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一天中的第一個顧客走進店舖的時候,尼古拉並沒有對他產生太大的興趣。這個人形容枯槁,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羊毛外衫,鞋尖幾乎要被磨平了,虱子正從他長褲上的破洞裡鑽出來。他手裡扛著一個長方形的物體,長大約八十厘米,寬在半米左右,用厚厚的破布包裹著。
一看就是個來兜售家族收藏的畫作的潦倒窮漢,尼古拉迅速做出了判斷。1348年的那次黑死病大瘟疫,讓巴黎的人口足足減少了一半,許多曾經富裕的家庭因此而破敗。瘟疫結束後,尼古拉在毗鄰聖雅克教堂的代書人大街上開了一家抄書店,同時也收售舊書。這些年裡,不斷有破落子弟來出售一些家族藏品,以換取微薄的口糧,而尼古拉的回答總是大同小異。
「先生,你如果是想要賣畫的話,可能找錯地方了,」尼古拉說,「我的店只收購書籍。您可以去……」
來人搖了搖頭:「尼古拉先生,這幅畫……也許整個巴黎只有你能看得懂。除了你,我想不到還有別人會對它感興趣。」
「它對您可能意義非凡。」怪客補充說。
這個回答讓尼古拉很是意外。他知道,自己的確是一個奇怪的人,喜歡研究神秘事物,喜歡搜羅珍稀的古籍,喜歡鑽研古代文字和古代符咒,或許,還有一些隱藏於內心深處的狂熱野心。但同時,他也是一個孤僻的人,身邊幾乎沒有什麼朋友,找遍這座城市只怕也找不到幾個和他有過深入交談的人。在大多數人眼中,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並不太招人喜歡的抄寫員。
然而這個衣衫襤褸的怪客,卻似乎對他相當瞭解。
尼古拉想了想:「好吧,讓我先看看這幅畫。」
對方小心翼翼地關上店門,然後一層一層解開了裹在外面的破布,當畫的一角露出時,尼古拉注意到畫框並不如她想像中古舊,看樣子這幅畫最多也就有二三十年的歷史,不會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他不禁在心裡歎了口氣,開始盤算應該怎樣把這個怪客打發走。
然而,當破布完全被扯掉,畫幅上的圖案露出來之後,尼古拉驚呆了。他的心跳驟然加速,死死地盯著這幅畫,過了好久才開口說話:「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奇怪的一幅畫,從來沒有見過。」
怪客看著他,並沒有回應。尼古拉把畫框小心地靠在桌上,仔細看著:「這幅畫的確有點意思,我是說,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恐怖、這麼怪誕的畫作。不過,技法遠遠談不上好,只是業餘水平,肯定和名家無關。出於獵奇的心態,我可以買下這幅畫,但是價錢……」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驟然停止了,視線聚焦到了畫面右下方的一處小小角落。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呼吸變得急促,腦袋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轟鳴作響,讓他簡直有一種血管都要爆裂的感覺。
「我的上帝啊……」尼古拉喃喃自語著。
在這副被他評價為「恐怖、怪誕然而畫技不佳」的油畫的右下角,原本應當是作家簽名的地方,並沒有任何法文、英文、意大利文或其他的歐洲文字。那上面是一串奇特的文字,字型扭曲而怪異,即使找遍全歐洲的學者,恐怕也找不到任何人能夠辨識它們,遑論解讀。
尼古拉也無法解讀它們的含義,然而,他卻曾經見到過同樣類似的古怪文字。事實上,這樣的文字已經在他的心裡整整纏繞了好幾年,讓他絞盡腦汁,食不甘味。他時常在睡夢裡見到這些精靈一樣的符號在他的眼前跳躍,挖苦他,嘲笑他。在幾年前那次無比幸運的意外收穫之後,尼古拉距離自己的夢想之國只差一道門了,而這些難以索解的文字,就是打開大門的鑰匙。
「請你告訴我這幅畫的來歷。」尼古拉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用鎮定的口吻說。
「這幅畫的作者,是波代諾內的僧侶奧多里克。」怪客說。
「波代諾內的僧侶……奧多里克?」尼古拉覺得這個名字聽來有些耳熟。他回憶了一小會兒,忽然身子輕輕地抖了一抖:「是那個進入了東方神秘雪域的意大利人?」
「是的,他就是第一個進入那片雪域的歐洲人,」怪客點點頭,「那片神秘的高原之地,被人們稱為西藏。奧多里克的這次開拓之旅為他贏得了廣泛的聲譽,但人們卻並不知道,在他的內心深處,保留著一個與西藏有關的絕大的秘密。在他臨死之前,隱隱晦晦地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一位醫生,那就是我的父親……」
奧多里克是一個天主教聖方濟各會修士,也是一位著名的旅行家,一生中踏足過很多地方,而其中最為有名的經歷是他到過古老的東方之土——中國,甚至曾經在中國的都城大都居住過三年。在1328年這一年,他進入了西藏,是史上公認的第一位踏上西藏土地的西方人。在寫給羅馬教會的書信裡,奧多里克對這片從無外人涉足的雪域高原做出了許多描述,比如:「拉薩的所有建築都塗成了黑白兩色,街道均用石板鋪設。這裡絕對禁止殺生,城外的人都居住於耗牛毛織成的帳篷中。」
「這個王國的時尚是這樣的:婦女的頭髮梳成一百多根辮子。她們長著野豬一樣尖長的牙齒。」
「他們國家的另一個風俗是:如果一個人的父親去世了,那麼這個人會說:『我願意保留我父親的記憶。』因此,他把這一地區周圍的祭司、僧人及樂師和所有的鄰人親屬召集在一起。這些人高高興興地把屍體抬進村子。他們準備好一張大檯子,祭司們在檯子上把屍首的首級砍下來,遞給死者的兒子。死者的兒子及其所有人齊聲多次為死者祈禱。祭司將屍體切成碎塊。他們得到一些碎塊後,就返回了市內,他們邊走邊祈禱……在此之後,鷹及蒼鷹從山頂飛下來,紛紛啄食人肉,然後騰空而起。這時,所有人齊聲高呼:『看哪,這個人是個聖人,神使降臨把他帶進了天國!』這種方式使死者的兒子感到得到了極大的榮譽。神使以這種令人稱道的方式使其父親超生,他目睹了這一切。為此,他取來其父的頭顱,馬上煮了吃掉,並且用頭蓋骨製成飲酒器皿。他及其家人總是虔誠地從頭蓋骨晚中汲取其父的記憶。他們的這種做法表達了對其父的最大尊崇。」
這些描述讓歐洲人瞭解到了一個充滿魔幻色彩的全新而未知的世界,奧多里克也贏得了巨大的聲譽。但從西藏歸來後,他的身體狀況開始越來越差,從此再也沒有四處遊歷。他越來越神經質,經常在午夜尖叫著從噩夢中醒來,然後一整個晚上不敢睡覺。僧院裡的人們紛紛猜測,也許是因為他在西藏遇到了什麼極度可怕的事物,把恐懼的種子植入了他的靈魂深處,不但摧毀了他的精神,也拖垮了他的肉體。
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年裡,奧多里克忽然開始癡迷於繪畫。他年輕時曾經學過一段時間油畫,但並不算精通,不過此刻僧侶們也無從分辨他的畫技到底是優是劣,因為沒有人能看到他到底畫了些什麼。他在作畫的時候總是緊閉房門,不讓其他人進入,休息時也始終用布把畫架遮住。他幾乎足不出戶,寸步不離這個小小的房間,為他送飯的青年僧侶只要稍微靠近那幅畫,他就會從渾濁的雙目中放射出狼一樣凶狠的目光。
唯一一個能接近他的人是法國醫生貝爾納,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到僧院為奧多里克檢查身體,儘管仍然不被允許觸碰到那幅神秘的畫作,奧多里克偶爾會和他進行一些交談。年邁的修士在大多數情況下神智都很清醒,但有時候,他會忽然陷入一種近似譫妄的狀態,嘴裡說出一些奇怪的話。
「我所描述的西藏,都是謊言。」有一次奧多里克忽然說。
「您在說什麼?」貝爾納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我的確到了西藏,但根本沒有去往拉薩,」奧多里克說,「我寫給教會的信裡所提到的西藏見聞,大部分都是道聽途說,甚至有些完全是我自己瞎編的。」
貝爾納很是吃驚,想要再深入詢問,奧多里克卻閉口緘默。過了些日子,奧多里克在經受了貝爾納施治的放血療法後,虛弱地躺在床上休息。突然間,他又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我沒有到過拉薩,但我到過更加奇怪的地方。」奧多里克說。
「什麼地方?」貝爾納急忙問。
「西藏的秘密並不在拉薩那樣的城市,而是在那些吃人的大雪山裡,在那些連犛牛都難以生存的不毛之地中,」奧多里克的呼吸急促,「人間是沒有秘密的。所有的真相,都藏在地獄裡!藏在魔鬼統治的領域裡!」
「地獄……魔鬼?」貝爾納只覺得一陣寒意從背脊上湧起,「您到底指的是什麼?」
奧多里克已經昏睡過去,沒有再說話。
此後的日子裡,奧多里克又斷斷續續在這樣神志迷糊的狀態下吐露過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驚人之語。貝爾納從這些隻言片語裡大致理出了一個輪廓:奧多里克的確曾經遊歷西藏,但卻並不如他在信件裡所描述的那樣,曾經進入過這片高原的中心——拉薩。然而,相比起拉薩,他卻到過另外一個更加凶險,更加令人難以捉摸的地方。按照他的說法,「是魔鬼的使者把我帶到那裡去的」。
至於在那個「魔鬼統治的領域」到底發生了什麼,奧多里克卻又不肯說了。但從老僧侶對他那幅畫作如此看重來進行判斷,貝爾納有了一個隱隱約約的猜測:那幅畫上的內容,也許就是旅行家在西藏的真正驚心動魄的遭遇,也許就是把他嚇得不停陷入夢魘的那個恐怖的事物。
除此之外,奧多里克甚至還有一些瀆神的言論,什麼「上帝是不存在的」「上帝不可能創造一個由魔鬼來統治的世界」,聽得貝爾納一陣陣心裡發寒,好在這些胡亂的囈語沒有被其他僧侶聽到。
幾個月之後,奧多里克終於完成了那幅畫。他自己做了畫框,然後把整幅畫包裹起來,依然不讓旁人接近,而這幅油畫彷彿也耗盡了他剩下的心血與精力,他的身體開始迅速衰弱下去,終於一病不起,貝爾納想盡辦法也沒能挽救他的生命。
臨終之際,在修士們念誦禱文的嗡嗡聲中,奧多里克的眼睛一直圓睜著,目光彷彿要透過僧院的天花板,一直望到遙遠的東方,望到那些摧毀他的靈魂與信仰的恐怖事物。當禱文念完後,他吃力地挪動著枯瘦如柴的右手,用盡全力抬起食指,指向貝爾納。
貝爾納會意,來到他的身畔,俯下身子,把耳朵湊到他嘴唇邊。奧多里克的喉嚨蠕動著,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細若蚊鳴:「畫……給你……」
「我明白了,」貝爾納點點頭,「安息吧。」
奧多里克的嘴角帶著奇怪的笑容,目光裡的生命之火逐漸熄滅。貝爾納轉過身,帶走了那幅畫。
回到家裡,他點燃壁爐,想要把這幅畫直接扔進火堆裡去,因為他忘不了奧多里克的眼神裡那種直到死去都無法消逝的驚懼。貝爾納只是一個平凡的人,不想給自己的生活增添任何莫名的負擔。那些萬里之外的蠻荒之地,無論發生什麼,都和他沒有關係。
然而,彷彿是真的有魔鬼藏在暗處釋放出誘惑的毒霧,在即將鬆手的一剎那,貝爾納鬼使神差地猶豫了。他在原地足足站了有好幾分鐘,直到舉著畫框的雙手酸痛難忍,這才狠狠一跺腳,把畫框從壁爐旁撤回。他喘著粗氣,把畫放到桌上,似乎是怕自己反悔,用近乎粗暴的動作三兩下扯掉了包在外面的布條,露出了藏在裡面的油畫。
然後他就一把摀住了自己的嘴,只感到難以名狀的恐懼感像水銀一樣流遍全身。即便是作為一個醫生,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看到這樣可怕的畫面。奧多里克沒有說錯,那根本是一幕完全不屬於人間的場景。假如這幅畫並非虛構,而是來自奧多里克的親眼所見的話,那麼,這真的是來自地獄的圖景,是魔鬼才能創造出來的夢魘。
「上帝啊……」貝爾納閉上眼睛,在胸前劃著十字。
「我父親後來回到了巴黎,他好幾次想要毀掉這幅畫,卻最終沒有下定決心。」怪客對尼古拉說,「他說,不管是上帝還是魔鬼借助奧多里克的手留下了這幅畫,大概總歸是命運的注定,他不願意悖逆這樣的命運。他臨死前把這幅畫交給了我,希望我能找到一個可以解讀它的人,而我相信,你就是那個人。」
「希望如此,」尼古拉點點頭,「這幅畫我給你5個裡弗爾。」
怪客離開後,尼古拉鎖好店門,拉好窗簾,抱著這幅畫走進了抄書店後面的一間上鎖的密室。密室裡有一張寬大的書桌,上面擺著鵝毛筆和一大堆散亂的紙張,紙張上描繪著許多常人難以理解的古怪符號。而在書桌的中央,有一本古舊的書籍,用黃銅做封面,上面是一些類似古希臘文的文字。而翻開書,可以看見裡面的內容大多由拉丁文寫就,還有許多奇特的圖畫。
這就是尼古拉三年前意外收購的一本改變了他畢生命運的書籍:《猶太人亞伯拉罕之書》。三年來,他窮盡心力地鑽研這本書,卻始終無法破解其中的關竅。他就像是一個沙漠中飢渴的旅人,眼前出現了一口蓄著清涼甘泉的水井,手邊卻沒有能把水桶放下去的繩子。
這根繩子,按照尼古拉的推斷,就來自於夾雜在書頁裡的某種神秘文字。它們不屬於歐洲已知的任何一種文字,也沒有任何對照,完全沒有破譯的可能性。尼古拉所能做的,只是不斷地搜羅各種古老的文獻,希望能先弄明白它們到底是什麼。遺憾的是,他至今一無所獲。
而現在,這個追尋許久的謎題,似乎終於有了答案。那些無人能解的文字,有可能來自於遙遠的東方,來自於那片被稱為西藏的神秘高原!
尼古拉用一個簡單的支架把油畫支了起來,然後翻開《猶太人亞伯拉罕之書》的某一頁,這一頁上畫著一個奇特的生物:就像是一隻肉乎乎的橢圓型蟲子,渾身佈滿令人噁心的皺褶。對於曾經偷偷潛入巴黎公墓解剖死屍的尼古拉而言,這只蟲子的形態更接近另外一樣東西。
那就是人類的大腦。
這幅插圖上還有另外一點值得注意的,那就是蟲子身邊站著的一個人。如果這個人是正常人類的話,按比例來推測,這隻大腦狀的蟲子,體型比一頭公牛還要巨大。而就在這只巨大的蟲子的頭頂,描繪著一長串不屬於歐洲世界的古老文字。這些文字,和那幅油畫上的文字,如出一轍。
尼古拉握緊了拳頭,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他把視線移到油畫上,久久地凝望著這幅聞所未聞的詭異畫作,禁不住自言自語:「你到底想說明什麼?這真的是……地獄的圖景麼?」
幽暗的燭光把這幅畫照得半明半暗,更加烘托了那陰森可怖的氛圍。畫上所描繪的場景,是一個高高的平台,透過它可以看到遠處猙獰矗立的險峻雪峰,那樣彷彿能刺破蒼穹的山勢絕不可能在歐洲出現。平台上,無數黑色的禿鷲和烏鴉低回盤旋,緊緊圍繞著平台中央的一個事物飛舞著。
那是一個人,一個筆直站立著的男人,臉型帶有顯著的亞洲蒙古人種特色,頭頂光禿,很像是奧多里克所形容過的西藏的佛教徒:喇嘛。但他的身體,卻是……一副骨架,一副血肉都已經全部剝落的骨架,內臟正在順著骨盆往下落。他的腳下是散落一地的肉塊,白色的雪已經完全被鮮血染紅。一些烏鴉和禿鷲已經落到了地上,貪婪地啄食著這些新鮮的人肉。嶙峋慘白的骨架和依然完整的頭顱拼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極度怪異的視覺衝擊,任何人第一眼看到都會感覺不適。
雖然身體只剩下了森森白骨,但這個喇嘛的肢體動作還是被奧多里克畫得十分生動。他的右手握著一把鋒銳的彎刀,刀上染滿了鮮血,左手握著一樣東西——那是他自己的心臟!他把仍在滴血的心臟高高舉向天空,一隻醜陋的大烏鴉飛撲而下,身體還在半空中,長長的喙就已經啄向了這顆心臟。
從這個動作上來判斷,這個喇嘛好像是自己用刀割掉了自己身上的肉,並且掏出內臟,向這些鳥兒進行獻祭!
這很像是奧多里克描繪過的西藏天葬的場景,然而,老僧侶卻從來沒有說過,人可以活著進行天葬,人可以自己握著尖刀給自己實施天葬。即便不談天葬,在幾乎失去全部身體和全部血液之後,尤其是失去了包括心臟在內的內臟之後,一個人居然還能站立,還能支配殘軀的動作,還能擁有意識,這實在是和人類所熟知的生理知識背道而馳。
而整個畫面上最讓人感到震顫的,是這個喇嘛的表情。身上的肉被割得乾乾淨淨,連腸子都在被烏鴉爭搶,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痛苦。與之相反的是,他的面龐上充滿了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幸福感。是的,幸福,近乎神聖的幸福。
尼古拉很難找到一種合適的詞句來形容這樣的幸福感。那絕不像是宗教式的聖人殉難,因為哪怕是信奉上帝的聖人們,在臨死的那一刻,即便因為虔誠的信仰而並不感到畏懼,也難免會有一些悲壯的情懷出現在臉上。人終究不是神,面對死亡的時候,不可能沒有任何的負面情緒。
可是這幅油畫上的喇嘛,臉上真的只有極度的幸福和極度的喜悅。在飛濺的血肉中,在飢餓的不祥之鳥的包圍中,在原始而蠻荒的高原空氣中,喇嘛的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猶如盛開在白骨軀體之上的妖艷之花。他哪裡像是在面對著死亡與痛苦,簡直就像是在看著徐徐打開的天堂大門。
天堂。這個詞彙讓尼古拉猛然想到了一點什麼。在貝爾納醫生的兒子的描述中,奧多里克在那些意識不清的時刻,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上帝不可能創造一個由魔鬼來統治的世界。」他不禁產生了這樣可怕的想法:難道這個瀕死的喇嘛真的見到了魔鬼統治的美妙世界,這才能迸發出那種絕對不容偽裝的欣悅?
尼古拉在這幅不可思議的畫作面前怔怔地站立了許久,神情漸漸舒緩了下來。魔鬼就魔鬼罷,他對自己說,我所追求的,也許原本就是魔鬼的事業。
尼古拉開始進行漫長的籌備。若干年後,他離開巴黎,進行了一次漫長的遠行。關於這次遠行,由於有一些零散的書信為證,人們都相信,尼古拉只是去了西班牙聖迪亞大教堂朝聖而已。但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是,當重新回到法國之後,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他在歷史裡留下了屬於自己的濃重的一筆,成為了一個不朽的傳奇。
有很多人認為尼古拉壓根不存在,有很多人認為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但同樣的,還有很多人對他流傳於世的晦澀難解的隻言片語篤信無疑,耗盡自己的一生去追隨他的腳步,追隨《猶太人亞伯拉罕之書》的指引。然而,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取得和他一樣的偉大成就。
同樣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在1360年的巴黎,在黑死病過後的蕭條中,在那間陰暗的抄書店裡所發生的一切。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那幅恐怖的畫作,以及那幅畫是用怎樣的一種方式,改變了人類歷史上唯一一個成功的煉金術士——尼古拉·勒梅的畢生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