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這一年北京的夏天漫長而炎熱,據新聞裡說,最高溫度創下了有歷史記錄以來的夏季新高。

  進入8月,同宿舍的同學都回家了,只有馮斯無家可歸,索性留在了學校裡。學生宿舍有空調,他每天開著空調躲在房裡,打理著各種各樣的網絡賬戶,直到夜深了才出門到校園裡的24小時小吃店去吃點東西。除此之外,他沒有去見留在北京實習的文瀟嵐,沒有去見寧章聞和關雪櫻,這讓他的朋友們十分擔心。

  「沒事兒,我就是想安靜一下,」馮斯在聊天工具裡對文瀟嵐說,「很快就沒事兒了。」

  他倒是真沒說謊,一星期之後的一個傍晚,一腦袋亂髮的馮斯走進了寧章聞的家門。文瀟嵐碰巧也在,一見到他就皺起眉頭:「這腦袋……雀巢牌的吧?」

  「甭管什麼牌……宿舍的熱水器壞了,憋了兩天,頭發癢死了,實在他媽的受不了了。」馮斯毫不顧忌地一邊脫T恤一邊向衛生間走去。

  身上圍著做飯圍裙的關雪櫻連忙給他遞上一塊乾淨的浴巾,文瀟嵐撇撇嘴:「我記得你不是宣稱你直接用自來水管的冷水就能洗頭嗎?」

  「我現在是千萬富翁,總得顧著身份。」馮斯說著,關上了衛生間的門,門裡水聲大作。馮琦州的別墅已經賣掉了,張聖垠沒有留一分錢,全款轉給了馮斯,所以這個千萬富翁貨真價實,毫不摻水。

  「喂,千萬富翁!穿著學院活動發的文化衫和精品城淘來的大褲衩很美嗎?」文瀟嵐嚷嚷著,關雪櫻在一旁抿嘴直樂。所謂精品城,是學校附近的一個批發市場,裡面的各種服裝、鞋帽、電器、小百貨都來自浙江的鄉鎮工廠,價格很便宜,是兜裡沒錢的學生最愛光顧的地方。

  「馮斯來啦?」寧章聞從自己的房間裡探出頭來。

  關雪櫻衝他點點頭,再指指客廳裡的飯桌,意思是快開飯了。

  「他怎麼樣?」寧章聞問文瀟嵐。

  「心裡的結沒那麼容易解開,但這個人很擅長憋著,不管是怨氣還是傷心,都能死死憋住,」文瀟嵐說,「驕傲的人都是這樣,所以關於他父母的那些話題,就別提了。」

  「必須提,」寧章聞搖搖頭,「提到他的父母不過是讓他心裡不舒服,但那些重要的事情,我們不幫他一起想主意,後果就是丟掉他的小命。」

  文瀟嵐笑了起來:「寧哥,我發現自從小櫻住到你家裡之後,你的話越來越多,和以前的你越來越不一樣了。」

  關雪櫻神色坦然地輕笑著,寧章聞卻不知道怎麼的,臉皮子微微有點紅。他動了動嘴唇,正想說什麼,浴室的門打開了,馮斯探出個濕漉漉的腦袋:「小櫻!幫我從寧哥的衣櫃裡拿套乾淨衣服出來!內褲就不用了!」

  「我算是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她千里迢迢帶回到北京來了,」文瀟嵐小聲咕噥著,「這樣便宜的使喚丫頭可真划算——小櫻別理他!就讓他光著屁股出來!」

  關雪櫻的確是個心靈手巧的女孩,儘管她在山村裡得不到任何好的食材,只能日復一日做著簡單粗劣的飲食,但來到北京之後,卻以很快的速度學會了許多新菜,還學會了使用烤箱、微波爐、搾汁機等現代化工具。這一天晚上,她做了一大盆香氣四溢的魚頭泡餅,配上幾個爽口的涼菜和清淡的綠豆百合粥,讓馮斯吃得有如餓殍。

  「以後我一定要幫你開一家飯店,」馮斯一邊擦著嘴角的油一邊說,「什麼都不用做,單賣魚頭泡餅,全北京的人都得排著隊來吃。」

  「少擺出一副千萬富翁的架勢了,」文瀟嵐撇撇嘴,「不能動的錢等於廢紙。」

  「不是不能動,我只是不想動……」馮斯眼裡的光芒有些黯淡。文瀟嵐知道勾起了他對養父的複雜情感,有點後悔,正想岔開話題,寧章聞卻已經開口了:「我剛看到新聞,棲雲觀被人放火燒了,火場裡發現了慧明的屍體。」

  馮斯一怔:「我那天醒來的時候,他們明明都已經走了,慧明也不在了,怎麼會又死在道觀裡?」

  「我猜,是因為你媽不想和你衝突,所以先匆忙離開了,」寧章聞說,「等你走了之後,她再回去放火燒觀,可能是裡面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東西。」

  「說不定就是一個魔僕什麼的,」馮斯很懊惱,「都怪我,當時心裡太亂,根本沒有多想就離開了。我可能是……有點怕那個地方,不想再想起我媽。」

  「這不怪你,換了誰都會腦子暈暈乎乎的。」文瀟嵐柔聲說。這是這一天晚上她第一次用溫柔的態度對馮斯說話。

  「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寧章聞擺擺手,「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馮斯搖搖頭,「能讓我知道的,那個叫路晗衣的人都已經告訴我了。但我看得出來,他們還懷有很深的擔憂,彼此之間也存在很大的戒心,我猜想是因為,還有一些危險性不亞於魔僕的敵人存在著。」

  「危險性不亞於魔僕?那會是什麼?」文瀟嵐很吃驚。

  「還是那三個字:不知道。」馮斯一臉的苦惱,「現在所有的守衛人家族都知道了我的存在,他們都在監視著我,也等待著突發事件的到來。大家都知道一定會有大事發生,卻不知道何時發生、怎樣發生,所以都只能在煎熬中痛苦地等待。我猜想,我過來找你們吃這一頓飯,外面就有若干只眼睛的視線聚焦在這張桌子上。」

  關雪櫻下意識地站起身來想要去拉窗簾,馮斯擺擺手:「不必,沒用的。也正是因為這樣,我一度想要切斷和你們的聯絡,拿著我爸留給我的錢,躲到其他城市去。可是回頭仔細一想,你們的身份他們都知道了,假如真的要用你們來要挾我,我待在哪裡都是一樣的。真是對不起你們,無端把你們拉進這場漩渦。」

  「我不在乎。」文瀟嵐大聲說,「這樣反而刺激,有種生活在電影裡的感覺。」

  寧章聞和關雪櫻都沒有說話,但眼神裡流露出的信任說明了一切。馮斯心裡一熱,忽然覺得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豪氣充塞在胸口,好像在這一瞬間真如文瀟嵐所說,什麼都不必在乎了。

  「這他媽的才叫作人生。」馮斯一拍桌子,「我突然有點明白過來,為什麼小說和電影裡的人物都會在某一個時刻很想喝酒了。我現在就想喝酒。」

  馮斯其實酒量不大。喝了幾杯當年別人送給寧章聞父親的老茅台後,他開始滿臉通紅,精神也愈發興奮,以至於吃完飯後寧章聞和關雪櫻一起表示:「今晚你還是留下來睡這兒吧。」

  「不用!不用!」馮斯搖擺著手,「現在宿舍裡就我一個人,住著舒坦。我沒醉,出去吹吹風就好了。」

  「那我送你回去,」文瀟嵐說,「省得你半路借酒撒瘋去調戲良家婦女。」

  說來也奇怪,兩人在寧章聞和關雪櫻面前總是不停鬥嘴,此時走在校園裡卻一直沉默著,處在一種近似尷尬的氛圍裡。來到男生宿舍樓下,馮斯揮了揮手,準備上樓了,文瀟嵐忽然喊住他:「等一下!」

  馮斯回過頭來:「怎麼了?」

  「我……我有話想說。」文瀟嵐的臉稍微有點紅。

  「什麼話?」

  文瀟嵐始終躊躇著,似乎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馮斯笑了起來:「是那個大三學長向你表白的事兒吧?我早知道了。」

  文瀟嵐的臉更紅了:「你怎麼知道?」

  「總是有人多嘴跑來向我匯報唄:哎呀不得了啦,你的女朋友要被撬走啦,不是我挑事兒啊,這事兒換了我可不能忍啊……」馮斯說著笑話,神色如常。

  文瀟嵐也擠出一個笑容:「其實這件事……」

  「如果你喜歡他,就答應他。」馮斯打斷她。

  文瀟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難看,咬著嘴唇沒有說話。馮斯慢慢走到她面前,拍拍她的肩膀:「那個哥們兒我見過,人長得挺帥,脾氣不錯,籃球也打得比我好,我要是你,就抓住這個機會。」

  文瀟嵐「撲哧」一聲:「這會兒你又變得像個知音大姐了。」

  馮斯沒有笑:「說真的,我知道你還沒答應他,原因是為了我。大可不必。我可能對你稍微有點意思,你也可能有些時候對我也有那麼一點意思,但是我們……用你們女人愛說的話來說,更接近閨密。我們做一對有點曖昧的好朋友可能挺合適,要真談戀愛,你會彆扭,我也會彆扭。」

  「我就是這麼想的,」文瀟嵐低聲說,「我們倆很好,真的很好,但始終……少了點什麼東西。」

  「所以嘛,痛痛快快地答應他,然後我會選個吉日狠狠宰你們一刀。」馮斯一本正經地說。「初步定在大董吧,要不金錢豹也行。不對,我突然想吃海鮮了,咱們去順峰也好……」

  文瀟嵐聽著他胡言亂語,眼眶微微有些發熱。她忽然伸出手,輕輕抱住了馮斯。馮斯愣了愣,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伸出手,環抱住她。

  幾秒鐘後,文瀟嵐鬆開手,輕聲道了句「再見」,轉過身快步離開。

  馮斯的臉上始終保持著笑容,直到文瀟嵐拐過一個彎,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後,笑容才突然消失。擁抱過女孩的手上彷彿還帶著淡淡的香氣,讓人心神迷亂。

  「還是想喝酒……去哪兒喝好呢?」馮斯撓了撓頭。

  與此同時,在這個星球的另一個角落裡,另一個人也在喝酒。

  和馮斯不同,這個人身邊沒有朋友相伴,而是獨自一人。他也沒有下酒菜,如果一定要說有的話,那就是身前電腦屏幕上的數碼照片。他處在一個非常奇怪的地方,空曠,遼遠,黑暗,寂靜,把一個普通人放在這樣的環境裡,或許不到一個小時就會發狂。但這個喝酒的人泰然自若,臉上帶有一種古井般的平靜和幽深。

  「不錯,不錯,這個孩子果然長大了,有點風骨了。」喝酒的人自言自語著。照片裡,馮斯正和梁野站在一起,雖然臉上都是瘀痕和擦傷,炯炯的目光裡倒是透出一種牛二般的渾不吝。

  「這雙眼睛真像我啊,」他把杯裡的白酒一飲而盡,「儘管身上並沒有流著我的血,但還是我的好孫兒——你已經等不及了吧?」

  隨著這句奇怪的話,離他不遠處背後的黑暗裡忽然傳來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響,像是某個飢餓難耐的龐然大物發出粗重的喘息。在電腦微光的照映下,隱隱可以看到模糊的山一樣的巨大輪廓。

  「我也等不及了,不過,還是得再忍忍,」喝酒的人哧哧笑著,「待會兒讓血的味道變得更甜。」

  又是一陣喘息,緊跟著,一片黑暗之中突然現出了兩個碩大的綠色光點。

  那是兩隻眼睛,綠色的、飢餓的、渴望的巨眼。

  (第一部完)

《覺醒日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