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斯已經不止一次見過蠹痕和蠹痕的激烈碰撞了,這種情況通常發生在實力比較強大的守衛人之間,他們的蠹痕有著很強的自我保護能力,不會輕易被攻破,因此必須要進行硬性碰撞。一旦誰的蠹痕頂受不住被攻破了,就會立刻被對方的力量所包圍,難逃一死。
但這一次的感覺卻很怪異。因為路鍾暘看上去並不是那樣凶悍的人。雖然他的外貌很駭人,但從剛才開始,馮斯就一直在留意著他的言行舉止。這實在是一個溫和而有修養的人,說話也彬彬有禮,馮斯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說殺人就殺人——而且其中還包含了他的弟弟和妹妹,以及曾經的未婚妻。
現在,四大高手和林靜橦都釋放出蠹痕,和路鍾暘抗衡著。可以看出,路鍾暘佔據著明顯的優勢,已經把五人的蠹痕壓縮到了最小。至於馮斯等人,雖然同樣身在蠹痕包圍圈中,卻並沒有感受到什麼不適。
「馮先生,你是不是在奇怪為什麼我的蠹痕傷害不了你?」路鍾暘忽然開口問。他一面壓迫著五位高手,一面還能好整以暇地說話,可見的確是佔據著明顯的上風。
「啊……是啊,我也在奇怪。剛才我還以為我和小櫻死定了呢。」馮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馮先生」這個稱謂,「我還在想,你居然那麼狠,連自己的女兒都要殺。」
「因為我的蠹痕的作用是激發他人的蠹痕並且反作用於自身。」路鍾暘說,「我的女兒只是普通人,小顏雖然有附腦,卻沒有蠹痕。所以我要殺他們的話,得等到殺死其他人之後,再用普通的物理手段。」
馮斯只覺得身上一寒:「你在說什麼?你還是要殺小櫻?這是為什麼?你要殺路晗衣我可以理解,殺大頭怪他們和殺我我也勉強想得通,但是路顏是你的親妹妹,從來沒有害過你;小櫻是你的女兒,更是這輩子第一次和你見面。你為什麼要殺害她們倆?」
「我要殺掉你們,並不是因為私人恩怨。」路鍾暘回答,「即便是晗衣,如果僅僅是因為他折磨了我這十多年,我也並不會因此就要他償命。但是,如果要完成我的心願,就必須把你們全部殺死,一個不留。」
「你的心願?什麼心願?」馮斯問。
「我在這十多年裡,一直被晗衣鎖住,無事可做的時候,唯一能動的只有大腦而已。我反覆地思考著我的這一生,也思考著守衛人在過去千百年裡的所作所為。我發現,雪子所在的那個組織的判斷其實是正確的,守衛人永遠都不會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類守護者。他們早已異化,早已和人類有了無法跨越的鴻溝,現在維繫著雙方之間脆弱平衡的,只是那個共同的敵人——魔王。一旦魔王最終被消滅,我絕不相信守衛人會安然地繼續固守自己的勢力。他們一定會開始向凡人的世界擴張,把自己變成新一代的魔王。」
「所以,你的心願就是要消滅所有的守衛人?」馮斯問。
「不只是守衛人。」路鍾暘說,「那個日本組織同樣不可信。我也不會放過他們。一切超越普通人類的力量,都存在著潛在的風險,不管是附腦還是科學。」
馮斯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承認你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那些都是遠遠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你不能為了未來的可能性就展開當下的屠殺。這樣不公平。」
「公平?這個世界上何嘗存在過公平?」路鍾暘的聲線裡充滿悲憫,「魔王把地球上的生靈當做自己的實驗品的時候,公平嗎?守衛人大家族吞併小家族、把凡人的性命不當成命的時候,公平又在哪裡?我苦苦等了雪子十七年,到今天等到的卻是她早已離世的消息,這公平麼?」
「是啊,她的去世一定讓你很難受,但至少還有女兒啊,不就相當於你們的愛情有了延續嗎?為了你們的女兒,你難道不應該先好好活下去、而不是忙著去搞屠殺嗎?」馮斯努力嘗試著勸說對方。但他也知道,以路鍾暘這樣智力水準的人,對自己的邏輯一定是極度自信的,他這樣一個半吊子大學生,實在沒有太多說服的技巧,只能隨口灌點雞湯聊盡人事。
果然,路鍾暘笑了起來:「雪子是雪子,我的女兒是我的女兒,後者永遠不可能代替前者。她成為我的女兒,只是生物學的規律,我和雪子卻是相互之間的情感抉擇,怎麼可能相互取代?」
馮斯無奈:「算啦,我也知道我不可能三言兩語打消掉你十多年的念頭的。既然這樣,為了阻止你,我只能繼續扮演他們的催化劑了。」
他再度割開傷口,為范量宇等人提供力量。鮮血湧出的時候,他看了看身邊的另外兩個人,發現不管是路顏還是關雪櫻,都顯得神情木然,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哀樂。但馮斯能感覺到,關雪櫻的內心一定是充滿了悲傷。十多年了,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生父親,卻幾乎沒有聽到什麼溫情的話語,相反的,對方已經在謀劃殺死她滅口了。如果不是關雪櫻這一生經歷了太多磨難,已經有了足夠堅韌的性情,恐怕會當場崩潰的。
他也無力去說安慰的話,倒是突然間想到了點別的:「對了,路先生,剛才你還沒解釋完全。按理說我的附腦也能激發蠹痕啊,為什麼你的蠹痕對我沒用呢?因為我的創造能力是不具備攻擊性的嗎?」
「倒不是,只是我有意識地控制了我的蠹痕,並沒有去攻擊你。」路鍾暘說。
「為什麼?」
「因為你的天選者身份畢竟特殊,我不能確定在你身上會不會出現什麼副作用。」路鍾暘說,「不過,雖然我們見面只有短短的一小會兒,我也已經能看出來,你現在的攻擊能力很弱,不可能傷到我。解決掉他們之後,我會用物理攻擊殺死你。」
「這種傷自尊的話我已經聽過七八百遍,早就有免疫力了,」馮斯說,「但是你這句話提醒了我。除了充當催化劑之外,我也會物理攻擊啊。我可是在校籃球聯賽裡因為打架被停賽的風雲人物。」
「你是準備創造一件武器出來嘗試傷害我麼?」路鍾暘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這一身瓦哥都比不了的硬派肌肉,我可能連你的汗毛都傷不了,但我天生就是狗屎脾氣,從來不會趴著等死。」馮斯說,「如果橫豎都是要掛,那還是死前拚一拚的好。」
他閉上眼睛,開始在心裡描繪一把64式手槍。手槍這種玩意兒,他過去嘗試過多次,也從來沒有成功過。但是現在,除了拚力一試之外,沒有別的辦法了。
努力,努力……「催化劑」帶來的頭痛已經很難忍了,同時還要發揮自己的蠹痕,雙重的發力帶來的是加倍的痛楚。馮斯能感覺到自己連嘴唇都咬破了,卻只能強忍著繼續想像。
一把手槍,一槍打爆路鍾暘的頭……打爆這個怪物的頭……手槍……我需要創造出一把槍……能發射出呼嘯的子彈的槍……
他驟然間爆發出一聲怒吼,伸出了自己的手。
然後整個世界就忽然消失了。
剛一開始,馮斯以為自己又被吸入了某塊時間碎片。周圍是一片完全阻隔了視線的灰色迷霧,什麼都看不清。
但他很快意識到這並不是時間碎片,因為他的腳底並沒有踩在實實在在的土地上,而是整個身子漂浮在空中。而與之前的幾次懸空體驗不太一樣的是,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行動。雖然身上並沒有翅膀,但他卻可以隨著自己的心意向著上下左右各個方向自由移動,和夢裡飛翔的感覺差不多。
隨著……自己的心意?馮斯隱隱領悟到了一點什麼。他在半空中翻了個身,輕聲說:「那就來試試吧……霧散!」
這一句話剛剛說出口,霧氣就在剎那間消失了,眼裡感受到了陽光的刺激。馮斯自如地扭轉著身軀四下裡看了看,發現下方是一片一望無垠的碧藍色。
那是一片浩瀚的大洋。
除了海水之外,並沒有其他參照物。但既然可以自如飛翔,他倒也並不慌亂,索性橫躺在半空中,一面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一面思考眼下的處境。
我應該不會是上了路鍾暘的當了,馮斯想,這廝智力再超群,也是第一次和天選者打交道,更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絕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就看透自己的能力並且相應地佈置陷阱。他所說的「不能確定會對你起到什麼作用」,並不是在騙我入彀,而是真話。偏偏我他媽自己卻這麼魯莽,冒冒失失發動蠹痕,然後把自己關進了一片新空間裡,真是慘遭智商碾壓,豈有此理。
不過既然已經進來了,自怨自艾也沒什麼用,莫如細細分析一下這是什麼地方,以及該怎麼想辦法出去。
他開始嘗試著飛行,並且很快喜歡上了這種超人一般的飛翔的快感。不過,不管向哪個方向飛多久,前方的大海都茫茫無際,看不到大陸,看不到島嶼,看不到船隻,看不到飛鳥。
顯然這並不是真實的海域,至少並不是現代的海洋,而應該是路鍾暘的大雜院幻域中又新出現的一個「幻域中的幻域」。那麼它的意義在何方呢?
馮斯琢磨了一陣子,沒有想到什麼突破口,倒是肚子不知不覺間餓了起來。如果說他的蠹痕有什麼最大用處的話,那就是在任何地方都不必擔心被餓死渴死。幾秒鐘之後,他的手裡也已經多出來一塊巧克力。
他把巧克力塞到嘴裡,剛剛咬了一口,就感覺有些不對——巧克力的味道出乎意料的好吃,而且味道很熟。仔細想想,那是從礦區回到北京之後,姜米從宿舍找出來給他的一種歐洲某國產的高檔巧克力,國內暫時沒有銷售,網上代購要好幾百塊錢一小條。
「提高一點你的品位!」那時候姜米瞪著眼睛說,「以後再變巧克力也別老弄山寨貨了!」
「不是品味不品味的問題,」馮斯嘟嘟囔囔地辯解說,「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啊。」
不過那種巧克力真好吃,他還真的嘗試過去創造,但是確實能力有限,根本模仿不出那種香甜絲滑的口感。但是今天,明明就是想隨手創造一塊巧克力出來充飢,他卻精確還原出了那種味道。
難道僅僅是因為我想到了姜米那麼一點點,這個巧克力就不知不覺變成了姜米曾給過我的那種味道?馮斯若有所悟。
再聯想到自己可以一直像超人一樣飛行,以及剛才一念之間就驅散了霧氣,馮斯又想到了些什麼。他像高台跳水運動員一樣在半空中舒展身體滾動了幾下,嘴角浮現出一絲壞笑:「這可真是有趣了。有意思,太他媽有意思了。」
他翻身向下,看著碧藍的海面,打了個響指:「神燈啊神燈,給我來條船……不,不要船,要不然來一座島吧。」
其實他這一生也從來沒有真正踏上過某一座海島,只是從各種影視作品、風光片、雜誌圖片、網絡圖片裡得到過一些片面的印象,如果是在過去,就算是要變一座模型島嶼出來只怕也很困難。但僅僅是幾十秒鐘之後,他聽到了一陣異樣的響動。
睜開眼睛一看,身下的大洋中央就像是神話傳說中的劈開海水一樣,硬生生「塌陷」出了一個巨大的坑,然後一大片陸地從海水裡湧出,很快高出海面,形成了一座海島,目測至少有好幾平方公里大小。
馮斯降落到海島上,發現這座海島果然和他想像中的差不多,椰林、沙灘、撲鼻的花香,星星點點的貝殼,白色的小木屋。踏著柔軟的沙子多走幾步路,前方居然還有身姿曼妙的比基尼女郎在打沙灘排球。
「本性又暴露了……」馮斯揉揉自己的鼻子,無聲地笑了起來。他索性一屁股坐在沙灘上,打開一個隨手撿來的椰子,在柔和的海風中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一會看看打排球的美女們,一會兒抬頭看看和煦的陽光。
喝了一肚子椰子汁之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了那間白色小木屋的窗外。隔著窗戶往裡看,裡面正好有四個人。
年輕時的馮琦州。年輕時的池蓮。童年時代的馮斯。三口之家。
此外還有一位訪客:穿著舊式警服的曾煒,同樣有著一張年輕而英氣勃勃的臉。
池蓮在開放式的廚房裡做飯。馮斯趴在地板上,看著電視機裡播放的動畫片,身邊攤滿了各種各樣的玩具。馮琦州和曾煒坐在沙發上聊著天,茶几上擺放著兩人最喜歡抽的那種便宜煙,卻並沒有點著——可能是因為有馮斯在場的緣故。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池蓮正在剝著一個紫紅色的洋蔥,雖然被洋蔥汁液辣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嘴角卻仍然帶著笑意,或許是想到即將為家人做出美食而感到快樂。馮斯盯著電視機屏幕,看著那個衣著清涼的長腿女主角,咧開嘴傻笑著,連口水流出來了都沒有發覺。馮琦州和曾煒更是不停發出豪爽的大笑,偶爾揮起拳頭,往對方身上重重地捶一拳。
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和他們同樣幸福的朋友。
「可惜啊,真是不想離開。」馮斯趴在窗戶上歎息著,「外面的世界一點也不美好。還是活在夢裡最好。」
他打了一個響指。木屋裡的笑靨撕裂成為無數的碎片。