當然是繼續回到血羽會做我的事情啊。」
「殺手?」湯崧追問道。
「廢話,難不成當廚子?」蕭輕盈說,「我唯一擅長往食物裡放的東西就是毒藥。」
「我是覺得,你也許可以不做殺手。」湯崧囁嚅著,「你還年輕,也許可以試著過一個年輕女孩子應該有的生活。」
「什麼叫『一個年輕女孩子應該有的生活』?」蕭輕盈的口氣忽然變得很冷,「是你從書上看來的,還是你在你們湯家的深宅大院裡見到的?」
湯崧一時語塞:「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蕭輕盈走到湯崧跟前,和他四目相對,幾乎呼吸相聞。湯崧有些窘,下意識地想要後退,蕭輕盈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不讓他退開。
「告訴我,你這輩子去過哪些地方?」蕭輕盈緊盯著湯崧的眼睛。
「我……去過一次厭火,去過一次寧南,去過一次雁都。當然還有從小一直在齊格林長大。不過大部分時間我都躲在家裡,不管是以前在舊齊格林還是現在在天空城。」湯崧說。
「所以你有沒有經歷過窮人的生活、尤其是羽族窮人的生活?」蕭輕盈說,「你真的親歷過?真的體會過嗎?」
湯崧搖搖頭:「我沒有。當然我在不同的城市、在道路上都見到過窮人,但我沒有過過他們的生活。」
「那麼我來告訴你吧。」蕭輕盈說,「對於一個羽族的窮人、羽族的賤民來說,他的命運從出生的時候開始就已經被注定了。他無法擁有自己的森林和自己的土地,因為寧州所有的土地全部分封給了貴族們。他辛辛苦苦一輩子勞作,大部分所得都上繳給了貴族,以及交給了官府的稅收,自己卻所剩無幾,只不過可以勉強餬口甚至連餬口都難。」
湯崧默然,蕭輕盈接著說:「對於你這樣的飽學之士,你當然會想:讀書啊。讀了書,有了知識,前景就廣闊了。退可以到虎翼司城務司之類的好地方當個文吏,起碼吃飯有保證;進可以考科舉當官,一步一步往上爬,沒準幾十年後就是下一個湯擎湯大人呢。」
「不是……不是這樣麼?」湯崧囁嚅著。
「理論上似乎的確是這樣,但是我必須要告訴你,首先,窮人家的孩子如果不從小就幫家裡幹活,一家人的飯就會不夠吃,大多數人根本沒有時間去唸書,到頭來會寫自己的名字、能算清每年該交多少租子多少稅就不錯了。其次,科舉這種東西,雖然我們跟著人類學了,但學的只是個表象,骨子裡,各地主持文考的官員還是會優先選拔貴族出身的考生,賤民想要和他們爭,幾乎不可能。」
「你知道窮人的生活是什麼樣,那沒什麼奇怪的,因為你也出身貧寒。可你怎麼會知道科考這種事呢?我記得你說過你對這些毫不關心、連羽皇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啊。」湯崧問。
「我的確對這些沒興趣,但是我殺過這樣的官員啊。」蕭輕盈說。
湯崧渾身一震,蕭輕盈微微一笑:「就在去年,有一個主持杜林城區域科考的考官,因為受賄舞弊做得太過分,導致了三名絕望的貧民考生公開自盡,你還記得這事兒嗎?」
「我聽說過,」湯崧憂鬱地說,「這是國家的奇恥大辱。」
「你所想到的是國家的恥辱,別人想到的,卻是不想被他牽連以至於影響自己的仕途。」蕭輕盈說,「所以血羽會接受了某個高官的委託,炮製了他的假認罪書,然後我出馬,殺了他,偽裝成他畏罪自殺的樣子。」
「你……你怎麼能這樣做……」湯崧很是震驚。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蕭輕盈反問,「我接受一個活之前還先要去分清楚所謂『善』『惡』,『正義』與『非正義』?我也要像你那樣胸懷著熊熊燃燒的正義感,只做『對』的事情,不做『錯』的?那我要怎麼活下去?」
湯崧再次沉默,過了好久才說:「好像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和你說過,『正義』這種東西其實是很難界定的。」
「那我們就換個詞,不談正義,」蕭輕盈說,「律法、道德、準則……隨便什麼玩意兒,總之是你心中所想要遵守的準繩,對嗎?」
湯崧沒有回答。
「但是你心裡持守的那些準繩,對我而言連狗屁都算不上。你這輩子最大的難題無非就是沒有辦法成為一個武功高強的『真正的』貴族,所以會被自家人取笑,認為你有一個失敗的人生。然而即便是在這個失敗的人生裡,你還是可以悠閒自得地每天躲在房間裡讀書、做你喜歡的手工活,偶爾向別人展示一下你有這非同於一般書獃子的過人智慧。你不愁吃不愁穿,每月領取家族發給的月例錢,也許一個月就足夠一個窮人家庭掙好幾年。再過上幾年,你的家族會為你安排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你會娶一個貴族小姐為妻。你未必喜歡她,她也未必喜歡你,但是無所謂,你們成親生子,繼續延續湯氏的高貴血脈,那才是最重要的。」
蕭輕盈一口氣說完這段話,湯崧愣愣地看著她,有些不知所措。蕭輕盈的目光裡忽然有了一絲哀傷:「而窮人呢?只能繼續和窮人成親,繼續生下帶著低賤血統的平民甚至於無翼民。要是有誰不小心愛上了貴族家的人,就算是有了孩子,也會被驅逐滾蛋,獨自一個人……」
她忽然轉過身,背對著湯崧,沒有再說下去。
兩個人就像是兩尊雕像,誰也不說話,就這樣沉寂著。過了許久,蕭輕盈才輕聲說:「走吧,去你家,找找你父親有沒有留下什麼。」
湯崧「嗯」了一聲,當先走在前頭,蕭輕盈跟在他身後。走出沒幾步,湯崧突然毫無徵兆地停住腳步,要不是蕭輕盈反應夠快,差點鼻子就要撞上湯崧的後背。她正想發火,湯崧卻搶先開口了。
「這一切,在我身上是不可能發生的。」他大聲說。
「什麼不可能發生?」蕭輕盈沒回過神來。
「我不會去娶一個我不認識的貴族女子,」湯崧回過身來,凝視著蕭輕盈的臉,「我只娶我喜歡的人,而且不管她出身高貴還是貧賤,不管她是大小姐還是殺手。如果有誰要攔在我面前,無論是誰,我都會跨過他。」
這傢伙頭一次這麼正面盯著我,蕭輕盈想,而且居然沒有臉紅,今天太陽真是從南邊出來了。不知怎麼的,她居然也頭一次感到心裡有點慌,然後又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小的愉快。
「你到底還是個讀書人……」蕭輕盈歎了口氣,「什麼叫『我都會跨過他』?要是換了我,誰敢攔我,應該是幹掉他才對。」
此刻的湯府很安靜,只能偶爾看見僕人們快步而靜默地穿行於院落之間。喪事已經結束,生活終究要回到正軌,湯姓的精英們繼續上工,少年們也都嚴格接受著各種課程。唯一一個游手好閒無所事事的,大概就只剩湯崧少爺了。
「只有你一個人那麼閒,你果然是家族之恥……」蕭輕盈一面開鎖一面嘀咕著。
「這個真理已經不必你來重複了。」湯崧探頭探腦地張望著把風,不過這份謹慎似乎是多餘的。果然如蕭輕盈所說,只有他那麼閒,現在院子裡想要找個人來打擾他也不容易。
蕭輕盈很快用一根鐵絲打開了那把看似沉重的大鎖,兩人趕緊溜進湯擎的書房,再把門關上。
「這裡的擺設……還是和父親死前一樣,基本沒怎麼動過。」湯崧的語調有些傷感,「可惜這些書,他再也沒法回來讀了。」
蕭輕盈左右打量著:「湯大人看來很喜歡讀書,家裡的書比我父親還多多了。」
「雪大人管查案,更多靠的是現場的經驗;但我父親主要管人,需要動的腦子更……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行啦,我知道你經常腦子不好使,」蕭輕盈寬容地拍拍湯崧的臉頰,然後似乎意識到這個動作有點過於親密,趕緊把手收了回來,「咱們快找吧。」
湯崧不敢多說,埋頭開始在書桌上翻找,偷空悄悄地摸了一下剛剛被蕭輕盈拍過的臉。略有點發燙。
和雪嚴君不同,湯擎並沒有記錄日誌的習慣,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都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書桌上堆放的,基本都是一些普通的來往信函,有的是日常事務的公文,有的是遠方朋友的來信。湯崧一一取出查看,都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重要信息。湯擎果然是一個八面玲瓏的人,似乎對誰都盡量行方便,所以不管是公函還是私信,最多的內容就是對他表示感謝。
「越看這些信,越讓人感覺到,我父親這樣的大好人,會有誰非殺他不可呢?」湯崧苦笑著。
蕭輕盈則一本一本地翻看著書櫃裡的書籍。她原本也就算是粗通文字,翻看湯擎那些佶屈聱牙的書籍,著實頭疼。但她權當是在血羽會接受艱苦的訓練,咬牙堅持著。不過從這些書裡好像也看不出點兒什麼名堂。湯擎似乎是個愛書之人,極少在書頁裡批注,所以那些書雖然都很舊了,保存得還挺不錯,每一頁紙張都乾淨整潔,折皺都幾乎沒有。
當翻開一本《簡子說輯要》時,書裡忽然掉出了一個信封。蕭輕盈連忙把信封撿起來,發現信封上什麼字都沒有寫。
湯崧也湊了過來,打開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張信紙。他展開信紙,眼神裡有些疑惑。
「這是一張白紙,上面什麼字都沒有。」湯崧舉起這張信紙,迎著透進窗戶的陽光仔細審視著,「真是奇怪,為什麼父親會把一封什麼都沒有的信藏在那本書裡呢?」
「那不是白紙!」蕭輕盈猛然意識到了些什麼,「快扔了!」
但是已經晚了。經常被蕭輕盈取笑弱得像麵條的湯崧,此刻真的就像一根麵條一樣軟到了地上,動也不動。蕭輕盈自己也感覺到了一陣陣頭暈眼花,幾乎要栽倒。她明白,自己和湯崧都已經中毒了。
不過她畢竟常年和毒物打交道,自身也有一些抗毒的能力,雖然中了毒,並沒有像湯崧那樣完全失去知覺。但她還是順勢也倒在了地上,假裝昏迷。
書房的門再次被打開,蕭輕盈聽到了一個人的腳步聲。這個人關上門,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們,當此人走到她的身邊時,蕭輕盈拼盡全部的殘餘力氣,猛然一躍而起,一掌劈向對方的頭頂。在中毒的情況下,她只能一出手就是殺招,爭取能一擊斃命,以免後患無窮。
但畢竟是中了毒,力量和速度都大打折扣,更重要的在於——對方的武功似乎是她在沒中毒的時候也無法輕易制服的。來人以閃電般的速度揮掌擋住她這一擊,然後胳膊肘順勢發力,一下子頂在蕭輕盈的咽喉上。蕭輕盈眼前一黑,只覺得咽喉處已經吸不進空氣了,一頭栽倒在地上。對方毫不客氣地一腳踩在她的背上,蕭輕盈渾身乏力,已經不可能再掙扎著起身了。
「三弟可真是太沒出息了,」來人用一種冷酷而高高在上的語調說,「成天和一個賤民廝混在一起也就罷了,明明知道這是個血羽會的殺手,還不知自愛,真是丟盡了父親的臉。」
「三弟?」蕭輕盈雖然腦子昏昏沉沉的,但還是挺清楚了對方說的每一個字,「你是湯崧的虎翼司大哥還是城務司二哥?啊對了,我記得他說過,他的大哥武藝高強,而且尤其喜歡諷刺他,還不許他和平民往來,想來你就是他大哥了。你叫什麼來著?湯文欽?」
「是啊,三弟惹出來的禍,只有大哥才能收拾。」對方一聲冷笑,「可不能讓人以為湯家無人。」
蕭輕盈想要說些什麼,但舌頭就像是墜了鉛塊一樣,實在發不出聲了。她努力對抗著眼前彷彿正在無限擴大的黑暗,竭力讓自己不昏過去。
就算是要死,老娘也得看清楚我到底是怎麼死的,蕭輕盈在心裡惡狠狠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