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這一天是週二,本學期的週二下午沒有系裡安排的課程,所以馮斯把體育選修放在了這個時段。他選修的是籃球課,在基本課程講完後,老師安排了分組打比賽。

  馮斯身高超過一米八,身體也並不瘦弱,但打起籃球來球風甚為飄逸或者說懶散。他既不喜歡在內線和對方的大個子硬扛背打,也不喜歡持球突破尋找身體接觸,而是喜歡飄在三秒區外中遠投。他的投籃技術不錯,命中率差不多有五成,在低對抗的業餘籃球裡也算蠻好的了,但體育老師很不滿意,不停地呼喝。

  「大個兒!大個兒!」體育老師這樣稱呼馮斯,「站住內線!你應該起到一個支柱的作用!」

  體育老師是受過專業籃球訓練的人,據說以前還進過國青隊,所以對比賽的要求和我國著名張姓籃球解說專家一樣,最講究合理。所謂合理的籃球,總是看重內線,希望有一個中鋒能在低位要住位置,然後每一次進攻都從他手上開始發動,起到戰術支點的作用。可惜馮斯實在不喜歡過多的身體對抗,老師喊一聲,他就沖老師媚笑一下,往內線走兩步,和對方中鋒「纏綿」在一起;不喊了,他還是撤出來中遠投,讓老師十分無奈。但所謂伸手不打笑面,馮斯平時臉上總是掛著笑,他倒也不好發脾氣。

  馮斯穩定的命中率始終使己方保持著領先優勢,這讓對方有些窩火。在一次籃板拼搶中,對方的小個子控球後衛明明摘不到籃板,仍然跳到空中伸手胡亂一拍,沒拍到球,卻正拍在馮斯這邊大前鋒的眼睛上。大前鋒怪叫一聲,捂著眼睛蹲在地上。

  比賽只能暫停了。馮斯也懶得去摻和雙方充滿火藥味的互相指責推搡和體育老師的厲聲呵斥,站到一旁用球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放下球衣,他忽然怔住了,只見籃球場外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正在隔著圍欄遠遠地望向他。

  「是禍躲不過……」馮斯自言自語。

  他甩了一下腦袋,和體育老師說了兩句話,體育老師看了看那個中年男人,點點頭。於是馮斯撇下比賽,逕直走向中年男人,眼神裡充滿了抗拒和嘲弄。

  「怎麼了?為什麼今天不穿你那些拉風的道袍?」馮斯笑瞇瞇地說,說完這句話之後,他似乎突然想起點什麼,用拖長的腔調補充了兩個字,「老爹。」

  中年男人尷尬地笑了笑。他的個頭比馮斯矮一截,頭髮略有些花白,在馮斯面前的神情近乎謙卑,讓人很難想像到這個人竟然是知名的風水陰陽大師,從來都是用居高臨下的口吻和別人說話。這就是馮斯的父親,一直被他宣稱早已死去的父親,本名馮琦州,但人們一般稱呼他的道號「忘虛子」。

  「你不是……不喜歡我穿道袍嗎,」馮琦州結結巴巴地說,「所以我穿了這身。」

  「穿道袍才能顯得你仙風道骨嘛,」馮斯歪著腦袋,「現在打扮成這樣,像是剛剛進城的農民企業家。」

  作為兒子,這樣的諷刺相當不客氣,但馮琦州卻默默承受了,似乎馮斯多訓他兩句他反而心裡好受些。他沒有接馮斯的話茬,而是發問道:「這學期開始後,你沒有給家裡寫信也沒有打電話,我的電話你也總是不接……在學校裡過得還好嗎?」

  「馬馬虎虎,無所謂好不好。」馮斯的嘴角依然帶著笑,眼睛卻望著別處,就像是在欣賞其他人的籃球賽。

  「哦……沒什麼不好的就行,沒什麼不好的就行,」馮琦州掏出紙巾擦了擦汗,「那你缺錢花嗎?」

  「餓不死的。」馮斯只說了四個字。

  「如果缺錢的話,就告訴我。」馮琦州說。

  「還是算了吧,」馮斯擺了擺手,「上次缺錢的時候,你害死了我媽;這次我不敢缺錢了,免得把自己也搭進去。」

  馮琦州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囁嚅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馮斯瞥了他一眼:「我聽說,你是管基建的副校長請來的,是為了新建體育館的事情嗎?」

  「不是不是,起碼檯面上不能那麼說,」馮琦州趕忙說,「大學官方是不能搞封建迷信活動的,所以我這次來只是幫他個人挑一塊好墓地。當然,也可以順便瞅瞅體育館……」

  馮斯哈哈一笑:「曲線救國啊,不錯不錯!又長進了。就這樣吧,你已經見到我了,我活得好好的沒有死,你去看他的墓地和體育館去吧。」

  「那你……今年暑假回家嗎?」馮琦州鼓足勇氣問,「春節你就沒回來過……」

  「不回。」馮斯簡短地回答道。

  馮琦州很失望,看來是很想再說些勸告的話,但最終還是忍住了。他只是頹喪地歎了口氣:「好吧,那你……自己多保重。」

  「你也要保重啊,老爹!」馮斯笑容可掬地點點頭,轉身走回了籃球場。在他的身後,馮琦州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眼神裡飽含著痛苦。

  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裡,馮斯都過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又編造了三條心靈雞湯式的微博,分別掛在王朔、林清玄和柏拉圖的名下,用一種叫作「時光機」的程序定好了發送時間,以便微博不斷有內容更新,保持粉絲的黏度。他清理了另外兩個網絡遊戲的賬號,把可以賣錢的掛到交易網站,然後關掉電腦,開始按照文瀟嵐畫的重點溫習功課。這個逃課天王雖然平時不去上課,但到了考前還是會突擊一下,以避免掛科。每到這時侯,他都會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力爭以最短的時間和最高的效率解決掉功課,絕不拖泥帶水。

  「怎麼能在功課上面浪費太多時間呢?那樣會耽誤正事兒的。」馮斯如是說。

  但是今天晚上他卻明顯不在狀態,捧著高數書看了半小時,公式都沒能記住幾條。最後他索性煩躁地扔掉書,躺在床上開始發呆。

  這時候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馮斯抓起手機看了一眼號碼,皺起了眉頭,想了想,還是接通電話:「又有什麼事?」

  「到樓下來一趟,我有要緊的事和你說,馬上來!」聽筒裡傳來的是父親的聲音。但是很奇怪,他的語氣裡不再有以往和兒子說話時的愧疚和緊張,這幾句話乾脆利落充滿了威嚴。馮斯尤其注意到,他連說話習慣都改變了,如果是往常,馮琦州想要兒子下樓見面,一定會謙卑而小心翼翼地說:「能不能到樓下來一趟?」

  馮斯敏銳地覺察到了一絲異常,猶豫了一下後,說:「好,我馬上來。」

  走下宿舍樓,馮琦州就站在宿舍大門外的花壇邊,但著裝又有變化。在馮斯的印象裡,他一年四季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一身吸引眼球的道袍,今天下午穿著西裝見面已經很罕見了。可眼下,他居然穿著一身緊身的運動裝,腳上也穿著跑鞋,忽然之間給人一種截然不同的氣質。馮斯這才發現,往年馮琦州總是裹在寬大的道袍裡,讓他完全忽略了父親的身材,現在看來,這個人雖然已經40多歲,身體卻很精幹,充滿了矯健的力量感,與其說像一個到處騙錢的假道士,倒不如說像一個訓練不輟的運動員。

  「我們到那邊去說話。」馮琦州沉著嗓子說,然後拉過馮斯的手腕,帶著他走向宿舍北面,那裡是商業區,小飯館、小商店和水果攤連成片,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馮斯並沒有抗拒,只是甩開了馮琦州的手,大步跟在他身後。他發現今晚的馮琦州和往常他所熟悉的那個人大不相同,身上似乎多了一些什麼東西,一些在他面前從來沒有顯露過的東西。

  此外他也想到,為什麼要找人多的地方說話?難道是因為僻靜之所會讓他感到不安?

  最後兩人來到了有名的暴脾氣新疆大爺的烤羊肉攤。馮琦州要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烤串,全部塞到馮斯手裡,馮斯也不拒絕,一邊慢慢吃著串,一邊靜待馮琦州進入正題。

  「這個學校真是不錯,」馮琦州打量著周圍,似乎很享受這樣人聲鼎沸的環境,「有清靜地方讀書,也有地方熱熱鬧鬧地玩,多好。可惜我年輕的時候沒有趕上這樣的機會。」

  他的聲音裡帶有一種莫名的蒼涼,馮斯忍不住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馮琦州微微一笑:「吃完了?來,拿著這個。」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信封,遞到馮斯手裡,馮斯取出裡面的東西一看,不覺微微皺眉。信封裡只裝了一樣東西:一張第二天一早飛往西北某三線城市的機票。

  「你這是什麼意思?」馮斯問。

  「危險臨近了,你必須得走。」馮琦州說。

  「危險?什麼危險?」馮斯有些惱火,「你是在耍我嗎?」

  「我暫時沒有辦法向你解釋,但你這次必須相信我,」馮琦州說,「明天一早就走,他們應該還來不及找到這裡。我給你的那張卡,雖然你不想用,但我還是往裡面又打了一筆錢,卡裡的錢夠你用很長一段時間了。」

  馮斯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馮琦州的意思,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精神有問題了。但是眼前的馮琦州目光沉穩、神情嚴肅,既不是平時在自己面前忐忑不安的模樣,也不是披上道袍裝神弄鬼時的虛張聲勢。那種強裝出來的威嚴是軟弱的、虛假的,能夠被馮斯一眼看穿,可是現在的馮琦州,卻彷彿渾身散發著某種令人敬畏的氣息。

  「我不會走的,」儘管心裡產生了疑慮,馮斯還是搖了搖頭,「再過幾天就得期中考試了,那是要計入期末成績的。」

  「你不像是個會拘泥於這種事情的人,」馮琦州目光炯炯,「你只是完全不相信我,隨便找個借口來敷衍我,大概把我所說的話當成了我用烏龜殼占卜出來的胡言亂語。」

  「差不多吧,」馮斯說,「你想要說服我有危險,就得把具體什麼危險詳詳細細地告訴我,不然的話,我只會當你胡說八道。」

  馮琦州歎息一聲:「那好吧。既然這樣,我只能把實話告訴你了。」

  他伸手攬住了馮斯的肩膀。馮斯並不喜歡這樣親密的動作,但想到馮琦州大概是想要在他耳邊低聲說話,所以並沒有躲開。馮琦州果然湊到了他的耳邊,低聲說:「事情是這樣的……」

  他的聲音很小,周圍又太過嘈雜,後面的話馮斯就聽不見了。他不自覺地偏了偏頭,更加靠近馮琦州,突然之間,他感到脖子一緊,馮琦州放在他肩膀上的那隻手不知何時悄悄移到了後頸,並且用力掐住了後頸的某個部位。他立即覺得眼前發黑,想要掙扎呼叫,卻完全用不上力。

  緊跟著,脖子上傳來一下輕微的刺痛,像是有什麼很細的針紮了進去。馮斯眼冒金星,身體變得像鉛一樣沉重,意識漸漸模糊了,耳朵裡喧鬧的人聲也漸漸隱去。只是在昏迷之前的最後時刻,他聽到馮琦州彷彿在很遙遠的地方大呼小叫:「兒子!你怎麼了?兒子!」

  醒來的時候,馮斯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地塞在一輛汽車裡。他顧不上腦袋仍然漲痛不已,先打量了一下周圍。自己正在一輛普通的金盃麵包車裡,躺在後座上,除他以外,車裡只有正在開車的馮琦州一個人。

  他想要說話,卻發現連嘴都被一塊布堵住了,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響。馮琦州聽到聲音,頭也不回地說:「醒了?」

  馮斯悶哼一聲,算是回答。馮琦州接著說:「這件事完了之後,你想怎麼罵我就怎麼罵我,甚至想揍我也行。但這一次,我必須帶你遠走,把你藏起來。我不能讓你丟掉性命,哪怕你會為此恨我一輩子。」

  怎麼就扯到丟掉性命的話題上了?有這麼嚴重嗎?馮斯想著、猜測著、判斷著,但最終佔據上風的還是這兩個字:不信。父親是個四處裝神弄鬼騙飯吃的江湖術士,甚至都不是一個真正的道士,對於他而言,危言聳聽嚇唬人應該是常事。

  他甚至進一步想到,這搞不好是父親安排的一個圈套,目的就是通過虛構的危險和偽裝的奮不顧身來和他修補父子關係。對於一個職業騙子來說,這種事原本不難設計。想到這裡,他反而有點佩服馮琦州了:我靠,你丫真狠。

  然而,如果現在馮琦州扯掉堵在他嘴裡的布,他一定會指著父親的鼻子,用一連串惡毒的言語咒罵父親。

  「別玩這些花招了行嗎,親?我看見你還不如見著某寶客服親切呢。

  「我媽已經死在你手裡了,還指望著能回到小時候把你當馬騎時的父子關係嗎?

  「我已經成年了,我有辦法自己養活自己,你給我的卡我一分錢都沒用過,所有的學費、生活費全都是我自己賺來的。沒有你,我也餓不死。

  「我沒有你會活得更好,你沒有我也是一樣,我們就此分道揚鑣,永遠從對方的生活裡消失好不好?」

  他在腦海裡把這些話重複了一下,又添加了一連串刺激性的詞彙,決定一到能開口說話的時候就一口氣說出來。這些年來,他對於這種尷尬的父子關係早就厭惡透了,馮琦州這一次顯然出格的荒唐舉動更加讓他忍無可忍。就這樣把所有的話都說開吧,他想,就像用快刀斬亂麻。

  麵包車繼續以高速飛馳著,此時已經是深夜,窗外漆黑一片,偶爾會有一點燈光閃過。由於多年高校持續擴招導致城區用地緊張,許多高校都把大一新生扔到郊區的分校,某些甚至全部本科生都在那裡。馮斯的專業運氣不錯,由於需要應用一些只有主校區才有的專業設備,因此留在了本部。

  但現在看來,自己可能連郊區都遠離了,搞不好已經不在北京地界了。這場戲還真是做足了呢,馮斯想著,難不成真打算一路沿著國道把自己拉回老家的那座小城?馮琦州這種搬弄周易風水的偽大師,一向在黑道裡最受老大們的信任,搞不好他還會買通一堆地痞流氓來表演點苦肉計什麼的呢……

  正想到這裡,麵包車突然一下巨震,馮斯頓時從座位上摔了下去,摔得渾身生疼。緊跟著是第二下、第三下……他猛然明白過來,有人在後方用車撞他們!

  這可太過火了,馮斯想,苦肉計也沒有玩得這麼真的,這他媽的又不是在拍電視劇。麵包車的發動機發出低吼,馮琦州似乎已經把油門踩到了極限。但這畢竟只是一輛金盃,速度有限,仍然難以逃脫來自車尾的撞擊。每撞一下,車身就是一陣劇烈的震動和搖晃,車輪在公路上摩擦出尖銳刺耳的聲音,隨時都有失控滑出道路甚至翻車的危險。

  馮斯一下子明白過來了,這絕不是什麼事先安排好演戲的,誰演戲也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馮琦州說的竟然是真的,那個未知的危險已經來臨了。雖然他仍然完全不清楚這個危險的性質到底是什麼,究竟為何而來,但它還是來了,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自己身邊。

  生活真是出人意表,馮斯對自己說。

《覺醒日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